薄霧在晨曦中漸漸散去,露出小鎮山清水秀的樣子。
一大早河畔便有人挑水、漿洗,水邊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听說你們家那邊新搬來戶人家?」
「嗯,是對主僕。」
「那姑娘真長得那麼水靈啊?」有人挑起了話頭子,便有人立馬跟著八卦起來。
「水靈。」說話的婦人眉飛色舞,「知書達禮,一看就不是小戶人家出來的。」
「那怎麼只有主僕兩個人啊。」
「這年頭誰還沒個時運不濟的時候啊,投親不遇,便在他鄉落地生根了唄。」
「也是怪可憐的。」
「再落魄,也比咱們這些土里刨食兒的人強。」
「倒也是。」
離河不遠桃葉巷中一戶人家,白牆青瓦,院中養了些花木,如今開得正艷。
穿著短褐,挽著袖子的霜鬢老者正手執利斧在柴房外面劈柴。
木頭被劈開的脆響一聲接一聲,十分有節奏,劈柴人的動作干淨俐落,帶著力量美。
主屋門打開,白衫青裙的沈琪瑄走出來,看到院中劈柴的張勝,神色有幾分無奈,「張叔,不用這麼早叫我起床吧。」
張勝回道︰「家里柴禾不多了,我得準備些,要不少爺怎麼生火燒水做飯。」
他絕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年紀輕輕的,天天睡懶覺,像什麼話,尤其還是個姑娘家。
雖然知道沈琪瑄的性別了,可張勝還是喜歡叫她少爺,沈琪瑄也听得很習慣,算是主僕倆的小樂趣。
至于旁人覺得怪,那也跟他們沒太大的關系。
沈琪瑄懶得跟對方廢話,挽了袖子,系上圍裙,往廚房走去。
坐吃山空終非長久之計,主僕兩個在江湖上飄了幾個月,不久前才在這個小鎮安定了下來,買了宅院田產,日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小地主婆了。
這處宅院挑得也巧,家中有現成的牲口棚,院落算寬敞,有正房有偏廂,住他們主僕兩個綽綽有余,日後便是再買幾個下人也是夠住的。
房子是石頭打基,土坯瓦頂,價格也公道,他們簡單采買了幾樣家具便住了進來,然後螞蟻搬家日後再慢慢添補東西。
灶房升起裊曼炊煙,慢慢有蔥花餅的香味飄散滿院。
對自家少爺竟然會下廚,一開始張勝其實挺驚詫的,後來想想,好像又沒什麼好驚訝的了。
進得廚房,出得廳堂,對聰穎不凡的少爺是事兒嗎?
那當然不是啊。
院子里有石桌,飯好了,主僕兩個就坐在石桌邊一起吃。
粟米粥,蔥花餅,外加一個拍黃瓜,一碟醬菜,簡單、樸實、管飽。
沈琪瑄因為吃得少,向來撂筷子比較早,張勝飯量雖大,但吃得快,倒不是太拉長用餐時間。
「少爺,我打听了,今兒鎮外青陽山下有廟會,去逛逛不?」不等他家那懶骨頭嬌少爺拒絕,張勝跟著又說︰「多走動走動對身體好。」
「行吧。」沈琪瑄不是很情願地點了頭,然後收拾了碗筷去洗涮。
家里缸里的水幾乎總是滿的,就算一時少了,只要老僕有空,很快就會把水挑滿,跟有強迫癥似的。
果然,等她收拾好廚房,他們離家之前,家里的水缸就又都滿了。
行吧,也算是個好習慣。
出門嘛,男裝到底更方便些,所以沈琪瑄又換上儒衫變成了一個眉目清俊的俏書生,張勝套好馬車,拉上自家主子慢悠悠地往鎮外晃。
青陽山是這里遠近馳名的地方,山上有寺廟,有道觀,還有庵堂,挺齊全。
觀名青陽觀,在半山腰,佔地規模不算小;寺名青陽寺,在山頂,較青陽觀規模要小些;庵名青陽庵,位于青陽觀和青陽寺之間,是三者之中規模最小的。
但三家香火都不錯,每逢初一、十五山下都會有廟會,附近的百姓會來趕廟會,通常都會很熱鬧,今天也不例外。
沈琪瑄主僕兩個出門的時候就不早了,路上走得又慢,到青陽山下廟會集市時差不多都要到飯點了。
張勝甚至覺得少爺就是掐著飯點來的。
這邊因為經常有廟會,山下也是有酒樓、茶樓和客棧的,平時亦不會缺少客源,好多來上香的香客便經常會光顧落腳。
將馬車寄存到客棧,主僕兩個就去逛了。
廟會上貨物琳瑯滿目,看得沈琪瑄雙眼放光,她倒也知道手中銀錢有限,必須節制,不隨意購物,主要是逛個熱鬧。
逛得累了,飯點到了,兩人便就近在一處面攤坐下,要了兩碗面。
純手工,無機械,現場制作,吃的就是那口原汁原味,澆頭不夠還可以再加,老板是實在人,浦汁不是那種念死人的咸。
沈琪瑄等面上桌,直接先挑了兩筷子到老僕碗里,沒吃蒜,只往碗里加了杓辣椒。
七月分雖然入秋,但事實上還是滿熱的,尤其是中午吃熱湯面的就尤為考驗人,幸好她有帶折扇,一邊據風一邊吃,沒花太長時間就吃掉了自己那份,然後,便悠閑據著風坐在一邊等家中老僕。
張勝吃一碗不夠,又加了一碗,她由衷感嘆胃口真好!
這幾個月跟著老僕風餐露宿,不但學了不少走江湖的技巧,還學會了騎馬和趕車,估模著就算這老家伙哪天不告而別了,她都可以自己獨自跑江湖了。
當然了,這是玩笑話,跑江湖她可真沒那興趣。
但不得不說,身子骨經過這一番磨礪是比以前強了些,同時她也比以前黑了些。不過,等過個冬天,應該就又白回來了。
挺好!
帳是老僕結的,出門在外得講尊卑——老家伙自己說的。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主僕兩個慢吞吞順著人群往山上走,半路還在歇腳亭坐了會兒。
「少爺,你這體力是真不行啊,這才走幾步路。」張勝日常吐槽。
沈琪瑄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眼皮都沒搭他一下,理直氣壯地說︰「少爺我是用腦做事的人,不像你那麼皮糙肉厚的有什麼好奇怪的。」
「好歹平時多鍛煉一下,也不至于爬個山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
「過分了啊。」沒有這麼夸張形容的,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林妹妹都不會這樣吧。
說歸說,張勝還是將一個水囊遞到了她面前,「少爺,喝口水潤潤嗓。」
沈琪瑄拿過去喝了兩口,塞好塞子又遞還給他,張勝再次掛到自己腰上。
順著山道往上,半路有處茶棚,登山的百姓走得渴了便會花錢買碗水喝,沈琪瑄忍不住朝老僕瞥了一眼。
張勝笑呵呵地說︰「少爺是講究人,哪能隨便喝外面的茶水。」
沈琪瑄撇嘴,又拐著彎諷刺她,呵,她怕嗎?
兩人于是沒買茶水,直接到了青陽觀,青陽觀外人不少,沈琪瑄抬頭多看了一會兒匾額上的「青陽觀」三字,有些神游。
未來她多半還是會當個在家居士,好歹是個不婚的借口嘛。
跟著人潮進了觀,在三清寶殿上過香,她帶著張勝在觀中四處閑逛。
觀中景致倒也清幽別致,古木蔥郁,是個夏日避暑的好地方,兩人信步走到一處涼亭不遠處,有人在內對弈。
一人青衫方巾,兩鬢霜白,胡須花白,氣質儒雅,像是那種飽讀詩書之人,另一個是中年清瘦道人,頻下三縉青須,很有仙風道骨的風範。
老文士身後垂手站著位青衣老僕,亦是兩鬢斑白,瞧著比文士要老上一些。
沈琪瑄在不遠外駐足片刻,不欲擾人清靜,便打算就此離開,不料涼亭中的那位老文士卻在這時開口——
「你過來。」
被點名的沈琪瑄一頭霧水,忍不住用手指自己,滿是疑惑,「我嗎?」
「對,就是你,過來。」
念在敬重長者的分上,沈琪瑄听言走進了亭子,朝里面對弈的兩人作了一揖,「晚生見過老先生,見過道長。」
文士捋須而笑,有幾分贊許,「還算有禮數。」
沈琪瑄心中越發狐疑,總覺得對方有極大可能是認錯人了。
「不知老先生喚晚生前來所為何事?」人家不說她只好自己主動問了。
文士指了指面前已下過半的棋局,「你來接著下。」
「晚生不善棋道,不敢獻拙。」
文士不以為意,「反正已是一盤殘局,你隨便下即可,不用有什麼負擔。」
沈琪瑄猶豫了一下,又作了一揖,「那晚生就獻丑了。」
棋局果是殘局,卻非勝負已分,反有幾分膠著之意。
沈琪瑄左手捏住右袖口,然後提腕捏子而落,老文士目露贊許,緩緩點頭。
幾子落盤,勝負已現雛形,中年道人笑著搖頭,「是貧道輸了。」
「晚生莽撞,道長莫怪。」沈琪瑄長揖一禮。
「無妨無妨,少年人棋力驚人,乃是意外之喜啊。」
在幾人寒暄之際,又有對主僕走到亭外,是書生書僮的標準搭配,那書生十七、八歲的模樣,錦衣玉簪,相貌堂堂,看衣著家境明顯要比沈琪瑄這對主僕好上很多,但雙方站在一起,沈琪瑄這對氣勢上卻要反勝一籌。
那書生在亭外三步站定,躬身朝著文士行禮,「學生江川見過沈老大人。」
原本面帶笑意的老文士臉上笑意一下收斂,皺眉看向亭外的書生,「你是江川?」
「學生正是江川,前些日子曾經拜訪過老大人,只是未能見面。」
沈停雲轉向一旁的沈琪瑄,「你是——」
沈琪瑄微笑執禮,「晚生只是路過的。」看吧,果然是認錯人了。
沈停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心中嘆了口氣,對站在桌邊的沈琪瑄說︰「你是個知禮的。」
沈琪瑄並不在乎這場烏龍,笑著作揖道︰「晚生就不打擾老先生和道長的雅興了,就此告辭。」
沈停雲和道人都對她捋須點頭,沈琪瑄從容退出涼亭,然後走下台階。
「冒名頂替,君子不為。」江川在兩人錯身而過時,忍不住忿忿輕言。
這話落到沈停雲耳中,他眉頭又是一皺。
沈琪瑄都懶得搭理這種腦子有坑的人,充耳不聞,徑直走向等在一邊的家中老僕,「張叔,我們走吧。」
「少爺,咱們要不要再往山上走走,去寺里上炷香求個簽?」張勝興致勃勃地提議。
「求什麼?」
「求姻緣啊。」張勝一臉操碎了心的樣子,「少爺一年大似一年,千萬不要學老奴打一輩子光棍,這不好。」
沈琪瑄用力握了下扇柄,一臉和善道︰「我終于明白你為什麼至今還打光棍了。」
「為什麼?」張勝不恥下問。
「因為你長了一張嘴。」嘴賤啊。
「少爺,你這樣戳人心窩就不厚道了吧。」
「張叔啊。」沈琪瑄停步,一臉真誠對老僕說,「像少爺我這樣厚道的主子不多了,要懂得珍惜啊。惜福,福才長久。」
「少爺,謙虛,要謙虛啊。」
涼亭內的沈停雲和道人對視一眼。
道人笑言,「不想卻是個性情跳月兌的。」
沈停雲則一臉欣慰地說︰「有什麼不好嗎?」
道人點頭,「挺好的,少年便該有少年的心性。」
江川一時被晾在了亭子外,亭里的人不理他,他既不敢開口,又不敢走,說不出的尷尬。
沈琪瑄在家中老僕的攛掇下,到底又爬到了山頂進了青陽寺。
爬山這活兒果然不適合她,她在寺里一處台階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氣喘順了,挑了幾處大殿,上了幾炷香,沒求簽。
人長得好看,就難免惹人側目,尤其是這種眉目清俊的翩翩少年書生,那惹來的秋波是一個接一個,畢竟廟會上懷春少女總是不缺的。
張勝跟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笑,沈琪瑄連半眼都不分給他,只管大步流星往山下走。無巧不巧的,在半路沈琪瑄主僕又遇到了先前在青陽觀中見過的老文士。
「也是有緣,陪我這個老頭子走走吧。」沈停雲笑呵呵地說,一臉和藹。
「長者不棄,晚生自當從命。」
沈停雲點頭,跟她一邊走一邊聊,「你不是我們本地人吧。」
「嗯,剛在這里落戶沒幾天。」
「听口音是京城人氏?」
「嗯。」
「我們這邊山清水秀,是個居家的好地方。」沈停雲頗有些王婆賣瓜的意思。
「是呀,就是看中了這片山水靈秀,才決定在此落腳的。」沈琪瑄言語之間俱是真誠。沈停雲笑道︰「年紀小,說話倒是滴水不漏。」
「長者面前,焉敢不小心應對。」
「老夫姓沈,家在離此不遠的沈家莊,小友有暇不妨到家中一坐。」
沈琪瑄難得沉默了片刻,然後帶著些赧然開口,「老先生,實不相瞞……」話音頓時往下壓了又壓,才道︰「我是個姑娘啊。」
討教學問什麼的,就不必了吧,她又不考狀元。
沈停雲腳下一晃,差點兒拐到,還好身邊的沈琪瑄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睜大了眼,仔細打量了她一遍,「姑娘?」
「啊。」她點頭。
沈停雲有些惋惜,「難得這麼有老夫眼緣的。」
「老先生,重男輕女不好吧。」
他瞥了她一眼,「那你是能去考個秀才舉子回來?」
「不怕死的話也不是不行。」
沈停雲無奈,又覺得有趣,果然是個性子跳月兌的。
雙方在山下分道揚鐮,臨別時沈停雲說︰「有空你還是可以到我家來和我手談幾局的。」
沈琪瑄從善如流,「好的,有空一定拜訪。」
對自家少爺這種敷衍的承諾,張勝打內心是鄙視的,畢竟少爺太懶太宅了。
河畔楊柳依依,樹下釣者比鄰而坐。
一老一少,各自專心致志盯著水面,等待著上鉤的魚。
輕風拂水,波瀾微生。
「魚魚魚……張叔,幫我拉竿……」
在一個梳了一條烏黑長瓣的紅衣少女連呼帶喚手忙腳亂的咋呼聲中,樹上落下一條身影,眼明手快動作流暢地一把扯住魚線,隨手一甩,一條一尺來長的魚活蹦亂跳地落到了不遠的青石板路上。
張勝走過去將魚揀起,扔進一旁的水桶中,又轉向自家少爺,「少爺,您這細胳膊細腿兒的,釣條稍大點的魚就不知道是誰釣誰,實在不行咱往腳上綁兩沙袋咋樣,壓秤。」
沈琪瑄不高興嗔了聲,「滾。」
「好咧。」張勝又躍回了樹上,繼續窩到之前靠坐的樹相上。
坐在一旁的藍衫老者捋須輕笑,「瑄丫頭,那老家伙也沒說錯,你以後是得多吃些,有重量些才好。」
沈琪瑄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是我不想長膘嗎?我每天除了吃飯都盡量不運動,不就為了多長點肉嘛,它不長我能有什麼法子。」
「你每頓飯吃得跟喂鴿子似的,能長什麼肉。」沈停雲一臉不敢苟同。
說到這個,沈琪瑄就不免氣悶,「我的胃就那麼點大,有什麼辦法。」
沈停雲搖頭,「真不爭氣。」
這是爭氣不爭氣的問題嗎?
沈琪瑄將釣鉤再次拋入河中,往老人身邊挪了挪馬扎,「您老那麼閑,在家鄉都沒幾個親朋故舊嗎?怎麼有工夫跑來陪我釣魚啊?」
沈停雲盯著河面,悠然道︰「小友也是友啊,是不是,瑄丫頭?」
「話是這麼個話,不過啊——」沈琪瑄一本正經狀,「不是我嫌棄您啊,丁憂在家的官老爺,跟我們江湖人可半點兒不搭。」
「曖,別這麼說。」沈停雲一臉的不以為然,「好端端的大家閨秀非標榜自己是野丫頭,圖什麼?」
「鬼的大家閨秀。」沈琪瑄一臉嘲諷,「一文不值。」
沈停雲卻是樂呵呵的,「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隨便說。」
他這麼說,她反而就不想說話了。
沒听到小姑娘的反駁聲,沈停雲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小姑娘坐在馬扎上百無聊賴地甩著自己的瓣尾,眨巴著眼楮看河水。
小姑娘大約是不會自己梳發髻,著女裝的時候,經常就是簡單地梳一條大麻花瓣,連朵絹花都懶得簪。
清清爽爽,干干淨淨的一個小姑娘,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麼事,孤身流落異鄉。
「家里怎麼不買個小丫頭,好歹幫你梳梳頭。」
沈琪瑄甩著瓣尾,感傷地道︰「身邊的人多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何必給自己找那麻煩。」
沈停雲一時無話可說,察覺她心情低沉幾分。
說著她好像就想到了什麼,扭過臉來,「沈老先生,你好意思說我?你家里也沒幾個伺候的呀。」
沈停雲實事求是地說︰「比你這三瓜兩棗的要強得多了。」
「哈。」
看她重展笑靨,沈停雲轉回目光,盯著河面道︰「我呀,馬上丁憂也要期滿了……」
沈琪瑄搶答,「那就預祝老大人老驥伏櫪,再攀新高。」
「你這提前告別會不會早了點?」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
「早晚的事,提前說了,省得到時候我忘了。」
「小小年紀記性就這麼不好了?」
「沈老先生,整天用腦很累的,我呢,如今就一個目標,混吃等吃,努力養膘,爭取不讓風一刮就走。」
「真是好大的追求。」沈停雲忍不住調侃。
「那必須的。」沈琪瑄一臉驕傲。
沈停雲一下就被她的表情逗得開懷大笑。
他為官清貧,妻女早逝,老母高齡過世後,他回鄉丁憂,族人倒是不乏勸說他從族中過繼一子以承香火,好老來有所依傍。
然而世態炎涼,人心難測,是否後繼有人,他以前倒不怎麼在意。可跟這瑄丫頭相處久了,他倒真的開始有那麼點兒想法了。
反正兩人都姓沈,五百年前是一家,真成了一家人,他老來有女,她身有依傍,也是兩全之事。
「阿瑄啊。」
「嗯?」
「咱倆要不認個親?」
沈琪瑄狐疑地打量他,「認親?」
話將出口,沈停雲下意識清了清嗓子,一臉誠懇地看著她,「當我的閨女怎麼樣,可以入祖譜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沈琪瑄才皺了皺鼻子,未開口先嘆氣,然後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道︰「老沈啊,做人不能這樣啊。咱倆如今算是忘年交,你居然打著當我爹的不良心思,這是平白想高我一輩啊。」
樹上的張勝跟著開口,「少爺,雖說這老家伙多少算是居心不良,但其實想想也無不可啊。」
沈琪瑄瞪他,「閉嘴。」
張勝故意捂嘴,「得咧,是老奴咸吃蘿卜淡操心了。」
沈停雲笑呵呵地說︰「瑄丫頭你仔細考慮考慮嘛,別著急下結論。」
她搖頭,「做你女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你要回京的,所以不成。」
沈停雲神色微凝,「京城?」
她嘆了口氣,「傷心之地,不堪回首。」
沈停雲眉頭微揮,「牽扯很大?」
「有些故人故事不想再見再想,老大人好意心領了。」
沈停雲也不強求,和藹地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事談不攏,咱們就不談了,可不行連朋友都不做了啊。」
她笑了笑,「這個自然不會。」
沈停雲搖搖頭,「是我將事想得淺了。」
她搖頭,「不礙的,您也是好心,想著兩全其美,只是世間事,難得兩全其美。」
魚線輕晃,有魚咬鉤,可是沈停雲卻並沒有提竿。
沈琪瑄瞧見了,不由笑道︰「沈老,您這可真是垂釣不釣,菩薩心腸啊。」
「今天咱們也釣了幾條魚了,夠吃了,一會兒瑄丫頭掌勺,我也嘗嘗鮮。」
「沒問題。」
一老一少又在河邊垂釣了一會兒,這才收拾家伙往桃葉巷而去。
回到家里,張勝在院子架了支鐵爐子,三個人就在院子一邊說話,一邊共同準備晚飯。
沈停雲看沈琪瑄干活俐落的樣子,實在無法想像她到底出身怎樣的家庭背景,生活的苦難又是怎麼把她變成如今的模樣,想來就覺得心疼。
若是自己的女兒,如何舍得她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雖不在朝中,但朝中邸報一直不斷,對朝中事情不會一無所知。
朝中近期最大的事件只能是去年因平遠伯牽扯出的承安侯,最後牽扯到了原慶王繼妃身上,差一點兒就把慶王府都拉下了水。
天顏震怒,朝官一時惶惶,難道小姑娘跟那幾家有關?
「沈老頭,你這是擇菜呢,還是玩呢?」
被張勝大嗓門一吼,沈停雲收斂心神,這才發現自己把該擇去的葉子留在盆中,反而把能吃的睫塊扔了,不由啞然。
張勝正在收拾幾尾魚,他家少爺會做魚,但是不敢殺魚,甚至不敢模活魚,每次釣上魚來就跟活跳蝦似的,她手忙腳亂都不知道怎麼把魚收到桶里去。
所以,他認為喜歡上釣魚這項娛樂活動一直是少爺在自尋煩惱。
十有八九是因為這項興趣可以長時間坐著不動等魚上鉤的關系,張勝這麼一想,靈台頓時就清明了。
養是他家懶到骨子里的少爺啊……沒得治了!
關鍵都這樣懶了,她都養不出一點兒膘,簡直是讓人捶胸頓足的恨吶,感覺糧食都浪費了。
「少爺,您是不是因為不喜歡挑刺,所以就不怎麼愛吃魚?」
「啊,你才想明白嗎?」沈琪瑄一臉「你好笨」的表情,頓時就戳到了張勝的心。
沈停雲在一邊無聲地笑。
三個人,弄了六個菜一湯,開了一罐酒。
沈琪瑄依舊是不被允許沾酒的那一個,對此,她倒也習慣了,小孩子就小孩子唄,反正和這兩個老頭的歲數相比她確實是個小孩子嘛。
被當成小孩子的沈琪瑄很快樂,畢竟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沈停雲喝得微醺,最後是被來接他的老僕人扶上馬車的。
沈家莊雖然在鎮外,但沈停雲在鎮里也有一處宅院,每當他進城拜訪好友時都會住在鎮里。
「老爺,今天怎麼喝這麼多?」老僕人一邊趕著馬車,一邊忍不住跟自家老爺念叨。
沈停雲靠在車門邊,一臉的惆悵,「閨女沒羅。」
老僕人瞥了一眼過去,「老爺真放棄了?」
沈停雲一手蓋在額上,一邊嘆氣,「好不容易踫到個有眼緣的,不太想放棄。」
「那您繼續琢磨法子唄。」
「你說我這也一大把年紀了,直接就告老還鄉,不是也挺不錯的嘛。」
「那敢情好。」
「讓我再想想……」
老僕人就不再多說什麼,反正動腦筋的事老爺在行,他不在行。
馬車,老僕,在馬蹄聲中漸漸消融在夜色中。
而桃葉巷中的某處宅子里,沈琪瑄和老僕一塊收拾了殘局,坐在院子里賞月。
「少爺,咱們是不是要準備繼續飄泊了?」
這兩人先前一路飄泊,一方面是因為沈琪瑄自己,另一方面則是距離元宵當夜那場追殺還過去不夠久,張勝擔心有追兵,是後來間接听到自己的「死訊」在江湖人口中流傳,他便完全放心了,自家少爺要去哪,他便跟著去哪。
「沈老頭人還是挺可靠的。」
「這不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
沈琪瑄雙手抱著後腦,向後躺在竹椅上,看著天上的那彎半殘月,有點糾結地說︰「可是就要入冬了,我這身子骨不太允許我長途遠游啊,咱們等明年春暖花開再說吧。」
張勝無所謂,「行吧,少爺心里有數就成。」
「我其實一點兒數都沒有。」沈琪瑄無比真誠地說。張勝面無表情地自顧自飲酒。
真誠什麼的,有時候跟少爺真沒半點兒關系,她也就瞧著真誠而已。
細雪紛紛,霜染人間。
冬月之初,有客自京城來,徑直踏入沈家莊。
一行人在莊門口便都紛紛下馬步行,當先那人頭戴兜帽,雙手攏袖,慢慢朝著一個方向而去,最後,他停步在一戶人家門口。
這戶人家並不如何高門深戶,但修繕得當,古樸典雅。
隨從上前叩門。
數響之後,有人應門,是位年輕家僕。
他剛開口詢問一句,「不知客人高姓大名?」
「京中來人。」叩門的隨從翻手將一塊腰牌亮出。
家僕看清腰牌上的字,立時神情緊繃,彎腰垂首,「小人這就去回稟老爺。」
「不必了,我們直接進去。」
家僕欲言又止,到底什麼沒說出口,只是當先領路。
正堂里的爐火燒得很旺,一老一少正圍爐烤饃片,消磨時光。
訪客進來的時候,在朝中一貫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原左都御史沈老大人正手指著身邊的少女笑言,「你這丫頭,這是反客為主了啊。」
他順著老大人的手指看過去,整個人瞬間便定在原地。
一別經年,不想他鄉陌路又重逢。
沈停雲看到不請自入的人,面露驚訝之色,急忙起身拱手行禮,「在下見過世子。」
龍錦昱卻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眼楮眨也不眨,直直地盯著那個只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默默翻鐵絲網上麒片的人。
好一會兒,龍錦昱才慢慢勾起了唇角,眼中也浮現了星星點點的笑意,「阿瑄,好久不見。」他邁步朝她走去,自然而然地在她身邊坐下,「阿瑄,久別重逢,就沒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沈琪瑄拿起一片烤好的饃片,淡漠出聲,「沈琪瑄已經死了,墳頭的草都得有一人高了吧。」
「嗯。」
「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吃嗎?」她將那饃片朝他遞過去。
他接過饃片,直接送到口邊,咬了一口。
「阿瑄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然後,他忽然伸手拉過她的一只手,垂眸端詳著,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這雙手變粗糙了。」
她將手從他手中抽回來,不以為意地說︰「很正常啊。」流落江湖,再不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自然要承受生活的苦難。
「你何曾受過這樣的苦。」就算沈家舍棄了她,但對她的吃穿住用也不曾吝嗇過,他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嬌百寵地養著。
可是,經年不見,她的手上便多了這些苦難的痕跡,如何不讓他心疼?
沈琪瑄又從鐵網上拿了片離片,抬眼看過去,「老沉,你站著干什麼?饃片可以吃了啊。」
沈停雲神色復雜地看著兩個人不說話,然後,默默地轉身走出了屋子。
與慶王世子有牽連的沈姓女子就只有常平侯府的嫡長女,只是去年她已經香消玉殞。
瑄丫頭姓沈,對京城避而遠之,只說故人故事不想再見再想,京城是她的傷心地——那她是如何身死的?
沈停雲站在檐下看著天上紛紛而落的雪,長久沉默。
炭火映紅了爐旁兩人的臉,屋中只有兩人輕輕咀嚼饃片的聲音。
吃完了手上的饃片,沈琪瑄沒有再去拿,只是將鐵網上已經烤好的饃片收到一邊的碟子里,伸手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碎屑,站起身來。
龍錦昱也跟著起身。
她轉頭看他,「慶王世子既是來找沈老的,我便不打擾你們談正事了。」
「阿瑄跟我生分了。」
「世子,我已經不是你未婚妻了。」
他只是靜靜看著她。
她笑了笑,「我其實沒想到還能活下來,沈家動手太過倉促了。我不喝那杯茶的話,就不知是白綾還是匕首等著我了。」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看我,又不是我存心逃避你的。
這真的都是命運的安排,真真的。
「沈琪珍補上了一把火,燒毀了靈堂的棺材連帶其內的尸體。」他替她補全了信息。
「是嗎?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很可怕。」
龍錦昱听著她波瀾不興的語氣,把到嘴邊的話改了,「過得還好嗎?」
「還行。」
他伸手在她身前攔了一下,「你體質畏寒,好好在屋里待著,我和沈大人有地方說話。」
「哦。」她依然淡漠。
龍錦昱走出屋子,輕聲說了句「守好門」,便有兩名侍衛一聲不響手按刀柄站在了房屋門口。
沈琪瑄朝外看了一眼,扯了下嘴角,慢慢走回原來的位置,又緩緩坐了下去。
果然,還是不肯放過她。
無事可做,她便守著炭爐烤火,最後烤得自己昏昏欲睡。
就在她差點兒一頭栽到炭爐上時,有人伸手托住了她的額頭,她一下就清醒了過來。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困了?」
不等她回答,她整個人突然被人凌空抱起,龍錦昱說話帶起胸腔震動,「沈大人,阿瑄困了,我先抱她去休息。」
沈停雲看了看沈琪瑄的神色才說︰「我讓人領世子去瑄丫頭的房間。」
「勞煩沈大人了。」
「不勞煩,應當之事。」
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了,沈琪瑄看著那雪勢,輕輕抿了抿唇,若不是這場雪,她本來不會留宿沈家莊的,也就不會被人堵個正著了。
時也?命也?
她別過臉去,不再看雪景。
龍錦昱抱著她進了她在沈家的客房,抬腳踢上了門,抱著她走到床邊坐下。他不說話,她也不想開口。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說︰「似乎見到我,你心情就不那麼好了。」
沈琪瑄未說話先嘆氣,「我以為終于從那個鬼地方逃出生天了,你一出現就表示我有極大可能還得再回到那里,然後再看到某些一眼都不想看到的人,心情要怎麼好。」
「說得有理。」他捏著她的下巴抬起,低頭在她唇上親了一口,「不過,礙眼的人不想見就不見,萬事有我呢。」
沈琪瑄點頭,平鋪直敘地說︰「萬事有你,然後我就直接被沈家一杯毒酒差點兒送走,更差點兒被一把火把尸體都燒掉。」
龍錦昱咬了咬牙,這件事他有預感,可能會是他這輩子的污點,要時不時被懷里這個丫頭拿來翻舊帳。
但能再次見到她,已經是蒼天開恩,小小調侃而已,他無所畏懼。
龍錦昱誠懇地認錯,「是我太過自傲,經此一事受益良多,今後做事會更周全。」
「世子有所得是最好,否則我死一遭也委實太過不值當了。」
「我果然還是喜歡听阿瑄說話。」
龍錦昱低頭細細密密地吻住她,吻得她無處可躲,但最終還是克制下來,畢竟地方不對。
他伏在她頸側平復好紊亂的呼吸,終于舍得將她放到床邊獨坐。
沈琪瑄整理好自己衣襟,靠坐在床頭不說話。
他伸手模模她的臉,低聲輕笑,「我會把路給你清好的,你只要乖乖等著嫁我便好。」
沈琪瑄不置可否。
他卻笑得心滿意足,缺掉的那塊心終于在今天補全了。
「你歇著吧,我還有事跟沈大人細說。」
「嗯。」
他湊近她,低聲細語,「別擔心,不會讓你沒面子的。」
「好。」
「乖。」他終于起身,大步離開。屋子外面卻依然留下兩個佩刀侍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慶王世子,真真是被上一次的事嚇壞了。
*
沈停雲在正堂等著。
龍錦昱再次走入正堂後,恭恭敬敬地朝老大人施了一禮。
「使不得使不得——」
龍錦昱直起腰,「這是為了阿瑄謝您的,這段時日,多謝您照顧她。」
沈停雲擺手,「哪里,還是她的那個家中老僕照顧她更多一些。」
「家中老僕?」
「嗯,一直跟在她身邊的。」
「人呢?」
「那老小子總是神出鬼沒的,大概是在哪兒貓著,需要他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龍錦昱點頭笑笑,這或許就是阿瑄流落在外的另外際遇了。
略作思忖,沈停雲還是把思考許久的話說出來,「世子,在下其實也有點兒事想跟您說一下。」
「哦?」
「其實,之前在下跟瑄丫頭曾經談及一事,就是想認她為女,進祖譜的那種。」
龍錦昱一下就笑開了,「此提議甚好,甚好。」
沈停雲也笑,「當時因為我丁憂期滿要回京的緣故,瑄丫頭拒絕了我,如今再提,應該就沒問題了。」
「當然不會有問題。」
雖說他不介意阿瑄的家世背景,是孤女也無妨,可旁人卻非如此。常平侯府不配做她的家,然而她跟沈大人看起來卻是真有情誼,若有沈大人做靠山,倒也是兩全其美。
正堂這邊相談甚歡,而沈琪瑄那邊也挺熱鬧。
龍錦昱離開沒多久,沈琪瑄的屋外就冒出來一個兩鬢霜白的青衣老者,兩名侍衛手按刀柄,警惕視之。
張勝也沒硬闖,嚷嚷著問︰「少爺,這大白天您睡什麼啊?」
房門被打開,沈琪瑄抱著一只手爐站在門口,一臉的理所當然,「雪雨天本來就是用來睡懶覺的最好時間啊。」
張勝就忍不住吐槽,「您這麼精打細算地養膘,也沒見長一斤肉,全做無用功。」
「礙著你了?你是不是閑得蛋疼。」
他搖頭,「少爺,您這可是越來越不講究了。」
「滾。」
他笑著問︰「外面雪積了挺厚,可以堆雪人了,少爺有興趣否?」
她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張勝了解地點頭,「就少爺這能靠著就不站著,能坐著就不靠著,能躺著就不坐著的性情,想來是不太可能親手去堆雪人。」
不料,沈琪瑄卻笑咪咪地來了句,「但我可以看你堆啊。」
她興致勃勃要跟家中老僕一起去堆雪人,當然也沒忘了把自己從頭到腳武裝好,免得受凍,兩名佩刀侍衛自然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