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內繡娘皆已安排離城準備,無人上工,機杼全空閑了下來,屋內一片靜悄悄。
將她安置在幾案上,趙雲絲毫沒有解開她的意思,她不由得心急︰
「放開我……」這人……有將人綁成蠶繭的嗜好嗎?!
「你還在氣惱我嗎?」他單膝屈跪著,與幾案上的她平視。對一名武將而言,這是何等折損威望的舉止!
「氣、氣惱你什麼?」
「銀屏的事。」
殷似繭心虛低頭,雙眸凝望地板,彷佛上頭撒滿金銀珠寶,令人舍不得移開眼。沉默好片刻,才回道︰「我何必氣惱一個小女圭女圭。」
趙雲暗自松了口氣。
他一直很擔心,那日匆匆返回新野,留下的一番說詞,未能傳入她耳內。
幸好,她有听見。
「你可以放開我了吧?」她掙扎著,早忘了往昔總是以「您」來敬稱他。
趙雲的「刑求」還沒問到重點,怎麼可能輕易釋放「罪犯」?
「為何不隨我們退離樊城?」
「榜文上說,願者跟隨;不願者留下,不是嗎?」
「你還沒有說你『不願』的理由。」趙雲問得好堅持。
她咬著下唇,淡似清風的細語︰
「我是個殘廢,是個既不能跑,又需要人時時攙扶的——累贅,我不想造成眾人負擔,更不希望拖累你們行軍速度。」即使她不懂兵法,也深知,帶著成千上萬老百姓逃難,根本是最蠢笨的舉動。
趙雲心中當然明白,她說得是實情。
主公此次決定,並非良策,帶百姓上戰場,後果難以掌控,但也知道,百姓甘願追隨,主公絕不可能棄之不顧。
「別這麼貶低自己。你若行走不便,能乘牛車代步。」他放軟了嗓,仍希望能勸成她。
「我不走。」她不改心意。
「你忍心讓你姨娘陪著你,在樊城等死?」趙雲口吻更加強硬。
這句話,說中似繭心底唯一的懸念。
她曾苦苦哀求過,要姨娘隨劉備軍一並退出樊城,但姨娘堅持與她同進退,既然她決定留下,姨娘也不願離開。
她真的不願連累任何人,無論是姨娘,抑或是劉備兵馬……
「為什麼你們總要將曹軍想成十惡不赦的暴徒呢?或許他們入了城,並不會傷害百姓;或許曹孟德是個寬恕的君子;或許——」
「倘若他不是呢?繭兒姑娘,不要拿自己性命去賭這種局,代價你承擔不起。」
「代價?最值錢的賭資,不就是一條命嗎?」殷似繭撇過臉,不去看他,怕意志動搖。
趙雲扳回她的臉孔,不容她逃避,再度映入她眼簾的五官,布滿冷然又陌生的陰鷙。
在她喉頭逸出輕呼之前,身子已讓他推躺幾案間,被迫仰著頸,望向屋梁脊柱,直到趙雲的面孔取而代之,佔據全部視線。
「你以為,死,是最悲慘的下場嗎?」他嗓聲冰冷,不似以往。
她被數條布紗纏成一顆蠶繭,無法起身,連翻面也做不到。
他雙臂牢牢攀在幾案邊緣,困住她,低頭靠近她,字字說得輕緩︰
「試著想想,將一頭肥美的羊,丟進數百匹餓狼群中,有什麼下場?」
「什、什麼意思?」這問題……何必問,三歲娃兒都知道答案——
「用不到半刻,那頭羊,會連根骨頭也不剩,是不?」
「你、你到底要說什麼?」她縮著肩,避開他灼燙氣息。
他貼得好近、好近,雖然兩人完全沒有身體上實質踫觸,但……她從不曾如此近距離,凝視著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以這般羞人姿勢!
「如果,肥羊換成了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清秀姑娘,餓狼是成千上萬、飽受戰爭疲累,十天半月不曾享受過溫香暖玉的男人,你說,會有什麼下場?」
他在恫嚇她!
故意誘導她想像那樣恐怖的場景,要她害怕、要她退縮!
最駭人的是,他面容肅然,不帶笑意,讓他的問句寫實得令人膽寒!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猛搖著頭,不想再听。
「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他們撕裂的,不會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衣衫;他們啃食的,不是你的骨血,而是你的肌膚。你會成為一道最可口的佳肴,下場絕不會比那頭肥羊來得好。」至少餓狼吞掉肥羊時,不會對它上下其「爪」、侵犯奸婬!
她嚇壞了!臉色慘白,唇上血色盡褪,淚珠盈眶,卻無法動手捂住耳朵,去阻隔他的直言。
對于她的恐懼,趙雲眸中閃過一絲心疼,但他更不希望她獨留樊城,面對那些連他都不敢想像的下場!
即使,讓她認為他是卑劣無恥之徒,也無妨!
「別將男人想得太良善,尤其,在這種亂世,人性獸性,薄弱到幾乎界線不明。」這一句,他說來相當地重。
「不要再說了!放開我!求求你——」她真的哭了出來,淚水滾落。
趙雲目光終是軟化,口氣仍佯裝冷硬︰「男人不見得會听從你的哭求,因你的眼淚而罷手。」
「你、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強逼我離開樊城?!」她好惱,氣他故意口無遮攔,將男人說得如此獸性,使她駭然,止不住的懼意,襲上四肢百骸,連聲音都打顫。
「強逼?」趙雲因她的指控而笑了︰「真正的強逼,可不是這麼簡單。」
他附耳低語,讓殷似繭睜大瞳鈴雙眸,不敢置信這是出自「趙雲」之口的字句。
趙雲站直挺拔身軀,連帶拉起她平躺的身子,替她解開束縛,還她自由,她卻始終怔然看他,一時片刻反應不來,呆呆見他露出好燦爛、好耀眼的笑靨,輕拍她臉頰,說︰
「好女孩,听話,嗯?」
☆☆☆
她能不听嗎?
他給她兩條路選擇︰一是乖乖坐上牛車,與左鄰右舍一起,快快樂樂啟程;二是維持著昨兒個綢絲束綁的糗樣,讓他打包上路!
她不願相信,那位她所認識,器宇軒昂的「趙將軍」,膽敢將那番惡賊般的威脅付諸實行,可是——
他敢!
天初破曉,趙雲一身銀甲白袍、手執紅纓槍,英氣煥發,出現繡坊大門前,見正欲染絲的她毫無離城打算,二話不說,轉往後院,待他再折返回來時,雙手多了條長素綢。
來不及有所掙扎與反抗,她已被打包完畢。
「處理」完她之後,趙雲又匆匆離去,領兵上路,一切動作俐落神速,令她愕然瞠目,好似趙雲早已排演過無數回。
「繭兒,別氣了,趙將軍也是一片好意。」
陳氏駕牛車,載著似繭及數樣簡易行囊,跟隨浩蕩軍隊,出了樊城南門。
陳氏早在趙雲說服下,同意離開樊城,並且收拾好細軟,只是她沒料到,趙雲所謂的「勸服繭兒」,方式竟是這般……呃,該說粗暴嗎?至少趙雲在綁縛繭兒時,手勁倒是相當輕柔……那麼,姑且稱之為「野蠻」吧。
「姨娘!他、他、他竟當著眾目睽睽下,大剌剌將我纏成那模樣……」連五花大綁的待宰豬羊,也比她來得體面優雅!天啊!她還要不要做人?!
似繭滿臉潮紅,即使姨娘已為她解開素綢,恐怕也挽救不回她的名譽,成為樊城百姓眼中笑柄。
「這回,趙將軍確實是過分了點,好歹要綁要捆,也得在屋里做呀,他不怕自己名聲受到惡意中傷嗎?」陳氏邊說邊點頭,附和她。
「姨娘!你在說什麼呀?!」
什麼叫「要綁要捆,也得在屋里做」?她氣惱的,又不是屋里屋外這種問題!
況且姨娘不替她擔憂名節,反倒幫趙雲煩惱起名聲來了?
「你不覺得他很失禮嗎?」殷似繭嘟著嘴,雙腮微微氣鼓。
「失禮?不會呀。」陳氏回想著。趙雲一邊「打包」似繭,還相當知禮地朝她頷首道早呢︰「趙將軍雖身為武將,卻不逞勇好斗,不仗恃武藝高強便欺負弱小,倜儻溫柔、知書達禮、智勇雙全、外貌出眾——」
陳氏逐一扳指細數,哎呀呀,若她再年輕個二十歲,她都要愛上他了呢。
「姨娘,你不可以被他的皮相迷惑……他、他才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翩翩君子!」她稱得上「弱小」吧?他今早的行為,不正坐實「欺負弱小」的罪名嗎?!
陳氏呵呵賊笑三聲︰「當初呀,不知是誰呢,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說,『趙將軍不是無禮之人』?」拿似繭的話來堵她的嘴,得到絕佳好效果。
「那是……」她啞口無言。
陳氏回過頭,與似繭對視,一改戲謔調侃,口吻轉而認真︰
「趙將軍早早便先知會過我,他會努力勸服你離開樊城,呃……雖然他的方式有些——卑鄙,他也是擔心,咱娘倆在樊城中無人能照應,萬一你真遇上危險,你叫我拿什麼臉,到陰曹地府去見妹妹和妹夫?」似繭不僅是她在妹妹墳前立誓,要照顧保護好的甥女,兩人相依為命這些年,她更將似繭視為心頭肉。
「……」這一刻,似繭自覺慚愧,竟讓姨娘放心不下,于是,她靜默不語,不再有所埋怨。
他與姨娘,全是為了她好呀……
「繭兒,你瞧,前頭軍隊左翼,靛青色旗幟,就是趙將軍所領的兵馬,『常山趙雲』四個大字,還是你繡的呢。」陳氏指著最前頭,幾乎只見塵煙蒙影的方向。
遙遠青霄間,繡旗招颭,隨風飄揚,旗上的字跡,在似繭眼里,模糊難辨。
「太遠了,我瞧不見。」她嘴里雖如此說道,眼神,卻眨也不眨,凝望陳氏所指之處,希冀在茫茫數萬人海中,瞧見那抹身影,可惜,始終未能如願。
行了一天一夜,人已顯疲態,無論是強打起精神的百姓,或負載一身沉重鎧甲的軍隊兵馬。
桂月的炙陽,高懸天際,烈溫烘烤下,百姓及士兵滿身大汗,步伐蹣跚,朝南前行。
幾名身子骨較弱的婦孺,在苦不堪言的長途跋涉下,紛紛體力不支倒地,陳氏及似繭騰出牛車僅存空間,安置三名因暑氣而昏厥的孩童。
水,飲盡了,只能采集樹木汁液,暫解口渴,等待抵達下一處水源。
汗,拭去了,卻源源不絕地再度濡染布衫。
十萬百姓,三千兵馬,既困頓又狼狽。
似繭以囊袋中的清水打濕手絹,涓滴節約,不敢太過消耗,這半袋清水,還得供應數人飲上大半天,她小心翼翼,輕沾孩童干裂的嘴唇。
啼哭聲,不斷回蕩四周,有餓著肚子的稚女敕嬰娃、有耐不住腳掌磨破之苦的孩子,更有無法行走而匍匐黃沙的耄齡老者,哀哀淒愴。
「嗚……娘,還要多久才能到襄陽,我好熱……」蜷曲牛車里的小男孩,小臉苦楚,不過十來歲的孩子,連日的趕路及烈日曝曬,自是難以承受。
緊隨在牛車旁的婦人,滿臉疲倦及憔悴,仍強撐起精神,安撫男孩,輕拍那雙攀附牛車欄架上,被烈陽曬得又紅又燙的小手︰
「快到了,等過河就到了。那有好多好多涼水玩意兒,再忍忍,嗯?」
「到時候,我要喝上三大碗……」小男孩流露出些微振奮。
「好好。」婦人笑著,眉宇卻緊鎖。
殷似繭雙手撐開綢羅,勉強在牛車架起簡陋屏障,為三名孩童遮蔽出片刻陰涼,婦人投以感激輕笑。
倦累、疲乏、饑渴,交織而成的種種消沉,全靠心里對于未來的希冀與祈盼,支撐著。
步伐千百斤沉重,前行,變成毫無意識的本能動作。
所有人心中僅存一念,走吧,一路走下去,走到襄陽,那兒有沁涼井水,有成排樹蔭,再換襲干爽衣物,吃頓溫食,安安穩穩睡一場甜覺……
再遠之路,只要一心一意走,總有一日能到達……
這盼頭,過分了嗎?
興許,對襄陽荊州的百姓而言,這是個渺小簡單的心願,唾手可得,但對新野、樊城兩縣居民,竟成了遙遠無期的夢幻——
在十日之後,被狠狠敲碎,散落一地。
數十萬百姓及劉備軍隊瞠目結舌,全然不敢置信,自己眼楮所見的殘酷情景!
原以為艱辛抵達襄陽,等在那兒的,會是父母官熱情誠懇的迎接、會是幾句「辛苦你們了」的貼心問候,萬萬沒料到,竟是這般——
對著勞碌積累的十萬百姓,無情射下的箭雨!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城?!」
「把城門打開呀!」
「我們也是荊襄的子民呀——」
「求求你們,我們千里迢迢由新野而來,又累又渴……」
「讓我們進去,我孩子生病了,需要找大夫——」
周遭縣民大聲疾問,疲累、憤怒、失望,在同一時刻,全數爆發開來。
無能為力的老弱婦孺,干脆掩面而哭。
劉備命軍隊上前,將百姓護送到飛箭無法傷害的安全範圍,他策馬來到襄陽東門前,朝城樓上喊︰
「劉琮賢佷,若你擔憂備存有貳心,我與軍隊不入襄陽!但請打開城門,讓兩縣百姓入城!」
回應他請求的,是迎面而來的飛箭一枝。
「主公!」趙雲一槍拍落危箭。張飛亦撥馬上前。
「大哥,咱們殺進襄陽,斬了劉琮、蔡瑁及張允這些賣國賊!」張飛怒瞠豹眼,好不嚇人。
「主公,記得撤離樊城那時,我所說的話嗎?」諸葛亮冷靜提醒。若劉琮對他們不仁,他們又何須對他有義?
襄陽城放下吊橋,開啟城門,一隊兵馬沖殺而出,張飛領兵上前,爆發一陣混戰。
劉備退卻了,在這生死攸關之際——
「劉表兄長曾托孤于我,我也立下誓言,必當竭力輔佐劉琦、劉琮兩賢佷,並保全荊襄安然……今若與襄陽軍隊正面沖突,豈不以荊襄之民攻打荊襄之民?我怎能忍心,見自家人互相廝殺?」
劉備顧不得日前答應諸葛亮之事,連聲喝住兩隊兵馬︰
「不準再動干戈!退離襄陽吧……」
「主公?!」眾將不由得驚呼。
退離襄陽?那他們及這一大群百姓,何去何從?
若失去襄陽此一據地,接下來,如何能抗曹軍?
無城可守、無糧可食、無援可救,豈不自掘墳墓,死路一條?
「別再多言,走吧。」劉備扯動馬韁,率先而行。
城門再度關閉,吊橋收起,最後一絲的希望之火,熄滅。
絕望。
百姓面容淒楚,凝望城樓,爾後一個接連一個,跨開沉重步履,尾隨喪氣的劉備軍隊離開。
天,灰蒙蒙的,哀傷。
傾盆大雨,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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