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開啟門鎖,許琉格推開門,一屋子黑暗。
許琉格手朝電燈開關過去,嘴里叨念,「半夏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哎呀!」地板上突現的人影讓毫無心理準備的她嚇一大跳。「你干嘛人在屋里不開燈?」嚇得她膽子都沒了。
季半夏沒有回應。
她雙臂抱膝,下巴靠著膝蓋,加上垂落的長發造成的陰影讓許琉格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直到趨近,才發現她臉頰上掛著兩行淚,地上已經是一攤淚水。
許琉格大驚失色,慌忙坐來她身邊問︰「你怎麼在哭?發生什麼事了?」她腦中靈光一閃,「是不是凌浩那家伙欺負你?劈腿了?還是要跟你分手?」
季半夏抽了抽鼻子,伸長手卻構不著茶幾上的面紙,許琉格抽了兩張塞進她手中。
她擦了擦眼淚,擤了擤鼻子,開口時的聲音帶著濃濃鼻音與哭腔,「是我……跟他分了。」
「啊?怎會?這不是你千方百計得來的交往機會嗎?」
雖然許琉格不喜歡凌浩,但這段關系中,不管怎麼想,季半夏都不會是開口說分手的那個人。
「我……我不知在想什麼……就跟他鬧別扭,他也……他也生氣了……」
季半夏把手上的衛生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再次伸長手還是構不著,許琉格只好再幫她抽了兩張。
「鬧什麼別扭?」許琉格好奇的問,「他是不是說什麼刺激你了?」
許琉格曉得季半夏不是會隨意耍任性的人,八成是凌浩那個渣男說了什麼刺激到她,踩中她的雷了。
「我……」季半夏擦擦鼻子,手指在地毯上畫圈圈。「我試探他……」
「試探?」
季半夏咬了咬唇,把兩人的對話告知許琉格。
不知該怎麼回應的許琉格只能擺著一張傻眼的臉看著她。
季半夏瞟了無言的許琉格一眼,將地毯上螺旋狀的長毛紗反方向扭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又不是人家真正的女朋友,還搞什麼試探,還鬧別扭,實在太不成熟了。」
「我沒這麼說……」
「我心里也是這麼想的,」季半夏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是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就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喜歡我一點點,然後曉得他完全不喜歡我時,就生氣了,雖然知道這氣來得很無理,但我就是生氣了……」小臉埋入膝頭。「就氣了……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脾氣,不想跟他說話、不想看到他……然後,然後我走了大概五十公尺,回頭想看他有沒有追上,結果他也走了。」
「半夏……」許琉格環上顫抖的縴肩,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只好上下摩挲縴背。
「我好愚蠢……」季半夏雙手掩面,後悔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以為自己會把持得很好,清楚自己的身分,不會有多余的奢望與要求,但她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懦弱、貪得無厭,任性不講理。
「欸……」許琉格將人抱著,「分……分就分啊,那男人本來就不好啊,還這麼無情,隨口就能說出傷人的話,在愛情里半點都不想負責任,分了對你比較好。」
「可我不想啊……我還有八十天的。」
「什麼八十天?」
「他答應跟我談三個月的戀愛,我們才在一起十天,所以還有八十天。」
「……」這女人語無倫次了。
「我想去跟他道歉,可是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公司……我唯一能聯絡他的只有電話……就因為不是真正的女朋友才會一無所知吧?」
許琉格聞言也只能苦笑。
「那你打電話給他了嗎?」許琉格輕聲問。
「沒。萬一他要是沒接,或接了不說話,在看不到表情的狀況下,我覺得我的心髒會害怕到爆炸,所以我想當面道歉,這樣我才能看到他的臉,可以揣摩他的想法,知道該怎麼說。」
許琉格抿緊唇思考了一會兒後道︰「不然這樣吧,我們直接去問。」
「問什麼?」
「他不是都在你們那邊買面包嗎?你說他都是走路來的嘛?」
季半夏點點頭。
「那表示他應該就住在那附近,不如我們把周遭的公寓大樓都問一遍,找出他家在哪。」許琉格異想天開。
「這樣不會很像跟蹤狂嗎?」
「呃……」還真的滿像的。
「他不想讓我知道他家在哪,不就是不希望我去他家嗎?」
「你干嘛這個時候突然變理性了?」許琉格哭笑不得。
「我已經嘗到失去理智的苦果了,亡羊補牢的時候當然要理性啊。」
「那你現在怎麼辦?」
「只好守株待兔了。」季半夏嘆口氣道︰「他一定會來買面包,就算不想看到我,叫他員工來買面包,至少我還可以透過他員工跟他聯絡。」
「就這樣干等?」
「他今天沒有買多的面包,所以他明天一定會來。」她非常肯定。
「你心里都有想法了,還哭個屁啊?」許琉格傻眼。
「我怕啊,你都不知道我多喜歡他。」她揉了揉濕濡的眼楮。「如果他願意原諒我,我一定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你是被鬼遮眼了吧?許琉格默默在心底嘟噥。
她不禁要懷疑三個月後,季半夏真有辦法離開?
才「交往」不到十天,吵個架就哭得像世界末日要到了,真談足三個月,時間一到,人家自動走了,她心里肯定會更難受,說不定連呼吸都不願意。
許琉格無法理解季半夏干嘛要這樣折磨自己?
但她也很清楚她是勸不听的,畢竟當她想出「重病」這個方法時,她就不知道規勸季半夏多少次了,可她就是堅持,許琉格也沒辦法。
她也不是不清楚季半夏心里的想法。
雖然她小季半夏兩歲,但她是一出生就被丟在育幼院門口,第一次看到季半夏的時候,當時十歲的她臉上還有未散的瘀青,十分嚇人,個子瘦小,許琉格本以為她比自己小,沒想到竟大她兩歲。
听說季半夏的爸爸本來也是個愛家好男人,但是被老婆背叛之後整個性情大變,季半夏倒楣的是跟他老婆長得一模一樣,就成了出氣筒,所以長大之後,她無法輕易接受異性,認為他們的溫柔都只是一時的。
而凌浩呢,幾乎是季半夏搬過來這里時就注意到他了,從公車站回家路上必經的小公園,很容易看到他的身影,數數時間至少有五年以上了吧,許琉格搬過來跟她一塊兒住後,在每一次的閑聊中,從季半夏口中听到他的機率越來越高,後來準備國考的季半夏會決定去面包店打工,主要也是因為他的關系。
從什麼時候開始暗戀的,季半夏自己也說不出個時間來,但許琉格猜想肯定很久了,畢竟她很難喜歡上一個人,尤其是異性,但在她們的生活中,每天相處八小時以上時間的同事都比不上這個男人出現在她嘴上的次數多。
「好啦。」許琉格無奈的拍了下她的手。「有機會就好好道歉吧。」
雖然不贊成,卻又不忍季半夏受折磨,她心里的矛盾無人可訴說啊!
☆☆☆
凌浩回到家就後悔了,心想他跟個生病的人置什麼氣?
久病的人通常情緒上會比較容易失控,更何況她又剩沒多久時間了,即便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心底肯定十分焦慮不安,會有情緒化的行為也不算意外,他怎麼小氣巴拉的跟人家計較起來了,還跟人家下最後通牒,結果她走了,自己氣到不行。
拿著啤酒坐在沙發上,越想越後悔,回到廚房拿起他進屋時,隨手放在中島上的手機,正要撥號時,手機鈴聲突然大作,把他嚇得掉了手機。
撿起一瞧,是母親打來的。
就算用膝蓋想,也知道母親又是為何突然打電話來──來催婚的。
畢竟他已經三十四歲了,就算曾經跟長輩撂話不婚不生,但似乎長輩都有一項異能──選擇性失憶,總是選擇他們愛听的,過濾掉不想听的,于是每隔一陣子就要催逼一次。
很想假裝沒听到,拒絕接听,又怕萬一另有重要的事情,凌浩掙扎了兩秒鐘,還是接起來了。
「你在哪里?」這是母親每次通話的第一句,完全取代了招呼語。
「在家啊。」
手機彼端靜默了三秒鐘,凌浩曉得母親是在注意他的環境音,確定他有沒有說謊。
「好好一個夜晚不出去約會,一個人待在家里干嘛?」
約會剛取消了!
「等媽你打電話給我啊,我今天特別有靈感,覺得你會打電話來關心兒子,特地留在家等你。」油嘴滑舌一向是他的長項。
「最好是!」明知兒子在胡說八道,凌母還是被逗得花枝亂顫。
听母親笑得如此開心,可見這通電話一點也不重要,十成十是逼婚來的,于是他裝出疲累的語氣說︰「媽,我今天去跟監,實在快累死了,我要去洗澡睡覺了。」
「你大老板跟什麼監?」
「員工不夠啊,只好自己親自出馬了。那我先去……」
「給我兩分鐘。」
不要!
「要干嘛?」但他還是妥協了。
「我跟你說,你二舅媽有個好朋友最近剛從美國回來,她女兒……」
「我不要相親……」
「你……」
「我說過我不結婚不生子的。」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凌母音量瞬間變大,「我們家就你一個孩子,如果……」
估計母親要念個兩分鐘乘以十的時間,凌浩開了擴音,把音量調小,進浴室去洗澡。
十五分鐘後,手上拿著毛巾擦著一頭濕發,身上穿著浴袍的凌浩走出來,正好听見母親在喊︰「喂?喂?你有沒有听到?說話啊!」
「我听到了!」凌浩低頭朝手機喊,接著走向冰箱拿礦泉水出來喝。
「我跟你約這個禮拜天啦,給我過來相親。」凌母語氣不容置喙。
「禮拜天……我禮拜天要出去喔。」
「去哪里?」
「出去玩啊。」
「跟誰?」
「跟……」一個主意突然冒了出來,「跟女朋友啊。」
「你那些女朋友每個都交往不到一年就分手,根本就是玩玩而已。」
「我都是很認真的。」凌浩回應的語氣也很認真。
「認真個屁!」
「不過這一個最認真,我很喜歡她,搞不好會結婚。」
「真的?」凌母驚喜地站起來,「你想結婚?」
「對。」
「你騙我的吧?」
「沒騙你啊,不然這樣吧,我下禮拜把人帶回去給你看。」
由于凌浩從不曾把女友帶回家來,因此更增加了可信度。
「好,那你下禮拜天把人帶回來。」
「成交。」
掛了電話後,凌浩對著手機喊,「嘿,Siri,打電話給季半夏。」
過一會兒,手機就撥號過去了。
這個時候的季半夏正悶聲喝著無糖綠,在許琉格的強制邀約下,一起看著OTT平台上的一出愛情喜劇。
劇情實在太好笑,許琉格看得哈哈大笑,就連難過的季半夏也被搞笑的演出逗得笑出聲來。
手機響時,她心底涌起了期待,發現是他打來時,更是緊張到都要發抖。
「誰?」嘴里嚼著鱈魚香絲的許琉格口齒不清的問。
「是他。」
「欸?」
季半夏做了一個要她噤聲的抵唇手勢,抓著手機飛快跑回房間,關上門後才點開通話鍵。
看著她飛奔進房的背影,許琉格並未忽略季半夏經過她面前時嘴角的一抹上揚,很是不以為然的撇了下嘴,「傻啊。」
怕拖延太久,凌浩把電話掛了,季半夏邊關房門邊滑開通話鍵,急促的回應,「喂,剛才……」
「我們打個商量。」凌浩打斷她欲出口的道歉。
「什麼?」
「我們結婚吧。」
手機另一端的季半夏整個呆愣住了。
她沒听錯吧?
結婚?
他要跟她結婚?
他們剛剛還在吵架,現在卻突然跟她求婚?
為什麼?
「你……認真的嗎?」她不相信情場浪子的他會突然轉性了。
「你就配合我一下,應付我媽就好。」
「咦?」應付他媽?什麼意思?
這是……演戲嗎?
「我媽一直在催婚,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是不婚主義者,所以我想說應付她一下,省得她一直吵。」
「噢。」涌在高點的興奮之情頓時往下墜落到心谷最深處。
她坐在床緣,語氣顯得意興闌珊。
而且他完全不提剛才吵架的事,是打算船過水無痕嗎?
季半夏手指在床單上輕畫,說不清內心感受的復雜。
「我知道我這樣說你一定會覺得我很過分。」凌浩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但是因為你不久于人世,我想,到時事情發生了,我媽也會因此不敢再對我有任何催促的動作。」
季半夏心一凜,整個人傻了。
這算是利用她嗎?
「相對的,我一定會照顧你到人生最後的一秒鐘。」凌浩保證道。
「我……不要。」她咬著牙拒絕。
先不提她剩一年壽命是說謊的,他的提議實在讓人傷心。
他在她心中的善良形象完全毀壞殆盡。
他能如此輕率地說出這種話,毫不關心她的心里感受,肯定是對她毫無感情的關系吧。
反正她就快要死了,剛好利用來堵他媽媽的嘴,拖延催婚的時間,等她真的死了,還可以作為悲痛的借口,讓顧慮心情的母親不敢再有任何催婚動作。
他是這樣想的吧?
「不要?」
「對,不要!」她很堅定的道。
她的心涼透了。
「你拜托我的事我都答應了,為什麼我拜托你的事你不願意?」凌浩覺得不公平。
「不然就到此為止吧,之前謝謝你了。」慍怒的季半夏直接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她傻愣愣看著沒有光線的房間,他最後的那句話不斷的在腦中回響──
你拜托我的事我都答應了,為什麼我拜托你的事你不願意?
細細思考,不禁懷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至少人家坦承了目的,不像她還把對方蒙在鼓里。
總不能只有她收了好處,卻對人家的困境無動于衷。
可是,若真答應了最後要怎麼收場?
原本的計劃是時間到了就離開,她去了台中,兩人再也無交集,但如果答應他的計劃,不就得真的死一遍?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季半夏索性走出房間去詢問許琉格的意見。
正在吃著鱈魚香絲追劇的許琉格听到季半夏的敘述,目瞪口呆。
「他竟然說因為你快死了,所以可以陪他演一場戲?這太過分了吧?你還敢說他善良?他根本無情到了極點。」
「話也不能這麼說,」季半夏下意識替他辯白,「他一定也是被他媽媽逼急了,才會希望我陪他演這一出,我們……我們等于互相幫助啊,我拒絕他的話,你不覺得很自私嗎?好像都只想著自己,不考慮他的立場。」
盤腿坐在軟骨頭上的許琉格整個身子轉過來,斜眼睨她,「你根本就是想幫他,只是希望得到我的支持,罵你太自私了,做人不可以這樣,你應該幫他演這出戲!然後你就順理成章去幫他演一場。」
季半夏抿嘴苦笑。
「那你更應該知道,我本來就不贊成你的做法,看吧,他就是個渣男,現在更印證我的說法了。」許琉格沒好氣道。
「但他也有說要照顧我到最後一刻,他是有情有義的。」
「那是因為戲要演到最後啊,重點是,你沒有最後一刻,你根本沒病。」
季半夏抓著盤在軟骨頭上的兩只小腿,垂著頭,身子前後晃動,「我騎虎難下了。」
手機鈴聲隱約從房內傳出,季半夏轉過頭去。
「可能是他打電話來了。」許琉格目光灼灼盯著她,「他想再說服你。」
季半夏咬住下唇猶豫。
「去跟他說你不要,叫他不要再打電話吵你了。」
季半夏面露為難的躊躇好一會兒,最後下了決定,「算、算了,我不接的話,他應該就會知道我的意思了。」
許琉格瞟了明顯還躊躇不定的她一眼,「隨便你羅。」
季半夏有些心虛的一笑。
她曉得許琉格八成是看穿如果她接了這通電話,一定會心軟答應的,至于後面要怎麼收場,等以後再煩惱,先把他的困擾解決再說。
所以她決定逃避不接這通電話,而這也代表兩個人的約定可能就此真的結束了。
許琉格拿起鱈魚香絲,遞給落寞垂眼,似乎要哭出來的季半夏,「要不要吃?」
季半夏神色有些恍惚的抬起頭來,「噢,好啊。」把鱈魚香絲接了過去。
捏了捏季半夏的手腕,許琉格拿起手機,把進度條拉到最前面,「我們一起看吧。看恐怖片,你就不會想東想西了,嘿嘿。」
「原來你在看恐怖片?」
「新上的片耶,還用掉了我一張免費券。」
「等我一下。」季半夏去冰箱拿了兩罐飲料回來就座。「開始吧。」
「好喔!」許琉格按下了播放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