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夜,狐九憊懶地坐在山莊天台上的寬大南洋風藤編沙發椅內,長腿舒服地伸展靠在腳凳上,一頭烏黑長發鋪散在背後,手持一杯威士忌輕輕搖晃著,嗅聞著那淡淡醇厚如橡木如煙燻堅果的酒香。
他住在山巔之上最高處,山嵐霧氣掩映下,隱隱約約可見到大片大片的人類城市燈海如星子璀璨鋪地……
而在遠處另一處較矮的山勢中,有座百年小道觀,里面正睡著他那腦子不靈光的小跟班。
他隨隨便便用神識一探,就窺見了小跟班寶圓明明累得呵欠連天,還是硬撐著上網查了好幾個小時,關于史密斯大藥廠的任何相關消息。
小男孩喬已經上了天堂,縱然和她定了契,八十多年都等了,也不急著這三五個月就要看到結果。
可是寶圓卻傻乎乎地把這事背在了自己身上,好像一日沒有完成,就一日不能放下重擔。
她這是……馱什麼馱成習慣了?
數千年來,狐九游走在人間,見滄海桑田變幻、王朝輪替更迭……有無數出生的嬰孩呱呱墜地,彷佛轉瞬間又垂垂老矣逝去。
嘈鬧的、征戰的、純樸的、平凡的、溫馨的、丑惡的……都是人間。
人類也是這世界上最復雜的動物,他們有著最光明的道德,也有著最墮落的邪惡,不像百獸,弱肉強食只是為了生存,可等填飽肚子後就基本沒什麼事了。
比如說,他就沒听說過某只動物因為看另一只動物不爽,所以在獸群中到處散布謠言,或是聯合一大群動物朋友去霸凌那一只動物的。
人哪,經常都是閑出來的壞毛病。
可是不管凡人和動物,甚至是妖精鬼怪界,狐九還從沒見過像寶圓這麼……單蠢的,嗯,東西。
他下意識地模了模額心,對于白日的劇痛心有余悸,卻也更加疑惑難忍。
——他們,以前真的不相識嗎?
狐九飲完了那杯威士忌,靜靜合上眼。
高山清新冷冽的晚風獵獵作響,山間蟲聲唧唧、雀鳥低鳴……
……依稀彷佛,月落日升,流光倒轉。
寧靜的小村落里,有條古老的河蜿蜒流淌而過,它自遠方的山巔奔落而下,滋潤養活了山腳下數個村莊。
人們靠著這條河用水車引流灌溉農田,日日挑水歸家飲用,燒飯洗衣,春夏時分孩童光著小身子在河邊撲騰劃水嬉戲,村民泛舟撒網捕魚蝦。
這條河也並不是一貫這般溫柔寧靜,和村人緊緊唇齒相依。
听說以前每年都有暴雨侵襲,導致河水暴漲成災,洪水一來,幾乎都要淹沒了大半良田和村莊房舍,致使幾處村落百姓皆苦不堪言。
但相傳三百年前,曾有個游方道士偶然經過此處,在堪輿了風水後,便讓村民從高山搬來一大塊堅硬樸拙的石頭,雕造成一只鎮河小石牛馱著鎮水碑文,擲入河底最深處。
自那日後,說也神奇玄妙,這條河便再也沒有肆流泛濫、毀壞百姓農田屋舍過了。
時光冉冉,歲月如織,村子里的小孩兒長大成青年,又娶妻生子,生生不息……
河畔大柳樹下,有個嬌小的身影蹲坐在柔軟如茵的青草地里,正著迷地看著一窩螞蟻搬家。
「小石牛,又在發什麼呆呢?」一個低沉慵懶的嗓音忽在她頭頂響起。
鎮河小石牛幻化而生的小丫頭愣愣地聞聲抬頭,憨厚滾圓的眼楮隨即彎彎笑了起來——
「阿九你來啦。」
高大妖嬈艷色逼人的美男子意態風流地隨意斜靠在大柳樹干上,叼著根草,懶洋洋地開口,「嗯,來了。」
小石牛高高興興地起身,仰頭望著他——自己三百年來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阿九,我昨天又救了一個掉進水里的小女圭女圭哦。」小石牛努力比劃著,笑容憨實可愛。「那個小女圭女圭肉肉的,好軟好軟……還有,這麼小,但腿腳挺有勁兒,哭起來也好大聲,著實嚇了我一跳呀。」
他低頭看著她,忍不住微笑,然後又板起臉。「不是說了叫你不要管凡人的閑事嗎?那小娃兒家的爹娘就該把自家孩子看好,有你什麼事?」
小石牛好脾氣,被罵了也還是樂呵呵的。「小女圭女圭撿螺子玩,不小心跌進河里,我都見到了,怎麼能不救呢?」
「上回是誰在夜里救下了幾個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卻被他們誣陷是水鬼,拿石子扔砸了一頓的……」狐九冷哼道︰「還沒出息的只敢躲在蘆葦蕩里偷偷哭?」
小石牛小臉一紅,有些不知所措。「是我。」
「好了傷疤又忘了疼,這次怎麼又不怕了?」他冷冷地道。
小石牛低著頭,小腳丫在草地上蹭呀蹭。「……但我答應了保護村民的呀!」
「叫你鎮河,沒叫你保護村民。」他修長指尖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她小腦袋。
小石牛欲言又止,但又受限于他的威懾氣勢不敢說話。
「知錯了嗎?」他心下一軟,緩和了嚴肅冷硬的嗓音問。
「知錯了。」她乖乖點頭。
「下次還敢不敢?」他微微松了口氣,嘴角也泛起一絲笑意。
「敢。」她仰起頭,圓圓大眼楮眨巴眨巴,老實承認。
「……」他差點被她給氣死!
可小石牛也懂得看眼色,她悄悄拉了拉他的大袖,好聲好氣討好道︰「阿九別生氣,你不是最喜歡吃河鮮嗎?我幫你撈很多很多好吃的河鮮,有那∼麼大活跳跳的鯽魚,還有一指寬的小河蝦,你說把小河蝦泡在黃酒里,可好吃可好吃了。」
「我想吃河鮮還用得著你幫忙撈嗎?」他嗤道,漂亮如玉的大手隨意彈一彈指,剎那間河面便蹦出了數十尾鱗片銀亮的鯽魚和足足有一盆兒活躍的小河蝦,整整齊齊地落在了他跟前。
「阿九好厲害!」小石牛笑呵呵地拍手,三百年來一貫的崇拜歡喜和熱烈捧場。
他看著她笑彎了眉眼的憨圓小臉,胸臆堵著的那口悶氣霎時消散得一干二淨。
……罷了,他替這沒心沒肺的傻擰≠子生什麼氣、抱什麼不平?
石頭刻的就是石頭刻的,蠢鈍蠢鈍,呆懵呆懵的,跟顆石頭認真,他才是有毛病的那個吧?
想他可是青丘之國尊貴皇族中的天狐,是八千八百年來傳說中的存在,願意紆尊降貴和她這頭只有三百年修行的小石牛廝混……咳,總之,她還真是三百年來累積了大功德才能獲得這般榮幸。
他身為天狐,就不跟她這小石牛一般計較了,嘖!省得顯得自己跟她一樣蠢。
「我要喝鯽魚湯、吃醉蝦。」他抱臂,傲嬌地昂起下巴。
「好咧。」她眉開眼笑屁顛屁顛馬上就收拾烹食去了。「阿九等我,馬上就好了喔。」
「嗯。」他索性給自己變出了一架舒適的貴妃椅,懶懶散散地坐在上頭,大手不知何時拎了只晶瑩剔透的琉璃瓶子,里頭是甜香四溢的蟠桃酒。
邊啜飲蟠桃酒邊等著吃河鮮,美哉美哉。
不遠處,圓頭圓腦可可愛愛的小石牛忙碌著燒火炖魚湯、泡醉蝦,還不時回過頭來偷看他,見他沒有絲毫不耐之色,依然風流閑懶如一抹春日中最美的麗色……她情不自禁又歡歡喜喜地笑眯了眼,心中一片滿足暖融融。
她永遠、永遠要跟阿九做好朋友,一輩子都不分開。
——只是當時的小石牛不知道,這,三百年已經是他們「一輩子」的盡頭了。
……道觀中松聲濤濤,如訴如嘆。
寶圓渾渾噩噩、胡里胡涂地醒了過來,鼻端彷佛還有青草的香氣,炭火和黃酒的味道。
她心口熱熱的、暖暖的,可整個人緩慢坐起來後,圓圓眼神又像是更呆了。
好像,昨晚做了一個好夢?
寶圓腦子鈍鈍地,有點重,只她怎麼回想也想不起來昨晚到底做了什麼夢,讓她莫名覺得歡喜,卻又莫名有點悲傷。
呣,沒關系,事情只要是想不起來的,就表示不重要啊。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撓了撓亂蓬蓬的小腦袋瓜,然後趕緊起身梳洗,開始了一天的晨課。
給祖師爺上香奉茶,念誦了一卷經書後,她恭恭敬敬又十分開心地雙手合掌,跟祖師爺報告好消息——
「祖師爺爺,寶圓要跟您說一個好消息,昨天多虧九哥,我賺到了五十萬新台幣哦!五十萬耶!」
祖師爺神像慈悲威嚴,在裊裊升起的三炷清香中,彷佛垂眼悲憫憐惜地在微笑。
寶圓太高興了,一張小嘴兀自叨叨絮絮個沒完。「寶圓都想好了,今天就來去請我們中部最有名的雕刻老師傅來幫忙評估,該用什麼最好的材料來幫您重塑金身喔,嘿嘿,寶圓有錢了,我有五十萬呢,一定要請老師傅多刷幾層金漆上去!」
五十萬台幣對一窮二白了十幾年的寶圓來說,完全是一筆做夢也不敢想的鉅款。
她覺得自己簡直比中了大樂透還快樂,因為大樂透是集眾人之財僥幸落于一人之手,可她的五十萬卻是真正幫忙超渡冤魂、濟世助人而賺來的。
雖然濟世一次就能拿到五十萬,還是讓她昨晚良心不安了很久,一邊坐在筆電前查詢著史密斯大藥廠的訊息,一邊內心不斷在「這究竟算不算斂財?」和「但是九哥和李先生李太太都說沒關系、應該收的」,這兩個念頭中來回拔河。
最後的最後,她想到了急待重塑金身的祖師爺,早該補漏的道觀屋頂,欠九哥買3C產品的錢……還有日後或許得飛到美國跟史密斯大藥廠決斗(?),這些都是沒錢萬萬不能的。
她嘆了口氣,只能多念幾遍道德經消弭己身「罪過」,這才稍稍能安心上床睡覺。
但今天起床,跪在祖師爺面前,她就又開心起來了。
師父在天上知道的話,肯定也會很高興,也會說她很棒吧?
寶圓興高采烈地拜完了祖師爺,收拾好蒲團墊子,然後蹦蹦跳跳背上背袋搭公車下山找最強的雕刻師傅去。
又搭上了那班熟悉的環山公車,看著熟悉的老王司機,還有兩三個熟悉的阿姨阿嬤,寶圓心里有說不出的滿足。
她好喜歡這樣的生活呀,看著大家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有去逛菜市場的,有去銀行辦事的,還有專門下山去看兒孫的……
听著公車車廂內幾個阿姨又在那邊講家長里短的閑話笑話,她也忍不住偷偷掩嘴樂了。
上次打麻將打了三天三夜的春花阿姨是櫻噿山「廣播電台」的八卦台長,在車上就憋不住了,一臉神秘兮兮地跟大家分享起山上那個采霓部落的最新消息——
「欸,我听人家說厚,這陣子有很多阿豆仔(外國人)去采霓部落買土地捏!」
「沒可能吧?采霓部落在那麼深山林內,阿豆仔去那里買土地要干嘛?」另一個歐巴桑忍不住質疑起這個八卦的真實性。「而且采霓部落一直都很團結,應該沒有人會願意賣地吧?就不怕祖靈不高興嗎?」
另一個阿嬤插嘴道︰「阿豆仔不是要買土地啦,我听我在市公所的孫子說,阿豆仔是要在采霓部落蓋什麼宿舍,好像要開公司。」
「在山上開公司?」幾個歐巴桑齊齊盯向那位阿嬤,滿臉疑惑。「桂珠嬸啊∼你該不會是耳朵重(重听),听錯了吧?」
「不會有錯啦,就是要開公司。」桂珠阿嬤不服氣地堅持道。
「難道會是要來我們山上開那個什麼、什麼迪……什麼尼的?就是蓋得水當當像城池一樣,給小孩子玩,收門票的那種?」有歐巴桑猜測。
「我知我知,電視有在廣告,我小孫子他們以前出國去玩過的,就是有一只很有名的老鼠仔,還有那個啥米『矮啊沙公主』……」
前面的老王司機已經听不下去了,朝後頭吼了一聲——
「彼個叫作——迪士尼啦!」
「對對對,就是迪素尼,迪素尼啦。」
長輩們的台灣國語實在太有特色了,寶圓緊抱背袋,頭埋到胸口前,已經憋笑得渾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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