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無妻 第十章 悲哀一出戲 作者 ︰ 千尋

隨著席雋離京日期漸近,婧舒忙碌起來。

她得照顧三個孩子,還接手打理席雋的行囊,但令她頭痛的是柳媛舒,從溫泉莊子回來後還想跟著她進王府,婧舒講理,她半句都听不進去。

就在她無能為力時,席雋道︰「交給我。」

然後,柳媛舒就走了?

婧舒追問︰「你怎麼辦到的?」

他聳肩答道︰「我跟她說,送上門的最便宜,而呈勳不喜歡便宜貨。」

這麼簡單?她是親眼看見柳媛舒怎麼鞍前馬後追著江呈勳跑,而他也表現出一派溫柔、深情款款的模樣,後來那算是……翻臉不認人嗎?總之態度大轉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對柳媛舒有多敷衍。

針對這點,席雋的說法是,「呈勳沒心情胡鬧了,他現在滿腦子想著和我們出京。」

他們從莊子回來隔天皇太後薨逝,她一死,皇帝立刻將江家勢力攏于掌心,江呈勳對皇帝再也產生不了威脅。

現在皇帝看他,越看越順眼,越發溫和親切。

于是在他千求萬求,只差沒抱著皇帝大腿痛哭一場後,皇帝同意江呈勳與他們出京運送軍資,他激動得竟沖上前想抱住皇帝,幸好梁錚及時拐了他一下,否則肯定精彩得很。

這天下午,她正幫席雋收拾行囊。

行囊收收開開,來回整過好幾次,卻總是覺得有疏漏,于是打開重來再打開重來,眼看行期將至,她拿起紙筆最後一次清點後,將自己做的荷包放進去。

手藝平平但繡圖討喜,是母親冊子里畫的十二生肖,每個圖案都可愛到讓人不忍釋手,他屬馬的,她便為他繡上一匹馬。

「禮物當然要送到人跟前,才算表了心意。」

突如其來的話,婧舒一驚,猛然轉身,卻撞上他胸口,這人……武功太高強也挺麻煩的,來無影去無蹤,想做啥都會被窺見。

雙臂從她身後往前伸,從行囊中取出荷包時,她被他抱在胸前,他說︰「謝謝,我很喜歡。」

「放手。」婧舒瞪他。

「不放,一下下就好。」馬上就要離開,思念讓他感到惶然,他害怕啊,害怕再度陰錯陽差,太多糟糕的經驗讓他畏手畏腳。他道︰「婧舒,我真的很喜歡你。」

臉微紅,但是這回她沒有逃避。

也許是「師父」的故事影響了她,突地,她不想錯過席雋。

于是她輕聲回答,「我也喜歡你。」

很輕的句子劃過他耳畔,他……滿足了……

好半晌他才滿足了,他松開她,問︰「喜歡看戲嗎?」

她不懂他怎會問這個,但她點點頭。「喜歡,哪里有戲可看?」

「我帶你去。」

岳君華後悔了,不該一時意氣用事的,她派人守在王府門口等待動靜,但王府里安靜得……彷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胡餅沒人吃嗎?席涓沒事嗎?

日子已經過得夠不順利,席雋考上狀元更是讓她大受打擊,而她最痛恨的是……席雋竟然去翻嫁妝。

他親娘的嫁妝有她多嗎?嫁進席家大門,那些東西就該屬于侯府,他憑什麼帶走?想當年她才是真正的十里紅妝,只是……

她是太生氣,氣到無處發泄,才會想要報復席雋。

誰知截至目前為止,恭王府沒有傳出半點動靜。怎麼回事?是沒有吃還是東窗事發?無知教人恐懼,心被吊在那里,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這種時候她分外需要安慰,需要有個人對她說「別害怕,有我在」。

于是她把滿院下人支開,換上僕婢衣裳,身邊沒帶半個人,低頭悄悄從後門離開。

她走得飛快,不過兩刻鐘便走進一條巷子里。

她看一眼門上的鐵鎖,心想︰還沒到嗎?

岳君華從懷里取出鑰匙,打開鎖頭後徑自走入。

她把門輕掩上,沒上閂,走進院子里看著滿園的花草,心情松快些許。

他把這里整理得很好,她相信他對這里的用心是因為在乎自己,是因為他對她比任何人都上心?

瞬地煩惱憂愁褪去,唯有走進這里,她才能稍稍喘口氣。

進屋,她習慣的走到五斗櫃旁,從里面尋出一段薰香點燃,她坐在床邊看著每個角落,全是她親手布置的,這里讓她有回家的感覺。

聞著香,想著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身體微微發熱……這時候,她听見腳步聲,臉上笑容漸漸擴大。

他進門了,兩人四目相對,甜甜的笑溢滿眉眼。「武郎,我想你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朝她走近,他勾起她的下巴,笑得溫柔無比,他說︰「君兒,我也想你。」

彎下腰,他封住她的唇……

門被用力推開,怒火沖天的婦人領著一批家奴進門,進到院子里,就有那想惹事的抓起長棍東敲西打,一通破壞,顯出十足氣勢。

這邊動靜太大,附近鄰居探出頭,有熱鬧可看,三姑六婆豈能放過?于是他們跟在婦人身後朝小院子探頭。

只見婦人雙手授腰,揚聲大吼,「給我搜,把那只不要臉的狐狸精緬出來。」

婦人下令,僕婦、家丁精神抖擻,轟地往里沖,不過數息間就听見尖叫聲、咒罵聲,聲聲齊響,緊接著是物件匡啷落地砸毀的響動。

屋外婦人也沒閑著,扯起嗓門咒罵不止。

「你這個下作的死鬼,當年你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要不是吳家收留,讓你進府當倒插門女婿,你早就進了小館館,日日伺候男人。如今好日子過多了,你不知恩圖報,竟還拿我家的銀錢養外室,今天我要是不打斷你一條腿就跟你姓……」

這一篇大叫,左鄰右舍哪還有不明白的。

男人果真下作,前腳吃老婆喝老婆的,後腳就去睡別人家的,這種男人養了不如不養。

街坊鄰居看好戲似的朝院子指指點點,要不了多久,門外人太多,沒地兒可站,便有十幾號人擠進去,全都是婆婆媽媽,一群女人湊在一塊兒,幾十張嘴巴,連樹上的雀兒都能給吵得下不了蛋。

沒多久屋里緬出一男一女,兩人顯然正在興頭上,衣衫不整、臉上一片潮紅,懂人事的婆婆媽媽還能不曉得正在發生什麼?

岳君華頭昏得厲害,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晃蕩的身影,做不出反應。

這兩年武郎體力不如從前,總是難以教人滿意,因此她習慣燃上婬香來助興,沒想到兩人正在……懵了,她不懂怎會出現這情形?

吳氏上前,二話不說啪啪地據了岳君華幾巴掌,又狠狠往她肚子踹上一記。

「下賤蹄子,你就這麼缺男人?兩條腿的男人滿街跑,干麼非去招惹有主的……」巴啦巴啦,什麼難听話全月兌口而出。

踢完岳君華,她又一把拉起男人的頭發,這一拉……瞬間變色。

夭壽哦,砸錯門、找錯人了啦……頓時一陣陰風台過,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額上浮上幾道尷尬線。

這時屋外一名婦人匆匆忙忙跑進來,扯著她的衣袖道︰「夫人,您跑錯屋了,老爺和那狐狸在隔壁啊。」

听見這話眾人哄堂大笑,婦人不曉得如何收場,只能吶吶問︰「老爺呢?」

「方才夫人在這里鬧,老爺和狐狸精已經夾著尾巴跑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這會兒吳氏手足無措,看著被綢成團的男女,正考慮要不要上前把人扶起來,說幾句道歉的話。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失聲道︰「咦,那不是忠勇侯夫人嗎?可這男的不是忠勇侯啊!」

也是一對奸夫婬婦?這話讓吳氏的尷尬立刻解了套,腦子飛快轉動,她決定一搏。「忠勇侯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他保家衛國、盡忠職守,成日忙著國家大事,沒想到侯爺夫人竟如此下賤,背著丈夫做下這等天理不容的齷齪事,著實太可惡,各位鄉親,咱們得為侯爺主持公道!」

不得不贊一聲,這婦人確實太會講話,也太懂得如何煽動人心。法不責眾,侯爺來後便是想遷怒,人這麼多呢,要找誰下手?

何況這群女人可全都是挺他的呀,侯爺就算面上無光氣得想吐血,也得干巴巴地把血給咽回去。

果然吳氏一說,立刻有人接話。

「侯爺拿性命拼家業,給妻兒掙好日子,沒想到這女人一面穿金戴銀、享盡好處,一面往侯爺頭上戴綠帽。」

「此等女子,萬萬不可輕饒!」

「要是每個女的都像她那樣,男人還敢出門營生?前腳出門,後腳老婆就跟別人睡,日子還過不過?」

「侯爺可是個大人物,要不是有他保護家國,說不定咱們得流離失所,咱們的忠勇侯萬萬不能受這種委屈呀!」

吳氏大開嗓子一嚎,嚎出眾人的豪情壯志。

可不是嗎?侯爺可是扞衛百姓的大英雄,他們幫不了太多,至少能幫侯爺不受這等輕賤與委屈。

「說得好,我去把侯爺找來……」

沒花太久時間,席定國就到場了,看到被緬成粽子的妻子和男人,他的臉色變換不定。那群婆婆媽媽們全圍上來,一人一句不停安慰,安慰得他哭笑不得,只能拱手連聲道謝,好不容易把人全請出門外,大門這才關上。

府衛在周圍守得嚴嚴密密的,他走進屋里,冷眼看著穿上衣服、已然恢復神智的男女。

門窗打開,薰香和靡靡氣息消散,他看一眼被押坐在椅子上的男女,滿眼茫然,誰想得到當年的兄弟,如今竟以如此面目相見。

「你活下來了?」深吸氣,席定國問。

「是,哥哥讓我悄悄離開,游家必須留下傳宗接代的根苗。」

游盛文與游盛武是攣生兄弟,年輕時意氣風發、滿懷志向,在席定國的鼓吹下三人一起投軍,在軍中他們互相照顧彼此幫忙,他們是生死兄弟。

「你沒死為什麼不來找我,卻要用這種方式報復我?當年咱們何等情誼,你非要辱我至此。」席定國苦笑,總以為自己多疑,慶兒怎會長得那麼像盛文?如今答案出爐,原來他像的是盛武。

「侯爺還記得當年?不簡單呢,莫怪外頭提到侯爺總要評上一句——重義,只不知侯爺想到家兄,心里是何等滋味?」

听見兩人對答,岳君華心驚,盛武與侯爺竟是舊交?

「你怨我?」

「不能怨、不該怨?當年哥哥是怎麼規勸侯爺的。哥哥說此行太過冒險,不該輕舉妄動,但哥哥的話入不了你的耳朵,你為求名利什麼都可以不顧,人命在你眼里是什麼?是往上爬的階梯嗎?

「你非要領著百人小隊直奔敵營,那哪是救人、是送死吶!請問侯爺,當年那一百人有誰生還?」

「生為大周兵將本就該盡忠為主。」

「好一句盡忠為主,是啊,若不是這句話,一個識不了幾個字的草莽,怎能成為忠勇侯,又怎能享盡榮華富貴?只這個爵位是用兄弟手足性命去換回來的,你良心安嗎?不覺得慚愧嗎?」

「我沒做錯,就算重來一次,就算知道潛往敵營救主會死無葬身之地,我還是會去做,這是身為軍將的職責。」

「職責?哼!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每個人各有想法,你可以不同意我,可以當面指責我,甚至去告御狀,如果我當初的決定錯誤,我願意受罰,但你不能用這種手段對付我,身為男子漢該行正義之道,仰不愧于天、俯不忤于人,你這樣……如果盛文知道會有多心痛?」

提到兄長,游盛武赧顏,但他不低頭。「你太高看自己了。我結識岳君華在前,與你何干?當年與她一夜露水,我本不知她是誰,隔日悄然而去,根本沒想過要拿一個女人來當復仇工具。」

「你沒騙我?」

「騙你作啥?當年我喝得酩酊大醉,還以為自己睡的是青樓女子,哪會曉得竟睡了貪玩好鮮、假扮男子的明珠縣主,又怎知她竟對我一往情深,珠胎暗結之後不但沒拿掉孩子,還想方設法害死你的妻兒,好讓自己嫁進侯府,讓我的兒子成為侯府公子。女人的愛情啊……」他聳聳肩笑望岳君華。

岳君華目光一滯,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對她,不是想像的那樣?

「如果不是,為何錯過一回後還要藕斷絲連?」

「這話不能問我,得問問你的侯爺夫人,問她為什麼想盡辦法找到我,為什麼恐嚇威逼非要把我留在身邊?為什麼要拿大筆銀子供養我?

「平心而論,這樁樁件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有個女人願意為我付出一片真心與大把銀子,換了誰都會感動一下的對吧?」

席定國終于明白,妻子把錢花到哪里去了。

听到這里,岳君華激動瘋狂了,她怒目相望,忿忿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明明愛我的,你明明為了我不娶妻室,你明明為了我……」

「你居然相信男人的嘴?誰告訴你我沒娶妻生子了?『愛你』不就是兩個字的事兒,隨口說說得了。」

他的回話讓岳君華神魂俱裂,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的心、她的謀算、她的經營……她做那麼多的事來維護他們的愛情,可他竟然說愛她只是隨口說說?

天崩地裂了,世界在她眼前崩塌……

原來從頭到尾全是岳君華的一廂情願?她為了一個男人,毫不猶豫謀殺他的妻兒,他做錯什麼,為什麼讓一個女人搞得他家破人亡?

席定國與游盛武冷眼相對,游盛武不但不恐懼甚至笑出一臉痞氣。

他在賭,如果席定國還是當年那個大哥,如果朝堂沒有把他的心給染得黑透,那麼……

他不會死!

「還有什麼需要我交代的?」游盛武抬高下巴,似笑非笑。

這麼清楚的事還有值得交代的,他苦笑問︰「昭兒、鈴兒也是你的孩子嗎?」

「我不確定,但我曉得她一嫁進侯府就給你下了絕育藥,你生不出孩子的。」

絕育藥?不僅僅是殺雋兒、滅涓兒,岳君華要的是斷他席家香火!

見他吃驚,游盛武心頭浮上快意。「甭怪她,你這鐵柱般的身子骨,龍馬精神、夜夜春風,萬一你到處亂下崽,誰來保障我兒子權益?當初她挑中你,看上的可不光是你無父無母、無人可管束家中媳婦,更重要的是你的爵位和皇帝的看重,母親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啊。」

「好……非常好。」他看一眼岳君華,連冷笑都覺得心累,視線望見桌上那組青花茶具,原來前妻丟失的嫁妝在這里。

岳君華沒力氣看他,她心痛心亂,不知道怎會一步步把自己逼到這田地。

游盛武笑道︰「要殺我了嗎?無妨,您是高高在上的忠勇侯,想殺個人算什麼,如果你真像外頭說的那樣有情有義,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後,把我葬在哥哥身邊。」

席定國看著昔日兄弟,回想那些年同生共死的日子,塵封往事一幕幕在腦中飛掠。最後一個了,他是自己最後一個兄弟……下不了手……忠勇侯抽出匕手割斷麻繃,疲憊道︰「你走吧。」

他賭對了,游盛武勾唇一笑,從衣櫃里挑出一件外裳套上。

臨行,背對著他的席定國道︰「你這條命,就當是我還給盛文的,從此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呿,當我樂意似的。」游盛武套上衣服,吊兒郎當走出門。

他大搖大擺離開,無視三姑六婆的目光,若不是頭發散亂著,哪看得出來他剛才被抓奸。

他一路往外,走過小巷,走進大街,直到走入一幢大宅院後面,輕敲兩聲,鑽進門內。

另一邊,夫妻倆相對無言。

席定國問︰「夫妻多年,對我坦白一回吧,為什麼選中我?」

岳君華望向席定國,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成親多年她從未正眼看過他。

因為他粗鄙低俗、又老又丑,她認為他連舌忝自己腳趾頭的資格都沒有,這樣的人每踫自己一回,她都覺得骯髒污穢,但有一點那些三姑六婆說對了,她能過高高在上的生活確實應該感激他。

她要坦白嗎?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而今……都這樣子了,對他坦白似乎沒有太大必要,但是今天她想要對自己坦承,于是她娓娓道來。

「母親貴為長公主,豈能允許我嫁給普通人?但當時滿朝清貴世家,家家戶戶全都講究規矩禮儀,娘明白我的性子,知道嫁入那樣家庭會有吃不完的苦頭,但是眼看我的肚子就要藏不住了,只能東挑西揀選到你,至少皇帝看重你,嫁給你一輩子不愁吃穿。」

「何況誰敢在皇宮里喝得酩酊大醉?也只有備受皇上看重的你才敢,而我的設計需要一個醉漢來配合,可你這種莽夫怎麼配得上我?更何況你還有個妻子,好歹我是明珠縣主啊,怎能當人妾室平妻?娘讓我先忍忍,等嫁進侯府再來整治正室。」

「我才不要,嫁給你個粗魯漢子已經夠委屈,為什麼還要讓人指指點點,我是嬌養大的縣主憑什麼讓人看笑話,所以你的妻兒不能活,爵位只能留給我兒子。」

「非常好,你看不起我卻還要嫁給我,真是委屈你了。」

從成親第一天起他就發現她討厭自己、不喜歡被踫,當然也有特殊的時候,她難得的主動常常教他受寵若驚,如今想來……應該是她發現自己懷孕,需要栽贓到他頭上吧。蠢啊,這麼愚蠢的自己,竟還幫她掩飾罪行,難怪雋兒恨他,是他罪有應得。

「本來就委屈,委屈極了……」只是她的委屈卻求不了全,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搗住臉,她啜泣不已。

「那就甭委屈了,侯府這間小廟伺候不了大菩薩,你回樂安長公主府吧。」

蛤?他沒打算弄死她,這個男人……呵呵……仁義嗎?假的,是怕皇帝舅舅拿他作筏子吧,事關皇家顏面,他想保住爵位就不能大張旗鼓,把丑事往外掀。

所以真要回樂安長公主府?無所謂了,愛情是假的、婚姻是假的,她這輩子有什麼東西是真的,有啊,至少她的娘是真的……

屋頂上的席雋過了很久才把屋瓦掩上。

多麼好笑,都以為設計了旁人,殊不知自己也是枚棋子,天道是用這種方法來給人們公平嗎?但亡母的公平誰給?

「席雋。」她握上他的手。

轉頭,他看見她的心疼,輕笑出聲。「我沒事。」

怎會沒事?他不過是逞強。「今天的事是你安排的?」

「對,是我。」

「那個贅婿和吳氏……」

「她的丈夫確實養了外室,就在隔壁,知道岳君華到此私會情夫時,我命人給吳氏透了消息,讓她到此大鬧。」

「那個認出忠勇侯夫人的百姓……」

「連同去跟父親報信那個,都是我的人。」

「所以你知道游盛武和你父親的關系?」

「這點我倒不曉得。」

她考慮很久,方道︰「就算事實真如游盛武所言,我不認為忠勇侯有過。」

「這本就是見仁見智,站的位置不同,自然有不同想法,我理解游盛武的憤怒,但明知道岳君華身分還與之有首尾,這種行徑就是小人。」

「我也這麼認為。接下忠勇侯會怎麼做?把人送回樂安長公主府就完事?」

「也許吧,但我不會輕易放過她。」席雋笑道。

她忙道︰「她不值得你髒了手,雖然她對你母親所做的該得到報應。」

報應?是,他越來越相信這種事,真的,只要活得夠久你也會相信,蒼天從來不曾饒過誰。

幸好忠勇侯所為不在席雋預料中。

他又「傻」又「耿直」,踫到這種事除退貨之外,還哭到皇帝跟前。

皇帝最愛的就是這種臣子,這麼沒面子、沒里子的事,席定國不但不為了名聲遮遮掩掩,還直接捅到皇帝身前。

這代表什麼?代表從過去到現在,這麼多年來席定國從未改變過,他不僅將皇帝當成主子,更是視為親人、兄弟。

兄弟被這樣欺負,當皇帝的能忍氣吞聲?當然不行!他不替席定國出氣,這冤氣連自己都得吞上兩口。

于是皇帝下旨怒斥樂安長公主與駙馬教女不力,奪走封號沒收家產,岳君華謀害別人妻兒、紊亂侯府血脈,賜七尺白綾。

忠勇侯雖未沒有請封,皇帝直接封席雋為忠勇侯世子。

聖旨到的時候岳君華無法置信,皇上是她的親舅舅啊,席定國不過是一個外人,他怎能為外人殺親人?

她始終沒弄懂,身為皇帝,心中有國無家,別說殺一個外甥女來換一個忠臣,便是讓他用親女來換也能換得。

這件事在京城鬧得很大,听說樂安長公主在被沒收財產、趕出長公主府後第三天咽下最後一口氣,還被丟在亂葬崗里,一代公主淪落至此,不得不奉勸諸君,生子不能光養還得教啊!

臨行前一晚,江呈勳辦了場家宴,席雋、婧舒、孩子通通上桌。

他非常高興,雖然祖母的薨逝讓他傷心,卻也大松一口氣,從此他再不是任何人的棋子,再不用擔心被推上不歸路,並且盼了一輩子的自由終于到來。

他喝得不多卻醉得一塌胡涂,不是因為酒量淺,而是被快樂給弄醉了。

他一下子抱抱瑛哥兒說︰「兒子,爹爹先去探路,等你長大了,咱們父子共游山川百岳。」

一會兒他又摟摟秧秧,道︰「你好好學武功,也要好好督促瑛哥兒,練得一身好武藝,日後共游江湖才不會拖累本王。」

拖累?他那點武功?席雋輕哼,這家伙真敢講,依照兩個孩子勤奮的程度,估計不到十歲就能把江呈勳打趴。

「這次出門,我會把沿途風景畫下來,憑我出色的丹青和文采,呵呵……到時『大周游記』付梓,我讓你們看一場洛陽紙貴的風光。」

文采?丹青?他哪來的自信吶。席雋翻白眼,到時定會送到他跟前修修改改,但……與其修改,他寧可從頭到尾自己來,費的功夫更少。

江呈勳不是假平庸而是貨真價實的平庸,不知皇太後是不是腦子灌水,把能力不足的他推上位?真會要了他的命。

也或許是皇太後明白他的性子,因此想法始終在卻遲遲不敢付諸行動。

但光是「想法」就害苦了江呈勳,他不羈的性情、他想要暢游天下的玩心,卻因為一個想法被硬生生困在京城動彈不得。

幸好終于得償所願了。

在酒席間,他一把抱住席雋,道︰「阿雋、阿雋,我終于能夠飛出京城,我終于是一個自由人,就算明天出京立刻死掉,我也心甘情願。」

「別胡說八道。」

「不是胡說八道,我是認真的,我最羨慕無拘無束的小鳥,最羨慕水中游魚,我發誓這次出京一定要睜大眼楮,看清楚那片我從沒見識過的天地。」他快樂得跳起舞來,像個孩子似的。

婧舒為他感到心酸,這樣的王侯貴公子,哪有外人眼里的亮麗光鮮,唉……這世間的可憐人怎麼就這樣多?

飯後,席雋把江呈勳送回屋里,然後敲開婧舒房門,再次把她帶上屋頂。

他想,也許在若干年後,兩人回想初戀情景,印象最深刻的會是王府這片浩瀚夜空。

她沒說話,他知道她的擔憂,擁她入懷,撲鼻的玉蘭香更加清冽。

「放心,最慢兩個月就回來。」

商人重利,雖然這趟能賺的不多,但皇帝親賜的匾額是能夠拿來傳家的,這世間要麼是名,要麼是利,總有一項能觸動人們的進取心。

「就算此趟安全,但在家事事易,出外迢迢難,還是要隨時注意。」臨出門了,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憂心忡忡。

是的,她不安,總在夜半醒來,她不知道為何如此,但她真的很想拉住他、把他留下。

被關心叮嚀了?在那麼久的歲月後,終于又有人關心自己,他非常高興。捧起她的臉,他道︰「我一定會,尤其是帶呈勳出門,這一路不曉得他還要給我們惹多少麻煩。」

「二皇子知道王爺真實的模樣嗎?」

「應該不太清楚吧,這趟差事是皇帝對二皇子的考驗,又何嘗不是二皇子對呈勳的試探。」

「皇太後已經不在,王爺不可能競爭皇位,還要試探什麼?」

「試探他的本事。」形象不變、能力驟改,梁錚難免心懷疑慮,無妨,有他在旁耳提面命,席雋相信這趟過後,梁錚自會重用呈勳,畢竟那家伙裝莫測高深還是不錯的。

王爺能有什麼本事?斗雞走狗?流連青樓?所謂的本事是席雋的吧?他對朋友真是好得沒話說。「皇上真相信王爺沒那份野心對吧?」

「這點倒是,就算原本沒看懂,十幾年下來也該明白了。」真金不怕火煉,野心這種東西藏不住,何況宮里出來的人,誰沒有一對火眼金楮?

「希望。」

「你似乎很同情他?」席雋口氣微酸。

「有一點,覺得他雖在上位,卻沒有我這個庶民活得自在。」

「人各有命數。」

「這倒是,哪有千般好、萬般好,事事如意順利之人。」

「呈勳長得好、身分高貴,正常女子都會喜歡他,婧舒為什麼看上我?」他懷疑問。

「我看上你?不是你看上我的嗎?」她才要懷疑呢,他是侯爺世子又是狀元郎,如今又在皇帝跟前露了臉,前途錦繡康莊的他,想要什麼女子不可,為什麼非要她?

「對,是我看上你,可在王府里,你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引起呈勳注意,為什麼不做?」

良禽擇木而棲,是天下的人都會做的事,更何況江呈勳于上頭沒啥原則,看他和柳媛舒的情況就明白。

她沒那麼大臉,還曉得何謂自知之明,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人與人相處,始于五官,終于三觀,能陪我走到最後的,從不是驚艷了時光的人,而是溫柔了歲月的人。」

而他,溫柔了她的歲月。

「什麼叫三觀?」

「對世間、對人事物的看法,我娘說,每個人都有特有的磁場,磁場相同的兩人,縱使相隔千里也終會相逢,磁場不同即便近在咫尺,終究是形同陌路。」

「磁場……」會相互吸引的磁石嗎?

「我把它解釋為緣分,就像我不懂你怎會喜歡我,而我怎會想與你靠近?」

「你不懂嗎?我知道。」他笑道。

「知道為什麼喜歡什麼我?」

「對,我喜歡海棠,牡丹不行,杜鵠不行,蘭花也不行。我喜歡你,容貌像你不行,性格像你不行,才華像你也不行,我喜歡你,因為你就是你,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放眼四海、尋遍千秋萬載,天地間只有一個你,誰都不能取代。」

瞬間傻掉,他怎麼會說……阿喬的話?難道這些是出自某本書,是男子想追求女子都得先練練的話?

見她怔愣,他將她收入懷里輕輕吻上她的額際。「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的小娘子!你呢?你也喜歡我嗎?」

下意識地,她接續嬌嬌的話,「我不知喜歡你什麼,但我知道,每次听見你的聲音,心髒就撲通撲通跳得好歡喜,每次看見你的身影,就想朝你飛奔而去,夜里睡不著,只要想著你說過的話、對我做過的事,我就睡得甜蜜安心,我想身邊一輩子都有一個你。」

席雋亦是一愣,她……還記得嗎?

見她滿面羞赧,他圈得她更緊,微微的顫聲出現。「我等不及了,等我回京就嫁給我好嗎?」

她感受到他的緊張,直覺回答,「好啊!」

兩個字定了他的心、她的情,此時此刻浮上她腦海的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不明所以的,她的眼楮紅了,胸口涌上說不出口的心酸委屈,她不知道為什麼?為誰?為何?只覺得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容易,她得分外珍惜。

勾起她的下巴,就著月光,他認真地看著她的臉、認真說︰「最慢兩個月,我一定會回來。」

「好。」

「保護好自己,哪里都別去,就待在王府里。」他打定主意,把玄霧幾個通通調過來暗中保護她,他不要再一次陰錯陽差,再不要一世擦身而過。

「好。」

「不管誰上門都別見,讓曾管事去應付。」

「好。」

「你安安心心等我,等著我回來給你辦一個盛大婚禮。」

「好。」

他叮囑又叮囑,她不斷點頭應下,兩人都擔心錯過,婧舒不明白自己的害怕,更不理解為何會錯過,是夢里的故事影響她?害得她畏懼又是一場鏡花水月?隨著夢醒,兩人錯身而過。

見她答得如此鄭重,他知道她是個負責任的女子,允下的話必定會竭盡全力辦到,所以他相信她會乖乖待在王府里,相信她會好好保重自己,相信她會等著自己歸來。

然後不太相信「安心」這回事的他,安心了。

解下荷包,拉開她的掌心,放進去。「這是那宅子的鑰匙,你幫我收著,等我回來,我將以里頭的東西為聘,迎你入我家門。」

她笑著,還是一樣的回答,「好。」

「別讓自己太累,廚事交給秋霜、冬雪,孩子交給趙先生、林師父。」

那兩位是席雋找回府的先生和武學師父,他越來越無法容忍婧舒的時間被三個小屁孩佔據。

「那我做什麼?」

「給我繡荷包。」

「才給你做了一個,要不給你縫身衣裳、做雙鞋吧。」

「慢慢做就好,等你做好我就回來了。」

「嗯,你也別心急著往回趕,萬事小心為上。」

皎月照映,柔和光芒照在她含笑的臉龐,風吹動她的長發,發絲輕飄、拂過他的臉龐,一時間席雋恍惚了,彷佛那個夜晚、彷佛那陣風、彷佛那個森林里,穿著白衣的女孩笑盈盈地哼著歌兒,從遠處朝他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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