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黃沙漫漫,風刮起,塵沙形成漩渦在地面上打轉高揚。
滾滾黃沙地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株比人還高的仙人掌孤獨地矗立著,只有高照艷陽,一點點將旅人烤焦。
遠方男女慢慢走近,女子被男人負在背上。
她受傷了,很重的傷,因為顛簸,傷口裂開,鮮血一滴滴自後背淌下,隨著男子走動落在沙地上,很快就讓沙土吸入,轉眼不見痕跡。
男人非常疲憊,干涸的嘴唇月兌皮、滲出血絲,太陽持續發威,他很熱,但身體已經滲不出汗水,他堅定著腳步,持續向前走,他咬牙道︰「我就不相信人不能勝天。」
他叫做夏侯淵,數日前從陵縣回來,知道林超金竟派蕭芳去偷襲里各後他瘋了!
里各武藝高強、思緒縝密、擅長兵法,身邊大將如林,要殺他談何容易?就算有再精密的計劃也要天時地利來配合,豈能因為林超金被搧了一巴掌就非逼著蕭芳去偷襲?
蕭芳帶去的五百人死得一個都不剩,他到的時候蕭芳已然奄奄一息,倘若再晚上半日,他見到的將會是一具冰冷尸體。他恨!恨里各更恨林超金,這兩個人,他發誓一個都不會放過。
貼靠在他的背上,聞著他身上傳來的男子氣息,蕭芳突然想笑,咯咯咯地,每笑一聲、每個震動都讓她疼得皺眉頭。
應該安靜點的,但她真的想知道……在死掉之前知道答案。「夏侯淵,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長得不美麗、皮膚黝黑,從小沒爹沒娘,在邊城長大的她長成一個女漢子,她說話粗魯傲慢,沒有任何男人會喜歡她的,但從京城來的夏侯淵一眼瞧上她。
怎麼會呢,又白又富、武藝高強、身分高貴的夏侯淵欸,喜歡誰不好,怎就喜歡上她這個男人婆?是眼瞎了嗎?
他頻頻示好,面對他的真誠,她只有一種感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經驗教會她,人是種再現實不過的動物,若沒有特殊目的,好端端的一個高富帥何必處處牽就自己?
何況他是三皇子啊,那是怎樣的身分地位,不需要她來解釋,而自己不過是個父母兄弟被韃子殺光,一心報仇、投入軍中,靠砍人頭而成名的女羅剎。
她與他是雲泥之別,是再怎樣都攏不到一塊兒的關系,他絕不可能……像他說的那樣——愛上自己。
但,現在她有一點點相信,如果不是太愛,怎會甘冒性命之險闖入敵營將她救出?只是……終究難懂,他想要誰不行,為什麼非要她這個丑女?
他笑開,沒回答卻問︰「妳從什麼時候起對我動心了?」
「去,我什麼時候對你動心!」她口是心非。
就算她再驍勇善戰,就算她割人頭像割韭菜,就算人人聞之喪膽,終究……她只是個女子,一個渴望被疼愛的女子,所以她是真的動心了。
「應該是我幫妳換鞋那次吧。」夏侯淵自顧自道。
換鞋……
那次,他指她的鞋說︰「女子該多注意儀容,瞧瞧,妳的鞋多髒。」
她滿不在乎地踢起一片沙塵笑道︰「什麼髒?那是沾了人血的戰績勛章,三皇子再想要這樣一雙鞋,恐怕都難找呢。」
蕭芳表現得無比高冷,是個男人、懂得看臉色,都曉得在這種狀況下就該退避三舍。
但是他沒有,一個欺身上前,仗著身高優勢箝住她的腰,將她抱到櫃子上,好似沒听懂她的嘲諷般回答,「再驕傲,也別隨時把戰績穿在身上,過度炫耀是種膚淺行為。」
然後夏侯淵親手除去她的鞋,換上一雙繡花長靴,那……也算繡花鞋對吧。
天!瓖了珍珠的繡花鞋?她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會穿上腳的東西,更過分的是,他當著她的面把舊鞋給燒了。
真是太可惡!她沒別的鞋,不想赤腳就得穿上,那些日子穿著繡花鞋在軍營里走來走去,被多少戰友嘲笑啊。
但她不得不承認鞋很好穿,並且讓她狠狠地臭美了一把,就算偷襲敵營她也穿著,好像穿了他就在身旁。
口是心非啊,她騙不了自己,大概也騙不了夏侯淵吧!
「夏侯淵,你知道我快死了嗎?」
「知道。」
「你會哀傷嗎?」
「會,我還會惋惜。」
「惋惜什麼?」
「此生,我將一世孤老。」
一世孤老?為什麼,因為她?憑什麼啊,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更何況她還不是他的女人,怎就說這麼重的話?
因為她快死掉,甜言蜜語便不要錢的往她耳里灌?因為他想當好人好事代表,令死者不心留遺憾?她不會也不該相信的,可偏偏他的口氣那樣哀慟悲涼,硬是說服了她。
她干笑兩聲,用十足痞的口氣道︰「你別害我沒痛死卻嚇死了,堂堂三皇子呢,什麼名門閨秀娶不得?別胡說了啊!我答應,當鬼之後在身邊保護你,再替你尋個美嬌娘,幫你們牽線……」
「就算會嚇死也給我受著,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妳當人當鬼都給我牢牢記住。」他阻下她的話,口氣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然後莫名地,她相信了、牢記了,更莫名的是這個「相信」,讓她深深、深深地安下心……
她長嘆氣,苦笑道︰「如果有來世,我會對你好。」
「這是允諾?」
「是,我、蕭芳的承諾,永世有效。」
他笑開了,心底卻明白——她做不到。
負著心愛之人一步步慢慢走著,太陽威力依舊,他口干舌燥、不停舌忝著刺痛干裂的嘴唇,但是到最後連口水都沒有了。
鮮血帶走她的精力,蕭芳越來越覺得疲累,她想假裝無事,想運足中氣同他說話,但是……無能為力了。
「夏侯淵,我死去後,懷里的匕首歸你。」
「好。」
「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太渴,就喝我的血吧。」
夏侯淵皺眉,再一次嗎?再次拿她的血續命?心……苦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身子漸漸軟下,最終失去心跳呼吸……
他繼續往前走,然而身後的玉蘭花香消失,無須回頭,夏侯淵便已明白她不在了。
大男人是不作興哭的,可理智阻止不了淚珠,晶瑩從眼角悄悄滑下,眼楮一陣椎心刺痛……
此生,又是一場絕望……
眼楮張開,天色尚未大亮,窗外朝暾初起,雲朵染上幾抹霞光。
柳婧舒慢慢坐起身,並不冷,但她拉過棉被將自己裹緊,下意識看著床下的棉鞋。
她沒穿過繡花鞋,不知道穿著那樣的鞋子,自己會不會覺得臭美,但是縫著珍珠的長靴真的挺漂亮。
下床,套上棉鞋,她的鞋頭也有一抹深褐色的血漬,但那不是砍殺敵人留下的,而是殺雞染上的血。
听起來有點掉分兒,但是她很感激,感激自己不是蕭芳。
從及笄之後,她陸陸續續作著怪夢,一段段的故事、一篇篇的哀愁,不同的女子與男子在夢境中反復出現、離開、消失,她不理解為什麼會作那樣的夢,可每回醒來,心里頭總有說不清的滋味,是愴然哀淒、沉重壓抑。
公雞啼鳴,她將自己從低沉的情緒中拉回來。
走到院子里,淘水盥洗後進廚房升火,打開米缸,就剩兩把米了,頂多能夠撐得過今日。
想了想,她走到地窖前,拉開上頭的木門,順著梯子往下爬,地瓜也剩下不多,豆子麥子早已告罄,兩甕腌漬的菜還有半滿,她覺得很煩,但時間不容許她在這時候多想。
隨手挑幾顆地瓜,盛了一碗泡菜,她爬出地窖進廚房做早飯,另一邊還起了爐子熬藥。她直覺看一眼掛在牆上的藥包,還剩下兩日的草藥,爹爹那病得長期養著,一日不可缺藥……
「停!」她對自己說,真的不能再想,再想就要遲了。
做好早飯,她听見母親和妹妹的房門打開,在後院打井水梳洗,婧舒皺了眉,卻沒多說半句。
常氏是繼母,妹妹柳媛舒比她小一歲多。
母親薛玟生產時沒熬過,離世了,祖母在的時候常說,母親是個會過日子的,她有一手好廚藝,嫁進柳家後就卷起袖子到城里賣糕點,光是那一年掙的就讓家里蓋新屋、鑿新井,還足足置下十畝地。
祖父在時家里光景不差,這才送唯一的兒子去讀書。
總是這樣的,身邊有錢就盼著光宗耀祖,祖父把柳家的希望全壓在父親身上,父親只需要讀書,旁的啥事都不必經手,慢慢地他被養得光會讀書不通庶務。
後來祖父過世,臨終遺願讓兒子一定要當官,為此家里不斷變賣田地供他念書,十八歲那年柳知學終于考上秀才,可家里卻窮得揭不開鍋,眼看就要放棄科考這條路了,幸好薛玟在此時嫁進柳家。
薛玟一力承擔養家責任,柳知學方能繼續求學,日子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過下來了。
然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成親第二年,薛玟懷上孩子,誰想得到隨著大喜而來的是大悲,兒生娘死,母女緣淺擦身而過。
沒了主事的薛玟,老人家身子不好、柳知學不會帶孩子,家里亂成一團,于是喪事剛辦完,柳知學進京一趟,將常氏帶回來。
常氏是官家千金,家中落難便將她給賣了,父親能看上常氏,自然是因為她有幾分姿色。
然紅袖添香的生活雖好,但添完香之後呢,肚子餓了還是得頂著滿身油煙下廚房,常氏哪做得來這等苦差事?因此常氏把娘家的富貴派頭給拿出來——買奴僕下人、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可柳家不過是小康,哪支應得了這種生活,不多久,娘攢下的六十幾畝田地,在短短幾年當中全給賣光。
沒有銀錢,甭說仕途,飯都沒得吃了,幸好里正良善寬厚,見村里唯一的秀才公日子快過不下去,便在村里尋兩間屋,讓柳知學在里頭教小毛頭們念書,全家人勉強能過上日子。
可祖母過世後,爹爹受不了這個沉重打擊病了,祖母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轉眼花得七七八八,生活越發困難。
碗筷擺上後,婧舒匆匆吃飽,背起書袋準備出門上課。
自從柳知學生病後,便由婧舒代替爹爹去教書。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妥妥的沒錯,薛玟在的時候,柳知學可以放大膽量追求夢想,但薛玟不在,夢想成了空話。
即便如此,她不能否認柳知學是個好爹爹,他雖怯懦但性情溫和舉止有度,從小他便親近兒女,手把手教孩子們認字讀書。
柳媛舒對讀書不感興趣,但婧舒愛極了,她一踫到書就回不了神,舉一反三讀得津津有味,柳知學常嘆,「若婧舒是兒子,柳家的門庭就能托付了。」
柳知學和父親一樣,總想著讓柳家改換門楣,希望啊……希望才五歲的弟弟宇舒能夠撐得起這個重擔。
「婧兒。」才剛踏出廳門,常氏就從屋里走出來,急急喊住她。
又來了……深吸一口氣,她就曉得這事兒逃不過去。猛然轉身,強拉起笑臉,她問︰「母親喊我有何事?」
「妳爹的藥……」
「我知道,只剩下兩服。」
「缸里的米……」
「我知道,沒了。」
「娘手上只剩下幾十文錢,娘怕……」她掩面而泣,哭得一樹梨花春帶雨。「都怪娘沒用,要是娘有點本事,也不必讓女兒出去養家……」
又來……婧舒握緊拳頭,她很清楚自家繼母多有戲,若不及時阻止,她可以哭一整個上午。「母親挑重點說吧,我還得去上課,若是去得晚了,學生不滿想退束修,娘身上那幾十文錢恐怕不夠退。」
常氏一愣,忙進入正題。「家里是什麼光景,婧兒心底清楚,只是眼看婧兒已經及笄,要是再不快點說一門親事,怕是要耽誤……」
「昨兒個劉媒婆來過了?」一句話直指重點。
常氏愣住,她沒想到婧舒不羞不臊就直問了。「是。」
「說的是哪一家?」
「是張家,張家夫人可喜歡婧兒了,說妳知書達禮,人又長得好……」
她不听常氏廢話,又問︰「張家給多少聘禮?」
說到這個,常氏雙眼發亮。「張家願意給二十兩。」
二十兩就把她給賣斷?婧舒輕嘆,果然是個不懂過日子的。「母親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爹爹現在的藥,每個月得一兩半,而家里的糧米布料,若非我摳摳省省,依母親的用法,一個月至少得花三百文,張家給的銀子根本撐不到一年。
「倘若我不嫁,繼續在學堂里教書,每月可給家里掙一兩銀子,再加上抄書賺的,雖辛苦卻勉強能夠度日,哪種情況比較劃算,娘算不出來?」
「宇兒年紀不小該啟蒙了,妳祖父、妳爹都盼著宇兒光耀門楣。」
意思是要賣掉她讓宇舒上學?「宇兒可以跟我一起去學堂。」
跟她?光認幾個破字能考狀元?常氏雖沒直說,但眼底的鄙夷一清二楚。
「到下月領束修還有二十幾日,妳爹的藥快停了,不管怎樣眼前這個難關總得先過。爹娘考慮張家,不僅是因為錢,張家確實是門好親事,倘若此番錯過,怕是日後婧兒再尋不到好親事。」
好親事?這話虧她說的出來,張家是有幾個錢,但張軒是個病秧子,同住一個村里鄉鄰,沒幾個人見過他的面,听說他長年臥床,而大夫曾經透露,張公子能活多久不好說。
這叫婚姻?不對,應該叫做沖喜。她氣笑了,問︰「母親確定張家是門好親?」
常氏忙道︰「當然是,張家老爺胸有丘壑,並非一般常人,張夫人溫柔良善對誰都親切,有一對這麼好的公婆,婧兒嫁過去之後,非但不會受折磨,又能吃穿不愁,這樣的婚事人人搶著要。」
「既然如此,為解家中燃眉之急,又想日後生活能順利繼續……讓媛舒嫁過去吧,有張家的聘禮再加上我在學堂掙的銀子,咱們家定能順利度過難關。」
「不行!」常氏激動。
「為什麼不行?公婆好又吃穿不愁,這麼好的一門親事呀。」
「媛兒還小。」
「媛舒就比我小一歲,在家中除吃睡之外,旁的事都做不來,又總是嫌吃穿不足,若能嫁進張家,過上榮華富貴好日子,不是恰恰合了她的心意?」
被婧舒一堵,常氏答不出話,只能抽出帕子滴滴答答掉淚,抽抽噎噎好半晌後說︰「妳是家中長女,妳爹生病,只能靠妳支起門庭,我才同妳商量,妳若是不滿意,但凡有其他辦法解決,我能說個『不』字,何苦牽扯到媛兒身上?她再不好也是妳的親妹妹呀,我知道妳打心底看不起我這個母親……」
婧舒翻白眼,每回講不出道理就要拿繼室來說事,不累嗎?別看她哭就以為她可憐勢弱,錯!眼淚不過是她控制人的法子。
婧舒沒有心情可憐她。「倘若母親堅持和張家結親,可以,只要新娘不是我,我都沒意見。我要出門了,藥已經熬好,記得給爹爹喝。」
丟下話,她走得飛快,轉眼就看不到人影。
常氏怔怔看著,下一刻蒙起眼楮嗚嗚咽咽哭起來。「我這樣為她盤算,她怎不知感恩,後娘難為,枉費我待她一片真心……」
在門邊站上老半天的柳媛舒道︰「如果張家那麼好,我嫁吧。」
反正她早就受不住這樣的生活,沒有金簪玉鐲也罷,現在連朵頭花都買不起,過去身邊的小姊妹都羨慕自己有個秀才爹,可如今……她看一眼陳舊的鞋子,越發厭惡起現在的柳家。
常氏一听,氣得跳起來拍上她的背。「胡說什麼?妳怎麼能嫁到張家?張軒是個病秧子,能活多久都不曉得,妳、妳……氣死我了。」
「既然張家不好,娘何必非要讓姊姊嫁?」
「婧舒有張家能嫁就不錯了,咱們家連半文錢嫁妝都給不起,誰會要她?」
「難道我會有嫁妝?」柳媛舒不屑輕哼,家里是什麼情況她比誰都清楚。
「妳不同,妳長得漂亮,若是能夠踫上貴人,可就飛上枝頭了呀。」
女兒模樣長得好,比起當年被送進宮的隔房姊姊都漂亮,這般美麗的女兒自會有錦繡前程等著。
「娘這話就甭再提了,鄉下地方哪來的貴人?何況我這身穿戴……能入貴人的眼才怪。」
娘總說她是享福的命,說等爹爹當上官員,她便成了官家千金,到時若有機緣遇見公侯皇子,定會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相信了呀,可爹能考得上當官嗎?對爹對娘,她失望透頂,傻子才會再把娘的話當真。
「小時候娘請大師給妳們姊妹算過命,妳姊姊生生世世孤寡,妳卻是富貴命。」若非如此,怎會張家一開口她立刻應下?婧舒命該如此。
何況大師也說,婧舒八字不好,越早出嫁柳家能越早從噩運中月兌離,柳家的楣運都是她帶來的,只要她一走,柳家就得救了呀!
常氏這話說太多次,柳媛舒都懶得听了,撇撇嘴,坐下來添飯,她不管弟弟、爹爹吃了沒,硬是把里頭的白米全給撈走,拿起筷子在菜盤里挑挑揀揀,沒找到能入口的,跑進廚房翻半天,翻出最後一瓢糖,全往粥里澆了。
三口兩口把稀飯吃掉之後,轉身往外走去,她受不了這個貧窮逼仄的家。
見親生女兒這樣,常氏摀著臉,抹抹眼眶,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沒事,只要媛兒踫到貴人就好了。」
站在「夕霞居」前面,仰頭看著匾額上的三個字,猶豫好半晌,直到小二向她投來目光,婧舒才深吸氣走進去。
這是親娘留給自己的,她不願意拿它換錢,但是燃眉之急已至,除了這個,她再想不出其他辦法。
親娘留下來的東西幾乎全被賣光了,只剩下一箱子書,全是親娘寫的,大部分是故事,幾十本很有趣,卻被父親認為「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說,那些書陪伴了她的童年時光,帶給她極致的快樂。
當中夾雜十來本食譜,她很清楚它們有多值錢,那些菜的做法與祖母手把手教會自己的有很大差別,祖母說母親有一身好廚藝,御廚都比不上。
她不確定祖母的話里有多少夸張成分,但她確定它們能夠留在自己手里,最大的原因是常氏不識字。
常氏雖是官家女,卻是庶出,她深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認為女人最大的資本是美貌。在官家長大的常氏,多少有幾分心機和手段,也許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但用在懦弱的柳知學身上就太足夠了,要不柳家怎會敗得這麼快?
婧舒的廚藝是從母親冊子里頭學來的,今天她挑出三道家常菜,想把方子賣掉。
突地,里面沖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圓圓滾滾的小身子撞上來,婧舒連退幾步才站穩,許是被撞疼了,男孩指著她放聲大哭,隨後跟上的女乃娘連忙奔上前,對著婧舒就是一陣亂噴。
「妳眼瞎嗎?這麼大個人,走路還不會看路?」
婧舒皺眉,這是什麼人,連道理都不講的,一上來就開罵?
「妳那是什麼表情?我還說錯了嗎?我家小少爺金尊玉貴的,要是被妳撞壞可怎麼辦才好,妳賠得起嗎?」女乃娘咄咄逼人,臉上明擺著「我就是高妳一等」。
「這位嬤嬤有沒有說錯話?」
「我還能說錯?妳可知我家少爺是誰?是恭王府的小世子,不管走到哪里只有旁人讓的分,沒有旁人能說的理。」
听懂了,意思是她錯就是錯,不是她錯也是她的錯?
細看那孩子,他長得粉妝玉琢,一雙眼楮黑溜溜,很是討喜,這年紀的孩子正是性子養成的時期,被她這樣教導……突然覺得很可憐,這年歲的孩子該懂得是非對錯了,讓她灌輸這種謬誤想法,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兒?
婧舒凝聲問︰「妳家主子知道妳這般教養孩子嗎?」
「什麼意思?妳在指責我嗎?」
「指責這件事輪不到我來做,我只不過懷疑主人家知道妳試圖教會小少爺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身分就是道理,做錯事不用負責任?」一句接過一句,她的口氣和緩、不急不躁,純粹講理。
「妳以為自己是誰?妳想越俎代庖管教我家小世子?」
「我沒這等功夫,不過妳這性情,確實不適合帶孩子。」丟下話後不再理她,婧舒彎腰、目光與男孩相對。「你在急什麼呢?為什麼跑這麼快?」
小男孩與她對上眼,婧舒口氣溫和,眼楮含笑,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弧度讓人想與她親近,于是眼淚收拾起,他甕聲甕氣道︰「我听見賣糖葫蘆的聲音。」
「你想吃糖葫蘆?」
「對。」他左看右看後說︰「可是……不見了。」
方才他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敢小心翼翼問爹爹可不可以下樓買糖葫蘆?爹爹沒理他,害他咬緊下唇、把難受往肚子里吞,還以為沒機會了,沒想到雋叔叔竟然開口讓他下來,爹爹一點頭,他連忙往下沖,但還是慢一步。
婧舒看著滿月復委屈的孩子,心生不解,這身打扮,分明不是吃不起糖葫蘆的窮人家孩童,怎會為小小的一支糖葫蘆難受?「你很想吃嗎?」
他點點頭後又搖搖頭,矛盾得讓人看不懂。
婧舒問︰「想吃?不想吃?」
男孩乖覺道︰「爹爹說男子漢不能吃糖,那是女人家吃的玩意兒。」
什麼鬼話,天下的糖全賣給女人了嗎?但她沒反駁,只笑問︰「那你爹爹有沒有說男人要吃什麼?」
他反射道︰「男人要吃苦。」
嚴父?辛苦的小包子,才幾歲啊,她模模他的女敕臉。「所以你一直在吃苦?真了不起。」
他鼓起腮幫子,理直氣壯回答,「我還沒長大,長大後才要每天吃苦。」
尚未啟蒙?她溫柔道︰「好吧,那麼在預備吃苦之前,能不能先吃一點點糖?」
「妳會做糖葫蘆嗎?」
「會。」她看一眼站在門口的伙計、掌櫃,他們表情繃緊的模樣讓人想笑,不就是個孩子,需要這麼緊張?她問︰「我能借用廚房嗎?」
「當然能。」這可是恭王世子吶,只要能把小祖宗安撫好,做啥都行。
婧舒點頭應下。「在我去做糖葫蘆之前,你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說什麼?」小男孩滿頭霧水。
「方才你撞到我,該同我道歉。」
「道歉?」搖頭,他還是不懂啊。江瑛只曉得啥事不如己意,哭就對了,自有人會替自己出頭。
婧舒憐惜地扶住他的肩膀,可憐孩子無人教導。「你該說對不起、我錯了。」
男孩閃亮亮的大眼楮望住她,為了吃糖復述她的話。「對不起,我錯了。」
「很好,知錯能改,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做好。」婧舒捧住他的臉說。
軟軟暖暖的掌心貼在臉上,男孩突然笑開,從娘親過世,再沒人會溫柔模他、沖著他笑……男子漢不能哭的,但他憋不住眼眶泛紅,天真無瑕的臉龐帶上兩分薄憂。
她不解小小孩童怎會有這副世故表情?下意識地,她輕抱了他,男孩微怔後,胖胖的小手圈上她的腰。
放開男孩,婧舒走進「夕霞居」,經過店門口時沒注意站在門口的男子,她一心琢磨著要做怎樣的糖葫蘆?
這里是酒樓飯館,必定不會備上鳥梨,要用什麼東西取代?
婧舒的不上心讓江呈勛驚訝無比,她竟沒瞧見自己?從小到大都沒發生過這種事啊!不是他自視甚高,實在是他長了一副天人之姿,英挺帥氣、斯文俊秀、豐神俊朗,哪家大姑娘小媳婦見著他,眼珠子不會巴巴黏上?可是她……
第一次被人無視,心情太微妙……說不清是有趣特殊還是頗感難受,挑挑秀眉、聳聳肩,江呈勛大步上前。
女乃娘見著他,連忙屈身請安,他不看她一眼,心中卻道︰那姑娘沒說錯,這女乃娘是該換了。
「爹。」看見爹爹,瑛哥兒巴巴地望著。
煩!他不喜歡兒子,卻也沒心思教訓他。寒聲道︰「進來!臉還沒丟夠?」
瞬間變鵪鶉,瑛哥兒低下頭,乖乖跟父親上樓。
門打開,廂房里有一名男子,姓席單名雋,江呈勛認為兩人是莫逆之交,當然,這是他單方面認定,席雋從沒為這話買過單。
江呈勛也不懂,為啥自己對席雋就是會忍不住崇拜,他還比自己小兩歲呢。
何況瞧瞧他的五官,普通到令人發指……呃,這是客氣話,更貼切的形容是——丑到罄竹難書,不過他有雙帶著淡淡悲憐的清潤瞳眸,彷佛能看透世間一切似的,重點是他無所不能,文章詩書、武功、朝政、軍事……什麼事都會那麼一點。
他問席雋,「你怎麼辦到的?」
他回答,「時間多嘛。」
听听,這是什麼鬼話?每人一天都是十二個時辰,江呈勛用來吃喝玩樂都還不夠,他竟多到能把天下學問都精通個遍,這不是明明白白的諷刺打臉?
席雋看一眼進廂房後就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垂頭喪氣的男孩,他勸道︰「多疼疼兒子吧,有個人可以疼、可以愛,是很幸運的事。」
方才的事,席雋全自窗口看見了,若不是爭執聲太大,江呈勛怎會追到樓下。
「這話說的,好像你沒人可疼似的。」阿雋那副模樣,想被人疼是困難了點,想找個人來疼……不就翻手覆手的事兒。
「我確實沒有。」他接下江呈勛的話,為自己倒酒,慢條斯理喝下,上好佳釀在他嘴里失卻味道。
「那……」江呈勛頑皮地挑挑眉毛,裝模作樣地往他身上一靠,笑道︰「那你多疼疼我唄,我缺人疼。」
席雋咧起一個讓人心驚膽顫的笑意,問︰「確定?」
「這有什麼好不確定的。」江呈勛輕嗤一聲。
「被我疼愛的人都會死于非命。」他夾起魚肉放進嘴里。
面無表情地說上這麼一句教人毛骨聳然的話,天生膽大的江呈勛被嚇到了,他連忙揮手。「別胡說八道,這話要是傳揚出去,哪還有小姑娘敢喜歡你。」
淡淡笑開,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道︰「也許我注定一世孤寡。」
「別告訴我什麼天煞孤星,你要真相信了,就大大毀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別說話,吃菜吃菜。」
「給你兒子夾菜。」席雋橫眼望他。
江呈勛聳聳肩、吐口大氣後,乖乖照做。
很尋常的動作卻讓瑛哥兒傻眼,他看著碗里的肉片,傻憨憨的,盯過半晌後,把旁邊的飯菜全吃了,獨獨舍不得把那片肉放進嘴里。
席雋看見,輕搖頭。「大人的錯別算在孩子身上。」
他知道啊,但每次看見瑛哥兒,就會忍不住想起大皇子,忍不住……想要潑屎糞,也不想想他小時候是怎麼對待自己的,長大了、需要了,就想要他靠隊?屁啦!怕他死得不夠快?
「你不知這小子剛剛有多橫,哈,還拿他親爹名頭作筏子呢。」他酸溜溜道。
席雋沒理會呈勛,卻轉頭看瑛哥兒。「知不知道你女乃娘做錯什麼?」
瑛哥兒認真回想,片刻後道︰「她仗勢欺人?」
「這是其一,但更嚴重的錯誤是——在其位、謀其政,身為你的女乃娘,不該為旁人做事。」
席雋似笑非笑地望向女乃娘,只見她臉色瞬間發白,很明顯,她听懂了……
好友的意有所指,加上女乃娘的不打自招,江呈勛恍然大悟……捧殺?他們想把瑛哥兒變成另一個沒用的廢渣——和自己一樣?
江呈勛怒目一瞅,女乃娘腿軟,趴跪到地上,一句話都出不了口,只能頻頻磕頭。
「非常好!」江呈勛一笑、舉箸用菜,彷佛沒看見癱在地上的女乃娘。
這時門被敲開,小二走進廂房,掛著滿臉笑,把幾個盤子往桌面上一擺,道︰「這是柳姑娘給小公子做的糖葫蘆,臨時找不到鳥梨,姑娘用仙楂、葡萄、桔子……數種果子做成,柳姑娘叮囑,別讓小公子一口氣吃太多,會壞牙的。」接著他又將另外三個盤子擺上。「這是蒜泥白肉、薯餅和三杯雞,請王爺和席少爺嘗嘗。」
「我們有點這些菜嗎?」江呈勛道。
「回王爺的話,這是柳姑娘親手做的,她今日本就打算到『夕霞居』賣菜譜,沒想會沖撞到小世子,還望王爺大人大量,原諒柳姑娘一回。」
掌櫃在嘗過滋味後立刻拍板,把這幾道菜加入菜單中,現在柳姑娘正在教大廚呢。
看一眼面無表情的席雋,伙計忍不住想幫柳姑娘多說幾句好話,以便揭過這一樁。
「柳姑娘覺得抱歉,便給小公子做了糖葫蘆,希望小公子會喜歡。」伙計把糖葫蘆往瑛哥兒跟前推,笑得牙不見眼,只差沒說︰吃人嘴軟啊,可別再抓著事兒不放。
江呈勛一笑,柳姑娘覺得抱歉?睜眼說瞎話,人家口口聲聲全是道理呢。
「需要賣菜譜,怕是日子不好過,若你想給瑛哥兒換個伺候的,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席雋建議。
明知瑛哥兒身分高貴,正常人躲都來不及了,還非要孩子講理認錯,這種人懂得堅持,確實適合帶孩子。
對于席雋的話,江呈勛向來言听計從,何況就這麼點小事兒,他哪有不應允的?「麻煩傳個話,請柳姑娘上樓。」
「是。」
站到廂房前時,婧舒搖頭,還是招惹上了?恭王爺打算親自替兒子找回場子?她站了好一會兒才決定敲門,反正躲不過,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呀。
「進來。」
很好听、很年輕的男音,希望待會兒對方說的話和他的聲音一樣好听。
婧舒走進廂房,看見跪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女乃娘時有些訝異,猜錯了嗎?
抬眼望向江呈勛,這一望、目光黏上,不能怪她,是人就有追求美的本能,瞧瞧他的眉眼鼻唇,便是最好的畫工也畫不出這等容貌,更別說他一身夸張打扮。
屋里沒有花,他卻裹在花團錦簇當中,窄袖銀紅色深衣袍子上,金絲銀線在領間袍角衣袖間堆棧出各式雲紋,腰間一條琥珀腰帶,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漫不經心地目光中帶出一絲優雅的痞氣。
這人皮相太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是主角。
江呈勛吸引了婧舒,而她卻吸引了席雋。
自從她進屋,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入侵鼻息,挑動他某根神經,清冷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緊密地望著、看著、搜尋著……
江呈勛得意揚揚,這下終算找回場子啦,方才擦身而過,她可是連看都沒多看自己一眼,雖說她並非故意,卻還是小小地傷害他的自尊。
「柳姑娘,本王有一事相求。」
開門見山是他的形象,誰讓他是草包王爺,要是肚子里有多余的彎彎繞繞,哪能當得起這個名號?
「王爺請說。」
「本王想請妳進府照顧小世子,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婧舒沉吟不語,片刻後回答,「回王爺,家父是名秀才,在村里為孩童啟蒙,前幾個月病了,眼下由民女代替家父為村童上課,恐怕無法照顧小世子。」
什麼?被拒絕了!
再一次「非故意」,卻也再一次傷人心。
這是怎樣?繼被無視之後又被拒絕,他的身價低到這等程度?難道是因為……江呈勛瞄一眼席雋,他太老?老到已經失去吸引大姑娘小媳婦的魅力?
席雋接過他的話。「村中私塾沒有休沐日?」
「有,每月休沐四日。」
「那麼每月四日,月俸十兩,妳既能為村童啟蒙,那麼就教小世子認字吧。」席雋作主道。
十兩,這對她是相當大的吸引力,但通常天上掉下來的不會是禮物,她不確定該不該伸手接?這會兒,婧舒的視線終于落到席雋身上,他與王爺是什麼關系?怎能肆無忌憚替王爺作主?
像是看懂她的猶豫似的,席雋問︰「柳姑娘認為王爺對姑娘會有什麼企圖?」
這話還真是……太實際。
論容貌,她不過是小家碧玉,論身世,她出生于貧窮的秀才家庭,她身上絲毫找不到能被「企圖」的東西。
懷疑不該存在的問題,是多事多疑、是……腦子有病。
不再考慮,以目前的狀況,她沒有資格把財神爺推出門外。「明白了,每月初一初二及十五十六是學堂的休沐日,屆時我會上王府。」
這話是應下了?江呈勛很想贊揚席雋幾句,凡事有他出馬,還沒有解決不了的。
「就此說定,到時王府會派馬車去府上接柳姑娘,不知姑娘住在哪里。」
「三戶村,家父是柳知學。」
聞言,席雋瞇起眼,那個……高山環繞的三戶村?
三戶村在兩百年前建立,初時只有張、柳、謝三家,故名三戶村。听見村名,席雋挑挑眉尾,嘴角輕揚,好心情泄露。
「明白。」
「若無其他事,民女先告退了。」婧舒屈膝為禮後退出廂房。
她忙著呢,兜里剛收下的銀子得先去給爹爹抓藥,再給家里添點糧食肉菜,她旁的不求,只希望回去後不必再看常氏作妖。那個張家……她會知難而退吧?
瑛哥兒乖覺,他一動不動,細听爹爹、雋叔叔和大姊姊的對話,心情忍不住飛揚,往後大姊姊會去王府呢,憋不住的笑意染上眉睫。
只是在看到女乃娘時,嘴角下垂,一心寵著自己的女乃娘,原來不是個好的?
婧舒離開,席雋看著那扇門,久久移不開視線,所以改弦易轍,留下來?
當然,這是一定要的!
順道重新定位江呈勛的角色,要不然……恭王府的榮光還能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