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百憂解?雪芬,你生病了嗎?」路崇光擔心地望向妻子。
為了不讓丈夫擔心,胡雪芬逼自己擠出笑容。
「沒事的,這幾天我睡不好,醫生才給我開藥,我猜,睡久一點,情況就會好轉。」
「別騙我,我知道百憂解是治什麼的,醫生評估你得到憂郁癥對嗎?為什麼不告訴我?」
「沒事,憂郁癥就是……情緒感冒,吃點藥、多休息就會好轉。」
路崇光怪起自己。「我早該發現的,最近你常一個人關在浴室里面,是我太疏忽了,雪芬,我是你的丈夫,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你應該告訴我,讓我和你一起分擔。」
她輕喟。「我不想把自己的不快樂強加到你和女兒身上。」
「錯,你不快樂,是我們全家的大事,我們有義務照顧你。」
「沒事的,真的不需要特別照顧,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吃過藥就會好,放心、放心,放一百個心……」
「不管,我明天就去請假,之前說要露營,一直沒去成,趁小青還沒開學,我帶你們出去玩幾天,想去哪里,墾丁、溪頭、日月潭?如果不喜歡國內,我們就去日本、韓國、大陸。」
耳朵貼著門板,亦青偷听爸媽對話。
連爸也發現媽媽不對勁了?什麼事困擾了她?和陳語口中的「照片」有關嗎?
許多問號抓著撓著,讓她無法平靜思考,背靠著門,亦青慢慢滑坐到地板上,無法言喻的恐慌佔據她每個細胞。
而房內,在丈夫輕聲哄慰之下,被委屈壓得抬不起頭的胡雪芬終于爆發,她撲進路崇光懷里,哽咽道︰「我們搬家吧,遠遠離開這里……」
2021年1月1日
一覺醒來,亦青感覺累癱了。
她不知道怎會累成這樣,連翻個身都覺得全身酸痛不已。
比起過去幾天,這次她融合的不過是短短的兩天記憶,頭腦不至于紛亂成這副德性,但是她很憂慮、很慌張、很焦躁。
是因為「那天」即將來臨?是因為害怕改變無法即時出現?害怕自己做的每件事最終……徒勞無功?
她覺得累,覺得唇舌苦澀,想灌下一大瓶酸梅汁——媽媽煮的酸梅汁……
「哥。」手指頭輕輕地往旁邊爬去,爬著爬著、爬到另一只手背上,握住、叩住,大大的手背握在掌心中,彷佛這樣就能夠握住未來似的。
這種想像很傻,但她不介意自己傻。
「沒事的。」他反手握住她,嘴角小小地往上勾起微微的弧度。
「媽媽得到憂郁癥了,她想要搬家,我不知道她踫到什麼難題?」
「我們上樓,在路媽的日記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好。」
兩人飛快起床、上二樓,打開昨天沒看完的日記,找到最靠近的日期。
前2008年的7月,一切都還很正常,胡雪芬還提到要不要找個時間好好教女兒做飯;2008年8月初,在孟女乃女乃去世之前,她在日記里面計劃要帶三只青出門玩。
問題出現在2008年8月18日,那頁雜七雜八地寫下一堆串不起來的文字,能夠讀懂的只有反覆出現的「為什麼」。
這三個字代表的是困惑,但重重的筆跡泄露她的憤怒。她為誰而憤怒?為何事憤怒?日記里沒有交代。
「所以媽媽踫到的困難,不但無法對爸爸啟齒,連自己也無法面對?」
那是造就路家分崩離析的原因嗎?裴青細細在文字當中尋找脈絡。
兩道濃濃的黑眉在額頭糾結,只剩下兩天了,他不確定還有沒有機會回去,不確定停留在腦海里的記憶,是不是改變的最後一個點,而接下來的事,會不會依循著舊軌跡進行?
路爸路媽還是死亡,亦青還是成為邵家養女,她將面對邵媽的威脅,直到邵媽死去,她還是為了追查父母的死因,最終逼迫自己成為警察?
而自己仍然去上海、仍然與繼母抗爭,仍然在陌生的環境里浮浮沉沉,用盡力氣試圖改變困局,最終回到台灣卻……
命運,終究不可逆?
裴青握住亦青的肩膀,將她扳正、面對自己,他試著鼓吹她,也鼓吹著自己。「打起精神,只要沒有塵埃落定,就還有轉圜的機會。」
他篤定的目光,讓她無由來的自信增生。
「哥說的對,為什麼我會被投訴、被迫休假?為什麼我會回到老家、回到過去、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這麼多的改變絕對不會是一場白費心機。」
「沒錯,任何事發生都有原因,雖然我們不確定未來會演變成什麼樣,但只要做足準備,一旦某個契機點出現,我們就有機會改變。」
「準備?」亦青問。
他笑開眉心回答,「對,準備,我記得路爸……」
亦青靠在裴青身上吃稀飯,像個軟骨頭般。
她黏他,黏得越來越緊,時刻不讓他離開視線,像是隱約間明白了什麼似的,她必須抓緊、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分鐘,不允許浪費。
裴青給她布菜,他也隱約明白……她明白。
都不說破,就是相處著,用連體嬰似的相處方式,把對方系在自己身旁。
吃飯,她對著他笑;吞菜,她對著他笑;她知道自己長的不錯,知道自己的笑容也挺美妙,但這不是她像白痴那樣亂笑的原因,而是為了……為了讓他記牢。
她的听覺記憶可以維持十幾年,那哥的視覺記憶可以保留多久?她希望是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她在笑,卻有哭的沖動,她在吃菜,卻有想吐的,怎麼辦?
「哥。」
「怎樣?」他敏感得可以感受到她每分情緒,心疼一層又一層,可是他對自己的心疼無能為力。
「雖然你不走了、決定留下了,但我們終將分離對不對?」輕聲問著,她不敢讓微笑離開半分鐘,就怕它一走,她的人生再不存在快樂。
手停頓在半空中,他無法回答。
下一刻,他若無其事地為她夾一筷子青菜。
看著他的若無其事,她也若無其事地把菜含進嘴巴里,嚼一嚼,吞下去,再端起牛女乃喝一大口,若無其事說︰「中西合璧。」
「以後喝牛女乃,記得要先溫過才不傷胃。」他轉移話題。
她好想笑,心都傷透了,傷一點點胃……真的不算什麼。但是他想要,她便跟著他轉移話題。「蔣鈺婷對哥念念不忘,她在打听你,蘇際宣想幫你們牽線,還說媒人錢要六四分。」
「無聊。」
「對啊,真無聊,他還說我監守自盜,真是的,我的人品不錯呀,他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什麼?」他接下她的話,把話題從哀愁轉為打屁。
「我要就光明正大的要,就算真是強取豪奪也是因為我本事高,什麼監守自盜?胡扯,我需要那麼做?」
裴青笑問︰「你的本事高?」
「對啊,哥是我的,我盜啥啊?何況哪來的監守,分明是守護,我用很多年的時間,才把臭臉小正太變成笑臉小乖乖,難道不是本事高?」
沒錯,他的小青本事高,他的小青守護了他,她像溫暖的火苗,讓他在痛苦的黑暗深淵中有了盼望。
那些年的痛苦,因為知道她的存在而淡然……再給她遞溫牛女乃,再給她夾菜,長大的路亦青不再挑食。
「這幾天,終于胖一點點了。」他滿足地掐掐她的臉。
「三餐照時吃,能不胖?」
「以前沒有嗎?」
「上班忙起來,很多時候兩頓得當一餐吃。」
她不是天生縴瘦也不是熱愛運動,實在是吃飯的時間太窘迫,她很少有機會坐下來,享受美食帶來的幸福感。
尤其……在母親過世後,沒有媽媽的手藝做後盾,吃飯這件事很難誘發她的興趣。
「台灣治安這麼差?」
「應該說台灣的政治很熱鬧。」大量警力全往那上面投資了。
「你這樣不行,年紀輕輕,不要把身體給弄壞。」
「明天二哥就會到,他做菜比我厲害,讓他做菜給哥吃。」她說著不可能的事,卻認真盼望奇蹟發生。
三口兩口把飯扒完,喝光牛女乃,亦青拉著裴青進客廳,他坐上沙發,她一坐到他的大腿上,笑得眉眼彎彎。
「明天二哥看見你在這里,肯定會嚇壞。」
嚇壞嗎?是的,一定會。裴青微眯眼,不回答。
「我想給他一個驚喜,可以嗎?」她逼著他承諾。
他……無法承諾。「如果他能看見我,就夠驚喜了。」
要是今晚能回去、能做出改變,明天迎接他們的才是貨真價實的驚喜,但,如果沒有呢?亦青沉眉。
看著她的臉,他明白她在想什麼,收攏雙臂,把她圈進懷里,不懂得小鳥依人的亦青小鳥依人了。
親親她的額頭,他沉聲道︰「一切都會好轉的,我們要執著相信。」
深吸氣、點點頭,暫且把隱憂拋在腦後,她捧起他的臉,笑出一臉精靈古怪。
親親他的額頭,她說︰「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我不需要監守自盜。」
倏地臉紅,但他不想阻止她宣示主權。
見他沒翻臉,她親親他的臉頰,「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我隨時可以享用。」
他靦腆得無法與她對視,嘴角卻偷偷上揚。
她親親他的下巴,「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我的地盤誰都別想踩。」
差一點點,他想調整角度,讓她的唇落在自己的唇上,幸好理智阻止了。
她親親他的脖子,「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誰敢覬覦就賞她兩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