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過完這關就輕松了。」胡雪芬輕拍裴青、邵青的肩膀。
「好。」兩人一起點頭。
邵青說︰「路媽,中午我想吃蛋包飯。」
「可以,中午我給你們送便當,還想吃什麼盡管點菜。」
亦青拍邵青後腦一巴掌,「都要大考了,還滿腦子想吃的。」
「沒听過民以食為天?」邵青反辯。
「要是考不上好高中,你就等著天崩地裂吧。」
「就不能講兩句好听的,有人這樣詛咒二哥的嗎?」
「哈哈,這不叫詛咒,是提醒。」亦青一面說一面勾住裴青,整個人往他身上吊。
裴青由著她吊,由著她像爬竿似的往上爬。他高嘛,有的是本錢,準備上高中的他已經超過一百八。
「別玩了,大青、二青、小青快點過來。」
路崇光嗓子一喊,三個小孩飛快跑出屋。
車子剛發動,路媽隨後追出來。
「差點忘記,來,快戴上。」她把護身符掛在大青、二青脖子上掛,那是她帶小青去文昌廟求的,今天兩人參加基測,這是場重要考試,半點疏忽不得。
她將廟里發的文具交給裴青、邵青,仔細交代。「不可以喝冰水,進考場之前要先去上廁所,別亂吃外面的東西,肚子餓了,路媽在小青的包包里面放了茶葉蛋和面包。」
「知道了,路媽。」裴青、邵青異口同聲。
「毛巾、扇子、面紙都在小青的包包里面,準考證有沒有準備好?」
「有。」
「手機絕對不能帶進考場,記得交給路爸保管。」
「好。」路媽不斷叮嚀,緊張的不得了,好像考試的是她的親兒子。
眼看妻子還要往下講,路崇光連忙阻止。「行了,太晚去會找不到停車位。你先去買菜,十一點半我回家接你。」
「好,路上小心。」
車子發動,亦青一時興起,轉身跪到椅子上從後車窗跟媽媽揮手,但是她看見了……看見邵媽拄著柺杖站在家門前,落在媽媽身上的眼楮充滿惡毒恨念,看得亦青心底一震。
2020年12月29日
每次醒來,亦青都要用更多的時間讓腦子蘇醒,傳送資料需要時間,傳送許多原本不存在的記憶,同樣需要時間。
依舊在密室里醒來,裴青還是躺在自己身邊。
身子一滾,亦青直接滾進他懷里,他伸手接住,把她的頭按進懷里。
裴青輕喟,自從知道邵爸和路媽的陳年舊事之後,亦青經常需要一個懷抱好埋進去,在里頭尋求安心。
那天的事太令人震驚,讓她懷疑起自己,相信了多年的謀殺,會不會真是警方所判斷的——是場夫妻口角引發的意外?
因為爸爸深愛媽媽啊,他絕對無法忍受媽媽更愛別人,無法忍受媽媽想要離開自己。
「哥,為什麼爸媽還是死了?我以為經過那天下午,事情已經截然不同。」更別說她和哥就像小型偵察機,每次邵爸和媽接觸,他們就想方設法卡在兩人當中,不給機會讓他們踫撞出火花。
也許媽媽和邵爸都隱約看出他們的刻意吧,兩人連對話都變少了。
「我也這麼認為。」裴青接話。
媽媽的事在邵媽跟前過了明路。沒人知道邵爸回去是怎麼溝通的,但之後邵爸帶著邵媽到路家,亦青和邵青互相拜了干爸干媽。
這些在前世並沒有發生,前世邵媽對路家始終冷漠,對亦青永遠冷嘲熱諷、尖酸刻薄,她對亦青就是個巫婆似的存在。
然這一世,她們成為干媽、干女兒,不管是演的還是真心,邵媽態度有所轉變,至少在外人面前她跟亦青有說有笑。
「邵爸到我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听說他一下班就立刻回去陪邵媽,夫妻感情有所改善。」
但亦青忘不了邵媽盯著媽媽的凌厲目光,她……還是恨透媽媽,對吧?
「我猜邵爸與邵媽談了條件。」裴青猜測。
不管談了什麼條件,事實上兩人相處情況改善,而邵媽也開始願意離開房間,與鄰居建立交情,有朋友丈夫和兒子陪伴,她的情緒相對穩定,由此可知她多在乎邵爸。
「邵媽的身體逐漸好轉,她不坐輪椅就能出門了,二哥很高興,那段時間整個人神采飛揚。」
因此她認真相信,事情會往好的方面發展。
同樣地,她也相信媽媽不會輕易舍棄她和爸爸,于是她更乖更懂事、功課更好,她還會背著媽媽教爸爸用實際行動表達體貼與浪漫。
是啦,讓一頭黑熊捧花束說甜言蜜語確實有點四不像,也真的是委屈爸爸了,但比起邵爸,先天不足的老爸當然要用後天努力來補償。
亦青和路爸像兩條繩索,將路媽緊扣在身邊。
「照理說,依照這情形下去,路爸、路媽之間的危機應該會消失。」
「對,但爸媽仍然死去。哥,會不會是我們推估錯誤?」
裴青沉默,如果不是路媽和邵爸之間的事引發地雷,會是什麼事?
「我的記憶,最後一段停留在……」
「我們去考基測。」裴青接話。
亦青微訝,意思是……一起回到過去的他們,記憶也在同步更新?
「哥明白這意謂著什麼?」
「嗯。」
再過幾個星期,孟女乃女乃將會去世,孟叔叔回台灣辦喪事,喪事期間路爸、路媽死亡,緊接著裴青和父親離開台灣去上海……即將發生的每件事,依舊牢牢地巴住他們的記憶。
「有沒有辦法讓孟女乃女乃活下來?」倘若孟女乃女乃活著,哥是不是就能留下,倘若孟女乃女乃能活著,這麼大的改變,是否也會改變父母的命運?
裴青扶著她的肩膀,認真說︰「爺爺去世後,女乃女乃活得很艱難,依賴一輩子的男人離開,她對生活早已失去希望。」
他很清楚,女乃女乃每天都在等待死亡,生活于她早就成為一場折磨,她迫不及待離開,她不願意爺爺在奈何橋下長久等待。
造成她死亡的原因,不是疾病或者退化,而是堅定的意念。
裴青能夠理解爺爺女乃女乃的感情,所以他不想也不願意改變這段經歷。
自從爺爺過世,每天清晨醒來,女乃女乃發現自己還活著,她臉上的失望與嘆息讓裴青印象深刻。
點點頭,她知道的,知道孟爺爺死去那天,孟女乃女乃雖然一滴眼淚都沒掉,但心碎了。
她每天都望著窗外,從清晨盼到日暮,她常常喃喃自問︰阿崑怎麼還不來接我?我都等煩了。
為此,他們轉移陣地,寫功課的地方從路家客廳轉到孟家客廳,他們用大把時間來陪伴孟女乃女乃,希望她可以開心一點、健康一點。
即便如此,孟女乃女乃還是一天天衰弱,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從健步如飛到必須靠輪椅行動,從談笑風生到沉默茫然,她退化的速度快到驚人。
她不求生,但求死,求自己早點與心愛的男人在另一個空間相聚。
所以孟女乃女乃一定會去世,哥一定會離開,不管爸媽的結局有沒有改變?心沉入谷底,頭隱隱作痛,悵然填滿胸口。
他用指節敲她一下額頭,說︰「別多想,快起來,我們出去走走。」
「不想走,心情壞。」
「走走心情就會好轉。」他硬把亦青拉起來。
這時候,她發現牆上朱木炎的海報被許多照片取代,那些照片里面都有三只青……很快樂、很幸福的三只青。
「哥,如果所有的事都無法改變,我可不可以跟你去上海?」
她再也不想寄居邵家,不光因為害怕邵媽的態度,而是……知道媽媽與邵爸之間的往事,她無法不介意。
裴青沒回答,只是苦笑著。
亦青理解,當然不可以,他的處境已經夠糟,負擔自己都很困難,怎麼還能夠再承擔她?
「別胡思亂想,快起床,我給你做早飯。」
半個小時後,他們準備出門,在經過池塘邊的大樹時,她想到什麼似的指著大樹下。
「哥,你記不記得我們的時空膠囊?」
「記得。」那是在他和邵青考完基測隔天埋下的,他們各自寫下一個願望,放在汽水瓶里,約定好十年後一起打開。
但十年後,大青、二青、小青都離開了,願望被埋進土里,未見天日。
「想不想挖開?」裴青看著興致勃勃的她,笑問。
「當然想。」
「我去拿鏟子。」
「我去拿。」亦青搶快一步,轉身往屋里跑,裴青停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浮上淡淡的哀愁。
以後他不在了,她還能不能再這麼快樂?還會不會有人寵著她的任性,會不會有人把她的幸福看得比什麼都重?
伸手,他想抓住些什麼,卻發現陽光透過指縫,抓不住……
一鏟子、一鏟子慢慢挖,她花半個多小時才把瓶子挖出來。
她只記得埋在樹下,卻忘記埋在哪個方向。
裴青記得,但不肯說,他安靜看著她東邊一個洞、西邊一個洞,差點連樹根都刨了,才挖出瓶子。
淺淺笑開,他想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喜怒哀樂,不錯眼地……一直看著。
撥開泥土,她笑眯眼問︰「哥猜,我許的願望是什麼?」
她表面淡定,心卻不淡定。
那天他說了「女朋友」,她卻沒有回饋明確答案。
她同意,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從曖昧不明當中,漸漸感受彼此心意的過程,但……她不想這樣,她想要清清楚楚讓他知道,他喜歡她,而她,更喜歡他。
對,清楚明白是好事,她不想因為模糊而錯過,所以她要表達,要為這段感情勇敢。
「變成朱木炎那樣的國手?」裴青說。
「不對。」
「成為刑警讓路爸感到光榮?」
「不對。」她旋開瓶蓋,里面有三張一模一樣的國中作業簿紙折成的方塊,她先打開其中一張。
「是二哥的,他希望能一輩子和我們在一起。」
裴青微哂,邵青既敏銳又感性,誰對他好,他從來不說,心里卻清楚得很。
他曾問他,「為什麼真正親人做不到的,路爸路媽卻為我們做到?」
他們都是不被親人喜歡的孩子,但被忽略的那塊,路爸、路媽和亦青為他們補足了。
裴青安慰,「至少邵爸在乎你。」
而他,母親別嫁,連見都不願意見他一面,父親有了新家庭,對他只余下丟不掉的責任。他不想當多余的存在,卻一直是多余的存在,只有在路爸、路媽面前,他才發現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
路爸告訴他,「小青一個女孩子,沒有兄弟姊妹可以扶持,以後大青就當她是親妹妹,照顧她一輩子好嗎?」
他毫不猶豫回答,「我早就打算照顧她一輩子。」
可愛、精靈、體貼,這樣的女孩誰不想照顧一輩子?
她總是在裝傻,卻比誰明白,他和二青需要「被需要」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于是她索性耍賴,索性當起沒有公主病的小公主。
前世她總是耍痞耍賴,總是說︰我干麼努力上進?我有哥和二哥,只要躲在你們身後,安安心心地當一輩子米蟲就夠。
她心知肚明的啊,每次說完這句話時,他和二青的背就會不由自主挺直,肩膀就有了承擔重力的能量。
他們知道她需要依賴,于是卯足勁兒往前沖,他們必須強大優秀到足以被依賴;而她知道他們喜歡被依賴,于是想盡辦法依賴。
都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假若他和二青後來的情況叫做成功,那麼毫無疑問地,亦青是他們背後的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