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只青,一起喊Ya!」
快門按下,亦青跳起來趴到邵青背上,裴青掐住她的臉把她往自己抄過來,三個人靠成一堆,笑得亂七八糟。
今天是小學畢業典禮,亦青拿到市長獎,爸媽、邵爸和大青、二青都來了,她是最多家長出席的畢業生。
「小青過來!」
裴青和邵青彎腰,雙手搭轎讓她坐上去,兩人合力將亦青抬高高,她把花束舉到頭頂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快門閃過,一連串靜態的照片中看出動態的歡樂。
「路亦青。」童老師加快腳步走來。
「老師好。」亦青上前行禮,中年級時就換老師了,但她依舊是童老師的最愛。
「上國中以後要更認真哦,成績要繼續保持,你知道的,要找好的工作……」
童老師剛說一半,亦青自然而然往下接。
「就要念好的研究所大學,要念好大學,就要念好高中,要念好高中,國中成績就要比別人更杰出優秀。」總之一句話,成績非常重要。
亦青深深懷疑,如果老師知道長大之後,她沒進中研院、沒當教授,卻變成一個被投訴到不得不請假的小警察,心靈會不會受到嚴重創傷?
「很好,你還記得老師的話,要加油哦。」
「我會努力的。」她握緊拳頭向上一頂。
「謝謝老師。」爸爸、媽媽、邵爸異口同聲。
童老師一眼認出路媽媽,母女長得太像。「路媽媽你好,亦青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學生,雖然上課常常在睡覺,但怎麼都考不倒。」
童老師曾經考她幾題超出範圍的數學,亦青一樣輕松過關,更讓人訝異的是她完全沒有補習,這樣的天分,幾百人都出不了一個。
童老師真誠的贊美讓亦青感到微微羞愧,這與天分無關,而是……她和同學們不是在同一條起跑線啊。
「謝謝老師夸獎,我也很苦惱,亦青傻里傻氣的,整天只想玩鬧,爸爸太寵、她仗著爸爸撐腰,我也拿她沒辦法。」
「誰不想養一個成天玩,卻能玩出好成績的小孩?」童老師看看邵振,問︰「這是亦青爸爸?」
路崇光一把將好友推開,站到老婆女兒中間,笑容可掬道︰「童老師好,我是亦青爸爸,她回家常跟我說童老師是她最喜歡的老師。」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童老師看看路爸再看看路媽,心想︰還真是美女與野獸。
「沒事,我很少來學校。」
老師家長又客套幾句之後,童老師再次叮嚀亦青認真念書。
老師離開後,邵振模模亦青的頭,說︰「就說我女兒好,聰明漂亮、可愛開朗,以後不知道要便宜誰家兒子。」
路崇光手肘一捅架開邵振,把女兒扒進懷里。「嘖,女兒是誰的?搞清楚嘿!」
胡雪芬瞥一眼女兒控的丈夫,酒窩若隱若現。
「小氣,邵青都給你當干兒子了,女兒借我驕傲一下會怎樣?」
「不行,我家什麼都可以借,就是老婆女兒不出借。」
邵振大翻白眼,拉過亦青說︰「小青,喊一聲干爸,邵爸給你買手機。」
「我賺得不比你少,女兒的手機不需要你買。」
「別管你爸,小青,快喊……」
兩個男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鬧起來,惹得路媽和亦青笑不停。
邵青踫踫裴青手臂,說︰「哥,我們下午帶小青出去玩?」
「不行。」裴青拒絕。「下午去買國中參考書,童老師說的沒錯,應該提早幫她補習。」
補習?額頭三道黑線,邵青看著傻里傻氣的亦青,偷偷為她掬一把心酸淚。
2020年12月28日
像突然踩空似的,腳一抖,亦青猛地驚醒。
清醒後又是一陣恍惚,她又不確定自己身在何時、何處,眼球轉動,依舊是慢慢地,不敢一口氣轉得太快,怕轉快了,把時空給翻轉過來,她淺淺呼吸,一寸一寸慢慢挪動眼球角度,直到……
直到確定自己又在小密室里清醒,而不再是小正太的裴青躺在她身邊。
所以又是一場夢,一場回到過去、為彌補心中缺憾的美夢?
她不敢奢求美夢成真,只希望能夠睡長一點,讓童年在夢里待得更久。
可……怎又跑進密室睡?是昨晚啤酒喝太多,醉了?
側身望向裴青,是哥抱她來的嗎?房間已經整理好,為什麼不帶她上樓?
是她太胖?還是他也懷念童稚時期,三只青一起窩在密室里的歡樂時光?
伸出手指,細細地在半空中描繪他的臉。
深邃五官、微卷黑發,他的睫毛又長又翹,翹到讓身為女人的亦青都感到嫉妒。她更喜歡他張開眼,喜歡他那雙帶著不符年齡的成熟與世故的眼楮,它們讓孩提時候的自己感覺好安心。
哥從來不像個孩子,也許是因為太早被拋棄,理解處境的他早早學會委屈,學會沉穩懂事、安靜乖巧,也學會不麻煩大人。
他的行事周全卻習慣沉默,這樣的人通常會發展出「怪癖」、「難相處」……之類的評語,但他非常特殊,雖然不太喜歡與陌生人打交道,可只要提及他,贊美永遠多于批判。
他不必說太多話就能讓人低頭折服跟隨,他不必多余表現,眾人便樂于以他為偶像。
彷佛天生自帶光圈降世,不管走到哪里,孟裴青都是一道耀眼光芒。
小時候不懂怎會有這種人存在?長大之後,見過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明白,有的人天生就注定是個明星,即便想盡辦法掩飾光芒也無法不璀璨。
他的優秀無庸置疑,若非他與眾不同、杰出卓越,怎會讓繼母如此忌憚?也因為他的優秀,讓他在那樣艱困的環境下,依舊長成一株參天大樹。
他用幾句話,輕松將十二年光陰帶過,但她再不是傻傻的小亦青,便是他不說,她也猜得出他遭遇過多少風雨。
很心疼,不過,會好的,他說要留下,說再也不離開,他們將像過去那樣,有無數的時間來修補空白的十二年。
像「過去」那樣?真好……比起現在她更喜歡「過去」。
要不……
她還沒開始計劃「要不」之後,他張開眼楮了。
看見她眉宇間的笑意時,他彎下唇。
她不記得,不愛笑的男孩是從什麼時候變得愛笑,但她喜歡他的轉換,不管那個過程是因為喜悅還是委屈。
「睡得好嗎?」裴青問。
「不錯,昨晚我們喝得很醉嗎?」
「應該吧,你一直抱著我跳鋼管舞,猛喊︰大雄、花輪,go、go、go!」
哈……她居然喊他們?亦青捧月復大笑,在床鋪上滾來滾去。
「老實招,大雄、花輪是誰?」他壓在她身上,制止她的動作,看起來很霸道,可她喜歡他的霸道,因此笑得比開心更開心。
「同事,大雄是個老好人、傻傻的,戴一副眼鏡,老把吃虧當作佔便宜,受盡局長的委屈,還老是樂呵呵地說沒關系。至于我們局長,厚!又胖又惡霸,官高一級愛壓人,完全是胖虎的復刻版,知道他和胖虎更像的地方是什麼嗎?」
「什麼?」
「愛唱歌!每次聚餐他都要高歌一曲,明明難听到讓人想吐,但所有人都要用力鼓掌吹口哨,還要違心喊安可。你說,他是不是胖虎?」
「你也喊安可了嗎?」
「當然,要是不喊被他盯上,他會找碴找到你出現自殺,珍愛生命,喊安可……小事一樁了。有胖虎做對比,那只可憐蟲只能叫大雄。」
「很好,長大、聰明了,沒跳出來行俠仗義。」
「什麼叫長大?就是把自己變成討厭鬼的過程。小時候覺得捏柿子是不道德的,長大之後……牙口不好,不挑軟的還不敢動口。」她滿臉無奈,惹得他想笑。
「那花輪呢?」
「花輪是公子,超會打扮、還老噴香水,比我更像女人,他是造成我鼻子過敏的原凶,他額頭上留著一戳瀏海,動不動就撥兩下,騷包的說︰『親愛的Baby……』他每次一喊Baby,我的急性蕁麻疹立刻發作。」
「你拿兩個過敏源當好朋友?」他似笑非笑。
「我別無選擇啊!」
「怎麼說?」
「正常男人對女漢子都采取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不正常的他們才願意和女漢子正常交往。」她夸張嘆氣。
「你還是女漢子?」
這話問得多莫名其妙,她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女漢子啊。調皮、惡搞、仗(哥的)勢欺人(周處三害),小學六年不停不休,暴力小青惡名遠播。
裴青不苟同地掐掐她的臉。「認真想,你真的是女漢子?」
認真想?有必要嗎,但裴青的態度……閉嘴,她再認真想一遍。
幾段跳月兌的記憶沖進腦海,紊亂了她的邏輯,畫面場景不斷交錯、灌入,像填塞似的,填得她觸目驚心……
一時間她竟分辨不出,哪段記憶是真、哪段是假?
「我……」在試圖理出脈絡時,她听見裴青溫和、醇厚的笑聲,一個機靈,瞬間變得清晰。
她功課很好,她是乖乖資優生,老師超喜歡她……國小畢業時她還拿到市長獎,爸爸將獎狀裱起來,邵爸偷偷給她買手機,爸爸發現沒收了,她……
猛然坐起,喘息,她不敢置信地望向裴青。
怎會這樣?沒發生過的事為什麼會歷歷在目?她明明是闖禍精,明明是腦殘智缺不二人選,明明就是……
「哥。」她嚇壞了,哀求地望向裴青,想從他身上求出一個肯定答案,好將無解的恐慌排擠出去。
怎會怕成這樣?他還以為真相揭曉,亦青會很高興。
撥撥她亂成雞窩、半長不短的頭發,他懷念那兩根在後面一甩一甩的長辮子。「怎麼啦?」
「你相信人會回到過去嗎?」她往前一撲,圈住他的脖子,把頭塞進他頸窩間,彷佛這麼做危機就不會在她身邊繞圈圈。
輕淺笑著,他張開腿,把她收在兩腳中間,問︰「你回去了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是作夢,可又好像不是,很混亂。」
他將擺在櫃子上、裱了框的照片拿下來,遞到她手中。
看著照片,她呆到說不出話來,那是邵青第一次到他家時拍的。大青、二青、小青……三只青……
照片一直都在,只是臭臉大青變成笑臉青,沒有勉強或委屈,沒有刻意排擠,他甚至熱情把手搭在邵青肩膀上。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哥,我記得……」
「記得我把二青推開,他和我們之間空了一塊?記得我滿臉嫌惡,對拍照無比痛恨?」他接下她的話。
她點頭,海馬回亂成一團糊掉的酸米漿。
「前世我躲開,是因為不喜歡邵青,我認定他會把你搶走。在他出現之前,我已經在你身上烙下標記——路亦青是我的。他的加入讓我非常不爽。
「但現在我知道,他不會搶走你,知道當我不在的時候,有他可以護著你,知道我必須對他更好,必須感激他在你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
「哥。」這段話泄漏的情緒太多,多到……讓她又驚又喜、難以消化……
亦青知道他疼愛她、事事為她著想,但……不是兄妹之情嗎?
從來她都不敢多想、不敢逾越,常常夜半醒來,她蒙住棉被放聲大哭,把思念緊緊壓在心底,一再用力否定,自己的思念中寄托著……更多……其他感情。
他說「在你身上烙下標記」,指的是……他也一樣,一樣有更多的其他感情?
會是這樣嗎?還是她過度解釋了,他的佔有欲,不過是基于哥哥對妹妹的保護欲?
反覆的、矛盾的念頭,不斷在心底打架,打得她無力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