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跨院的花廳里,幾名青衣小婢陸續端著漆木托盤入內,托盤上擱著各式佳肴與美酒,逐一被擺放在紅木長案上。
花廳里邊立著一架羅漢榻,榻上鋪著一件雪白狐毛,看上去甚是柔軟舒服。
蔣朝雪身穿一襲繡有花鳥紋飾的淡紫錦襖,配了件藕色繡撒花百褶羅裙,肩上披了件滾毛絛紫大氅,披風上繡有一朵叡王府家徽的青蓮。
她躺靠在羅漢榻上,手邊擺著一壺熱酒,一只白瓷酒盞,一名青衣小婢跪坐在旁,手里握著描金紅木箸,忙著替未來的世子妃布菜。
叡王妃羅氏一走進西跨院,便看見無數婢女手中端著托盤,魚貫走向花廳。
攙扶著叡王妃的老嬤嬤一臉奇怪的道︰「如此大的陣仗,莫非是忠國公府派了人前來探視顏二小姐?」
羅氏搖了搖首,「這不可能,觀月閣的管事與丫鬟全盯著顏二小姐,忠國公府那頭若是來了人,我肯定會知情。」
老嬤嬤又揣測道︰「莫不是世子爺來了友人,正在設宴款待友人?」
羅氏沒搭話,兀自邁步朝著花廳走去,剛走近便听見里邊傳來蔣朝雪嬌慵的吩咐聲──
「本姑娘無聊得緊,去找些樂師過來,為本姑娘彈奏幾首曲子添些樂趣。」
聞此言,叡王妃不由得與貼身老嬤嬤面面相覷。
蔣朝雪捏起一只炙鴨腿,沒有半點名門淑女的範兒,更談不上什麼秀氣優雅,張嘴便大口大口的嘶咬起來。
這一幕盡落羅氏的眼底,出身名門,且被教導女子得矜持守禮的她,何曾見過這般鄙俗的姑娘?她登時面色發白,不敢置信的僵在原地。
青衣小婢瞥見叡王府的主母到來,紛紛跪落一地。
「奴婢見過王妃,給王妃請安。」
見花廳里的婢女齊刷刷全跪了一地,蔣朝雪這才放下手里的鴨腿,取過一旁的錦帕擦了擦手指,卻也沒有起身請安的打算。
她只是一臉笑盈盈的望著羅氏,依舊用著懶洋洋的嬌嗓道︰「昭兒給王妃請安,王妃且進來同樂無妨,我已命人前去找來樂師,一會兒便有絲竹之樂助興。」
聞此言,羅氏險些昏倒在地。
雖說前不久訂下這樁婚事的那時,她已見過未來的兒媳婦,可彼時的顏予昭膽怯害羞,始終低著頭不語……
怎麼才一段時日未見,顏予昭便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不再膽小怯懦,言行舉止彷佛一個俠女似的,豪爽大氣又不拘小節。
最古怪的是,特別是看見顏予昭那一臉甜笑時,總覺得她目光冰冷無情,絲毫沒有半點笑意,對比臉上的燦笑,反教人心中生畏。
伺候顏予昭的婢女曾向她告狀,這位出自忠國公府的顏二小姐,言行舉止粗魯無禮,對待奴僕又極為嚴厲,府中下人們不敢隨意怠慢。
最重要的是,世子爺待顏二小姐甚好,幾乎可說是處處讓著她,還把自己院中伺候的奴僕婢女,全撥到西跨院的觀月閣去伺候顏二小姐。
羅氏听聞此事後便再也坐不住了,非得過來會一會這位顏二小姐才行。
不看還好,這一看倒是嚇得不輕,出身名門的顏二小姐,雖是庶出,可听說頗受忠國公的疼寵,由于生性膽怯,過去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養于深閨之中,若非如此,叡王府又豈會接受這樁親事。
不過,羅氏為了兒子的親事,自然是操碎了心,且還留有一手──叡王府雖說已接受這樁親事,卻從來沒有親口允諾忠國公府,非讓顏二小姐當世子的正室不可,羅氏正暗自盤算著,待到迎親之時,便讓顏二小姐以側室身分嫁入叡王府。
伺候了叡王妃大半輩子的莊嬤嬤沉不住氣,率先發難道︰「顏二小姐,你還沒真正嫁進門呢,怎能以主人自居,任意支使我們叡王府的下人?再說,見著咱們叡王府的主母,你此等身分,不該起身跪地請安嗎?」
听見莊嬤嬤這番訓示,羅漢榻上的蔣朝雪只是笑了笑,眸光流轉之間,盡透出森寒殺氣。
她甜甜笑道︰「莊嬤嬤,你可曉得上一個同我這般說話的人,如今都在哪兒?」
莊嬤嬤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栽在她手里的那些惡僕、惡婢不知有凡幾,更遑論她還幫著主子整治了不少叡王的妾侍。
然而,此際見著顏予昭一臉格外燦爛的笑,又觸及她滿眼漠然的森寒,莊嬤嬤心下竟是一驚一乍的,善于察顏觀色的她,僅僅一眼便能看出這小姑娘絕非善類,當下背脊寒毛一根根豎起,渾身直冒疙瘩。
「莊嬤嬤,你怎麼不說話呀?」蔣朝雪略顯不耐的追問。
覷及叡王妃羅氏一臉鐵青,莊嬤嬤自是不願被顏二小姐瞧扁,只好硬著頭皮虛張聲勢的嚷嚷起來。
「顏二小姐,雖說你與世子爺的婚期延了半個月,可說到底你已踏入叡王府,日後便是叡王府的人,叡王妃便是你未來的婆母,你見著婆母怎能不跪安呢?」
這席話說得義正詞嚴,有理有據,倒是不像在惡意刁難。
蔣朝雪怒氣稍斂,未抹脂粉的嬌美臉蛋,猶然掛著一抹甜笑,囂張的氣勢卻是未減半分。
她不緊不慢的笑道︰「我從來不跪人,哪怕是我的娘親亦然。」
見日後的兒媳出此狂言,叡王妃當真怒了。
「我萬萬沒料到,堂堂忠國公府的二小姐,竟然如此粗鄙蠻橫,渾身上下不見半點知書達禮的名門氣質。」
蔣朝雪嬌笑不止的回道︰「顏予昭充其量就是個忠國公府的庶女,爹不疼、娘無奈,母女倆在府中混口飯吃罷了,能有什麼名門氣質?王妃,我勸你一句,我願意安安分分的留在叡王府享樂,沒有對叡王府大開殺戒,已是你們祖上積德,你莫要再妄想任意支使我。」
聞言,羅氏險些氣暈過去,還是一旁的莊嬤嬤及時出手攙扶。
「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同意,任何人不許進觀月閣?」
羅氏與莊嬤嬤聞聲望去,只見身穿一襲玄色繡青蓮錦袍,烏黑發髻上插著一根白玉簪子,益發襯映得豐神俊秀的「蘇宥澄」快步走來。
那一頭羅漢榻上的蔣朝雪,屈起一膝,縴手抓過漆盤里的一顆梨,百無聊賴的啃食起來。
那雙水靈靈的眸子,總是閃爍著清冷殺意,並以甜美笑容掩藏而起,教人望之生懼。
楊侑的目光隔空與那雙水眸對上,真切觸見她眼中的不耐,更甚者,還有幾分冷酷無情的漠然,他始終猜想不透,這樣一個靈秀清麗的小姑娘,究竟是如何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宥澄,你可總算來了──你瞧瞧這個顏二小姐,粗蠻無禮,張口閉口便是殺人……這樣的姑娘怎能留在咱們府里?」
叡王妃羅氏渾身直發抖的告著狀。
說來叡王妃也是頗為值得同情,在叡王府里醒來之後的這段日子,楊侑已將所有人的底細模得差不多。
經他留心觀察,這位羅氏雖然貴為叡王妃,可她的母族這些年來漸是凋零,無法給她任何依靠支持,自然也就不受叡王的青睞,因此她在叡王府空有名分地位,卻沒有太多實權。
叡王府後宅的真正實權,被掌控在叡王的側王妃江氏手里。
羅氏做人行事素來循規蹈矩,恪守法度禮節,至于江氏則是大大不同。
江氏生性大膽,藐視府中的繁文縟節,甚至見著叡王也不願行大禮,這般直接爽利的性情,反倒深得叡王的喜愛,讓她得寵多年,且主持著後宅大局。
「是呀,世子爺,我生性駑鈍粗鄙,出身低微,配不上您,您還是快些放我走吧!」
未待楊侑出聲安撫羅氏,羅漢榻上的蔣朝雪已含笑揚嗓,幫著羅氏一起貶損自個兒。
看出蔣朝雪眼中那抹惡意的促狹,楊侑不以為意然的淡淡一笑。
「宥澄,你可有听見她說的話?」
羅氏一把握住兒子的手,左等右盼,卻不見素來與自己親近的兒子張嘴附和。
楊侑輕輕撥開羅氏抓在自己腕上的手,「娘親莫要這般大驚小怪,昭兒前兩日出了點意外,以至于經常神智不清的胡言亂語。」
莊嬤嬤看不過眼,幫腔道︰「爺,您來得遲,可能沒听清,方才顏二小姐還揚言要殺光咱們叡王府,這是何等惡毒的心腸,竟會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
羅氏不安嚷道︰「忠國公府與咱們叡王府向來勢不兩立,如今無緣無故提出用聯姻化解兩族仇怨,恐怕這只是一個借口,忠國公府肯定是派這個顏二小姐前來禍害叡王府。」
蔣朝雪嬌笑一聲,「王妃說的不錯,我正是忠國公府派來的殺手。」
楊侑不悅的橫了那張笑顏一眼,提嗓低斥,「昭兒,莫要尋王妃開心。你手無縛雞之力,怎可能是殺手。」
听出他話中暗藏的嘲諷,蔣朝雪登時一噎,眼底陡然生怒,偏又拿他無可奈何。
作夢也料想不到,她蔣朝雪竟然有這麼一天!
眼下她這具身子既沒有深厚內力,更沒有半點武學根基,反觀楊侑的那具肉軀,雖說內力與先前沒得比,可再怎麼說總比她這鬼樣子強。
楊侑心底比誰都清楚,即便眼前的蔣朝雪成了顏予昭,並且不再有著強大內力與精湛武學,可她心狠手辣,初醒之時,便能憑著一根珠釵劃花兩個嬤嬤的臉,如若她真心想做,怕是會用盡各種手段傷人,甚至是殺人。
蔣朝雪的狠毒已是江湖聞名,想當初,他隨教中長老前去探查遭武夷教殲滅的某大門派,彼時所見,幾乎可用血流成河來形容。
那一門派的弟子多已死絕,斷肢殘骸遍地可見,其中一名尚未斷氣的長老,看見他們的到來,當下滿眼驚懼地拉著他的手,嘴里反覆嚷著「蔣朝雪」這個名字,始終咽不下那口氣安心離去。
便是自那時起,蔣朝雪這個染上鮮血的名字,在江湖中留下惡名。
無人知其來歷,只知她背著一把斬鳳刀,所到之處盡是腥風血雨。
那日在蘆花江畔,他親眼見識過她的厲害,若非他耍了陰招,拖著她一同墜落江河,怕是今日她依然在那座江湖大開殺戒……
無論如何,既然如今他倆沒死成,又成了眼下這模樣,當今之計只有先穩住她,別讓她再作惡,容後再慢慢尋思該拿她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