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不斷灌進肚里,高青禾哭得無法自已。
「全是我的錯,如果我別離開就好,我以為只離開一下子,我以為菁兒會睡得很熟,我以為……」
他沒想到,就那麼一下下,竟就天人永隔……那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啊!
他彷佛還能听見女兒軟軟嬌甜的嗓子喊著「爹爹」,彷佛還能嗅到女兒身上淡淡的女乃香味兒,可是,沒了……
慧槿不哭鬧,可卻比哭鬧更讓人傷心,她鎮定地為女兒辦喪事,她依舊主持中饋,伺候爹娘,但是他知道她徹夜無眠,她總在三更半夜摀緊嘴巴,低聲啜泣。
她瘦得幾乎月兌形,卻沒問他「那天,你去了哪里」。
高青禾越哭越大聲,他叨叨絮絮地說著女兒的死、妻子的哀愁,一個大男人哭成這副樣子,衛晟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衛晟從沒想過,會和這樣的人結交。
怎樣的人?軟、娘、不像男人的男人,乖到讓人忍不住想要嘲笑的男人。
認真說來他們不算有交情,而是高青禾巴上自己,倘若高青禾是那種諂媚小人,不理會就算了,可偏偏他不是。
他們相識也有七、八年了吧,那時他為了雲娘和爹爹大鬧,最後帶著雲娘離家出走。
他本想出門透氣,沒定方向,走一步算一步,結果走著走著,走到離京城不算太遠的城鎮。
他不記得是府試還是院試了?只記得大清早睡不著,出門買早膳時,發現街上全是人,才曉得那天是考試的大日子,許多學子由家人送著進考場。
高青禾就是只弱雞,也不知怎地犯到了誰,就被攔著不許進試場。
至于一旁的衙役,許是收到好處吧,或者是眼力不行,都鬧到這程度了,竟沒人出面維持秩序。
衛晟天生俠義,踫到這狀況哪有不出手的?這一出手,方才發現那也是群弱雞,三兩下解決之後,高青禾順利進入考場,只不過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像看天神下凡,這讓他得到充分滿足。
高青禾匆匆問過他的姓名、住處便進入考場。
衛晟施恩從沒指望被報答,反正天底下忘恩負義、得了幫助還要踹你一腳的人滿街跑,真不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傻仕子,更何況高青禾那身縫縫補補的藍袍子,一看就知道家境清寒,報答?算了吧。
沒想剛出考場,滿身狼狽的高青禾沒來得及回家,便急匆匆地到客棧尋他,並且大力邀他到家里住下。
高家不富裕,想吃飽?勉強;要吃好?甭想。家里的銀子全拿去供兒子念書了,陳舊的屋子就四、五間房,客人進門,只能和高青禾窩在一處。
但是高家……人情溫暖,比起他那個錦繡榮華的家,更讓人愜意舒心。
為感激他,高伯母把家里唯一一只養來下蛋的老母雞給宰了,殺雞時,他還看見高伯母在抹淚花,肯定心疼無比,但她還是把老母雞下了鍋。
真的,硬邦邦的雞肉很難吃,但那是他吃過最愉快的一餐。
他們喊他恩公。
听到這詞兒,衛晟覺得心酸,他被譽為京城首霸,是個知名紈褲,打架是他的生活日常,但不管是因為助人還是路見不平,都會被歸類成「惹禍」。
疼愛他的繼母為「維護」他,少不得被父親指責,而他積極努力地墊定「孽障」、「家門不幸」、「霸王」的惡劣形象之後,聲名遠播。
他不怕的,即使父親身強體壯、武藝非凡,揍人都是往死里打,但他天生皮粗肉厚,多挨上幾棍也只當鍛練。
只是他沒想到,一點一滴積累出來的惡形惡狀,在雲娘這根稻草壓下之後,他被趕出家門了。
說真的,「雲娘」能算個事兒嗎?她不過是個無父無母、被賣進青樓的孤女,頂多收房便是,怎麼會鬧到……父親連兒子都不要了。
過去不懂,直到被趕出家門、在外游歷過後,他終于懂得「捧殺」是什麼了。
高家雙親雖大字不識幾個,但對兒女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讓人感動,高家妹子撒嬌耍賴,對哥哥全心信任崇拜……這都是他不曾感受過的親情。
所以他把雲娘留在客棧里,自己在高家住了大半個月,直到高青禾考上秀才的消息傳來。
那段同居時日,他分享了高青禾的愛情故事。
當初為難高青禾的仕子是他的同窗,名叫陳建禹,兩人學識相當,但家世天差地別,他們在私塾里本就互為競爭對手,時時暗地較量,再加上兩人有個共同點——他們都喜歡先生的女兒沈惜若。
這個共同點成了兩人敵對、看見對方分外眼紅的主因。
在高青禾的形容中,沈惜若是個溫柔善解、人美心更美的好姑娘,也不知道是他往自己臉上貼金或者事實真是如此,他自信滿滿的說「惜若更喜歡我」。
也許吧,比起陳建禹,高青禾確實斯文俊秀得多,這也可以理解在考場為什麼會出現那出。
高青禾發榜後就整裝到縣學上課,他便向高家雙親告辭,帶著雲娘東南西北到處闖蕩。
雖然覺得麻煩,但一個弱女子隨著自己東奔西跑也算吃盡苦頭,看在這分上,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她給棄了,對不?
也是那一年的經歷令衛晟眼界大開,由原本的懵懂到對未來終于產生一些粗淺看法,但最後他選擇回京城,回家。
倒不是為了貪戀府里舒適的生活,而是因為雲娘懷孕了,她需要一個安全熟悉的地方待產,並將兒子養育長大。
但父親打死不接受雲娘,連大門都不許她入,衛晟只好在外頭買屋安置她。
對此,父親睜一眼閉一眼,不再咄咄逼人,為了讓他收心,還幫他在皇上跟前求得一份差事,尋著一門好親。
親事不上不下、不好不壞,但以他遠播的惡名來看,人家還願意將女兒嫁給他,沒啥好挑剔的啦。
衛晟不介意對方家世,卻擔心對方性情不好,擔心她日後苛待雲娘和兒子,為此特地尋機見對方一面。
那一面……讓他放了心,但為啥放心?他也不清楚,許是因為……貪圖對方美色吧。
對方真的長得很美麗,尤其是那雙眼楮,黑黑的、亮亮的,只要看一眼就會把他刻在骨子里的暴躁給消弭。
雙方約定,待女子及笄後便立刻舉行婚禮,沒想雲娘不知從哪里听來的謠言,竟求到未婚妻家門前,求對方接納容她,事情鬧得很大,京城上下都在討論,連爹爹都被皇上叫進宮里臭罵一頓。
養子不教,父之過呀……
衛晟以為這門親事鐵定黃了,沒想人家就是樂意讓女兒出嫁,他該怎麼說呢,是說準岳父不疼女兒,還是他的家世實在是過度優秀?
不久他領皇差出京,沒想到這一出去,他便失去她了。
他還記得昏黃的燭光下,女子專心讀書的模樣,當時他滿心想著,自己性子跳月兌,教小孩念書這事兒肯定做不來,日後只得仰仗她,沒想短短幾個月功夫,人事已非。
從小到大到底是什麼事讓父親和自己沖突不斷?
他記不清了,反正總有那麼些莫名其妙的狀況發生,讓他莫名其妙地惹了父親發怒,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父子鬩牆成了理所當然,再然後……他二度被逐出家門,父親當機立斷,請封異母弟弟衛軒為世子。
第一次知道身無分文是什麼滋味,第一次明白失去父親庇蔭,自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他只剩下雲娘和兒子。
于是他向昔日的狐群狗黨借錢……是誰說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說的真對。
那票兄弟雖沒有顯貴身分,但能在他落難時十兩五兩的湊,硬是給他湊了兩百多兩盤纏的也就他們了。
他把銀子留給雲娘,自己出去打天下,他抱著不成功不返回的心情,徹底拋棄過往。
然後,他成功了,他立下從龍之功,為今上帶兵打仗,他成了宣威將軍。
返京那天,他滿腦子想著在父親面前狠狠揚眉吐氣一番,卻沒料到……父親沒再給他搧巴掌的機會。
父親過世了,在三年前,他變成貨真價實的孤兒。
返京後,他再度遇見高青禾,他搖身一變成為翰林編修,不簡單吶,寒門仕子,能一路爬到翰林院,那可得卯足勁兒,雖說前途如何未知,但不入翰林不為宰輔,翰林院確實是文官之路的好起點。
高青禾成親了,一家和樂美滿,可惜娶的不是沈惜若,少年夢想成了泡影……不過,哪個男人心里沒有那麼點兒遺憾?
兩人再見,高青禾一貫熱情,那時他還不曉得衛晟是大將軍,一見面就嚷嚷著請吃飯,言談間他才曉得高青禾娶了個好妻子,讓他的人生徹底改變。
所以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是個有福的。
知道衛晟的身分之後,高青禾態度沒變,還是像麥芽糖似的老往他身上黏,從此自稱是他的好友兼死黨,這話兒……沒經過衛晟的同意,就自顧自地認了。
認真說來,他們是天南地北的兩類人,壓根兒走不到一塊兒。
高青禾出身貧寒,他身世高貴;高青禾是乖寶寶,他是壞小孩;高青禾一世順風順水,最大的委屈不過是少年心事不得圓滿,而他一生大風大浪,幾度差點丟了性命,方能走到今天。
他總覺得身為男人,高青禾太軟太弱、太沒肩膀,可衛晟並未排斥與他交往。
那是因為多年前的那一抹溫暖,因為他的良善單純,也因為他讓衛晟知道,天底下有一種人,沒錢沒權沒勢卻有資格過上那樣的生活……老天疼惜好人。
「阿晟,你告訴我,我要怎麼辦?我好痛苦啊……」高青禾抓亂自己的頭發。
衛晟凝聲問︰「那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一個問句,問得高青禾語塞,他無法回答,只能垂下頭,臉色蒼白。
所以……是不能與人說的秘密?
高青禾又道︰「如果她哭哭鬧鬧、摔盆摔鍋,我心里還會好受些,可是她什麼都不做。父親、妹妹責備她沒把女兒看好,她也沒爭辯,我知道她沉默是為了掩護我,可是她這樣我更難過,阿晟,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衛晟苦笑,真想一棒子狠揍他一頓,身為男人,怎麼可以一心顧著自己的難受,成天買醉,卻不試著改變情況?
他的妻子什麼都沒做,卻也什麼都做了,她盡力讓那個家走過這場風雨,她壓抑悲傷,盼著日子能夠順利過下去,他怎麼無法體會、無法理解?
「與其在外面喝酒,你應該留在家里陪伴她、安慰她,在你的親人責備她時,挺身為她說話。」衛晟道。
高青禾一怔,他知道,但是……不敢啊……他心虛,罪惡感泛濫,他連面對妻子都覺得好有壓力。
舉起酒杯,他又接連灌下幾杯烈酒。
衛晟眉心微蹙,連面對都不敢?那天他到底做了什麼?一把奪下高青禾的杯子,他道︰「別喝,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能……」
「回去吧,如果你真的希望妻子好過一點,那就再給她一個孩子。為母則剛,有個孩子讓她能夠投注全部的心力,她會轉移心情,慢慢從悲傷中走出來。」
再給她一個孩子?高青禾突然愣住了……再要一個孩子,慧槿就能轉移注意,就能事過境遷,就能抹除所有的不幸?真的可以嗎?
高家宅子不大,只是個二進房子,里里外外加起來不過十間屋。
有了三間鋪子的盈收,高家堪稱小康,慧槿是個會持家的,房子雖小,該有的東西都不缺,她把家布置得讓人感覺舒服。
辦完喪事,公婆心里抑郁,小姑陪著到寺里住上幾天,念念佛,听听經,平抑心中哀傷,郁兒打起精神去學堂念書了。
這些天翰林院那里請了假,但高青禾總是不在,每天不喝得醉醺醺的不回來,家里都變了樣。
她知道他在逃避些什麼,菁兒的死,他承擔了更大的罪惡感,所以她沒把事情說破,任由公婆誤會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到什麼樣的地步,只是她很清楚,她得撐下去。
但,多麼困難呵,那是她懷胎十月、差點把性命也搭進去的女兒,那是她抱著哄著、疼著寵著養大的女兒。
想起軟軟萌萌的菁兒窩在自己懷里,一聲聲說︰「我最愛娘了。」
想起愛吃的菁兒,總沒忘記把最後一口點心留給自己……想起菁兒搖頭晃腦,怎麼都背不牢三字經的憨樣兒……
那是她的女兒啊,她要如何過去?憑什麼過去?
那天她別睡著就好,她後悔自己一大早起來準備吃食,如果她精神飽滿,能追著孩子到處跑,是不是……菁兒還會在自己跟前活蹦亂跳?
她憤怒、她哀傷,她虐待自己的心,雖然理智告訴她,不管做什麼女兒都回不來了,但她無法停止折磨自己。
如果可以,她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換女兒好好活著……
低頭,她細細縫著女兒的衣服,想象女兒趴在床邊,笑咪咪問︰「娘,我什麼時候才可以穿新衣?」
「等娘縫好就可以啦。」她會這樣回答,然後下針更快,她舍不得女兒等太久。
「那娘縫快一些好不好?」
「好啊,娘不睡覺,認真給菁兒縫新衣……」
對,如果不睡就好,她真不該睡的。
所以她不睡了,再也不睡了,她裁布、縫新衣,一件一件日以繼夜地做,笑著做、哭著做、想著做,手指被針戳出無數血洞,依舊要做。
砰砰砰……
敲門聲不斷,家里沒買下人,只雇了個大嬸打掃做飯,這些天家里太亂,慧槿讓大嬸回去休息幾日,她需要安靜,不想被打擾。
停下針線,片刻後,決定不理睬,但是門外那人極有耐心,一敲再敲,敲得她頭痛,只好嘆口氣,放下針線,走到前院,當她打開門,視線對上門外之人時,她懵了,他傻了……
思緒翻江倒海地涌上心頭,衛晟分不清楚喜怒哀樂,只覺得喉頭梗住,心噎住,只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
他們見過面,在她十三歲、他十八歲那年。
爹爹將她說給鎮國公府的大公子衛晟,他的名聲啊罄竹難書,和這樣的男子大概很難舉案齊眉,不過她不能反對,因為心底清楚,于閔家,她就是一枚棋子,棋子沒有權力選擇要在哪里落子。
她怎麼都沒想到,成親前會在白雲寺中見到他。
他開口就道︰「我是衛晟,你的未婚夫。」
她點點頭卻不說半句話。
他自顧自往下說︰「我有一個外室,名叫柳雲娘,如今她已懷有身孕,成親後我會將她收房,你能善待她嗎?」
這話真是扎人心窩,才剛說親呢就把外室捅到她跟前,他這般直來直往、開門見山的,是連半點名聲都不在乎了。
她能回答什麼?不嫁?怎麼可能,到最後自取其辱的不過是自己,她深知父親打死都不會放棄這門親事。
幸好她已做足準備,成親後……不過是他過他的歲月,她度她的光陰罷了。
她靜靜看他,輕輕問︰「倘若我不能善待,你又如何?把她養在外頭?讓人戳我脊梁骨,罵我善妒?放心吧,公子視名聲為無物,我卻無法如公子般豁達,你想怎麼安排便安排吧,終歸要公子稱心如意,我方有順遂日子可過,是不?」
她看得明白,思緒也清晰,她做出他想要的回答與反應。
但不明所以地,他心頭卻不舒服了,為啥?他沒搞懂,就是難受。
不過有一點他看明白了,她是個很驕傲的女子,也許膽小,不敢離經叛道,但肯定驕傲。
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有後來數度夜探深閨的事兒。
他記得很清楚,她總在燈下讀書,專注的神情美極了。
那是第一次衛晟後悔把夜明珠給了從兄,如果贈予閔慧槿,喜歡在夜里讀書的她一定會很開心。
想著想著,他又發現自己也是第一次有想討女孩子開心的念頭。
他來過兩、三次,慧槿每次都在讀書,他看到書就頭痛,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像她那麼愛念書。
丫頭端來茶水,她嘟著嘴,氣鼓鼓道︰「姑娘,衛公子的事不告訴老爺嗎?」
慧槿放下書,笑問︰「說了,爹就能不讓我嫁?」一笑,她搖頭自言自語說道︰「不可能的。」
打從父親擇定她與三姊記在嫡母名下那天起,她便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經注定。
父親當然可以把所有庶女通通掛在嫡母名下,但這樣做太過明顯。
給予庶女嫡出之名,通常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庶女才德兼備,得長輩喜愛;二是為了能擇得條件更高的男子為婿,好為娘家增光。
她們成為嫡女的原因是後者,但父親是旁人嘴里那種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的人,分明想以女兒的婚姻謀利,卻不允許這風聲往外傳出,因此她們必須是「才德兼備,得長輩喜愛」。
這樣的孩子能不乖巧懂事听話,事事听從大人安排?
「難道就生生受下這份委屈?」
「天底下女子,有幾人能不受委屈?比起其他幾個姊妹,我算好運的了,至少我能讀更多書,學更多本事,其他姊妹沒這份待遇,最終還是得嫁入父親想要的人家。」
「可是衛公子真可惡!」
「別擔心,他再可惡,國公府後院總會有咱們的容身處。」
「難道只要有個容身之處就夠?您都還沒進門呢,姑爺的心就偏到那狐狸精身上,還特地跑到小姐跟前來說,這讓小姐如何自處?」
「沒你想的那麼難,我只要做好正妻該做之事,主持後院,替夫君教養孩子,照顧妾室,方方面面做得令旁人無話可說,博個賢名便是。」
「真不生氣嗎?姑爺怎能喜歡旁人卻不喜歡小姐?」
慧槿嘆口氣,「傻丫頭,喜歡這種事沒道理的,父親只為我求得這門親事,可沒求得夫君喜歡我,他若喜歡,我便付出幾分真心,他若不喜,我便盡責做好一個嫡妻。」
「倘若狐狸精容不下小姐,吹枕頭風讓姑爺討厭小姐呢?」
噗地,她失笑道︰「小小丫頭怎地如此多思多慮,放心,倘若日子真過不了,我便借口生病,領你到莊子上住好不?」
「莊子……」丫頭傻了片刻,恍然大悟。「姑娘最近尋來種花種糧的書,就是在預做準備嗎?擔心哪日被排擠得無處可去……」
「別自己嚇自己,我不過是未雨綢繆。」她把書合上,對著丫頭,昏黃的燭光在她臉上照映出一片柔和。
「不行,怎能把後院讓給狐狸精?太不甘心啦。」丫頭氣鼓鼓道。
她笑捏丫頭的臉說︰「你都說了狐狸精,狐狸要成精可得有千年道行,你家小姐不過是凡胎,哪能戰得贏,到時咱們明哲保身便是。」
「鎮國公夫人會同意嗎?小姐去了莊子,她哪有機會折騰媳婦?」
「她會同意的。鎮國公夫人賢名在外,且她有自己的兒子,若衛晟妻病、無嫡子,衛軒襲爵的機會豈不是更大?」
「小姐不想蹚鎮國公府這灘髒水?」丫頭恍然大悟,不再擔憂了,拿起美人錘給主子捶腳。
這段對話讓立在窗外的衛晟發怒,還沒進門呢就想著明哲保身,哼!到時,他就非要把她拖進髒水里,泡她一身。
他生氣,應該甩手就走的,但他沒走,而是坐在樹梢頭,繼續看著「凡胎」。
挺著大肚子的柳雲娘哭倒在閔家門外,事情一經傳揚,滿府下人看五姑娘的眼神都帶上幾分同情。
這個晚上,衛晟又來了。他想︰這回閔慧槿肯定要拼死為自己搏一回,哭鬧上吊、手段用盡也要退掉鎮國公府的親事吧。
沒料,她還是在看書,臉上波瀾不興,而怒氣沖天的依舊是她多思多慮的小丫頭。
「小姐,外頭都傳遍了,老爺難道……」
慧槿表情凝重,阻下她的話。「別嚷嚷,若是讓母親听見,我便是有心想保下你也無能為力。」
「可是……」
「父親不會放棄這門親事的,頂多是讓母親上國公府讓他們給個說法。」
「他們會給什麼說法?」
「去母留子吧,我猜。」慧槿搖頭笑道︰「柳雲娘這招做得不漂亮。」
「這招?哪招啊?她不就是擔心小姐容不下她?」
「柳雲娘懷有身孕,為安她的心,衛晟必會將白馬寺之事轉告,讓她安心待產,既然如此,她為何還來鬧上這出?」
「為何?」
「不過是不希望我嫁給衛晟罷了。」
「為什麼不?小姐都說會善待她了。」
「她覺得我是個強大的對手吧,在她心里,也許寧可衛晟娶個潑辣女子,驕縱任性、嫉妒成性的,最好不肯跟衛晟好好過日子,導至夫妻離心,她方有可趁之機。若是踫上我這不溫不火的性子,怎攪得起一灘混水?怎能順利模魚?」
「天……柳雲娘心機這麼深重,小姐還是去求求夫人吧。」
她淡然道︰「求不動的,父母親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豈能因為一個跳梁小丑放棄,與其去爭去鬧,倒不如安靜待嫁,說不定母親見我乖巧,會有幾分心軟,為我多備些嫁妝。」
「可萬一鎮國公夫人想看衛公子的好戲,啥交代都不給,那柳雲娘不是……」
「人相處久了,自見真心,若柳雲娘知曉我不與她相爭,自會安靜過日子,無風掀大浪,很累人的。」
慧槿幾句雲淡風輕的話讓衛晟更怒了,說不爭?是不想爭、不屑爭吧。
他都快氣死了,卻還是舍不得離開,連屋里的燈都熄了他還愣愣地坐在樹梢,回想她講過的每句話、每個表情。
他宛若被點穴了,一動不動地望著慧槿。
他沒想過高青禾的妻子竟然是她,所以當年身為罪臣之女的慧槿,被高家給買下?
當年返京後他到處打听,都打听不到她的下落,他質問父親,「為什麼不伸手助閔家一把,就算不行,至少把一個弱女子撈出來不難吧?」
面對他的質問,父親淡淡回答,「別再想閔氏女,我會另外再幫你找個好的。」
父親不喜歡雲娘,因為她出身低賤,那閔慧槿呢,那可是他到處打听才打听來的好媳婦,怎麼能夠因為閔家落難便一切都不算數?
他痛恨父親的勢利!
然他怎麼都沒想到,慧槿竟成為高家婦,這又是……好人有好報?高青禾怎麼會這麼幸運?他嫉妒了!
兩眸相望,許久……她輕輕笑開。
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年不過匆匆一瞥,她就把人給牢牢記住了。
做生意在外行走,她當然知道衛晟,當年的京城小霸王回來了,頂著成功光環,成為宣威將軍,成為京城名媛眼里的香餑餑。
這樣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談資,只是,她沒想過會有與他再見面的時候。
相比起那年,衛晟已月兌去年少的恣意飛揚,臉上增添了氣度與沉穩,如今的他變得鶴立雞群、卓爾不凡,彷佛走到哪里都帶著一輪耀目光輝,只是……眉眼間還帶著那麼一絲痞氣。
「衛將軍。」她先回過神,屈膝問安。
「我送青禾回來,他喝醉了。」衛晟也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
又喝醉了?真這麼悶,悶到唯有杜康可解憂?微笑,她再次道謝。「勞煩將軍了。」
慧槿在前頭引路,衛晟扶著高青禾走在後頭,經過院子時她猶豫片刻,最終在面子跟前低頭,領著兩人來到寢屋。
院子里連片落葉都沒有,窗明幾淨,樣樣物件都擺設得令人舒心,高青禾沒說錯,他有個賢慧能干的妻子。
床邊有個櫃子,里頭擺滿書,不是四書五經、與朝政相關的書籍,而是游記、算學、食譜、制香……涉獵廣泛。
他想,是她的書吧,她和當年一樣喜歡讀書,那個在昏黃燭光下專注書冊的少女,瞬地浮上腦海。
把高青禾放到床上,慧槿將丈夫安置好後,客氣道︰「請衛將軍到前廳坐坐。」
「好。」
她沏了茶,帶著花果香的茶葉,是她親手焙制的。
公婆喜歡,她便嘗試更多口味,結合醫理,研制不同味道的花果茶,但這個她沒有拿去做買賣,而是讓丈夫拿來作為應酬之用。
大家都說相公有個賢內助,她也以此自得自滿,對于人生,她要求不多,不想丈夫謀高官,不圖榮華富貴,只想平平安安、一路順遂,沒想到旦夕禍福終究逃不過去。
衛晟喝一口,是桂花烏龍,高青禾送過他,他好這口,曾問高青禾在哪兒買的,他道︰「是我妻子親手制的。」
說話時臉上帶著兩分驕傲,雖然高青禾從未說過︰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但他的表情把話說足了。
從來不懂得嫉妒的他,開始嫉妒起朋友,這是相當糟的情緒,但他忍不住。
放下茶盞,衛晟道︰「那年……很抱歉,我返京後托人四下打探,卻都找不到你,只找到閔七姑娘,我把她安排到她舅父家去了。」
那年被拉到人市上,像牲口被檢視拍賣時,她曾幻想過……衛晟對柳雲娘的情義,會否分一點點到她身上?會不會他突然出現,拯救她的卑微?
可他終究沒有出現,她自嘲的想︰男人的在乎從來只會給在乎的人,而她,不是衛晟在乎的那個。
然而,听見這話……他果然是有情有義之人,雖然已經事過境遷,可不知道為什麼,心里那股連她都不曉得的怨氣,慢慢平息……
「沒事,我過得很好。」就算不好,只要還能過下去,她就會咬緊牙根,抬高下巴,揚聲道︰我過得很好。
慧槿承認,自己是不敢改變現況的膽小鬼,但她剛毅堅強,不管現況再艱困,總能挺直背脊,咬牙熬過,她不是大將軍,無奈長出一副錚錚鐵骨。
「菁兒的事,請節哀。」
她沒回答,唯有垂眉,數度咽回喉中哽咽,然再抬眉時,她又能笑了。
「我以為你會承襲鎮國公爵位。」她轉移話題。
不想談菁兒嗎?因為話題太刨心?好吧,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回京後,我和父親大吵一架,怨他沒將你帶回,再加上他堅持不讓耀兒入祖譜,所以……」
「你又離家出走?」
第一次他離家出走,有個「慈心繼母」逢人就自責沒將繼子教好,以至于鬧得父子不合,于是在昭彰惡名之外,他又被扣上一頂不孝的大帽子。
「不僅僅離家出走,我自請除籍。」這事雖然父親沒有應允,卻讓衛軒成了世子。
「何必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一笑,她果然把所有事全看得明明白白。「也許是因為我們父子的脾氣一樣暴躁吧。」
那個時候她剛進高家,無法想象有人可以把生活過這樣困頓,為適應日子,為求月復中胎兒存活,日子過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探听有關他的一切。
過去幾年間,皇子們斗來斗去,在四皇子倒台之後,其他皇子死的死、倒的倒,皇帝再會生也抵不過這種消耗。
直到去年,最不被人看好的七皇子被宣入京,在皇帝駕崩前領了詔書當上皇帝,而身為新帝好友的衛晟,聲名大噪。
她這才曉得,那些年衛晟一直在帶兵打仗,立下大大小小不少軍功,因為駐軍在七皇子的封地里,兩人成了莫逆之交。
七皇子奉旨進京的路上遭遇過無數險阻,是他數度以性命護得七皇子周全,帶著從龍之功的他被封宣威將軍,賜下將軍府。
而曾經榮耀的國公府,自從鎮國公過世、衛軒承爵之後,沉寂下來。
然外人不知道,蠢衛軒堅定地站在五皇子身後,暗中替他做了不少掃除障礙的破事,如今新帝上位,不急,新帳舊帳一筆筆慢慢算,衛軒……等著吧!等著皇帝找到一個好借口一舉清算。
「這些年將軍過得好嗎?」這是客氣的寒暄。
但他不當她是客氣,他認真相信她關心,所以認真回答。
「我還不錯,到了個陌生地方,做著陌生的工作,卻還做得相當不錯,我認識一大群兄弟,現在這些兄弟跟著我混,日子過得挺愜意。」
她笑著點頭,是啊……他身邊從來都跟著一大票兄弟,若非如此,哪會得來京城首霸的名頭。
「但是在我離京不久之後,雲娘和兒子就消失了,我懷疑是繼母王氏動的手,這些年多方查訪,始終找不到他們母子。」他的語氣黯然。
去年返京,方知父歿,雲娘不知所蹤,頓時他沒了家、沒了親人,外人看著他坐擁從龍之功,飛黃騰達,卻不知榮光沒有親人分享,他覺得……空虛,這份空虛是再多的朋友都無法填補的。
這大概是他覺得高青禾又娘又黏,卻始終沒甩下他的理由吧——高青禾有一個他羨慕卻得不到的家。
听著他的分析,慧槿微哂,不應話。
可他何其敏銳,一眼瞧出她的笑意中藏著什麼,「你覺得我推斷錯誤?」
她嘆氣,抬頭,目光微閃。當然錯誤,男人就是無法讀懂女人。
「別這樣看我,有話直說。」
她想了想,試著找出最不傷人的言詞道︰「當時衛軒也順利成為世子,你于她已無利害關系,她為何還要對柳雲娘及你兒子動手?若事情鬧大,被冠上心腸惡毒之名,于她何益?」
「也許她想斬草除根,不願耀兒活著。」
「鎮國公寧願丟掉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讓耀兒入籍,這麼堅定的態度,我不認王氏需要多此一舉。」
「你的意思是,是雲娘主動離開,不是被人所害?」為什麼?因為覺得他沒前途?因為覺得自己所托非人?
「我不過是推測,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月復了。」
心頭微澀,雲娘曾說過,不管有沒有名分,此生只願與他攜手偕老……
但慧槿的話句句在理,王氏再愛惜羽毛不過,連半句難听話都不願外傳,她何必冒著風險做無益之事?
見他臉色變換莫測,慧槿皺眉。她真是多嘴了,此事本就與她無關,她只好再轉移話題。「你與相公相識?」
正起神色,不再多想,他會把所有事情查得清清楚楚。「他考試時被人刁難,我曾助他一把,從此結下情誼。」
世間這麼小?繞來繞去,竟繞不出這層關系。「民婦多謝將軍仗義相助。」
望向慧槿,她臉頰凹陷,雖用胭脂遮掩了卻仍掩不住眼下墨黑,想起高青禾說︰白日里她總強作堅強,卻在無人的深夜痛哭哀泣。
他說︰她替我頂了罪,明明委屈卻不辯解。
他說︰她越是這樣,我的心越扎,我寧可她哭鬧……
哭鬧?她肯定不會,她既理智又傲氣,她比高青禾更好強。
他不想刨她的心,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失去孩子的痛,我經歷過,我理解你的痛,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你不放掉它,就無法邁向未來。」
慧槿猛地對上他的眼。
這人……真壞,就算當了將軍,骨子里還是那個京城紈褲,不在乎旁人想法,只管自己的心意,她都把話題拉開了呀,他還非要把那層紙掀開,非要把人心看得清楚透澈?看明白她有多痛,于他何益?
他的話砍上她的自尊心,她性子軟,不喜與人爭執,但不是沒有脾氣。深吸氣,她淡聲回擊,「不同的,你沒有照顧過他,沒有日夜守在他身旁,他生病的時候,你沒有憂心焦慮,他鬧脾氣的時候,你沒有抱著他滿院子哄。
「你沒有在他顫巍巍的學走路時扶他一把,你沒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教會他說話,你沒有陪著他背過三字經,沒有教會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你什麼都沒有為他做過,憑什麼說你理解我!」
撂下話,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轉身回屋,丟下衛晟在廳里。
看著她的背影,衛晟垂眉輕笑,她……還是那個很驕傲的女子。
真的,後悔了……那年他為什麼要出京,為什麼不留下來助她度過劫難?
如果他留下,會不會得意自負的是他,擁有一雙漂亮子女的是他,家庭和樂幸福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