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飛 第十章 遇險露真心 作者 ︰ 季可薔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這日一早,京城便有股不尋常的熱鬧氣氛,無論是王公貴族或官宦世家,凡是府里有教養良好的千金嫡女,幾乎都接到了來自宮里的帖子,應邀于牡丹宴上共襄盛舉。

而這帖子不僅是來自陸貴妃,據說也有皇後娘娘的意思,陸貴妃為其親生的六皇子選妃,皇後娘娘也不甘落于人後,想著再為寄養于其名下的太子添幾名側妃或良娣。

其他皇子的生母或養母見後宮里這兩大巨頭都有了動靜,自然也是紛紛跟風,就算搶不過兩大巨頭,也得為自己兒子掌掌眼,先行挑幾個候選的良家女。

于是待金于飛領著自家小姑一同進宮時,就見到了滿園的鶯鶯燕燕,個個打扮得嫵媚多姿,美不勝收。

「嬌嬌,還記得我說的話嗎?」

「記得。」玉嬌嬌輕輕頷首,面對周遭無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硬是高高地抬起了下頷,做出一副自信滿滿的姿態。

她記得大嫂說的話,今日,她們倆可是代表鎮北王府的女眷,無論如何都不能墮了王府的氣勢,教祖上蒙羞。

只是這是許久不得進的皇宮,她不免還是有幾分忐忑。

金于飛彷佛看出了她強自掩飾的緊張,微微一笑。「莫慌,你今日很美。」

玉嬌嬌聞言,星眸不由得閃亮,臉蛋染上些許暈紅。

其實無須大嫂強調,她也知曉自己今日確實挺美的,尤其身上穿的這件裙裳,更是由好幾位彩衣坊最頭等的繡娘親手縫制,象牙白的錦鍛,由裙擺開始,繡著星星點點的丁香花,細女敕的花睫,碧綠的葉片,粉紫色的花瓣,漸次往上堆疊,終于在裙裳中段燦爛盛開。

再搭配多寶齋最頂尖的工匠特別打造的成套精致頭面,襯得她整個人光華流轉,如詩如夢。

而金于飛為了不搶小姑的鋒頭,反倒打扮得低調許多,只有頭上戴的翠玉蘭花簪,雕飾華美,玉質通透瑩潤,顯出幾分仙氣。

簪子仙氣,金于飛臉上的笑容可就世俗多了,盈盈如水波瀲灩,口吐豪邁之語。「眼前這條皇宮內苑的花徑,就是咱們姑嫂倆的T台,走吧!」

玉嬌嬌一愣。「何謂T台?」

金于飛一凜,自己也愣住了。

對啊,何謂T台?又是一個自己張口就來的名詞,卻是好半天模不著頭腦。

「嗯,這不重要。」八成是她投胎時忘了喝孟婆湯,殘留的前世記憶吧?金于飛本能地不想深究。「重要的是,嬌嬌,今日你必會在這宮里大放異彩,你可有此自信?」

玉嬌嬌怔怔地看著金于飛,總覺得此刻大嫂說話的神態頗有那些西洋來的傳教士熱情奔放的架式,有種難以言喻的魅力,教人不由得想要信服。

「有自信嗎?」

「有!」

簡單俐落的回應,為今日姑嫂倆橫掃皇宮內苑的傳說,拉開了序幕——

御花園里,牡丹盛開,後宮嬪妃及名門貴女各自爭奇斗艷,而據說陸貴妃以一襲別致的星光鳳尾裙,極其霸道地奪取所有人的目光,就連理論上身為六宮之主的皇後,風采亦稍遜她幾分。

旁人或許不曉,玉懷瑾卻心知肚明,這襲星光鳳尾裙,其實是彩衣坊敬獻給陸貴妃的,而他那美麗聰慧的娘子正是借此為自家謀來了兩張牡丹帖,得以領著他妹妹出席今日的盛宴。

想必這姑嫂倆如今正在那場牡丹宴上如魚得水吧,他只希望妹妹那令人發指的琵琶琴藝真的能有所進益,可別把一曲〈笑傲江湖〉彈成了鎮魂的哀樂。

只可惜這宮里的規矩大,男女有別,嬪妃與貴女們在御花園賞花,他們這些個臭男人只能擠在這偌大的西苑,預備在聖上親自主持下,來一場別開生面的蹴鞠賽。

還未上場,玉懷瑾便已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原因有二,其一,他方才當著所有人的面毫不心虛地大拍皇帝老爺的龍屁,獻上了一座西洋音樂鐘,其二,皇帝老爺因此心情大為暢快,當眾宣布玉懷瑾不僅不傻,還是個年輕有為的青年才俊,他個人相當看好。

這意味著鎮北王府此前一蹶不振的處境有了變化,甚至有可能牽動北境那邊的局勢。

幾個野心勃勃的皇子虎視眈眈,同時盯上了玉懷瑾這塊肥肉,他究竟是不是傻,這個問題值得深究,若是不傻,或許有咬下來嚼一嚼、啃一啃的價值。

「上馬!」

皇帝一聲令下,參賽的人分成兩隊,各自佔據有利位置。

玉懷瑾被分到太子領軍那隊,另一隊自然是由陸貴妃所出的六皇子為首,兩軍羅列對峙,蕭颯凜冽,一場蹴鞠還未開始,已隱約可嗅到龍子奪嫡的煙硝味。

驀地,一顆渾圓的鞠球由一名太監揚手高高拋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還未落地,數十只馬蹄便踢踏地揚起漫天煙塵。

比賽開始!

丹楓郡主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從她數日前探听到消息,得知玉嬌嬌也得了陸貴妃發的牡丹帖,她心口就堵著一股悶氣,今日她刻意盛裝打扮進宮,卻還是在裙裳與首飾上遜了玉嬌嬌一籌,這胸口就越發悶得生疼了,臉色都跟著蒼白了許多。

原本想在才藝上扳回一城,豈料玉嬌嬌不知從何處學了一首新奇的曲子,竟是連擅于音律的皇後娘娘都被勾起了興致,急著探听此曲究竟由哪位大家所作。

「你說是從一位行商手中買來的曲譜?」

「是的。」當著眾人的面與當今地位最高的女人說話,金于飛仍顯得不卑不亢的,並沒有因此就顯出絲毫怯懦,臉上甚至還帶著神采飛揚的笑容。「正確地說,不是妾身買來的,是妾身贏來的。」

「哦?」王皇後滿是興味地挑眉。「如何贏得?」

「賭骰子。」

此話一落,眾人盡皆譁然,就連習慣了大嫂大放厥詞的玉嬌嬌,此刻也不免有些忐忑心慌,暗自偷覷著王皇後與其他高位嬪妃的臉色。

偏當事人還是一派淡定從容。「那行商行走于各地,最遠曾至西域諸國,蒐羅了不少罕見的曲譜,千金難買,妾身當時還是個小姑娘家,手上沒有太多銀兩,就用了個激將法,騙他與妾身賭了幾把骰子。」

相較于其他人震驚的神情,王皇後倒是顯得並無異樣,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你可是作弊了?」

金于飛嫣然一笑,燦亮的眼眸竟是閃爍著幾許俏皮的光芒。「皇後娘娘英明!」

旁听的眾人再度倒抽口氣,王皇後本人卻是呵呵笑了。「你這丫頭倒是直爽有趣。」

以王皇後四十多歲的「高齡」,喚方滿雙十年華的金于飛一聲丫頭,確實不為過,但她還是很識相地做出羞赧狀。

「皇後娘娘取笑了,妾身于年前出閣,早已不是個黃毛丫頭了。」

丹楓郡主一直在一旁听著兩人對話,此刻終于找到了見縫插針的機會。「是啊,皇後舅母,您忘了嗎?玉夫人與其夫君,乃是御賜的金玉良緣,在京城可是傳為美談呢,都說是一樁郎才女貌的佳話。」

在場的都是人精,誰都听得出丹楓郡主這話可不是贊美,分明是在嘲諷金于飛以商戶女的身分,嫁給了一個出身王府的傻子。

圍繞在王皇後身旁的幾個高位嬪妃紛紛打起了眼色,王皇後自然也察覺到皇上這個外甥女的用意,卻是不動聲色,仍是笑得萬般和藹。

「瞧本宮這記性,竟是一時給忘了。」

「皇後娘娘日理萬機,自是不記得這般小事。」金于飛識趣地搭話,彷佛並不介意眾人燃燒著熊熊八卦火焰的眼神。

「說起來懷瑾這孩子,小時候本宮還見過他幾次,是個俊俏乖巧的孩子。」

只可惜一場意外傷了腦子,傻了。

其他人紛紛在心里默默補充。

「夫君也算得上是皇後娘娘您的子佷輩,娘娘若想召見他,隨時傳喚即可……不是妾身自夸,妾身的夫君如今比起小時候,那可更是風采如玉了,是全京城都少見的美男子!」

金于飛一副洋洋得意、我的夫君好棒棒的口吻,倒讓人不知如何接口,就連丹楓郡主的兩個閨中密友左意與柳無雙,都忍不住私下議論。

「這位玉夫人倒是個撐得起場子的。」

「怕不是和她夫君一般,腦子有問題吧?」左意有些懷疑。

柳無雙差點想翻白眼。「腦子有問題的人,說得出『心中有佛,所見皆佛』這樣的話嗎?」

這倒也是。

兩人一邊竊竊低語,一邊朝坐在王皇後近側的丹楓郡主望去,只見後者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柳無雙看著,不免有些擔心這位脾氣驕縱的皇家郡主一時腦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果然,一聲冷哼忽地重重噴落,接著便是一道嬌脆的嗓音揚起。「長得好又如何?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丹楓郡主毫不客氣地當場發作了,氣氛一時靜寂無聲。

玉嬌嬌暗暗咬牙,用力絞握著雙手,十指擰成幾個緊緊的結。

所有人都等著金于飛的反應,猜想她八成是插科打諢過去,或者模模鼻子認了,總不可能當著皇後娘娘的面,與這位長公主的嬌女對上吧?

偏偏金于飛就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上前一步,直接就對丹楓郡主微微一笑。「郡主此言差矣。」

「我哪里說錯了?」

「容妾身僭越,郡主有三錯。」

還真的敢講?

丹楓郡主狠狠地瞪著金于飛,近乎咬牙切齒。「哪三錯?不妨說來听听。」

「其一,郡主未曾見過我家夫君,亦不曾與他交談過,如何得知他的相貌與才情?方才那句批判便也作不得數。」

丹楓郡主冷笑。「還有呢?」

「其二,我夫君縱然不才,也是鎮北王府的子孫,郡主身為皇家血脈,如此批判為國家開疆拓土的忠臣後裔,怕是有傷親和。」

丹楓郡主不以為然。「祖上的榮光,不代表後代子孫就能受得起。」

「其三,我與夫君的婚事乃聖上所指,聖上御旨親言我倆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莫非郡主是對聖上這番話有何異議?」

「你……」丹楓郡主說不出話來了,饒是她再恃寵而驕,也深知天威不可犯的道理,金于飛分明是在她面前挖了個坑,她要是不小心掉下去,當眾失了顏面事小,欺君犯上之罪事大。

可要她就此咽下這口氣,卻是萬萬不能,她眼珠一轉,瞥向一直坐在王皇後左側默不作聲的陸貴妃,忽地嬌聲一笑。「皇後舅母,您可知貴妃娘娘身上這件星光鳳尾裙,是出自哪位繡娘的手筆?」

眾人聞言一凜,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往陸貴妃望去。

陸貴妃本就生得容貌嬌艷,再加上這身特制的裙裳,更是顯得風采照人,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楓兒听說,是彩衣坊好幾個手藝上乘的繡娘花費了將近半個月才好不容易趕制出來的,上頭那點點碎星也是繡娘親手慢慢點出來的,用的是南洋特產的星砂……

我說的對不對啊?玉夫人。」丹楓郡主巧笑倩兮,話里明顯帶著挑撥之意。

誰都知道王皇後與陸貴妃在後宮打了許多年的擂台,彩衣坊既是金于飛娘家的產業,那她巴結了陸貴妃,就等于是得罪了王皇後,有一好沒兩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正當眾人默默在心中為金于飛哀悼時,她卻是粲然笑道︰「多謝郡主提醒妾身了,妾身今日進宮,正好備了一份薄禮進獻給皇後娘娘,還望娘娘不見棄。」

王皇後黛眉一挑,未及開口,她身後的掌事大宮女便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她立時眉目舒展,看向金于飛的眼神又溫和了幾分。「你有心了。」

什麼有心?如何有心了?丹楓郡主在心里瘋狂地叫囂著,好想用力搖晃金于飛的肩膀,問她究竟做了什麼,怎麼皇後娘娘才剛對她有了怒氣,立時又打消了?

可惜她還沒機會問,皇帝身邊一名大太監便過來傳話,跪拜于王皇後面前。

「稟娘娘,皇上有旨,蹴鞠賽已打完上半場,請娘娘與各位女眷移駕西苑,親睹我大齊好兒郎的英雄風采。」

皇上邀請她們去西苑看蹴鞠?

御花園里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凡是未婚的姑娘家此刻臉上都不免薄暈了霞色,意識到很可能是皇上有意借此機會,讓欲選妃的皇子們能夠與她們這些候選的千金閨秀們相見,就算只是遠遠地看一眼也好。

當然,負責陪伴這些姑娘家的婦人們也都有所領悟,一個個低聲囑咐起自家晚輩,務必端莊守禮,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

王皇後淡淡掃了一眼陸貴妃,接著很快又收回目光,微微笑著。「既是皇上盛情邀約,咱們也不好掃了他的興致,都來去西苑瞧瞧吧,也好給我大齊優秀的子弟們助威。」

「是。」

于是,王皇後與幾位高位嬪妃乘步輦,其他外命婦與各家千金閨秀則在其後步行尾隨。

玉嬌嬌趁機來到金于飛身邊,輕聲低語。「大嫂,你方才差點沒嚇死我。」

金于飛笑睨小姑一眼。「怎麼?你怕了?」

「大嫂難道不怕嗎?」玉嬌嬌嘟著嘴。「那丹楓郡主分明是有意在皇後娘娘面前上你的眼藥。」

「放心吧,你大嫂我早有準備,既討好了陸貴妃,當然少不得皇後娘娘那一份。」

「你送皇後娘娘什麼了?我瞧娘娘一開始知道星光鳳尾裙是彩衣坊獻給陸貴妃的,表情還挺難看的……」

「一套鸞鳳和鳴的紅寶石頭面,只有正宮才當得起那樣正的紅色。」

「大嫂厲害!」

「那可不……」

下半場開打時,觀眾席多了不少女眷,鶯聲燕語,好不熱鬧,而場上參賽的男人頓時個個越發精神抖擻,猶如開屏的孔雀,爭相吸引異性的注目。

金于飛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夫君。

他今日穿著一襲深紫色綾羅箭袖長袍,系白玉腰帶,兩臂及衣袍下擺皆繡著團花暗紋,隱隱浮動著潤澤光華。

這一身低調卻依然華貴的穿著,襯得他整個人越發顯得寬肩細腰,俊秀出塵,如松竹挺拔,凌躍上馬的姿勢更是瀟灑俐落,教人心動。

女眷席這邊隱隱起了一陣騷動,好幾個名門貴女都在悄悄問著那個俊俏的男子是誰,得知竟是鎮北王府那個傻嫡子,都是驚愕難信,一邊在心里暗自可惜著,一邊又忍不住將目光眷戀地流連于他身上。

等到蹴鞠賽開打,眾馬奔騰,女眷們更訝異地發現玉懷瑾不僅人長得好,馬術亦是一流的,策馬疾奔時圓轉如意,彷佛人馬合為一體,揮杖擊球的動作更是帥氣果決,在他的助攻之下,太子很快便擊進一球,取得領先優勢。

一球方進,緊接著,在兩人協力相互掩護之下,這回輪到玉懷瑾發威,精準地將鞠球調高,漂亮進球。

場上頓時歡呼聲雷動。

就連最愛在外頭裝高傲的玉嬌嬌都忍不住附在金于飛耳邊,興奮地低語。「大嫂,想不到我哥哥蹴鞠之術如此精湛出色!」

玉嬌嬌想不到,但她能想到。

金于飛黯然尋思,眼神緊緊追隨著場上那個如風恣意來去的男子,就如同百年之前,她的上一世,她也總是這般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越來越能肯定,如今這個他,便是從前那個他,一顆心也因而越發惶恐,即便這世的她再擅長欺騙自己,也很難忽略這個事實。

又一記漂亮的擊球,金于飛能听到周遭無數貴女的呢喃細語。

「那真的是玉懷瑾?看起來一點也不傻啊!」

「這般好身手,比起太子與六皇子兩位殿下都毫不遜色,甚至比他們更灑月兌自如。」

柳無雙與左意也不禁心生向往,而令她們驚訝的是,就連之前口口聲聲瞧不起鎮北王那個傻兒子的丹楓郡主也看得入了神,臉頰暈開淺淺的粉色。

驀地,場上傳來一陣憤怒的馬兒嘶鳴,眾人一震,紛紛望去,只見一匹毛色紅棕的駿馬彷佛發了瘋似的,狂叫亂竄,連它的主人都無法控制它。

「是太子殿下的坐騎!」

不知是誰這樣驚慌地喊了一聲,眾人剎時都心驚膽顫,高踞于台上明黃色龍座的皇帝臉色亦是一變,皇後更忍不住出聲斥罵御前侍衛。

「都站著干什麼?還不快去救太子!」

但場上已亂成一團,別說御前侍衛很難介入,就連其他參賽的皇子及世家子弟們都避之不及,眾人只能各自盡力拉住自己的坐騎,以免釀成更大的災難。

吁——

一道尖銳的哨音劃破長空,接著人人都看見了,玉懷瑾策馬越眾奔出,追向帶著太子胡奔亂竄的紅棕色駿馬,手握長繩使勁一甩,立時便套住了駿馬的頸部,跟著一擰一扯,那馬當即被勒在原地,卻是更激烈地掙扎跳動起來,眼看著它身上的太子就要被甩落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太子身子往橫倒的那一瞬間,玉懷瑾連人帶馬已趕到太子身側,伸手拽住他,太子本身亦學過一點功夫,一個巧勁順勢攀上玉懷瑾的胳膊,兩人各自一起一躍,于空中身影交錯,繞了個旋,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際交換了坐騎。

太子安全了,玉懷瑾卻是陷入了險境,必須以各種蠻橫的手段馴服那匹神智瀕臨癲狂的瘋馬。

在玉懷瑾主動與太子交換坐騎時,金于飛便忍不住站起身,心髒怦怦跳著,有種不祥預感,而當她看見那匹瘋馬帶著玉懷瑾往西苑場邊的觀眾席沖時,更是剎時停止了呼吸。

她了解他,他不可能讓那匹瘋馬傷及任何無辜之人,所以他唯一會做的選擇便是……

金于飛雙手提起裙裳,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心急如焚地往玉懷瑾的方向奔去,邊跑邊看著玉懷瑾絞緊手上的繩套,大力勒住瘋馬的脖頸,終于在千鈞一發之際,瘋馬的頸骨斷了,頹然倒地,而它臨死前最後的癲狂則是將玉懷瑾狠狠甩出去。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高高拋起,然後往下墜落,短短的一瞬間,卻彷佛流轉過百年千年,腦海里一片片破碎的影像急遽晃動著。

彷佛在某個時空,她也曾如同此刻這般無助地看著他墜落,看著他掙扎于生死邊緣,血色染紅了她的眼,而她一顆心亦碎成千片萬片,只恨自己來不及伸手去接住他……

「不要!」

撕心裂肺的呼喊,震撼了場上每一個人的心。

所有人都震撼地盯著這一幕,甚至連幾個在場邊待命的御前侍衛都沒能上前阻攔這個執著地奔向自己夫婿的女子。

一陣鑽心刺骨的疼痛由腳踝處傳來,可金于飛卻渾然未覺,只是踉蹌著身子,跌跌撞撞地撲跌到玉懷瑾身旁,他正倒在地上,緊閉著雙眸,俊容如雪蒼白。

她慌得腿軟,顫著雙手欲去拍撫男人的臉頰,卻又不敢,深怕一個用力,他的傷會更重,性命會更加垂危。

她只能口齒不清地呼喊著,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喊些什麼。

「你、你怎樣了?你睜開眼楮,醒一醒……你別、別這樣,你別嚇我,不要丟下我……」話說到後來,她已然嗚咽出聲,淚水如斷線般的珍珠,無聲地滾落。「不要、不要……」

金于飛啜泣著、哽咽著,雙手緊緊地壓著自己的胸口。

好痛啊!為何會這麼痛?為何連呼吸都要斷了似的?為何她連踫也不敢踫他,為何她蒙朧的淚眼好似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一片闇黑?

無邊無垠、無窮無盡的闇黑。

「你別這樣啊,別丟下我一個人,我……會怕,我也……不想活了……」

沒有他的世界,她也不要了,若是此後的余生注定了她只能獨自一個人活,那她寧願替他而死,以她所能傾盡的一切,換他重新活過來,活得神采飛揚,平安如意。

她願以身相代,生生世世……

「你莫哭了。」玉懷瑾沙啞的嗓音在她耳畔低低繚繞著,帶著無限的痛楚與憐惜。

她驀地怔住。

「莫哭,我沒事呢。」他溫柔地哄著她。「你瞧,我好著呢。」

她眨眨眼,那片深沉的黑霧緩緩淡去了,她終于看清了他,不知何時已經坐起身來,正對她溫暖地笑著。

她不敢相信。「你沒受傷嗎?」

「沒。」

「身上不痛嗎?」

「不痛。」

「血呢?」

「我連一塊皮都沒擦到,又怎麼會流血?」

所以完全是她誤會了?「你從馬上摔下來,怎麼可能安然無事!」

「真沒事。」

玉懷瑾站起身,動動手,動動腳,甚至當著她的面翻了個後空翻,身手俐落瀟灑得很。

他沒事了,但是她很、有、事!

金于飛怒瞪著眼前笑意明朗的男人,想起自己方才以為他受了重傷,在眾目睽睽下泣不成聲的模樣,不免又是憤慨,又是難堪,恨不得立時挖個地洞鑽進去。

「怎麼?害羞了?」玉懷瑾發現她粉頰暈紅,卻是很不知死活地問了一句。

金于飛氣得想咬人!

她驀地整個人跳起來,轉身就走,偏偏腿腳不爭氣,才走了兩步,足踝關節處尖銳的疼痛便明明白白地提醒著她,她的腳扭傷了。

玉懷瑾很快便察覺她的不對勁,迅速跟上來。「你的腳怎麼了?扭到了?」

「不用你管!」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咪,沖著他喵喵地耍著脾氣。

他只覺得好笑又心疼,拽住她的手。「你腳疼,就莫要這般橫沖直撞了。」

「你放開我,我能走!」

「你不能。」

「我說能就能……」

金于飛話語未落,柔軟的嬌軀就被玉懷瑾打橫抱起來,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做什麼?」

「這不是很明顯嗎?」他的微笑極是從容淡定。「我的夫人腳受傷了,我得親自抱著回家。」

當著這麼多人面前?甚至連當今最尊貴的一對夫婦都在場?

金于飛不敢去看周遭圍觀群眾的表情,只能磨著牙地迸出細細的嗓音。「男女授受不親,你莫不是要旁人看笑話?」

「我與自己的娘子相親相愛,有什麼好笑話的?相反的,這該當是一樁美談才是。」

「你……」

「噓,安靜點,聖上一直往這邊看著呢。」

金于飛一震,瞬間停止掙扎。

「好歹聖上也算是我們夫妻倆的媒人,此番皇恩深重,該去好好叩謝,你說是不是?」

語落,他也不等她的回應,逕自抱著她就往皇帝的御座前走去,步履堅定,意氣昂揚,而那雙有力的臂膀小心呵護懷中佳人的姿態,更令周遭無數女眷都感到萬分欣羨。

夜幕沉降,天邊一輪明月高掛,皎皎光華,照拂著世間有情人。

臨著河畔一座三層樓高的酒樓,越夜越熱鬧,從包廂窗子看出去的景色,亦是越夜越美麗。

春夜微涼,金于飛裹著一件火紅狐毛翻領的風衣坐在窗邊,心情卻是恰恰與這夜色成反比,相當不美麗。

她眯著眼,打量著坐她對面的男人,他正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菜,彷佛絲毫沒感受到室內異樣的氛圍。

也是,這男人裝傻賣乖的本事那可是一等一的,怎麼會因為被人眼睜睜地盯著吃飯,就胃口不好呢?

金于飛默默郁悶著,胸臆噎著一股氣,想發作,又不知從何說起。

今日他們夫婦倆可算在宮里大大出了一次鋒頭,皇帝老爺對玉懷瑾在蹴鞠場上英勇的表現相當滿意,就連皇後娘娘也感激玉懷瑾及時替太子解了圍,更別說太子本人了,看著玉懷瑾的眼神宛如他是國之重臣。

宮里三大巨頭都對玉懷瑾贊許連連,陸貴妃與六皇子即便心有疑慮,也不便作聲,這風向從宮里吹到宮外,一夕之間,京城里上至世家貴族,下至市井百姓,都知道鎮北王府的嫡長子不傻了,而他與金家女的聯姻更被當今天子認證了確實是一樁金玉良緣。

對玉懷瑾能以一己之力,扭轉整個京城的輿論風向,金于飛不得不感到佩服,但令她氣悶的是,事後在馬車上,他竟然毫不羞愧地對她坦承。

「夫人,我與你說實話吧,今日太子驚馬,其實是一場戲。」

「你說什麼?」她完全傻眼。

「殿下知道我想在眾人面前出個鋒頭,便特意給了我這個機會。」他淡淡一笑,意態好生從容,好生優雅。

她咬了咬牙。「他為何要這樣幫你?」

「自然是因為我先幫了他。」

「你幫了他什麼?」

他瞥她一眼,灼亮的墨眸閃著某種詭譎的光芒。「我親自廢了殿下情敵的手腳,又將對方五花大綁,送到殿下面前任由他處置,你說,殿下怎麼能不高興?」

她愣住了,竟是這麼一回事!

見他笑得越發志得意滿,她頓時覺得手好癢,好想撕掉他那張不知廉恥的厚臉皮。

「太子殿下的情敵是誰?怎麼會被你給逮到?」

他驀地臉色一沉,嘴角不再含笑,一股冷冽的寒意在他眼里結霜。「那就得感謝你了,夫人。」

她一愣。「干我何事?」

「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又如何會與那人有所牽扯,調查到他的底細?」

她心念一轉,倏地倒抽口氣。「你是說……徐非凡?」

他冷冷頷首。

石姊姊與太子殿下……竟是那種關系?她驚駭難抑,心亂之余,自然是急切地欲向他打听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偏偏他一張嘴就如緊閉的蚌殼,無論她怎麼旁敲側擊,他不說就是不說。

很明顯,這男人就是故意吊她胃口的,他約莫是逗她逗上了癮,一日不鬧得她坐立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他就渾身不得勁。

什麼鬼毛病!

金于飛冷哼地嘟了嘟嘴唇,隨手夾起一顆四喜丸子,一口咬進嘴里,用力嚼呀嚼,彷佛在嚼著某個男人的血肉似的,臉頰氣鼓鼓的。

玉懷瑾瞥她一眼,反倒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抹了抹嘴,好整以暇地欣賞起自家娘子的吃相。

「夫人,多吃點,這道松鼠桂魚可是江南那邊的名菜,你不是曾在那邊游歷過?煙雨江南,潤物細無聲,想必夫人十分懷念那邊的景物與人情吧。」

玉懷瑾殷勤地勸食,話中若有所指。

這是在嘲諷她在外拋頭露面,所以才會招惹上徐非凡那樣的死變態嗎?她鼓著臉頰,用力瞪他。

他卻是忽然朗聲笑了,主動坐到她身側,手指戲謔地戳了戳她豐軟的臉頰。

她愕然閃躲。「你干麼呀?」

「夫人可看過在林間偷吃松果的松鼠?就如同你此刻這般,好生可愛。」

可愛?他說她可愛?

金于飛不可思議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怎麼了?娘子如此熱情如火地看著我,為夫好生心癢。」他似笑非笑,喊她喊得越發親密了,刻意貼近她耳畔,吹著曖昧的呼息,低啞的嗓音滿是撩人的魅惑。

她心跳頓時失了速,如那失控的馬兒,放肆狂奔起來,毫不留情地踢踏著她的胸口。

她再也無法強裝冷靜,倏地彈跳起身。「你離我遠點!」

他似乎早料到了她的反應,依然是一派氣定神閑,也跟著起身,與她四目相對。

她被他看得越發心亂了。「你帶我來這地方,究竟意欲何為?」

明明回府里就有吃的,他偏是自顧自地打發了親妹妹,不由分說地將她扯來這座酒樓,美其名是想與她私下獨處,增進夫妻感情。

「娘子,你莫激動,你的腳踝還傷著呢。」

「不用你管!」

「莫不是娘子盼著腳上的傷更嚴重,好有個理由讓為夫能一路抱著你回府?」

她一窒,想著這厚臉皮的男人還真有可能不顧旁人的眼光,堅持抱著她公然招搖過市,剎時感到牙酸,被宮里的太醫用繃帶包得密密實實的腳踝也陣陣抽痛起來。

還是算了吧,她可不想當眾與他這般曬恩愛。

「坐這兒。」玉懷瑾指了指靠在窗邊一張鋪著厚實座褥的軟榻。

金于飛也懶得與他爭論,認命地落坐。

他拿來一個軟綿綿的引枕墊在她腰後,跟著也在她身旁坐下。

她略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試圖與他拉開些許距離,但她挪一分,他就再靠過來一分,堅持與她黏膩糾纏。

「你到底想干麼呀?」她又慌亂又懊惱。

「娘子莫怕。」他溫柔的嗓音如醇酒醉人。「為夫只是想送你一樣禮物。」

她一愣。「什麼禮物?」

「你且等著就知道了。」他微微一笑,賣著關子。

那樣的微笑令她越發心慌,只得隨意找著話題。「你干麼送我禮物?」

「因為我很高興。」

她一怔。高興什麼?

他深深地凝視她,墨眸深邃如海。「今日我才知曉,原來娘子如此珍視我、愛重我,舍不得我受傷疼痛。」

她眨眨眼,想起自己趴在倒地的他面前流淚痛哭的模樣,甚至在心里想著不如以身相代,當下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難怪這男人會高興了,還這般得意……

「你擔心我受傷吧?不想我離開你?」也不知是否看穿了她凌亂的思緒,他這話里都含著笑意。

「才不是!」她嘴硬著不承認。

「你都哭了。」他直率地點出。

「我哪有!」她就是不承認,他能奈她何?

他是不能對她如何,但他能用一雙足以令人溺水的眼眸溫柔地望著她,彷佛可以望進她靈魂深處。

金于飛驀地感到狼狽,不願自己被看透,害怕自己被猜透,她深深埋藏的心事,不能教任何人知曉。

她旁徨不已,正欲起身逃離,窗外陡然爆開一陣聲響,她一震,下意識地往外望去,只見一朵接一朵的煙花于空中盛開綻放,碎落點點流光,絢麗而燦爛。

金于飛怔住了,今日並非元宵佳節,京城何以會忽然放起了煙花?

「這滿天煙花,就是我送你的禮物。」男人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低低地撩著。「還記得嗎?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曾在這樣的月圓之夜,邀請我一同賞煙花。」

她駭然震住,睜大一雙明麗的眼眸,近乎驚恐地瞪向他。

「只可惜,我那次沒能赴約。」

淡淡一句,卻宛如驚雷劈落,在她心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確實曾邀約過他一同賞煙花,但那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是在那遙遠的上一世。

「你……莫名其妙!」她臉色刷白,嗓音抖如篩糠。「我何時、何時邀你賞煙花了?你在作夢呢!」

「不是夢。」他語氣深沉,執著的目光鉤住她,不許她逃月兌。「小燕子,你我都很清楚,那不是夢。」

他喚她小燕子,只有最親的人會如此喊她,前世,她曾祈求著能從他嘴里听見,他卻從來吝惜這樣喊她一回。

可如今,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時候,他偏偏……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刺痛了她眼眸。「你、你真的是他?」

「是,我是他。」他堅定地頷首,下一句話,更令她潸然淚落——

「我也知道,你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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