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了幾天,穹家門口來了一輛大馬車,人未到,吆喝聲先到,余兒還來不及出來開門,在屋里已經听到聲音了。
「史丫頭!敲門!在那邊窮張望什麼!」一道渾厚的男人聲音在罵人。
「我先看看有沒有人在,穹家籬笆矮,可以看到里頭的……」一個姑娘的聲音惶恐回應。
「不管有沒有看到人在都要敲門!門是拿來干什麼用的?就是要讓人敲的!你看見那兩個門環沒有?敲就對了!做人要光明正大,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多難看,又不是來做賊的,我們是來迎夫子的!」張員外拿著折扇往史丫頭的腦殼一陣快速連環敲,不過力道是不重的。
「張員外,甭敲了,我馬上給您開門。」余兒狂奔而出,就怕可憐的史丫頭又要被罵慘了。
「穹丫頭!我听說你們家來了一位夫子是嗎?我前幾天在外縣城辦事,今日回來後家丁才告訴我的,說你來替夫子引薦了。咱們弓縣沒夫子已經很久了,這夫子是打哪兒來的?」
「是天上掉下來的。」余兒陪著笑臉。
「嗄?」張員外聲音更大了。
「請先進屋里坐,別站著說話。您直接跟夫子談吧。」
一行人陸續進了屋子,余兒慌忙擺好椅子,接著就到灶房去張羅茶水了。龐知瑞一早就被余兒扶來坐在廳上,面對這陣仗,心里頭有些緊張。
他首先看到一個跟余兒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跨進門檻,應該是丫鬟吧!接著是幾個壯丁,依穿著看起來應該是家丁還是護衛之類的,最後是一個高個子的俊逸青年,衣著明顯跟家丁不同,看上去頗稱頭,推測應該是張員外身邊的輔佐職之類的重要人物吧。
龐知瑞繼續注意著外頭,但已經沒人了。張員外呢?他正納悶著,那個高個子的男人開口喊道︰「穹丫頭!夫子人在哪兒?」
龐知瑞听了一驚,這聲音……是剛剛在外頭罵人的那個?所以他是張員外?不會吧?他人看起來應該不超過二十五歲,這麼年輕就叫員外了嗎?他原本想象的張員外應該是個五十開外、腦滿腸肥的富紳模樣啊。
「張員外,夫子就在廳上,我正在後頭沏茶,你們先聊。」余兒喊著回應。
「廳上沒有夫子!只有一個弱不禁風,看起來像個娘兒們的白面書生!」
「就是他!」余兒再度喊道。
「什麼!」張員外看起來相當震驚。
「在下龐知瑞,見過張員外,請恕小生無禮,因腿傷,無法站起來,只能坐著與您說話。」他拱手道。
「你就是穹丫頭說要來當弓縣書院夫子的人?」張員外一臉懷疑。
「……是的。」龐知瑞有些靦腆地笑笑。
「你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年紀吧!你考過進士沒?」
「沒考過。」
「考過貢生沒?」
「沒考過。」
「舉人呢?」
「沒考過。」
「秀才總該考過了吧?」
「也沒考過。」
張員外再度對著後頭怒吼︰「穹丫頭!你唬弄本大爺啊!連個秀才都沒考過的窮書生,你說他要當夫子?他要拿什麼教書啊!」
余兒端著茶水出來,一邊忙著給大伙兒奉茶,一邊解釋︰「龐公子說沒考過的意思,不是考了沒過,而是他沒去考科舉的意思。他家不需要他去求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雖然他還年輕,但他學富五車、滿月復才學、博古通今,很有資格講學的。」
「這麼年輕就能當夫子?我生鼻子長眼楮從沒見過!」張員外吼道。
「彼此彼此,我也沒見過這麼年輕就能當員外的。」龐知瑞優雅地笑道。
張員外轉過頭正面打量龐知瑞,語帶挑釁地問道︰「你又知道員外是怎樣的人才能當的了?」
「員外者,正員之外也。員外本來是一種官階之名,定額以外增設的官員,故稱『員外』。像是員外常侍、員外侍郎、員外司馬等等。隨著歷代官制改革,員外漸漸成了閑缺,甚至可以用錢捐買,于是地主、商人們開始風行捐買員外來當,故有財有勢之徒皆可假借其稱,『員外』這詞兒就逐漸失去原本的意思,而演變成富紳豪賈的稱謂了。」
龐知瑞行雲流水地說完,張員外頓時沒了聲音,過了好半晌,他又說話了︰「說得好像商人最喜歡捐個官兒來當當是嗎?你又懂我們商人是什麼了。」
「『商人』,意指商朝之人。古時商朝被周朝滅了,周朝允許商朝遺民做買賣維生,故後人便叫做生意的人為商人,是種帶有貶意的稱呼。所謂行商坐賈,到處跑著叫賣的謂之『商』,自己開店讓人來買的謂之『賈』。商人雖然身家不凡、腰纏萬貫,但社會地位還是低下的,故常會借由買官的做法來抬高身家地位,是一種有了錢就想要有權的心態轉折。」
張員外冷嗤一聲︰「哼,我可不想當官,本大爺賺個缽滿盆滿就痛快了,當官兒是沒事拿根稻草搔,吃飽閑著給自己找麻煩來著。」
「我听余兒姑娘說,您是縣里的大善人,是鄉民們崇敬的對象,看來用不著捐官兒,您就已經很有地位了。」
「……小子,看來你是懂得不少,反正我們弓縣急缺夫子,就暫時先湊合著讓你當了吧。」
「多謝張員外不嫌棄。」龐知瑞坐著揖身,余兒在旁喜上眉梢。
「我看你腿傷也不方便行走,不如就直接住在書院。我今日先派人打掃打掃,明日你再搬過來吧,我會配個丫頭還是小廝照顧你的生活起居,至于束修嘛……」張員外說著一只手就打橫伸出去,旁邊的史丫頭馬上把一個荷包遞到他手上,他把荷包擺在龐知瑞眼前。「我先給你半年份兒,教得好的話,再續。」
這荷包落到龐知瑞手上,掂著掂著還頗有份量。
接著張員外又把手橫伸出去了,他什麼都沒說,史丫頭就馬上拿出一張紙放在他手上。
「束修給你了,咱們再打個合同,任期就先訂個半年。」張員外攤開紙,上頭早已事先寫好內容,看來是有備而來,就等著龐知瑞按指印了。
「當夫子還要打合同?」龐知瑞張大嘴巴。
「那當然!我是做生意的,白紙黑字、你情我願,什麼都清楚明白,一式兩份,你我各留一份,在這兒按個手印,你就是咱們弓縣的夫子了。」說著他手又是一伸,史丫頭已經把朱砂印泥遞到他手上了。
龐知瑞看完合同內容,按了手印,感覺自己好像在衙門劃了押,又像按了賣身契,心里頭有各種復雜滋味。
張員外接著喊道︰「史丫頭!打道回府了!」
「是!」史丫頭率先往外頭走,旁邊一行人也跟著走。
「張員外!請留步。尚未請教您尊姓大名呢。」龐知瑞急喊。
「叫我張天賜就行了!」他頭也不回地揮揮手,便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待他們全都離開後,龐知瑞打開荷包,看著里頭的銀子發愣。這為數還不少啊,張員外出手還真不慳吝。
雖說他從小到大從沒缺過銀子花用,但這包銀子給他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他第一次領到的「工錢」,是他干活兒換來的銀子,雖然活兒還沒開始干,但他已經感受到它與眾不同的「重量」了。
這一晚,是龐知瑞最後一次在穹家用晚膳,余兒煮得異常豐盛。
用完膳後,龐知瑞把張天賜給的束修,拿出一半給余兒,讓她轉遞給穹大娘,正式道謝︰「這些日子在穹家叨擾,感謝你們的照顧,這點小心意還請不嫌棄。明日開始我就要搬去書院住了。」
「听說你跟張員外打了半年約期的合同,要開始在弓縣教書了是嗎?」穹大娘只拿了最小的一顆碎銀。「你在這兒也沒有很久,吃不了那麼多,其它的收回去,我們穹家可不是趁火打劫之輩,不該拿的我們不會多拿。」
「可是我佔了余兒的便宜……」
「余兒的清白是用銀子就能抵的?你當我們余兒是青樓花娘嗎?」穹大娘眼神銳利地瞟了他一眼。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補償她……」龐知瑞慌忙辯解。
「娘,不用補償,我沒損失什麼,反正也沒外人知道,你不要再為難龐公子了,他不是有心的。」余兒忙著替他說話。
「余兒,你就是太善良了,老是吃虧。」穹大娘嗔了她一句,再轉頭對龐知瑞道︰「也罷,龐公子,我要你發誓,那一夜與余兒同房之事、還有她照顧你時的那些手腳接觸,絕不可外傳。」
龐知瑞馬上指天指地︰「我發誓,我如果說出去的話,就不得好死!」
那一夜,夜深了,余兒還沒睡,她在幫龐知瑞縫補他一開始滾進她家後院時穿著的那套衣衫,她之前就已經洗干淨了,只是背上破損得太嚴重,她一直想著要補,但都沒時間,今夜是最後機會了,她秉燭默默地一針一線補綴著,雖然沒辦法補回原本的完好模樣,但至少不會顯得太破爛。
隔壁柴房,龐知瑞不知怎麼的睡不著;也許是要去新地方了,對未來有些不安。他雖然很愛讀書,但從未教過人,到底教書該怎麼教呢?不由得開始在心里設想許多可能的情境,做著沙盤演練。
他翻來覆去,最後索性坐起身來,才發現隔壁屋子的小窗隱約還亮著,納悶︰『余兒姑娘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于是打開窗,壓低聲音喚了她一聲︰「余兒姑娘。」
余兒開了窗。「龐公子,你怎麼還醒著?」
「你不也是還醒著。」
「我在補衣衫。」
「什麼衣衫不能等天亮再補嗎?」
「等天亮就來不及了,我要讓你明日穿著你自己的好衣衫出門。要當夫子了,得體面些。我差不多快補好了,還差一點。」
他一听,這才想到,說是要搬出去,但其實他身上什麼也沒有,連整理包袱都用不著,想想還真淒涼。
「你對誰都這麼盡心盡力嗎?」他問。
被這麼一問,她也傻了。「我……不知道,我只是做著自己能做的事……沒有想太多的。只是,你走了,白日我又變成一個人待在家了。」她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其實我要一個人住書院、教孩子,也有些不知所措。若你有空,可以來……」來做什麼呢?他一時也想不出來,要說來探望他嗎?
她眼楮亮了起來︰「我可以去找你嗎?」
「嗯。」
「好,我沒事的時候就去書院溜達溜達。」她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