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一踏進林子,即听見有人罵道︰「死丫頭,你居然跑來外頭模魚,看老身怎麼治你?」
「冤枉啊……」另一個哀聲喊叫的人,正是如意。「是錦兒姐姐托我將衣物送去滌衣坊,可籃子實在太重了,奴婢才停下來歇歇腳,真的沒偷懶。」
「沒用的廢物,提點東西就喊累,要不要我賞你幾鞭,讓你‘提振’精神?」冷笑一聲,烏嬤嬤拿出鞭子。
「不要——」以為要挨皮肉之痛,她本能地抱頭縮成一團。
但那皮鞭才揚起,就被另一只手給扯,「慢著!」
「你是什麼人?」烏嬤嬤暗吃一驚。
怪了!她居然沒察覺第三者的接近,是此人的武功太高,或是她听力退化了,以致沒听見腳步聲?
「在下何少祺,乃皇後的兄長。」他將如意扶起,「姑娘你沒事吧?」
「我……奴婢沒事。」收到那暗示的眨眼,她也識時務地裝陌生,以下人的身份自稱。
「哦,原來是未來得國舅爺。」
皺著魚尾紋,烏嬤嬤輕蔑地打量跟前清俊的男子。
關于何皇後的背景,她早就探听得一清二楚。據說何太傅是個老書呆,退職後就甚少與官場中人往來,其獨子則經營布莊和繡房,生意雖然做得不錯,但頂多是「小富」之戶。
現下見這年輕人,長得又一派斯文,感覺更沒啥威脅性,所以烏嬤嬤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敢當。」何少祺拱拱手,奉承道︰「我瞧婆婆手執長鞭,威風八面,莫非是德芳宮的總管——烏嬤嬤?」
「你怎麼曉得老身是……」她大感詫異。
「烏嬤嬤名聞遐邇,受人敬仰,听說德芳宮就是因為您的關系,才會治理得井然有序。」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說這些違心之論,全是為了如意設想,否則若直接硬踫硬,反而會害到她。
果然,經他這麼一捧,烏嬤嬤不禁得意地揚起稀疏的眉毛。「哪里!國舅爺過獎了。」
趁老太婆心花正開,何少祺趕緊兜回主題。
「對了,方才在下經過此地,適巧听見二位的對話,雖然嬤嬤管教奴僕是職責所在,不過您也犯不著為了點小事就動怒,假使氣壞了身子,對德芳宮可是一大損失呀。」
常言道︰奸商、奸商,無奸不成商。若沒幾分狡猾的狐狸性格,何少祺豈能年紀輕輕,就在商場叱 風雲?
只是大家都被他文弱的表相給騙了,還以為這公子殷實好欺,反而在不知不覺中,落入談判的陷阱。
「唉,國舅爺真是說中老身的苦處了,我每天對下人吆來喝去,實在挺累的。不過這賤婢意圖偷懶,我總不能坐視不管吧?」
她碎碎地抱怨,可怒火顯然消了大半。
「我想這位姑娘應該沒那麼大膽子,您就高抬貴手,饒了她一回。」見她有所猶豫,何少祺又道︰「況且,嬤嬤私自對婢女用刑,已經違反宮規,若是被別人瞧見,輾轉傳進皇上耳里,恐怕會影響他對德妃娘娘的觀感。」
烏嬤嬤豈會听不出,這委婉的提醒其實飽含著威脅?但,此人終究是皇上的舅子,她也不便把場面弄得太僵。
「既然國舅爺開口了,我就暫且放過她。」瞪了眼如意,她好沒氣地提醒︰「送洗衣物後,就速速回宮,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是……」待烏老妖一離開,如意就趕忙跪拜道︰「謝謝何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快起來,這里沒有外人,你不用多禮。」何少祺扶起她,才發現她腕上有數道青紫的印子,「你受傷了?」
「不礙事。」窘然縮回手,她憨憨地笑道︰「我已經被擰慣了,反正這些淤痕過兩天就散了。」
什麼不礙事?烏嬤嬤隨便一掐,就留下這麼鮮明的指印,可見其力道之大,倘若她真的揮鞭,那如意還有命嗎?
想象這丫頭挨打的慘狀,何少祺的心不禁一陣抽疼,緊握的拳頭更是蘊含著一股揍人的沖動。
「……何大哥?」怎麼不說話了?
回過神,他立刻解開系在腰間的琥珀墜子,塞入她手中,「這是我的隨身物,你且收著。」
「為什麼?」無功不受祿,她豈能隨便收人家的東西?
「是這樣的,待皇上大婚後,我就要前往西域洽談生意,約莫半年的時間不在京城。」何少祺並不打算告訴她「假鳳虛凰」的計劃,畢竟事關重大,愈少人知道愈好。
「半年?」如意的心情往下一沉。
「這段期間,假使烏嬤嬤再找你麻煩,你就帶這墜子去求見皇後,她認得我的信物,必會保護你。」
以國舅爺的身份,他無權干涉烏老妖的行為,可「皇後」就另當別論了,等他入主後宮,非教訓那惡婆娘一頓不可。
「何大哥,你對我實在太好了。」如意微哽地道。
除了銘感五內,她對他的遠行也頗感不舍,尤其想到得隔很久才能再見面,她就難過得想哭。
看她眼眶泛紅,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何少祺險些就把她攬進懷里,好生安慰一番。
然而,沖動的手抬到一半,即被理智制止,轉而輕拍她的頭。「咱們是朋友,本來就該互相幫助呀。」
怕自己真的哭出來,如意擦去眸角的濕氣,從窄袖里掏出一樣東西,道︰「何大哥的恩情,如意無以回報,只能以這禳福袋聊表謝意了。」
「好漂亮!」墨眸閃動驚喜的光芒。
就見月牙色的緞面上,蕩漾著淺藍波紋,兩條紅色錦鯉悠游其中,收口的系繩還打了平安結。
「那是我趁空繡的,也可以當荷包用,還望你笑納……」低垂著眼睫,她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深怕人家會嫌棄這份薄禮。
何少祺珍重萬分地收下,道︰「謝謝你,我會好好收藏著。」
甭說她栩栩如生的針鑿,令人愛不釋手,光那「如魚得水」的圖樣所呈現的祝福之情,就教他感動萬分了。
盡管離別依依,如意卻不敢耽擱太久,免得回去遲了,又要挨罵。道了聲「再會」,她便轉往滌衣坊。
目送她揣著衣籃的吃重背影,何少祺不禁在心中暗誓——他一定要幫這丫頭月兌離烏嬤嬤的魔爪!
「嗯……啊……」
隱隱約約地,如意听見林苑囿奇怪的聲音,乍听像是痛苦的嚶嚀,又似貓兒的嗚咽。
她好奇地撥開樹叢,就看到一對男女親熱地抱在一塊,雖然女子的面貌模糊不清,可旁邊的俊雅公子,竟是她懸念多日的何大哥。
兩人不但嘴貼著嘴,何少祺的手還探進那姑娘的衣襟。
霎時,如意的心窩像被蜜蜂蟄了般,又刺又疼。鼻頭微微發酸,她轉身跑開,不意被樹枝絆到,整個人往前一撲——
「啊?」她赫然驚醒,才發現自己並非在上林苑,而是在後花園的假山里。「原來是夢……」
這次封後大典,羅剎國派來觀禮的使節,正是克蘭公主的表兄戈爾泰,所以皇上特別恩準,讓他住進德芳宮,好讓德妃可以多和親人聚首。
為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如意簡直忙昏了,好不容易覷空溜至秘洞喘口氣,沒想到會打起盹來,還做了怪夢。
雖然,她不曉得這夢境代表什麼征兆,但她知道,這陣子的茶飯不思,以及方才胸口悶疼的感覺,全是因為——她喜歡上何少祺了!
可即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又怎樣?
兩人的背景如天壤之別,以何大哥的條件,哪看得上她這朵不濃不艷的小雛菊?
可悲的是,她才識相思,便害相思。因為那株愛苗早在心田扎了根,甚至結出累累果實,一顆顆全化為何少祺俊美的影像。
「不行,我不能再想下去了……」盡管這麼告訴自己,但思緒根本不听指揮,一會兒又兜回原來的路子。「不曉得何大哥出關沒?但願老天庇佑,保他一路平安。」
雙掌合十祈禱的如意,突然听到斷續的申吟,因為那音律和夢中所聞極為相似,她不禁走出洞外看個究竟——
……
「只要你喜歡,我可以更壞……有人!」忽地听見碎葉窸窣的細響,戈爾泰馬上警覺地跳到旁邊躲起來。
而克蘭則迅速以披風掩蓋不整的衣衫,喝問︰「是誰?」
「奴婢如意,叩請娘娘金安。」趕忙跪安的如意,心中不禁嘀咕︰怪了,我明明听見交談聲,怎麼只有主子一人?
「是你。」她見過這丫頭,知道她是負責雜役的低階宮女。「你杵在那兒多久了,可有看見什麼?」
「沒、沒有……奴婢方才收了點心盒,正要送去灶房清洗,不料竟打擾到娘娘散步的雅興,請您恕罪。」
「哦?」瞥向她手上的提籃,克蘭暗暗松了口氣,「這回本宮就繞過你,以後若沒烏嬤嬤同意,不準你再踏進花園。」
待如意退下,戈爾泰才現身。「你怎麼輕易就放她走了?」
「她看起來滿老實的,我想她應該沒誆我。」她急于把人打發走,也是想趕快和表哥風流快活。
他輕嗤一聲,反問︰「換作是你,為了保住性命,你會承認自己撞見不該看的東西嗎?」
「呃……」絕對不會!
「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她是故意裝蒜,甚至將你我的私情宣揚出去,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那、那咱們該怎麼辦?」克蘭不禁慌了。
「為今之計,只有——」沉吟的戈爾泰,比了「斬草除根」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