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宋鈞從山上回來,時間已近黃昏,他進廚房收拾了獵到的兔子,做了道辣炒兔肉,再做一道鮮蔬炖飯,一道魚肉姜絲清湯。
一家三口吃得開心,飯後,宋鈞與甘棠收拾好碗筷,姚氏便在飯廳泡上一壺好茶,一人用上一杯。
「娘,我打算大後天去一趟鎮上,這兩天我會將獸皮都備好,母親那里要售的藥草跟藥膏也備著,我一起送過去。」宋鈞喝了口茶,又說︰「對了,上次送藥膏到善工坊,常老板說娘現在只顧著照顧棠兒,連鎮上也不去了,常太太一直叨念著你,說有空讓你去找她聊一聊。」
常老板開設的善工坊是一家專做陶窯買賣的工廠及店鋪,雇用的工人頗多,因為工作性質的關系,腰疫背痛的也不少,于是常老板長期跟姚氏購買疫痛藥膏,以往宋家就母子兩人,宋鈞要去鎮上,姚氏就順道一起去。
但自從救了甘棠回來,姚氏多一個人要照顧,藥膏做好就由宋鈞送去善工坊及鋪貨的中藥鋪,再沒去過鎮上。
「常家嫂子是鎮里的大嘴巴,陪她聊聊是沒關系,但說得都是沒啥營養的東家長西家短,說真的,為娘喜歡耳根清淨的日子,這一趟還是不去了。」姚氏直搖頭,常家嫂子就像只麻雀似的,每回上門都嘰嘰喳喳說得她耳朵痛腦門疼。
「鎮上嗎?我沒去過。」甘棠一雙明眸熠熠發亮。
姚氏一愣,隨即笑了,她看向兒子,果不其然,他眼中有著內疚。
「好,這次哥哥帶你去鎮上逛逛。」宋鈞覺得自己沒做好哥哥的本分,進出鎮上多回,因甘棠總跟著母親,他從未想過問問她要不要去走一走。
「嗯。」甘棠用力點點頭,笑得十分燦爛。
過兩天甘棠跟著姚氏上山采藥,想到明日就能去鎮上,不禁有些心不在焉,但手里的動作可沒停,總是熟悉的活兒,眼楮一見到熟悉的藥草,就下意識的拿起工具輕輕挖了挖周圍的土,小心翼翼將藥草拔起,回身放入擔著的竹筐,邊做邊想著明日的種種,腳步不自覺的也愈走愈遠。
姚氏摘了些藥草,一抬頭見小姑娘走得老遠,連忙揚聲提醒,「棠兒,別再往里面走了,這幾日山中大雨不斷,老莊家的可叮囈了,前方有塊坡地被大雨沖刷掉了一大塊,危險呢!」
听到姚氏的聲音,甘棠立刻抬頭,這才發現兩人隔得甚遠。
「我知道了,大娘,我會小心的。」她乖巧的應了一聲,接著小心翼翼的挖著身前的一株藥草,這株藥草根須深不好挖,偏偏藥效最好的就是根部,因而只能專心再專心。
其實,跟著姚氏上山采了這麼多次藥,她也認識不少藥草,山上野生的藥草也就這幾種,若要稀少或昂貴的只能往深山里尋,但宋鈞特別囑咐過她及姚氏勿往深山走,以免遇險。
老莊家的所說那塊坡地其實還未到深山,認真說來只能說是深山入口,因為近日下了好幾場大雨,導致土石崩塌,出一塊像刀削似的切面。
甘棠采完藥草,本想起身往回走,不經意的看到不遠處那塊的地層,在陽光照射下透著不尋常的黑紫色光芒。
甘棠好奇,回頭看了看專心采藥草的姚氏,想也沒想就抓了裙襦快步跑過去,這一靠近,那坡土的顏色更清楚了,竟然是紫色的。
這瞬間,她腦海中閃過一道光,一個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個值錢的玩意兒,又想到明日就要進鎮,她眼中一亮,立即拿起刨刀挖了一部分紫土放進背窶里。
「棠兒?天啊,你怎麼過去那里,快回來!」姚氏驚慌的聲音遠遠傳來。
「喔,來了。」她連忙朝姚氏跑去。
白水村到景水鎮的路程不算遠,家里有牛車、驟車或驢車的大約要花上兩個時辰,右是馬車就可省一半的時間。
宋家是有馬車的,但宋鈞每回去鎮上,不是載了動物毛皮或肉品,就是姚氏做的藥膏及曬干的藥材,通常都是滿的,因而村里的人倒也不會要求他順道載人或貨進鎮。
宋鈞跟甘棠用完早膳,與姚氏道再見,就載著滿滿的東西前往鎮上。
此時天才泛魚肚白,宋鈞跟甘棠同坐在駕車的位子,一路上小姑娘開心的嘰嘰喳喳,宋鈞沒想到原來多一個人陪著上鎮,這段路會變得不再單調,她一下子贊美晨曦的雲彩,一下子贊美朦朧的山景,就連路邊開的小白花小黃花她也笑著說好美。
這麼說說笑笑,馬車已來到鎮口處,映入甘棠眼簾的是巍然矗立的一座大牌樓,石雕上刻著「景水鎮」三個大字。
景水鎮很熱鬧,一排排建築鱗次櫛比,更特別的是鎮上有一條河流貫穿其中,可見木舟沿溪而行,也能見婦人在河邊洗滌衣物,還有白鷺鸞佇足或飛起,甘棠看這些新鮮景致看得目不暇給。
宋鈞見狀騰出一手握住她的小手,就怕小姑娘看得認真而忘了自己是在車上,不小心摔下去。
由于他車上要賣的貨物及藥材大多是在東市,因而車子就往東市趕。
宋鈞剛開始來鎮上做買賣,並不是由店家直接收購,而是先在早市兜售,交易幾回後逐漸熟稔有交情了,才將貨直接送往店家及藥鋪。
甘棠一路看熱鬧,不管是熙來攘往的街道,琳瑯滿目的商店,還有當街耍把戲的雜耍團,臉上的笑意就不曾消失過,宋鈞看著心情也極好。
馬車來到毛皮店鋪,老板一見到宋鈞,再看看搬進來的那些皮貨,一如往常處理得很好,高興地開價收購,雙方很快完成交易。
給了銀錢後,老板問起他帶在身邊的小尾巴,「這就是上回你救的丫頭?」
「是。」因為甘棠失憶,當初他四處打听哪兒有丟了閨女的人家,也曾找到鎮上來,詢問過各店家。
甘棠朝老板嬌憨一笑,老板笑著頻頻點頭,「是個嬌俏丫頭。」
雙方聊了幾句,宋棠還有事待辦便先告辭,帶著甘棠到下一站,準備將姚氏曬干的藥草交給藥鋪。
甘棠跟著宋鈞走進去,就聞到淡淡的藥香味,雖是藥鋪,也有坐館大夫,櫃台還有小廝拿著藥方抓取藥材。
宋鈞跟藥鋪當家也是熟識,對方連藥草也沒看,听宋鈞口頭說了哪種藥草各多少量,拿起算盤啪啪啪打了幾下,就給宋鈞一只錢袋,再比了擺放在藥鋪櫃里的幾小瓶藥膏。
「這半個月沒賣出一瓶。」當家有些抱歉地說。
「無妨,當家的願意挪個位子讓家母擺售已是感激。」宋鈞說。
「你娘做的疫痛藥膏既有效又便宜,但人心就是這麼矛盾,便宜了怕沒效,寧可讓大夫熬藥或買貴一點的貼布。」當家也很無奈,明知姚氏的東西是好的,但卻因為價格過低,反而乏人問津。
兩人又寒暄幾句,當家才看向靜靜听著兩人說話的小姑娘,與毛皮店鋪老板說了同樣的話,顯然宋鈞為了幫她找到家人,當初能找的都問過了。
「看來是個有福氣的漂亮丫頭。」當家毫不吝惜的贊美。
「棠兒相當乖巧,現在還是我娘的助手。」宋鈞也不忘夸夸她。
小姑娘臉紅紅的,雙眸熠熠發亮,神情帶著驕傲,那逗人的小模樣讓兩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藥鋪里忙,宋鈞兄妹沒多打擾,便退了出來。
「再來要去哪兒呢?」她一臉期待的問,鈞哥哥可說了,辦完正事就帶她走走逛逛、吃吃喝喝。
宋鈞也清楚小姑娘是有些迫不及待了,笑道︰「最後一站,善工坊。」
善工坊除了是景水鎮上規模最大的陶窯工坊,更是一家有大門面的鋪子,店里陳設不少大小不同的各式陶制品,大至一人高的水缸,小到精巧的首飾項鏈,還有類似甘棠被宋鈞救下時系在她腰帶上的陶瓷掛件,自從上回去找春花掉落後,姚氏用皮繩巧手做成墜飾,打了繁復的花結,牢牢的系在甘棠腰上,不怕再掉了。
當甘棠處在這些陶瓷對象中,竟然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更令她驚愕的是,她的眼楮竟然能一眼就看出何種是青瓷、彩陶、精陶甚至是紫砂。
她心里涌起萬丈浪濤,顫抖著手拿起一只可愛的陶瓷女圭女圭,她能確定這是宜興的彩陶!
宋鈞是背對她的,一回身,看到她手上的男童陶娃相貌討喜,隨口就道︰「你若喜歡鈞哥哥買給你,你再慢慢看,鈞哥哥先去後院找常老板。」
宋鈞知道這小姑娘不會沒分寸,跟店小二打了聲招呼,舉步就要往後院走。
甘棠卻連忙將陶娃放回架上,急急的跟上去,「我要跟鈞哥哥走。」
她哪敢買什麼,那一看就不便宜,只是她仍然很困惑,為什麼她會清楚的知道這些陶瓷器皿的不同?
宋鈞原還勸著她留下慢慢逛,但甘棠也是個拗的,逕自拉著宋鈞就往後面走,但她第一次來,哪里知道要往哪邊走,宋鈞只能無奈的揉了揉她的頭,帶著她往鋪子後方的院子走去。
一離開鋪子,映入眼簾的是極大的空地,放著成堆的陶缸及疊起的陶瓦,在右邊還有幾座不小的陶窯,不少工人正來來回回的忙碌著,尤其是在燒窯前的工人,莫不打著赤膊,在高溫前個個汗流浹背,陽光照射下,黝黑的皮膚閃閃發亮。
由于白水村里下田的莊稼漢多,這副模樣在炎炎夏日時常出現,甘棠早已見怪不怪,倒沒有太多想法,但這景象就是沒來由的讓她感到熟悉,甘棠的雙腳幾乎像是有自我意識般湊向前,近距離看著。
宋鈞才見到常老板,還沒介紹,就見小姑娘咚咚咚的往燒窯跑去。
常老板的目光也落到小姑娘身上,問的話也同前兩個的店家一樣,「這就是你救的小姑娘?」
「是啊,小姑娘好奇,本想交完藥膏後再帶她四處逛逛,看來是等不及了。」宋鈞失笑搖頭。
常老板看出小姑娘眼中的興趣,揮手叫來了工頭老劉,要他帶著小姑娘四處走走。
甘棠被老劉輕輕的喚了一聲,回過頭,這才發現宋鈞正莫可奈何的看著她笑,連忙小跑著過去。
宋鈞介紹常老板還有老劉,將常老板要老劉帶她去繞工坊一圈的事說了,「你若有興趣就去,若沒有,鈞哥哥將藥膏交給常老板結算一下帳,就帶你去街上逛。」
「你疼這妹妹疼得很上心啊,久久來送一次貨,不陪我下一盤棋再走?」
常老板是棋痴,偏偏工坊雇的人雖多,能好好下盤棋的對手還真沒有,而宋鈞是會下棋的,因此每回來他總會讓宋鈞陪他下個兩盤。
若是過去,宋鈞一定點頭,但又不好忽視甘棠,為難的看了她一眼。
「我有興趣,鈞哥哥,我真的真的很有興趣,你就好好陪陪常老板下棋吧。」甘棠雙眸熠熠發亮。
宋鈞看出她是認真的,便點點頭,請老劉帶著她去看工坊。
善工坊佔地很大,不說前半部裝潢雅致的店鋪,就這後半部佔地極廣旳院子便規劃得極好,幾座燒窯外有放陶土原料的屋子,也有一整排初捏陶土拉胚的工作台,一直到雕刻、燒制上圖、上釉色的工作室等等,直至最後放置完成品的陳列屋宇,每個屋里的工匠都不少。
繞了一大圈後,老劉應甘棠的要求,帶著她再度回到工作台,看著桶里的陶土,再看到其他人手腳利落的干活兒,不知怎的她有點手癢。
老劉倒是看出來了,雖然有人戲稱捏陶叫玩泥巴,偶而也有附近調皮的孩童溜進來偷捏著玩,但這個相貌出色的小姑娘也想玩倒是挺出乎意料。
老劉跟宋鈞也是相當熟悉的,知道小姑娘失憶,心里便多一份憐惜,「棠兒姑娘若是有興趣,也可以玩一把,做點小玩意兒,若捏得不錯,我可以讓工人代為燒制,讓姑娘帶回家去,放置個幾日就可以使用或是配戴了。」
他指了指台上工人完成的作品,有杯子碗盤,也有花瓶、魚形配件等等。甘棠興致勃勃的在工作台前坐下,隨手抓了一把膏狀陶上,想了想,看著老劉說︰「我想幫大娘做一個裝藥膏的陶瓶。」她的雙手像有了自我意識,不過一會兒就捏出一個極為漂亮,寬口圓身的小瓶子來。
老劉從她開始動作就有驚艷之感,小姑娘看來頂多十四、五歲,但這捏陶的動作卻極為利落,瓶子更是極具巧思。
老劉知道姚氏拿來裝藥膏的小陶瓶就是善工坊初學者在練燒制時燒壞的,外觀雖難看,但密實度夠,便便宜賣給姚氏。
善工坊的工人們整日又搬陶又燒窯,有時站一整天,有時上上下下的爬,腰疫背痛那是常態,因而姚氏的藥膏也用得凶,盛裝藥膏的瓶子是長頸底寬,隨身攜帶方便,用起來就沒那麼順手,總得想法子找容器挖里頭的藥膏。
可眼下,小姑娘捏出這寬口矮身圓底的小瓶,尺寸恰似姑娘家用的脂粉膏盒,還真的很適合。
此時,宋鈞與常老板下完兩盤棋,尋了過來,常老板一見也覺得驚艷,再听到老劉轉述它的用途,更是呵呵直笑,「真是聰慧的小姑娘,宋鈞,你這妹妹撿得可真好啊。」
「棠兒有心了。」宋鈞贊賞的道。
甘棠很開心,然後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有個東西要給常老板看。」
她連忙示意宋鈞稍微彎一下腰,讓她得以從他的背窶里拿出她包妥的一包紫沙泥,再遞給常老板。
常老板接過手一看,眼楮頓時一亮,「來,我們去旁邊的側廳坐著休息,也喝口茶。」
幾個人移至工作坊的一間小廳,老劉差人備來小點心及涼茶後就退到一旁,他也看到了那帕子包裹的沙泥,能當上大工坊的工頭,見識自然是有的,這有戲啊!
宋鈞跟甘棠意思意思用了茶,吃了點糕餅,齊齊看向還看著那包紫沙泥的常老板。
「小姑娘在哪里挖到這紫沙泥的?如果真如常某所想,老夫可要好好謝謝你了。」常老板頓了一下,又跟老劉說了句,「日後棠兒姑娘過來,要使用工坊的陶窯陶土,半毛錢也不收。」
「這是讓我自由使用?常老板,你都還沒確定這沙泥是不是真值錢呢。」甘棠話說得很直白,她可是一捏就捏出興趣來,打算著每一回宋鈞進鎮上她一定要跟的。
不僅宋鈞笑了,連常老板都呵呵笑出聲來,「八九不離十,常家這陶坊已經傳承三代,我從小是模著陶土長大的,是不是好的我一模就知道,就像……」他目光陡地落在她腰上的掛飾,「棠兒姑娘這佩件也是好物,雖然有些年頭了,若我沒瞧錯,應該是用紫砂燒制的陶藝,姑娘不知可否借我一觀?」
她點頭,小心翼翼的解下交給老板,她一直都知道這是紫砂燒制,但忘了所有的事,只記得這對象是啥燒制的又有何用,因此她從不曾跟姚氏或宋鈞提起。
常老板放在掌心,來回看了看,滿臉贊賞,「這掛件很特別,表面看似弦月,實則是人工雕刻成半月弧體,中間挖空,鏤有數個圓孔,作工極細。」
他仔細翻看,似確定什麼後,起身走到另一旁的楠木櫃,將上方一只同樣以紫砂燒制的壺蓋拿起,與之敲擊,清澈響聲陡然傳出,常老板笑著點頭,接著竟當著宋鈞跟甘棠的面,將一只重量不輕的鑄鐵放到那半月掛件上。
宋鈞和甘棠臉色不變,宋鈞幾乎都要伸手去搶回,畢竟這對象極可能替甘棠找回遺忘的身世。
「無礙,你們看。」常老板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老劉也是內行人,笑著道︰「放心,沒事的。」
兩人定眼一看,沒錯,那掛件毫無破損。
宋鈞松了口氣,再看向甘棠,見她突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緊攏的眉宇瞬間松開,臉上現出笑意。
「依我的經驗,只有紫砂泥的特性才能燒制出這對象。」常老板看向老劉,點點頭。
老劉進一步解釋,紫沙泥的質地細致,含鐵量高,燒制出來的色澤更是優美,以此天然陶土來燒制的茶壺可以用極高溫來焙燒定型,因而特別堅硬,據聞可以承受五百斤的重量,這種紫砂壺不僅一壺難求,且價值千金。
老劉的話一歇,甘棠就順勢接話,「此種茶壺養壺最好,愈久愈見光潤,用來泡茶能使色香味不變,而且冬日若以沸水急注也不必憂懼壺身破裂,因散熱慢的特質還能保溫。」
常老板眼楮一亮,「沒錯!沒想到小姑娘也是內行人。」
甘棠一愣,她只是順口說出來的……她看向宋鈞,只見他也是一臉驚訝。
常老板未察覺兄妹間神情有異,興致一來便侃侃而談,「再說到你這掛件的色澤,我年少時曾隨父親去了一趟江南,當年一富可敵國的富豪辦了花宴,我仍記得富麗堂皇的廳堂正中,放置了一只足以五人環抱的巨大花盆,里頭種植了富貴碩大的各色牡丹,每一朵皆有成人臉的大小,相當吸楮,但更吸引人的卻是花盆本身。」
常老板微微合眼,似在回憶當年,「听主人家說,那是由專門燒制宮廷用瓷的貢窯燒制,顏色似金非金,沉穩精致,幾十年來老夫一再試著燒制,始終無法企及,都想放棄了,沒承想……」他突然笑了。
老劉知道老板牽掛多年的心事,接著道︰「認真說來,棠兒姑娘這只配件極似當年的秘色花盆。」
「秘色?」宋鈞跟甘棠異口同聲的說。
但兩人的神情與心中所思卻不同,宋鈞覺得甘棠的來歷可能比他所想的還要不凡,而甘棠則驚異的發現,當「秘色」二字響起時,她腦海里竟然浮現一些模糊不明的畫面。
「是,听聞那需以特別的方法方能燒成,但此方秘而不傳,因此稱為『秘色』,也因難以仿制,自然無多產量,在坊間極為珍貴,價值連城。」常老板也知道甘棠失憶,遂下了個結論,「這制品一看至少有十多個年頭,也許是他人所贈之物,但小姑娘這好手藝絕對曾拜師高人,由此看來,小姑娘有可能來自燒陶世家。」
宋鈞忍著心里的激動,再進一步詢問,可有听聞這鎮里或附近村落,甚至更遠的大城里有此等手藝的世家或高人?
但常老板給的答案頗讓人失望,「還真沒有。」
他直言這幾年陶藝低迷,老師傅老了,做不動或離世了,年輕一輩嫌這活兒苦,真心想學的少,就連他自個兒的兒女都是不願踫觸的多,只有長子承襲他的熱忱,也是醉心于陶藝的陶痴一枚。
「眼下就我所知,就官窯出來的陶瓷藝品仍見水準,以民間來說,我朝的陶藝品還真找不到幾個驚才絕艷的,小姑娘今天露這一手已是驚喜了。」常老板將手里的掛件還給甘棠。
他話說得真,老劉也頻頻點頭,顯見是附和的。
甘棠緊緊握著掛件,激動的看著宋鈞,「所以我可以常來嗎?」
宋鈞頷首點頭。
「棠兒姑娘對工坊的一切都顯得很熟悉,也許慢慢接觸就能記起來了。」老劉可是帶著她逛了一圈的人,看得出來每一個步驟小姑娘都像是極熟悉的。
「說得好,有空就來這里走走,玩玩捏陶,也許踫到這些熟悉的東西,還真的就會想起來了。」常老板對此也頗為看好。
甘棠看著兩人的笑容,再看著宋鈞臉上的笑意,心情越發飛揚,「那我真的時不時要過來叨擾了。」
常老板自然是歡迎的,在甘棠離開前不忘再問發現紫沙泥的地點。
當甘棠一說,宋鈞就頗為不悅的看她一眼,她吐吐舌頭,知道自己走得太遠了。
「明日老夫就帶人上山去看,若真是寶貝,老夫可要重重酬謝了。」
甘棠直言不用,兩人便告辭離去。
宋鈞本想叨念甘棠一頓,但又不忍,他帶著甘棠上街走走逛逛,但小姑娘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于是買了點小東西,就返回白水村。
看著小姑娘心事重重的樣子,宋鈞安慰道︰「不急,今日證明了一件事,你是擁有一手不凡陶藝的才女,如此珍貴,肯定有人急著尋回你,你且耐心等待,鈞哥哥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
甘棠也明白自己急了,但回頭又想,萬一她的家人找來要帶她回去怎麼辦?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突然又有點希望他們不要來找,她不想離開鈞哥哥。
稍晚,姚氏回來了,听宋鈞說了在善工坊發生的事,也替甘棠高興,但同樣勸甘棠日子還是要正常過。
姚氏又美滋滋的想著,最好那時甘棠的身分已經是她的媳婦,還生了兩個大胖小子,那樣就算找到親人了也得待在婆家啊。
夕陽漫天,紅霞的光芒穿透窗戶照射在姚氏跟宋鈞的身上,甘棠看著他們,深深吸了口氣。
不管了,就算家里人找來了,她也永遠永遠不要跟這兩個最疼愛她的人分開!
翌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常老板一早就親自帶人上山,來到甘棠所說的地方勘察一番,隨即笑容滿面的命人開挖。
事實證明,這處被雨沖刷過的地層確實是上好的紫沙泥土礦,由于這塊地屬于地方州縣,後續的買地開挖常老板趕緊讓老劉帶人將所有的程序都辦妥。
還好白水村四周環山,即便這接近深山入口的一片山地成了常家的私人土地,也並未影響到村民的日常,諸如上山打獵撿柴采藥等事都如常進行。
若說有誰不一樣,就是村民們羨慕的甘棠,常老板因為甘棠得了這一座難得的陶土礦,豪邁的付了一大筆酬勞給她當謝禮,原本只是一個身分不明、身邊除了一件精致的紫砂掛件外,一毛錢都沒有的失憶小姑娘,頓時成了人人稱羨的小富婆。
小富婆轉手就將那一疊高高的銀票及兩小木盒的銀子全數交給姚氏,不過姚氏隨即就交代宋鈞帶甘棠去鎮上的錢莊開戶,將這一大筆錢存進去。
姚氏跟宋鈞都不肯用甘棠的錢,不管甘棠軟磨硬泡說了多少個理由,母子倆都是硬脾氣,甘棠敗了,又不甘願,于是特別提領了一小筆,轉身就向善工坊買了陶土,以她做的第一個藥瓶為樣本下了訂單,打算做一批同款瓷瓶,準備送給姚氏裝藥膏。
雖是下了訂單,但小姑娘看著別的工匠捏陶,忍不住技癢,決定自己親手燒制、繪畫瓶身,也因為這個決定,讓她展現一手好畫工不說,竟連釉色的調配及火焰溫熱的控制也是個中好手。
其他工匠大為驚艷,這姑娘小小年紀,怎麼能燒造出比四、五十年的老師傅更精致的陶藝品呢?
何況這還不是用上好陶土,而是尋常做老百姓生活家用器皿的普通陶土,但小姑娘技術硬是了得,能讓產品釉色晶瑩,胎質細膩,稱得上是上品了。
此事自然由老劉的口中傳到常老板耳里,常老板看著擺放在桌上恰似精品的小瓶子,再三細看,驚嘆連連,笑得合不攏嘴。
他看向坐在另一旁的老劉,兩人雖是主從,但幾十年的交情,感情更勝親兄弟,兩人又都是眼光犀利的人,自然從小姑娘身上看到無限商機。
第二日,宋鈞一如往常親自送甘棠來到善工坊後,常老板將宋鈞也請到廳堂,桌上已經有一份誠意十足的合作契約。
「棠兒姑娘的陶藝,老夫實在佩服,更想將好的陶瓷藝品推廣出去,若是你不反對,常某想跟棠兒姑娘好好合作,大家一起逐利外,也能將陶藝這塊逐漸沒落的手藝拉起來。」
宋鈞沒意見,無論甘棠答不答應,他都支持她的決定。
甘棠幾乎不用考慮就點頭了,這段時間在善工坊進出,模著陶土,她心里的滿足與快樂無法向外人說明,好像她生來就是干這活兒的,有關的各種技能刻在她的骨血里,她的雙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隨意就能翻弄出令人驚嘆的物件。
常老板是厚道人,因而契約上所寫的都有利于甘棠,不管錢財、時間或要求的事宜,條件極好,甘棠看過後又遞給宋鈞,他認真的看了一遍,也點了頭。于是,甘棠簽了這份契約,正式成為善工坊的一員。
等姚氏看到善工坊送來的一批藥瓶,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光做這些瓶子得花多少錢啊?鈞兒,你怎麼沒有阻止棠兒?再說了,娘的藥膏一個才幾十個銅錢,再加上這瓶子要怎麼賣?」
宋鈞無奈的看向還得意洋洋的甘棠,「棠兒早有想法,不過娘放心,這批瓶子還真沒花多少,是棠兒技術特別好,才能做出這樣的小瓶子。」依老劉跟常老板的贊美,看來甘棠的陶藝的確非凡。
甘棠笑咪咪的指了擺放在桌上的四款小藥瓶,「大娘,棠兒在做這個時就想好了,瞧,我的瓷瓶有梅蘭竹菊四個花色,這也是用來分等級的,就是藥膏的價位高低。」
在村里住這麼久,又隨著姚氏行醫,甘棠听了不少村里人對姚氏的評價,醫術雖然平平,但在治跌打損傷這塊卻是非常好,自制的藥膏更是好用,她曾將這些話轉述給姚氏听,想讓她開心,沒想到姚氏卻說——
「其實我還可以做得更好,只是總得考慮價位問題,所以才盡量以一些常見平價的藥材來搗鼓,若是用些高價位的藥材來做,藥效快,傷也好得更快,患者更能少些煎熬。」
說白了,姚氏的病患都不是富貴人家,做再好的藥也買不起,而拿到鎮里賣,有現成的大夫坐館,何必買個鈴醫做的藥膏?
姚氏听到要依藥瓶花色來分價位,就明白甘棠的意思了,「可是會有人肯花錢買嗎?」
除了白水村民及善工坊的大批工匠使用外,她的藥膏賣得並不好,如今還要變花樣加價,這讓她有些擔心。
甘棠卻極有信心,人心都是好奇的,人也都是喜愛美的事物,她親手完成的藥瓶比起一些姑娘家的脂粉膏盒可好看不止一倍,再把姚氏的藥膏重新包裝上市,絕對有賣頭。
小姑娘說得斬釘截鐵,自信十足,宋鈞是無條件的寵妹妹,自然力挺自家妹子,何況小姑娘從頭到尾如何將一小坨陶土變成精致好看的藥瓶,其中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也心疼在心底。
「好吧。」姚氏見兒子跟甘棠都卯足了勁游說自己,便忍著肉疼寫了些藥材,讓宋鈞到鎮上去買回藥材,開始搗鼓藥膏。
善工坊這頭,給甘棠最主要的工作其實是設計花樣。
工匠們早先看到她親繪的那批藥瓶,除了驚艷之外還有敬意,他們在這里工作少說也有好幾年,從沒看過這種極有巧意又有意境,不管是山水花卉,人物或是動物,都讓人心生歡喜的設計。
而令他們更驚喜的是,甘棠還能指導他們釉色要如何改良,儼然成了工坊的技術指導,讓他們更加進步。
這對常老板跟老劉來說雖是意外之喜,但又在意料之內,他們早看出甘棠絕非池中之物,浸染陶藝這一塊的時間肯定不短,見她年紀尚小便猜測她本身是極有天賦的。
因而接下來的日子,善工坊後院中,時常可以在一座座窯燒前見到甘棠嬌小縴細的身影,並時常給予工匠們建議或指導,她待人和藹可親沒半點架子,解說也有耐心,很快就贏得眾人的好感。
「先用錯料在瓷胎上繪畫後,再上透明的釉,用上千度以上的高溫燒制。」
「這個在瓷胎上要用這種呈色劑來作紋飾,再罩上透明釉,對——」
架上的好些釉色也都是她親手調出來的,她做出來的產品釉色均勻淨透,器物內外的紋飾都自然生動,栩栩如生。
片刻之後,一名身著白衫的年輕男子在老劉的陪同下,走向正指導完工匠們,欲往小屋喝茶的甘棠。
老劉先喊了一聲,「棠兒姑娘。」
「劉伯伯。」棠兒停下腳步回身喊人,再看向他身邊的男子,男人相貌俊秀,看來溫潤如玉,是個斯文人。
「棠兒姑娘,這是我們家少東家,大多時間都在外地忙其他分店的生意,今兒才回來。」老劉介紹完,也將甘棠介紹給常以徹。
常以徹沒想到這段日子父親派人捎給他一封封的家書里,贊不絕口的陶藝天才竟是眼前絕色容麗的年輕少女。
「你好,在下常以徹,久仰棠兒姑娘大名。」沒來由的,常以徹心跳加速,耳根還隱隱發燙起來。
「你好,常少東家。」甘棠俏皮又不失禮數的向他行個禮,常老板天天埋怨這兒子久未返家,听得她耳朵都生繭了。
「呃,不用這麼叫的,叫我……」常以徹居然有些手足無措,一個談大筆生意都氣定神閑的少東家,面對一個巧笑倩兮的少女卻詞窮了。
老劉笑著道︰「棠兒姑娘叫我伯伯,叫你爹也叫伯伯。」他說完看向甘棠,「少東家年紀比你長,你還是叫常哥哥吧,他跟你鈞哥哥年紀差不多,也是熟識的。」
「好,我就叫常哥哥。」甘棠也不糾結,在白水村她叫的哥哥伯伯叔叔也多。
常以徹笑得分外開心,兩人聊了一會,發現竟然十分合拍。
常以徹其實不喜歡姑娘,羞羞怯怯,欲語還休,又愛聊些風花雪月或悲秋傷春,因而父親每每要介紹某某人家的千金閨秀,他一定能閃則閃。
這一回,父親一封封家書催他回家,說甘棠如何好又如何好,他也沒動念回來,以為他爹又月老上身眶他說親,因而硬是拖上一個多月,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回來,眼下真見到佳人,突然懊惱合該早早回來的。
少年臉上的欣喜,完全逃不過偷偷躲在後方的常老板的眼楮,心里輕哼︰還好宋鈞對這小姑娘真的只有兄妹之誼,不然照兒子這麼磨蹭拖拉,看上眼的媳婦兒還有輪到他的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