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局勢有異,蕭陽旭一時間沒了陪她說話的心思,這對樂鳴秀而言恰好正中下懷,恨不得他快快滾蛋,然表面上仍一副為他擔憂的溫婉模樣。
蕭陽旭當真吃這一套,不僅傾身親自將她扶起,在離開前還輕聲安撫了幾句,這才在眾人的恭送下走出芝華院。
帝王前腳一走,樂鳴秀便借口要再睡睡回籠覺,不希望內寢里留人。
待清吟和綠映兩名丫鬟服侍她上榻並放下床幃悄步離開後,樂鳴秀忽地推被坐起,把藏在袖底的那團信紙掏出,抖著手連忙攤平開來。
得慶幸眼下是午前時分,春光甚盛,即使處在床幃內的小小所在仍可輕易視物。
就著淡薄光線,她一目十行,把那封北陵北疆快馬加鞭送達的軍情密報看了個遍,適才蕭陽旭盛怒一擲,芝華院跪了一屋子人,誰也沒留意她順手模走這份遭帝王怒棄的軍報。
說是軍報似乎也不太對,信是駐守北疆的大將軍親筆所書,大意直白寫道,與北陵北疆緊臨的廣懋山林為獵狼族、以及與其聯盟的各部族狩獵和放牧之地,北陵駐守在邊境的大軍若再時不時出兵騷擾,也別怪獵狼族與各部聯盟撤個干淨,騰出一條道來,令盤踞在更北邊的北蠻大軍長驅直入,直叩北陵邊界。
北陵的駐北大將軍顯然在那位獵狼族頭頭手中吃了幾回大虧,文字間描述得甚是詳細,說對方散發凶目,行凶作惡時雙目宛若獸瞳,胯下坐騎不是高大駿馬,而是一頭巨大得不像話、毛色黝黑又油亮的惡犬……
「大黑……」樂鳴秀靜靜閱信,唇間卻不由得喚出,眸眶竟有些泛潮。
真是那頭可以殺人如麻卻也天真爛漫的大獸吧?有著寶石般的眼楮和一身豐厚油亮的黑毛,它能听懂她的哀求,馱著她將她送出那座洞窟。
她錯了,當時實不該離去。
她以為是替族人掙出一片天,卻不知是將自己送上絕路。
近乎獸化的「野人」……獵狼族……金玄霄……
他醒來後還好嗎?體內那股凌亂的巨能是否尋到掌控之法?
想哭也想笑啊,上一世瀕死前,在蒼野詭域中有過的那一段記憶久違地浮現腦中,似浮光掠影一般,帶著她回顧,而今重生,竟驀然間讓她得到他的消息,忽地體悟到這一切再真實不過。
上一世她委曲求全,早早對蕭陽旭服了軟,自然沒有今日他親自到訪探望一事,也就更不會有加急飛遞的情報送進芝華院的事發生。
她對應的態度讓這一世的運行有了變化,捻眉一想,甚覺奧妙。
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揪著那皺巴巴的密報信紙,咬著唇,她內心隱隱有著落。
半個月後——
杜鵑燦爛,桃杏猶綴枝頭,而荼靡依舊未有動靜,春天的氣息深深淺淺蕩在風里,嗅得到甜味也嗅得出暖味,待春風拂進芝華院內,樂鳴秀還能聞到一抹自個兒才能感知的緊張氣味兒。
怪不得她緊張,手心直滲汗,能不能掙月兌北陵後宮這座牢籠,成敗且看今朝。今日北陵王廷有宴,君上蕭陽旭設宴相請各國使臣。
自她被蕭陽旭帶回北陵,消息傳出,東黎、南雍、西薩三國就陸續遣使來訪,甚至長駐北陵盛都,想方設法要與她接觸,主要還是想爭她這一塊「香歸薛」,當然,蕭陽旭自是嚴守再嚴守,斷不讓各國使臣有私下會晤她的機會。
而今兒個蕭陽旭打算來一招「釜底抽薪」。
他大宴各國使臣,主要目的是為了當眾宣告——他北陵蕭氏願以江山為聘,迎娶木靈族樂氏女為後。
樂鳴秀記得,上一世蕭陽旭就是在今日公開宣告兩人婚事,把東黎、西薩和南雍的使臣們全給打懵,畢竟北陵年輕君上拿得出手的好處,他們自家上了點年紀且三宮六院皆齊的帝王怕是給不了也給不得。
「小姐這樣打扮真好看。」幫她梳好頭發、並插上一對玉蝶珠簪的綠映站在她身後笑嘻嘻道。
「哼,小姐不打扮也好看。」清吟理著樂鳴秀腰間的配飾,立時回了一句。綠映吐吐粉舌,還俏皮地輕據自個兒臉頰一記。「那是。欸,瞧奴婢這張嘴,太不會說話啦,小姐怎樣都好看。」
……她好看嗎?樂鳴秀望著巨面銅鏡中的自己,那張圓圓小臉被妝點得都讓她感到有些陌生,坐困後宮牢籠,她好像已經很久沒仔細看看自個兒,但此際她的一雙眼清亮有神,那熠熠生輝的神采是她所久違的,像一下子又回到山野林間、回到年幼時與阿娘和族人一塊兒生活的那段無憂歲月里。
今日勢必要一擊中的,扭轉局勢!
「好,不管好不好看,走吧!」樂鳴秀猛地站起,兩手還同時往雙頰一拍再拍,「啪啪」兩響,頗有集中精神準備大干一場的企圖。
兩名貼身服侍的宮婢先是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著,接著便發出哀叫——
「小姐別拍、別使勁兒拍!妝都拍花了,唇上的脂膏抹到鼻頭去了啊!」
「小姐您起得那樣猛,奴婢手里還抓著您腰間的玳瑁配飾,一下子扯歪了呀!」
樂鳴秀沖著兩婢子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大步走出芝華院。
「小姐……咦?」、「呃……」現在這什麼態勢?
清吟和綠映不禁面面相覷,在彼此眼中看到疑惑,都覺……近來這位木靈族出身的樂氏女好像哪里變得不太一樣,而今兒個的樂鳴秀,格外不一般。
宴席設在昊極宮大殿上,樂鳴秀甫跨出芝華院,便遇上蕭陽旭遣來接她過去的一小行人,待她被送到蕭陽旭面前,回過神後連忙追出的清吟和綠映也已利落地幫她重新理好妝容。
當蕭陽旭偕她緩緩踏進昊極宮大殿,雅樂蕩清韻,十余位舞姬止了旋舞,紛紛躬身退開,東黎、西薩、南雍三國的使臣團加起來人數近二十,此際皆起身相迎,數道目光投落在樂鳴秀身上。
大抵覺得樂鳴秀已被自己掌握在手,加上今日將當眾宣告兩人婚事,蕭陽旭對于各國使臣的「虎視眈眈」已不甚介懷,總歸「寶物」擇主,歸他所有,使臣團們早早滾出盛都,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各國間繼續維持表面和平,而接下來,他便可專注在北疆問題上,好好對付某人……
想到某人,蕭陽旭深深呼吸吐納,將冒出頭的不悅感抑下。
暗中再一次深呼吸,他俊顎微揚,如玉俊顏笑得從容,徐步而行的身姿一展在上位者雍華的氣度。
上一世的這場王廷宴席,樂鳴秀猶記得自己當時的心境,猶豫、躊躇、不安,即使已接受蕭陽旭的求親,仍有不確定感,左胸房好似空空的沒有著落,那是她的真心本音,她卻未仔細聆听。
不過現下的她再確定不過,有些事,非做不可!
蕭陽旭登上丹陛,一派輕松地在寶座上撩袍落坐,樂鳴秀被安排坐在丹陛下方、離帝王寶座最近的位置。
待各國使臣行過禮,蕭陽旭讓眾人回座,說了幾句場面話,宴席隨即開始,于是宮娥們魚貫而入為賓客們布置佳肴美酒,清清雅樂中,蕭陽旭舉起一只盈滿瓊漿的金樽,神態愉悅地環視各國來使,笑道——
「孤知道各位出使我北陵主要目的為何,為來為去,皆為求得木靈族的樂氏女。」
蕭陽旭如此開門見山,自然一下子抓住眾人目光,與會的使臣們全豎起耳朵,就怕听漏了什麼,兩眼更是瞬也不瞬。
蕭陽旭笑笑又道︰「今,與孤偕行入殿的女子便是各位來使們欲求之人,木靈族樂氏女,樂鳴秀。」
其實無須介紹,各國使者在蕭陽旭的嚴防下即使沒能見上樂鳴秀一面,此時亦都推敲得出她的身分。
大殿上,許多人眼神偷偷交會,最終又落回樂鳴秀身上,蕭陽旭亦看向一臉乖巧、安靜坐在丹陛下的她,笑得意氣風發——
「孤心中甚喜,手中這一樽酒欲與各位來使們同歡,因為啊……」略略一頓,望向女子的目光變得更加溫柔。「因為樂姑娘已被孤所求得,我北陵以江山為聘,擇吉大婚,迎樂氏女為後。」
場面果然如上一世那樣,蕭陽旭將迎她為後的話一道出,各國來使們不是驚到掉箸又掉杯,就是瞠目結舌直接傻掉,而跟上一世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年輕君上彷佛無比多情的眼神看得樂鳴秀真想把酒潑過去。
想到上一世她竟還小小被感動,簡直不可原諒。
她回了蕭陽旭一記溫婉淺笑,盈盈從座位上立起,蕭陽旭見她欲要開口附和,臉上笑意不由得加深,溫柔眼神帶著鼓舞。
樂鳴秀微垂粉頸,朱唇輕啟,軟軟嚅出嬌音——
「君上的美意,恕民女只能心領了。民女事後細想一番,實是……不願嫁。」接著很大無畏般鐮首一點。「民女要悔婚。」
「匡啷!」、「啪答!」、「哎喲喲——疼……疼啊!」
大殿上所有手里還舉著酒樽、拿著銀箸的人,即便在蕭陽旭宣告將迎樂氏女為後的「第一輪震撼」中沒滑掉手中之物,在面對樂氏女明晃晃打臉拒婚的「第二輪震撼」中,該滑掉的玩意兒全都掉光光,就連幾案上的餐盤亦被打翻不少,本該老成持重、慎行慎言的各國使臣們還驚到身子直顛,不是撞了人就是相互踩腳。
大殿上一團騷亂,蕭陽旭內心亦是一團混亂,但到底身為一國之君,帝王心術令他暗暗幾個吐納便穩下心緒,控制住表情,臉上溫柔不變,甚至加倍溫柔。
「秀兒要悔婚,定然是孤有失錯。你說,有什麼不對之處,孤都肯改。」
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如此紆尊降貴只為討佳人心悅,蕭陽旭演得到位,那神態、那語氣,當真拿捏得再恰好不過……畢竟他心中再清楚不過,今兒個若不把木靈族樂氏女的後路當眾板上釘釘地定下來,那東黎、西薩與南雍定然如附骨之蛆,持續緊咬著北陵不放。
到得此際,大殿上漸漸穩下,各國使臣像一下子覺出當中含意——
北陵君上求親遭悔,木靈族樂氏女不願嫁,那是否意味著……死棋忽見活路,大家又能各憑本事,奪一奪這位樂氏女青眼垂垂?
眾人目光立時移向樂鳴秀,好幾個已重整衣冠、重振精神,開口正欲說話搶先機,卻被樂鳴秀直接搶了話語權。
「君上待民女甚好,事實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她屈膝福了福禮,咬咬唇頓了幾息,彷佛內心兀自一番天人交戰。
驀地她頭一甩,躊躇再三終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道︰「錯在民女!倘若允了君上求親,那民女便是犯了欺君大罪……實不相瞞,民女早在十四歲那年,失節于一名獵狼族少年郎,民女曾與對方獨處許久,衣不避體,直至今日,民女仍時不時記起那少年郎的音容身姿,想來……想來是思他入心、念念難忘,情根已種……」
樂鳴秀只覺得大殿上那一干身負國之重任的使臣們實在太不淡定,關于「失節」、「獨處」、「衣不蔽體」的話才從她嘴中吐出,滿大殿又亂作一團,等到那「念念難忘」、「情根已種」的詞一出口,好幾個使臣干脆倒坐給她看。
至于年輕的北陵君上也沒好到哪邊去,英俊面龐瞬間僵化,額角隱隱抽搐。
「獵、獵狼族少年郎?」適才語調還溫柔似水的男嗓變得極度不穩。
「是。」樂鳴秀鄭重點頭。
「獵狼族與你木靈族雖然皆為少數部族,但木靈族位在四國交界處,獵狼族則在北方大地,你何以遇上對方?又在何地獨處?」蕭陽旭問得咄咄逼人,似乎認為她這「自污」之舉別有目的。
樂鳴秀確實有其打算,蕭陽旭這一問,問得正中下懷。
她遂將當年前往東黎途中遭劫之事簡略帶出,楚楚可憐的聲音傳遍整座大殿——
「……正因如此才與那人相遇……當時那群惡人像要把民女賣往北邊,民女尋機逃跑,闖進蒼野詭域,是那人出手將惡人殺掉,我才得以活命,民女當時身負重傷,神識不清,那人是為了替民女止血裹傷,才不得不卸我衣衫……」
蕭陽旭雙眉一挑,立時駁道︰「可當時明明是孤率人進到蒼野詭域將你尋獲,是孤救了你,孤見到你時,你身上並無大傷。」
「民女身懷木靈族靈能,一開始實是受傷過重,神識昏沉無法驅使靈能自愈,可一旦止了血,神識清明了幾分,便能自我療愈,只是等民女治好自己的傷勢,那獵狼族少年郎已不見蹤影,後來才遇到君上的人馬,被帶回北陵。」
樂鳴秀才不怕任何質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謊話說得順溜誠摯就能唬得人信以為真。
眾人著迷于她的靈能,她擁有的能力遭世人,任誰都想獨佔,上一世的她愚蠢膽小不知以害為利,如今的她就要緊緊抓住這一點,利用個徹底。
她咬咬唇瓣,對蕭陽旭輕聲一嘆。
「民女身懷木靈族靈能,君上是親眼見識過民女能耐的,不是嗎?君上將一雙白鶴折翅斷腿,民女僅花幾息時間便將其治好,令白鶴毫發無傷,君上看得再清楚不過,不是嗎?難道還懷疑民女無法引靈能自我療愈?」
她連聲問,問得蕭陽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忽地無語,各國使臣頓時明白過來,樂鳴秀所言句句屬實,且更令眾人興奮難耐的是,木靈族樂氏女果然是不世出的寶貝,如今轉機到來,絕不能由著北陵獨享。
樂鳴秀並沒有要蕭陽旭回答什麼,他不答,那樣更好。
她粉頸輕垂,又一聲幽嘆,道︰「君上欲迎娶民女為後,民女卻不能昧著良心接受,只能辜負君上美意。」
「你、你……秀兒畢竟……畢竟是被情勢所迫才與那少年郎有所相親,孤可以不往心里去,孤與你依舊可以——」
「可民女的心已在那人身上。」樂鳴秀明快地截斷年輕君上艱澀的語句,雙頰適時浮出兩朵暖紅。「民女總想著他,這三年多來,總想著他的,直到君上突如其來求親,終身大事逼到眼前來,民女才一下子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真正喜歡的是那人,不是君上。」
同時間,一只小紫雀振翅起飛,從昊極宮大殿上端的梁架飛將出去。
殿堂上正自風起雲涌,有人費盡心力只求掙月兌牢籠,有人試圖拽緊已到嘴邊的天鵝肉,即便大勢已去仍不肯松手,更有許多人各懷心計、機關算盡,根本沒人留意到梁上飛雀。
紫雀飛啊飛,飛過整座北陵王廷的宮殿,飛出那高高的石垛城牆以及鑿得既深且寬的護城河,振著紫亮小翅再飛飛飛,飛過盛都繁華的街市,最後旋進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飛入一處再尋常不過的百姓家中。
紫雀收翅停在一根有些肉感的孩童食指上,那面容宛若粉妝玉琢的男孩兒年約八歲,男生女相,潤頰生桃瞬,可愛得不得了。
然此時,男孩扭起兩道小黑眉,側著耳朵努力傾听紫雀的啾啾巧啼,竟是邊听邊微微頷首,表情顯得嚴肅,好像真能听懂小紫雀啼些什麼。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嗯、嗯……知道了,原來是這樣,嗯嗯……」男孩一臉老成。
听完,他將紫雀放回角落的木架上,讓雀兒自行啄食備在那兒的谷物果干、飲用清水,他則坐回窗邊,對著同樣臨窗而坐的高大男子道︰「阿紫說……」
男孩說說說,語調淡淡,將听到的一一轉述出來——
「然後阿紫還說……」
「最後阿紫又說……」
男孩先是頭一點,表情認真。「就這些了。」小腦袋瓜隨即搖了搖。「沒別的了。」
听完,高大男子抬起一條健臂、五指將濃密散發往後爬梳,另一手的五指則在樸拙無華的茶幾上頗有節韻地敲動著。
「獨處許久,衣不蔽體?」墨扇般的長睫淡淡掀動,神情耐人尋味。
「念念難忘,情根已種?」如刀鑿硬岩所生成的面龐輪廓彷佛教春風無由一拂,拂軟了幾分稜角,唇角似翹未翹、似笑未笑。
「心已在那人身上,真正喜歡的……是那人?」頓住兩息,突然咧開嘴。「呵……」終于還是笑出,笑得古古怪怪,像嗤之以鼻似,皮笑肉不笑的,還帶出了點血腥氣味兒。
敲在茶幾上的五指驀地收握,指節顆顆突出,形成如缽的巨拳。
「老方,把消息往盛都外頭遞,讓孩子們該埋伏的繼續打埋伏,該進城的全他娘的給我滾進來!」
「是。」一直安靜隱身于角落暗處的中年瘦漢听令應聲,那漢子的身形瘦得很是單薄,身手卻極其利落,眨眼間已出了斗室不見蹤跡。
陋室里靜得有些古怪,剛發號施令結束的高大男子斜目瞥向表情略顯嚴肅的男孩,挑眉道︰「怎麼?瞧這模樣……是有話欲問?」
男孩的性情一向認真慣了,想問的話實難憋住,遂用力一個頷首。「阿叔……阿叔不信木靈族那個樂氏女所說的話,是嗎?」
「我該信嗎?」涼聲反問。
「為何不該信?」
「你信?」男子再度挑眉、唇含譏笑。
男孩正了正神色,頰面略紅,如水的目光微飄,一時間答不出。
孩子答不出話,男子卻是明白那小小腦袋瓜里在想些什麼。
「只不過喂了你的紫雀幾頓好食,善待了雀兒,就以為那個樂氏女一片赤誠、毫無心機嗎?」
男孩女敕紅的雙頰微鼓,忽答,「阿紫說她好,她就是好,就像阿紫說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
「我好?哪天我捏死你小子那只寶貝紫雀了,你再來說我好。」男子飛眉厲目顯惡相,麥色的膚澤似乎深了深。
八成被要脅慣了,嚇不太倒,男孩僅表示不同意般輕哼一聲,隨即倔強抿唇。
男子同樣回了一聲冷哼——
「想知道樂氏女的話該不該信?是不是個好的?咱們把她逮來一試便知分曉,且看是我火眼金楮,還是你小子行差踏錯?」
……還行差踏錯?他是做錯什麼?
男孩漂亮眼角一陣輕抽,最後只能很無言地跟隨自家阿叔一塊囂張地逮誰去。
吃飽喝足的紫雀兒無須主人命令,已脆啼兩聲,重新展翅飛出窗外。
既然無法被獨佔,惹得眾人眼紅,是否任誰都想來分一杯羹?
樂鳴秀借北陵王廷的這一場宴請,自曝當年「失貞」一事,這般自污手段一是想斷了蕭陽旭欲迎她為後、將她控在掌心的念頭,二是想拿自身的靈能當眾「待價而沽」。
她要的「價」,並非真金白銀。
她要的「價」,對各國使臣而言,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民女而今終于想通,心之所向,就該去到那人身邊,所以民女有個不情之請,還求君上應允。」有求于人,作戲得作全套,樂鳴秀遂斂裙跪下,跪得直挺挺,既恭敬又楚楚可憐。
「民女求君上遣人往北邊聯系,尋得當年那位獵狼族少年郎,知會他一聲,說我木靈族願隨他落腳北方,問他可否前來相迎?」
蕭陽旭內心怒火早燒成一片火海,但當著眾位來使的面,他不好用強硬手段迫使樂鳴秀乖乖听話,更不能堂而皇之拿她的族人作為威脅。
這個樂氏女何時變得如此難纏?
竟給他出難題了?
想跟他斗嗎?哼,她是否忘了整個木靈族還在他北陵地盤上?
蕭陽旭沉聲問︰「你說的那獵狼族少年郎可有姓名?」
樂鳴秀吐氣如蘭道︰「他說,他叫金玄霄。」
啪答!嗡……
見端坐在丹陛寶座上的年輕君王驟然立起,玉面陡變,眉目睜獰,她幾乎能捕捉到對方腦中屬于理智的那條線乍然斷裂之聲。
幾回起伏才靜下的大殿,在「金玄霄」三字從她口中吐出後,復又鬧起。
那個名字,果然是他蕭陽旭的逆鱗無誤,她既然想借勢運用,就得有豁出去的決心。
「民女自知是為難君上了,君上如若不願,民女絕無怨言,是民女有愧。」脆聲道完,她重重叩首,之後並未起身,卻是跪著轉向大殿上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各國來使。
她雙臂圈抱作禮,再問︰「不知小女子可否請東黎、西薩以及南雍的各位大人相幫,為我遞一遞消息?待事成,小女子願以自身的木靈族靈能作為報答……」唇一咬,許諾道︰「就以七次靈療為酬,答謝對方。」
她要的「價」,僅是要他們遣人往北方遞消息,誰先搶標,誰就贏。
「樂姑娘,那獵狼族金玄霄據北方野原為王,在北蠻子和咱們四國之間形成一個緩沖地帶,我東黎國土雖未與獵狼族的地盤接壤,他的大名卻是如雷灌耳,常有听聞,樂姑娘這個請求,我東黎接了。」
「樂姑娘且听老夫說說,我西薩與那獵狼族金氏頗有些淵源,數十年前,曾有一名出身高貴的郡主娘娘許給獵狼族族長為妻,咱們與獵狼族能說得上話,樂姑娘將事交給咱們來辦,定然萬無一失。」
「笑話!」東黎使者簡直听不下去,直接戳破。「什麼叫『許給獵狼族族長為妻』?知道內情的人多了去,當年明明是那位郡主娘娘為愛私奔,你西薩的王爺瞧不上獵狼族勇士,硬要拆散鴛鴛,才逼得女兒棄家私奔,還好意思說與那獵狼族金氏說得上話!」
西薩使者臉色驟青,怒目相向,眼看都要跟東黎的人對掐起來,南雍的來使直接了當地朗聲插話
「樂姑娘,我南雍距離北邊雖然最遠,卻願為姑娘所差遣,盼姑娘將木靈族兩百多口人交托,由我南雍一路護送往北,無須等待獵狼族勇士前來相迎,我南雍可直接將姑娘與族人送至金氏面前,姑娘以為如何?」
你要五千,我給一萬,高招啊!
南雍使者忽來這一手,惹得東黎和西薩的人齊齊甩來眼刀,連稍稍穩住心神的蕭陽旭也忍不住厲目飛瞪。
這還在他北陵王廷的大殿上,他蕭陽旭還高高在位,那幾個來使便一個個爭先恐後想從他口中奪食,完全沒把他看在眼里!
事情因何變調?
明明他都算計好了,形勢被他牢牢掌握,為什麼突然就……就全都不對勁?可惡的樂氏女,可恨的那一群混蛋使臣,將他北陵君上的臉面置于何地?瞥見跪在下端的樂鳴秀展顏笑開,對著南雍使者欲開口應允似,蕭陽旭身軀一繃忙要出聲阻撓,豈料——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一名禁軍侍衛飛奔闖進王廷宴會,單膝跪地即道︰「有人闖王廷大殿,禁衛軍一擋再擋,眼下怕是……怕是擋不住,求君上快撤!」
「什,什麼!」蕭陽旭簡直不敢置信。
到底是一國之君,率先浮出的心緒並非驚懼,而是滾滾怒濤。
「來者何人?可看清對方是何模樣?」
就在這時,一道微沉如暮鼓悠然的男子嗓音徐徐傳進大殿,似笑非笑道——
「你蕭陽旭用不著跑,我來,只是將人接走。」略頓,嘲弄般輕哼一聲。「畢竟是我金玄霄的人,不接走怕是要便宜了誰去,那本大爺可要不痛快了。」
樂鳴秀傻了。
狠狠傻住。
她千想萬想、千思萬慮,琢磨再琢磨,推敲再推敲,沉吟過無數回……二桃都能殺三士,何況她是以七次靈療作酬,不信掀不起四國之間的千層浪、萬仞濤。
今日借此一宴,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擺月兌蕭陽旭、月兌離北陵後宮,卻怎麼也想不到,那個讓她僅想借借名號逼蕭陽旭自亂陣腳的獵狼族男子真會現身!
眸中帶著倉皇迷惑,她循聲望去,就見一名寬背窄腰的高大男子跨騎著一匹黑毛巨獸,從容踏進這座昊極宮的大殿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