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鳴秀感覺得到,自己離死已然不遠。
今日是她十八歲的生辰宴,此際前頭堂上的宴會未散,她卻要死了。
人之將死,原來腦袋瓜里的渾沌真會一掃而去,思緒轉為清明,過往所不解之事、那呼之欲出卻無果的答案,毫無懸念地迸跳出來——
「獵……獵狼族……」漸失血色的兩片唇瓣嚅出微音,她忍痛而緊蹙的眉間甚至一弛,因自己尋到解答而感到愉悅。
四年前她應東黎皇帝之邀欲訪東黎錦京,途中遇劫,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惡漢劫持往北,卻在逃跑未成之際遇到那一人一獸。
那十七、八歲的高大少年郎深藏異能,體內靈蘊沛然,但豐沛的靈蘊如同水一般既可載舟亦能覆舟,他是受顛覆的那一方,靈能與氣皆亂了序,她猜啊,很可能還逆行倒施,作亂作得很歡。
可惜她當時沒能里里外外仔細「看清楚」他。
她被他嚇壞了。
一開始是覺得他異變成獸之後就要將她撕吞入月復,之後又以為自己即要遭他使強侵害,在那個開滿鮮花的洞窟中,他的「獸行」狠狠驚嚇到她,令她在那當下亦失去理智。
她的靈能或者與他一樣豐沛,但木靈族從來就不是善戰的族群,木靈的能量強在療愈,但在那似乎即將遭侵犯的當下,她體內靈能爆發,不是由她的意志所催動,確是受到他深藏體內的靈蘊所影響,因而激爆。
兩股巨能瞬間沖撞,她不知自己昏過去多久,待睜開眼來,發現他倒臥在她身上一動也不動,滿洞窟那綻開得比碗口還大的花朵竟全數萎謝,翠葉和綠藤凋零枯槁,不留一抹鮮色。
也不曉得當時哪來的力氣,她一把推開他,拖著扭傷的腳一拐一拐往洞口邊走邊爬,既踉蹌又狼狽,但她什麼都顧不得,連穩下心來都覺困難。
她必須要走。
她有兩百多口族人必須看顧,阿爹拿自個兒的命換來阿娘和她的命,身為木靈族人的精神寄托,她不能忘記肩上所負的重責大任。
所以當那頭被趕出洞窟的黑毛獸察覺到洞窟中有異狀而躥到她面前,噴息甩頭好生急躁,她卻想也未想,恍恍惚惚間真把牠當成人一般,開口便道——
「別擔心,他、他還活著,我知道的,沒有說謊啊……他氣息心跳俱在,不會有事,但、但我要走了,不走不行,他們……他們……我阿娘,還有兩百多口族人,我得顧著他們,不走不成的,大黑……肯放我走嗎?」
說實話,她沒想過黑毛獸能不能听懂她所說的,當下之所以那樣做,一切全憑本能——
本能地將內心渴求說出。
本能地乞求。
本能地想闖出一條活路。
被她擅自取了小名叫「大黑」的黑毛獸在她面前來回踱步,寶石般的眼楮直盯著她,忽地毛茸茸的頭一甩,像是作好決定了,牠一躍到她身邊,矮下獸身將她拱上背部。
「汪、汪!」
大腦袋瓜扭頭瞥了她一眼,好像在叮囑她得坐穩。
她沒有遲疑,俯身圈住牠的粗頸,兩手揪著蓬松柔軟的獸毛,下一瞬便感到疾風掠過長發和衣裙,獵獵作響的風聲中,她被黑毛獸遠遠帶離了那座洞窟。
黑毛獸最後在一處溪邊駐足,放她落地。
「謝謝你。」
捧著牠的頭,望進那雙冰藍色獸瞳中,她認真道謝。
牠則用濕潤鼻頭蹭蹭她的掌心,比起那個像野人的少年郎,黑毛獸顯得守禮又懂事多了。
黑毛獸忽地抬起頭,戒備地凝望溪流下游,似乎察覺到什麼。
牠不再逗留,踅足往來時路回奔,迅速消失在她眼界中。
「獵狼族人的獸……獵狼犬……大黑不是狼,真不是……牠是獵狼的犬啊……」生命消逝之前解開當年疑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嗎?樂鳴秀嘴角輕抽,笑得滲苦。
為何在這種時候會記起四年前邂逅的那一人一獸?
莫不是藏在心底多時,她一直沒能回顧細思,其實是有著深深遺憾?
遺憾自己膽子太小逃得太急,遺憾沒能進一步弄清楚事情真相,遺憾那個與她同具靈能的少年郎,她明明能幫得上忙,卻嚇得不敢出手……
「我、我能幫忙的,你……你得听話,別再嗅來嗅去……」彷佛那人就在眼前,她努力糾正。
突然有一道男子嗓聲鑽進她耳里,氣急敗壞和著驚怒的語氣破壞原有的清朗音色——
「司徒媚妳干什麼!」
「回君上,媚兒沒干壞事呀,貼近樂姑娘僅是想听清楚她口中喃喃自語些什麼,她斷斷續續發出聲音,像有話要說呢。」
「天啊……天啊……流這麼多血……妳究竟對她動了什麼手腳!」
「冤枉啊君上,媚兒方才是見樂姑娘被咱們嚇著,她跑得太急,踉踉蹌蹌的,媚兒想扶她一把,豈知她腳下一拐,人就往玉階下栽落,媚兒也不願意樂姑娘受傷啊。」女子嬌滴滴的語調答得好生無辜。
另一道溫婉女嗓緊接著道——
「請君上息怒,媚兒她絕對沒有害人之心,她真心想幫忙的,方才樂姑娘撞見君上與我姊妹倆……我們……」話語略頓後又道︰「我們三人在那龍榻上翻雲覆雨、享魚水之歡,樂姑娘一時間難以接受轉頭就跑,君上又急忙去追,媚兒習過武,輕功也練了幾年,她後發先至,是怕會出什麼意外才趕緊跟上,實未料到樂姑娘的性子竟剛烈若此,寧願墜落玉階也不願握住媚兒相扶之手,這實在不能把錯怪在媚兒一人身上,君上若要怪罪,那就連婉兒一並治罪吧。」
樂鳴秀听到好大一響的磕頭聲,但磕得再響也比不上她墜下玉階磕破頭的這一記。
終于,她很努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奮力掀開兩道眼縫,落入她微蒙眸底的是一男二女令人作嘔的畫面。
男的是北陵國年僅二十四歲的年輕君上,姓蕭名陽旭。
兩女子是北陵第一輔國大臣司徒能的一雙嫡女,長女名叫司徒婉,黛綠年華,次女司徒媚,俱她所知,芳齡也才破瓜之歲。
樂鳴秀想著這一連串的事究竟是如何演變,思緒不由得又回溯到四年前的那片蒼野詭域。
黑毛獸將她留在溪邊,她原以為順溪流往下走就能走出蒼林,結果拐著腳走不到一刻,她竟遇上前來迎救她的一支剽悍馬隊。
她不得不想,黑毛獸很可能早早就嗅到馬隊的氣味,于是才將她留在那里。
馬隊的領頭者正是北陵君上蕭陽旭。
蕭陽旭在表明身分後坦然告知,說他一直留意著木靈族的人事物,一直都想與她見上一面,好好聊聊,所以才在她遭劫走後不久便收到消息,因而急忙率人一路追蹤而至。
想他貴為一國之君,竟親率馬隊闖進蒼野詭域,只為救她,她當下滿心感激,加上當年甫及弱冠的年輕君上面若冠玉,笑起來那樣溫柔,令十四歲的少女心宛若情竇初開一般……此際回想,內心只余苦笑。
她傻傻錯信,于是東黎不去了,改而隨蕭陽旭回北陵,並得其相助,把之前遇劫時被沖散的幾名族人全數尋回,蕭陽旭亦承諾她,會幫她好好安頓分布在四國交界的兩百多口族人。
既已決定依附北陵,族人們還是盡數遷入北陵國界內,她方能安心些。
但,蕭陽旭這位本該君無戲言的北陵君上最終對她食言。
四年前被帶回北陵王廷,她便在蕭陽旭為她安排的後宮芝華院住下,剛開始的一年不覺有異,她出宮入宮都十分方便,蕭陽旭怕她平日里無人相伴說話解悶,還遣了好幾個善解人意的婢子貼身伺候。
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她的掌控漸漸加強力度,她走到哪里身旁皆跟著他的人,出宮變得越來越困難。
她曾幾度表明欲搬離後宮,與族人一塊生活,他的態度先是安撫,安撫的手段是承諾以北陵後位迎娶她,還說一旦過完她十八歲生辰,他便許她一場風風光光的大婚。
她也是鬼迷心竅了,以為看到帝王的真心誠意,讓人哄得團團轉,結果繼續被留在後宮。
之後,她反復思慮再度提及欲出宮與阿娘和族人們團聚,等十八歲時再嫁入宮中,蕭陽旭態度從安撫轉為拖延,之後漸趨強硬,最後甚至意有所指,似乎在警告她,若再如此不識相地「吵鬧」下去,木靈族人能不能在北陵地界安生可就不好說。
她隱隱感到不安,不得不「變乖」,然後就在半年前,蕭陽旭特意下了聖旨,命司徒家的一雙嫡女入住後宮芝華院,美其名是為了陪伴她這個北陵未來的國母,但樂鳴秀此時此刻終于清明頓悟——
司徒婉和司徒媚姊妹倆要陪伴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君上蕭陽旭。
蕭陽旭以後位許她,她曾想,若嫁進北陵王廷當上皇後,那對于木靈族人實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她是族人們的寄托,倘使有了地位和實權,便更有能耐去護好阿娘和族人,當然,她也會努力學習如何當好這一國之母。
只是要等到她十八歲才完婚,她又多次拒絕蕭陽旭欲與她親熱燕好的意圖,非常堅持一切僅能等到大婚之後。
然而咱們這位年輕君上當真是年輕氣盛,忍無可忍他沒打算再忍,所以早在半年前就為自己備了一雙艷姝,可惡的是還假借陪伴她的名義把人塞進她的芝華院里。
太惡心!
此際命懸一線,且那根線正慢慢被扯斷中,努力掀睫覷見的是司徒婉正楚楚可憐雙膝跪地,拿潔白額頭磕地,至于司徒媚則盈盈立在她身側,見長姊下跪求情了,身為妹妹的她亦扭了扭蠻腰,可憐兮兮地跟著下跪磕頭。
蕭陽旭找了個借口提早離開她的生辰宴,本以為他是臨時有要事須與大臣們議政,結果卻是召司徒氏姊妹二人入寢殿共赴雲雨。
她之所以不管不顧闖進,是因為今日生辰宴上,她家阿娘終于能進宮與她相見,如此才從娘親口中听到族人們的生活情況,近來似乎頗受北陵人打壓和驅趕,連原先供族人們居住的那片林地亦傳出要收回的消息。
她根本坐立難安,哪還管得上什麼生辰宴,持著讓她在這後宮中能通行無阻的御賜令牌橫沖直撞,就想立時見到蕭陽旭當面問清楚。
然後就撞見龍榻上打得正火熱的一幕。
然後得慶幸生辰宴上她並未進食,要不真要當場吐滿地。
然後她轉身就走,一開始僅是快步離開,豈料蕭陽旭起身披衫立刻追過來,想到他那樣「骯髒污穢」,全身上下又是汗又是唾液,還混著其他,嚇得她頭皮發麻,瞬間快走變成快快跑,無法忍受他的踫觸。
至于司徒媚以輕功趕至她身邊,到底是真要扶她、拉她,抑或暗中推了她一把,才致使她墜下玉階,老實說她並不清楚。
事情來得太快,她真的分辨不清自個兒是被害身亡,還是意外失足?
但也都無所謂了,她一條命就要撂在這里了。
傷在後腦杓的口子很深,出血速度太快,她不想蕭陽旭踫觸她,但已無力阻止,而試圖為她止血的北陵君上是要徒勞無功了,即便他大喊著命內侍快請太醫,眼前的一切已無法挽回。
……怎麼辦?
阿娘……還有族人……怎麼辦?
再也擠不出力氣,她垂下眼皮,淚水從眼尾滲流而下,如嘆息般吐出最後一口氣……
「君上用心籌謀才將樂姑娘留在身邊,看中的自然是木靈族傳說中的靈能,樂姑娘對君上有多重要,媚兒是知曉的,怎可能加害于她嘛?」嬌媚女嗓持續很無辜。
「是啊君上,這絕對是意外。」溫婉的女子聲音附和著。「婉兒與媚兒皆是君上的人了,樂姑娘既是君上重中之重的寶貝,我姊妹倆護著她都來不及,怎可能害她?當初君上命人假扮惡匪,故意劫走樂姑娘並帶往北方,雖中間出了點差池,假扮惡匪的那些人死得莫名其妙,君上仍舊掌握了機會,順利將樂姑娘迎回北陵,之後這三、四年間更是如溫水煮青蛙那樣,一步步將木靈族掌握在五指間,進而控制住她樂鳴秀……」
「就是就是,連姊姊和媚兒都被召進宮作陪,成了君上的眼線呢!」
「那是君上花費好一番功夫才得到手的寶貝,君上有多費神和費勁兒,婉兒和媚兒全看在眼里,既知君上辛苦,我姊妹倆怎可能毀去那寶貝、毀去君上的心血呢?請君上明鑒。」
樂鳴秀以為吐出體內最後一口氣,人的五感也將隨之消失,但一片混沌中,她卻還能听見聲音,听見司徒家那一雙艷姝挾嬌帶柔、有條有理地為自個兒分說。
殘存的听覺沒有維持多久,可落入她耳中的話不啻是當頭棒喝,令她魂魄都感震驚。
回顧當年遇劫之事,再想想這四年來的點點滴滴,原來她早就被「請君入甕」,是她親手將「木靈族人」這強而有力的「牽制工具」送到蕭陽旭手中,她蠢笨如斯,才令自己以及她所關心的人深陷危境。
醍醐灌頂般厘清前因後果,毫無形體的她一下子感受到許多情緒,氣惱、忿恨、自責、哀傷、憂心忡忡……始終是對不住阿娘和族人們,她好擔心好擔心他們,怎麼辦?
她把大家拉進這灘臭不可堪的渾水中,自身卻玩掉小命,被留在北陵的他們將何去何從?
蕭陽旭定然不可能再善待木靈族。
年輕君上想從她身上獲得好處,她其實心知肚明,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說服自己,以為一國之君定然言出必行,以為多多少少相處了四年,他待她好歹有幾分真心。
蠢人一枚啊樂鳴秀!
什麼三魂七魄她都不要了,都可以舍了,只求天上地下一切神靈能大發慈悲,替她這個笨蛋護一護她家阿娘以及全族族人。
代價若是魂飛魄散,那就來吧!
還是說在魂飛魄散前得先進十八層地獄受苦受難,若是那樣,也來吧!
她不怕!
她只怕在世的親人和族人遭欺負、遭驅趕,最後成了無根浮萍。
所以她求啊求,不斷祈求,她不知神魂何時會消逝,亦不知下一瞬是否就被牛頭馬面拘走,僅能把握這剩余的一點清明,不斷不斷地求。
她失去時間流動的感覺,彷佛須臾,彷佛許久,耳中再度傳入聲音,她听到在蕭陽旭身邊伺候的老內侍驚慌失措來報——
「君上!君上啊……內廷里大大小小的花園子,不論是御花園抑或昊極宮的綺羅園,所有花草樹木全都……全都枯死了呀!」
不是一夕之間,卻是瞬息之事。
異象必有因,那個因……莫非是……
轟——
樂鳴秀不及再想,耳鼓被那突如其來的巨響轟到什麼也听不見。
她……魂飛魄散了嗎?
轟——
她的神魂似乎被那一道聲響震散,歸于虛空。
等到再有聲音蕩進耳里,她本能地循聲掀睫,竟發現自己有了形體。
她不僅听得到也看得到,而素手一探,還能模到已貼身服侍她好長一段時間的宮婢。
宮婢撩開紗幃輕喚著她,將她喚醒在北陵君上特意為她布置的芝華院里。
她記得這一日,記得自己正跟蕭陽旭小小嘔氣,起因是他似乎想一探她靈能深淺,遂故意命人將御花園里的兩頭白鶴給折了翼、斷了腳,再送進芝華院求她出手醫治。
「是孤最最喜愛的一雙白鶴,也不知怎地忽看對方不順眼,竟打起架來,雙雙都掛彩了,妳就為孤治治吧,可好?」
明眼人一看也知道白鶴身上的傷是被人為硬生生折騰出來的,蕭陽旭連個象樣的借口都懶得編,完全睜眼說瞎話,但她沒有戳破帝王的謊言,只是沉默地在他面前展現靈能,如他所願治好那兩只可憐的飛禽,亦讓他雙目為之發亮,亮到彷佛想將她看殺。
事後,她心中不太痛快,又隱隱覺得要出宮居住變得更加困難,這一天連午膳也懶得用,整個人從里到外彷佛提不出丁點力氣,心累身乏,遂蜷在繡榻上睡死過去,以為躲進睡夢中就能避開困境。
她卻怎麼也沒料到,這一次神魂深入夢中,醒來竟是重生。
她重生在司徒婉與司徒媚尚未被召進後宮之前,此時距離她十八歲生辰宴尚有半年時間,而蕭陽旭私下已表示過要許她後位,將她安撫住。
重生後的心緒從一開始醒來的震驚、不可置信,經過足足三日的沉澱,如今已轉換成滿滿驚喜和虔誠的感動。
天公與地母,那一切一切的明光和神靈,終是憐憫她一族兩百多口人,允了她的祈求,讓她得到一次可能扭轉乾坤的機運。
她記起死去之後,最終听到的那件事——北陵內廷大大小小的園子,所有花草樹木盡數枯死,瞬間枯死……
事出必有因,她想,極可能她體內的靈能又一次受外界影響而自我催動,就如同十四歲那年她遇到那個「野人」,當年靈能爆發是受他體內巨靈牽引,而此番爆發爆得無主無神、恣意任性,很可能是為了要應許她內心所求,令她得以重生。
當年令整座洞窟的鮮花盡枯,如今所吸取的是整座後宮花草樹木的靈氣,既得老天爺垂憐,她絕不能再活得渾渾噩噩、活得那般憋屈。
如今已然是第五天了。
她不爽北陵君上,已連續五天對蕭陽旭擺臉色。
說是「擺臉色」其實太過,這五天她僅是不再主動往他面前湊,安安靜靜避在芝華院里,一方面沉澱重生的心境,一方面思索眼下態勢與將來的路。
猶記得上一世面對白鶴被折翅斷腳一事,她生氣歸生氣,卻是在事發隔日就對蕭陽旭服軟,當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然而重生這一回,不能再坐以待斃,她得好好琢磨接下來該如何擺月兌蕭陽旭,光明正大離開這座後宮囚牢。
啾——啾啾啾——
輕敞的百花稜格窗外,一只黃月復紫背的小雀鳥拍動翅膀,翩翩落在窗台上。
樂鳴秀是見過這只小紫雀的。
在重生前,紫雀兒也曾幾度飛來她寢房窗外,還曾躍上她的指月復,很賞臉地啄食她掌心里的粟米和干果。
如今死過一回,得以再見到紫雀兒來訪,內心甚是歡愉卻也百感交集。
「小姐,這只雀兒好像很喜歡咱們芝華院,幾乎天天都能瞧見牠呢。」宮婢清吟一邊笑說著,一邊已機伶地替主子備來一小碗谷子。
另一名正在收拾榻子的婢子綠映亦笑道︰「如今正值春天,萬物蘇醒,生機盎然,那紫雀兒就該去找個如意郎君好好生一窩小小雛兒,牠不去便罷,連蟲子都懶得捕,是仗著小姐心慈大方,總把牠喂得飽飽。」
「牠是只雄雀,該找也是找只美嬌娘生一窩雛兒,妳們倆可別雌雄不分。」
「嗄?是公的,不是母的?小姐當真?」
「小姐竟然連這種事都能一眼分辨?」
樂鳴秀溫吞笑了笑,沒有再去理會兩婢子,而是專心一意喂食那只紫雀,每個動作都放得很緩,誘著雀兒乖乖跳上她的手。
結果紫雀兒才啄沒幾口谷子,芝華院外已鬧騰起來,因為君上大駕光臨。
樂鳴秀被迫得起身迎駕,只得將谷子盡數撒在窗台上,但紫雀兒卻傲嬌般不領情了,拍著小翅撲剌剌飛得無影無蹤。
樂鳴秀跪著迎駕被蕭陽旭扶起時,眼尾余光還不由得瞥了窗外兩眼。
君上一來,即使樂鳴秀沒吩咐什麼,整座芝華院的宮婢和內侍亦都大動起來,備上熱呼呼的帕子供君上拭手,送上君上最喜歡的香茗,燃起君上最喜歡的燻香,再端上君上最喜歡的小食和茶果……樂鳴秀靜靜瞅著,心中又是苦笑又是悲涼,這整座芝華院皆是他蕭陽旭安排的人,即使伺候她三年多的貼身婢子清吟和綠映,也一直替她們的君上看守著她。
但她怪不得誰,全是她自個兒蠢,蠢得不能再蠢。
「鳴秀莫不是還惱著孤?」蕭陽旭與她同坐在臨窗邊的楠木平背椅上,見她表情木木的不說亦不笑,遂啜了口香茗溫聲道︰「孤知道的,把白鶴帶來請妳醫治的那一日,妳其實看得真真的,很明白孤是用了拙劣借口想試一試妳木靈族獨有的療愈靈能。
「說來說去,是孤思慮太多,累得兩只畜生受那些苦,後來孤想通了,若孤欲要見識那木靈族靈通,其實大可坦率相求鳴秀,孤信妳的,只要孤開口求了,妳定然不會拒絕。」
他使這一招倒讓樂鳴秀內心咯 了一下。
直接挑明,頗有請罪的意味,然後還不忘安撫,似在確定彼此關系未變。
望著蕭陽旭堆滿溫柔笑意的白皙面龐,樂鳴秀氣息微凜,忽地有所頓悟——
原來,高高在上的北陵君上其實挺怕她生氣。
不是她怕他而已,他也怕她的。
上一世她被帶進北陵宮中,漸感身陷桎梏,亦漸漸收斂性子,每回沖動之下與蕭陽旭有什麼齟齬,皆是她模模鼻子乖乖退讓,然這一回她背離了上一世的態度和做法,遲遲沒有表示,未料竟勾出蕭陽旭的另一面。
「秀兒當真還在氣惱孤的試探嗎?」蕭陽旭改而親昵喚她,將精瓷茶杯放回半月桌幾上後,錦袖一展就想牽起她的手。
此般親近的舉措,樂鳴秀並不陌生,只是重生的她實在難以忍受他的踫觸,她捺住欲嘔的惡感,及時用一雙柔荑捧住自個兒臉蛋,麗眸滴溜溜轉動,表情立時變得豐富俏皮。
「君上待秀兒百般的好,怕秀兒著惱,百忙之中還特意撥空過來探望我,跟秀兒解釋這麼多,君上……君上這樣哄人,秀兒臉紅心跳都快不能喘氣兒,哪里還能夠惱您?」樂鳴秀不得不佩服自己,裝嬌羞、學嬌嗔,她神魂顫抖到都快吐了,臉上堅持不顯。
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個兒這模樣、這語氣,似有五成在仿司徒家雙姝。
結果,她此舉不太到位的「東施效顰」竟然博得帝王一臉春風得意。
莫怪上一世蕭陽旭會甘冒惹惱她的風險,將司徒婉與司徒媚接進後宮「藏嬌」,那完全是合乎他胃口的美人啊,可她樂鳴秀偏佔著「未來國母」的身分擋在那兒,弄得眾人不上不下……欸,是說蕭陽旭這魚與熊掌都想兼得的心態,實在太壞太貪也太欺負人!
「秀兒不生孤的氣了,那就對孤笑一個。」邊笑說,手再度探近。
這一次樂鳴秀沒躲過也不便直接避開,她秀潤的下巴被蕭陽旭輕輕捏住,後者笑得風流倜儻、俊目泛光,她則忍住想拍掉他手的沖動忍到五髒六腑快移位。
到底老天爺還是寵她的,就在忍無可忍、還得咬牙再忍之際,一名小內侍急匆匆跑進芝華院,蕭陽旭身邊的老侍人溫公公見事甚快,立刻迎過去,接過小內侍遞交上來的一封書信。
輕捏樂鳴秀下巴的那只手終于撤走,轉而去取溫公公呈上的信。
樂鳴秀上一世對北陵的軍情或政務什麼的,並未多加留意,她傻傻被圈養在後宮,一開始忙著適應,待之後有所察覺,已是被溫水煮熟的青蛙,根本無暇亦無心去注意朝堂動向,更遑論是邊關軍務。
但此刻見那一封送到蕭陽旭手中的書信,信封上黏著三根黑羽,顯示是邊關加急飛遞的軍報,這一點見識她還是有的。
應該是蕭陽旭暗暗翹首等待的情報,加上視她為囊中物,對她絲毫不避諱,他直接當她的面開封閱信,越看雙眉越糾結。
「混賬!他獵狼族金玄霄……騎著一頭黑毛惡獸呼嘯來去就想把孤的北疆控下嗎?想得美!」咬牙切齒,上一刻還泛著溫情的眼楮都瞠紅了,信紙被狠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帝王震怒,芝華院里一干宮娥和內侍全跪了一地,異口同聲高呼——
「請君上息怒!」
樂鳴秀自然也跟著跪。
她恰恰跪在那一團加急飛遞的信紙邊,裙襬恰恰將那一團紙掩蓋,嬌柔憂心道︰「請君上息怒,別氣壞身子,秀兒……秀兒要舍不得的。」好樣的樂鳴秀,妳又把自己惡心了一大把。
虛與委蛇啊虛與委蛇,不能再渾渾噩噩過日子,既得以重生,就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然後她剛剛听到什麼了……她、她沒有听錯啊……
獵狼族。
黑毛惡獸。
……金玄霄?
唔……會是他嗎?
當年救了她也嚇壞她的那個「野人」?會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