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且彌漫著各種臭味的船艙里,幾名十歲出頭的孩子們正在刷地。
一名喝得醉醺醺的船員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不意踢翻了水桶,髒水漫了一地,濕了船員的鞋。
「你這蠢貨!」船員一腳踢飛那跪著刷地的孩子——阿良。
瘦弱的阿良被踢飛,撞到一只箱子才停住,疼得抱著肚子直發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給我爬過來!」船員凶惡吼著,「把老子的鞋舌忝干淨!」
見阿良動也不動,蜷縮在那兒,船員氣沖沖地跑過去,朝著他瘦小的身軀一陣狂踢。
孩子們害怕地看著這一切,沒人敢發出聲音。
在這艘黑船上,他們都是可能看不見明天太陽的童奴,每個人都得學著自求多福。
孩子們蜷縮在一起,臉上布滿恐懼,他們緊緊捱著,像是冬夜里取暖的溝鼠。
其中一個孩子約莫十歲左右,身形清瘦,但比同齡的孩子都高些。他神情堅毅,勇敢地看著眼前正發生的慘案,已幾乎按捺不住地想挺身而出。
見狀,旁邊另一個皮膚黝黑的孩子拉住他,低聲道︰「安海,不要。」
馬安海握緊拳頭,神情掙扎,這是地獄,猶如惡夢,但這不是惡夢,惡夢會醒,這地獄卻是無邊無際。
「安海,你先離開避難,等事情過了,表舅會接你回來的。」
就這樣,他被表舅高福生塞進一個醬缸里,送上了船。
沒想到他卻從一個地獄跌進了另一個地獄,表舅讓他上的船竟是艘黑船,船上有許多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男女都有。長得漂亮的女孩被如牲畜般賣了,長得一般的則成了無良船員們泄欲的工具。
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有些孩子就這樣被折騰死了,或是傷了病了。他們將死掉的孩子隨意扔下海,那些奄奄一息的則被丟在甲板上自生自滅,不給水也不給食物,直到他們斷氣。
為了活下去,他拼命地勤快做事,然而即便如此,船員只要稍有不快,就隨意拿他們當沙包打,不是用極其低俗的話語謾罵,便是拳打腳踢,暴力相向。
夜里,船艙不時傳來啜泣聲,船員們若沒了女孩可狎戲,就開始動起歪腦筋,侵犯那些看來特別秀氣清瘦的男孩——阿良便是其中之一。
他們總得互相鼓勵打氣,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氣。
這時,船員像拎小雞般將阿良提了起來,接著再用力拋下,阿良躺在地上不動了,他蒼白臉上的口鼻全是鮮血。
「裝死?」船員看他不動,又抬起腳狠踹。
馬安海終于忍無可忍,他的良心驅使他去做了危險的事情——他霍地站起,拿起一旁的棍子沖向船員,一棒子往他後腦杓敲……
等馬安海再醒來,是因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那船員正用鞭子鞭笞他。原來他敲了那船員一頭血,船員便惱怒地揍昏了他,並將他吊在桅桿上。
他們不斷鞭打他,用利器劃破他的皮膚,並讓其他孩子們看著他渾身是血的可怕模樣,他們甚至用燒紅了的鐵條烙燙他的皮膚。
那船員是黑船船長的族兄弟兼大副,在黑船上的權力僅次于船長,之後他將死去的阿良丟在馬安海面前,讓他日日夜夜對著那具腐爛發臭的瘦小身軀。
他很痛,他想哭,可是卻流不出半滴眼淚。
就這樣,他被折騰了三天,船長認為他比其他孩子都堪用,決定饒他一命。
他被放下來的那天,大副掐著他的脖子恐嚇,「你最好給我老實點,不然我就丟你下海喂魚!」
性子傲,脾氣也硬的他恨恨瞪著大副,虛弱又勇敢地說︰「要是我表舅知道你們這樣對我,絕對饒不了你們!」
大副听完,放聲大笑,「你這蠢貨,就是你那好表舅賣了你,他還吩咐永遠都不要讓你回到刺桐,哈哈哈哈哈……」
聞言,他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楮,「你、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麼?」大副哼笑出聲,「高福生是人口販子,是負責提供『貨源』的人,你這個蠢貨!」
「你胡說!」他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兩腳一蹬踢開了大副。
大副惱怒地將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將他的頭壓進蓄水的大木桶里。
他不能呼吸,肺部的空氣慢慢稀薄,胸腔像是被一顆大石頭壓著,越來越重,越來越緊,他開口想求救,水卻灌進了他口中,他奮力掙扎,力氣卻一點一滴的流失,又根本敵不過壓制他的大人,他感覺到自己在下沉,四周一片黑暗。
「唔……不……」他不想死,他要回刺桐,他要替他爹娘報仇!
突然,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黑暗中,他看見遠處的一點光暈,那光點慢慢地擴大再擴大……
他猛地吸到一大口氣,睜開了眼楮——
明明是在幽暗的內室里,馬鎮方卻清楚看見了趙宇慶的臉。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臉上有著憂心又關懷的表情。他一時回不過神,只是兩眼發直地望著她。
趙宇慶用力抓著他的手,而他也緊緊抓著她的,像是個快要滅頂的人。
她騰出一只手輕輕抹著他臉上的汗水及……淚水,心疼地輕聲安撫,「你作惡夢了,一直在申吟……」說著,她也忍不住掉下眼淚。
他們已經同室,甚至同床好幾個月了,她從沒見他或听他在夢里申吟及呢喃。
可他從八月會的宴上回來後,突然變得沉默,雖然他平素也不是個聒噪絮叨的人,但她感覺到他的不對勁,偏偏又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是跟高濱松有關嗎?是不是高濱松想替謝家一吐怨氣,公報私仇,在海務上諸多刁難呢?他的事向來不容她過問,就算她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她只能將這些擔憂和疑惑深深的藏在心里。
他就寢後,她起身到花廳想新款式,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卻听見內室傳來他的囈語。
一開始她沒在意,直到听見他發出像在哭泣的聲音,她立刻跑回到床邊。
他像是陷在很深很深的漆黑惡夢中,她試著想喚醒他,他卻始終醒不過來。他的身子在顫抖,他的雙手在無助地掙扎……看著,她的心都揪住了。
她不知道他夢見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傷痕累累的身心靈都是因為那個黑暗深淵……不,她想那是地獄。
緩了過來,馬鎮方看著眼底漫著不舍及心疼,靜靜流著兩行眼淚的她,他緩緩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彷佛快窒息的胸腔慢慢感受空氣。
「你回家了。」她對他說,唇角微微上揚。
他微頓。回家?他已經很久都感受不到「家」這個字對他的意義了。
哪里是家?對他來說,刺桐是個傷心地,不是家。
可是當听到她說出這句「你回家了」的時候,他竟歡喜到想哭。
「不管夢里發生什麼事,都再也傷害不了你。」
他伸出手,溫柔撫著她淚濕的臉頰,聲線低啞地道︰「為什麼哭?」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見你這麼痛苦,我……我就覺得很難過。」
听著,他的胸口暖了起來。
這個女人是真的疼惜著他,也悲憫著他的過去。她是如此良善美好,任何男人擁有了她,都會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般。如今,他便是那個擁有了全世界的男人。
他將她扣入懷中,她趴在他胸口繼續流著眼淚,軟軟地說︰「你已經安全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他輕輕揉著她的肩膀,再度深呼吸。
他一直沒佔有她,是因為對她生了愛及憐惜,他本想毀了她以報復她的父親,到頭來卻費盡心思地在保護著她、幫助著她。
他慢慢憶起被仇恨掩蓋的過去,馬趙兩家曾經是多麼的要好,甚至讓相差十歲的他們結了女圭女圭親。這麼多年來,那塊白玉同心結一直陪在他身邊,即使身處地獄之中,他也沒有讓它離身過。
他以為自己是為了記住馬家的滅門之仇,但也許他是為了記住馬趙兩家曾經的情深義重,這樣的趙家,真的是害了馬家的凶手嗎?
他想起那年趙家擺滿月酒時,襁褓中的她哇哇大哭,卻在抓著他的手指頭時安靜了下來的場景……當時,他是什麼心情呢?
小宇慶,別哭,我會保護你喔!對了,當時他是這麼想的。
他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就在他情緒激動的此刻,趙宇慶突然自他胸口離開,雙手捧著他的臉。
「馬鎮方,我會趕走你的惡夢,我會保護你。」她一臉堅毅地說。
迎上她那澄淨又堅定的眸子,他不再猶豫,不再旁徨,甚至不再……害怕。
不管未來會怎樣,他都決定擁有她。
他一個翻身,將她輕壓在身下,她先是一驚,然後嬌羞地望著他。
發現他眼中閃得跟火光一樣的異采,她意識到他想做什麼,可她心中沒有恐懼及抗拒,身體也沒有。
「可以了嗎?」他聲線低沉又迷人。
她羞怯地、不明顯地點了點下巴。
他的大手立即覆上了她起伏急促的酥胸,她微頓,抓著他的手,「慢著。」
他微微皺起濃眉,「還不成?」
她搖搖頭,有點害羞地道︰「你……你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嗎?」
「嗯?」他微怔,「特別的?」
「你不是有什麼奇怪的渴望或怪癖需要被滿足嗎?」她羞澀的問︰「難道不需要特別的,只要跟一般人一樣就行?」
他幾乎快笑出來,「你想了幾個月,有想出什麼特別的嗎?」
她有些難為情地搖頭,「其實我也沒認真想……」
「就知道你是在敷衍我。」他笑出聲。
她一臉抱歉,然後開始給建議,「不然……你把我綁起來,或是蒙住我的眼楮?」
他勾唇一笑,「這些……以後倒是可以試試,今天就不用了。」說著,他輕捏了她的鼻尖,「今晚……我們就像一般人那樣吧。」語罷,他吻上了她。
趙宇慶幽幽轉醒,听見他在身旁那沉穩的呼吸聲,她抬起眼看著他的睡臉,胸口一陣甜暖,她悄悄伸出手,用手指頭輕輕地撫著他的濃眉。
雖是如此青澀的身軀,可被他擁抱及佔有的時候,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
昨晚的他,是那麼的溫柔又有耐心,他不急著攻城掠地,而是循序漸進、一點點突破她的防線,讓她在身心靈都渴望著他的時刻,才進入了她。
現在想起昨晚的纏綿,她還會忍不住全身顫抖且發熱。
她輕輕將手放在他心髒的地方,它跳得有力又規律,感覺著他的心跳及溫度,她覺得很安心很放松。
「唔……」突然,他發出聲音,沙啞且低沉,「再亂模,我可讓你下不了床……」
听著,她臉兒一熱,急忙想抽回手,他卻一把攫住她的手往下帶,她以為他要拉著自己的手去踫什麼,嚇得嬌呼一聲,「呀!」
就在她嬌呼的同時,他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擱著,然後睜開眼楮看著她,眼底有著一抹狡黠,「你以為要放哪里?」
她羞紅著臉,嗔著,「干麼捉弄人?」
他寵溺一笑,將她攬在懷里,「抱緊。」他像是命令似的說。
她抱著他的腰,稍稍用力。兩人都沒有說話,卻一點都不覺得這段沉默會尷尬。
天快亮了,已經隱約可以听見院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想是那些僕婢們起身在忙活了。
突然,她想起一事,雖然這時候問好像有點煞風景,不過她實在太在意了。
「有件事問你……」她試探開口,「昨晚你回來時怪怪的,發生什麼事了?高大人找你做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
「他是不是為了趙家跟謝家毀婚之事找你麻煩?」說著,她一臉歉疚。
看著她的臉龐,馬鎮方想,她是養在深閨里的花朵,對于她爹在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不清楚的,除了知道高濱松是謝明潔的親舅舅,除此之外恐怕什麼都不知道。
當年高濱松說趙毓秀違法走私被他爹發現,為怕他爹舉發,便殺害了他爹並縱火燒船,可高濱松離開沒多久馬家就遭人縱火,將近二十口人在那場大火死去……
而這個他原以為唯一能信任且可靠的表舅,卻是將他賣入黑船的人。
前些年他開始派人調查趙毓秀跟高濱松的事情,發現趙毓秀跟高濱松的妹婿謝家結了親,而且這些年來因著高濱松的幫忙及打點,趙家在海務方面得到許多的方便,由此可見,兩家的關系是十分緊密的。
也因為如此,他深信當初就是趙毓秀勾串了高濱松謀財害命。他們一個是他爹的至交,一個是他娘的親戚,卻合力讓他家破人亡。
直至昨天,他一直都是這樣認定的,那也是他當初多方用計將趙宇慶自謝家手里搶來的主因之一。
知道高濱松回到刺桐後,他一直在等一個踫頭的機會。高濱松在刺桐人面廣,在會館里也認識不少有力的大老爺,可突然出現在刺桐的他,卻是高濱松未能拿捏的人。
他搶了謝家的親不說,還叱吒刺桐,無人匹敵,這樣的他對高濱松這種人來說,是極富吸引力的。
他知道高濱松也想會會他,所以他給高濱松制造了一個機會。他故意遲到早退,甚至挑釁新任總兵,是為了讓高濱松對他更加好奇並以為他對新任總兵有所不滿,也是為了給高濱松一個與他私下談話的機會。
只要高濱松跟他踫頭,很多事都會慢慢明朗,包括高濱松跟趙毓秀之間的牽扯。他一直以為他們倆是同謀,但在昨天高濱松找上他之後,他有了疑慮。
先不說高濱松回到刺桐後從未與趙家有過接觸,就說高濱松昨天松一口氣並且信誓旦旦地說會幫忙復仇,提供他所有的援助,就讓他不由得起疑。
若他跟趙毓秀當年是合謀的伙伴,如今為何又反過來咬趙毓秀一口?
就算趙毓秀落難,可難道高濱松不怕趙毓秀把當年的事情供出來?還是他打著滅口的主意,想甩月兌趙毓秀?
「你這樣……」見他不說話,不知在思索著什麼,趙宇慶不安地開口,「我覺得有點害怕。」
他回過神來,淡然一笑。「怕什麼?」
「當然是怕高濱松利用職權,背地里捅你一刀呀!」說著,她回想著高濱松的樣子,有點生氣的說︰「他看起來就是個口蜜月復劍的狗官!」
听見她這麼形容高濱松,他先是一怔,然後展眉一笑。「你只看他一眼就斷定他是口蜜月復劍的狗官?」
「嗯。」她肯定地道︰「狗官我可看了不少。」
「噢?」他微微一怔,她哪里看的狗官?
「你得小心提防他,我覺得他不是個正派之人。」她一臉嚴肅慎重地勸告。
「他可是謝明潔的親舅舅呢。」他開玩笑地說︰「要不是我把你搶來,你也得喊他一聲舅舅。」
她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所以我很高興你把我搶走了。」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事,不由得瞪大了眼楮望著她,「你很高興?」
「嗯。」她認真地說︰「謝家除了老爺夫人,還有老太爺跟老夫人呢,一家子四尊大佛,我光想都覺得頭皮發麻,而且那位謝夫人看著就知道不是好相與的,我這脾氣要是進了謝家的門,那肯定是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听著她這些話,馬鎮方既驚又喜。「我以為你氣恨我把你搶來……」
「你初時那樣對我,我當然有點氣,可恨……倒是沒有。」她望著他,「要不是你,我現在或許只能待在後院繡花,天天跟婆母、妯娌還有小叔小姑周旋……想著我都覺得發抖。」說著,她故意全身發起抖來。
看著她那可愛逗人的樣子,馬鎮方情難自禁地將她抱進懷里,重重在她唇上吻了一記。
她既驚且羞的看著他,「這是做什麼?」
「高興。」他話鋒一轉,「你放心,高濱松不會動我也動不了我。」
她凝望著他,沉吟了須臾。「嗯,看你這麼有信心,我就放心了。」
馬車一路往卓記佛具香紙店而去,玉桂不解地問︰「小姐,那天卓夫人在八月會上欺負你,為什麼咱們還去那兒買沉香?」
「她雖然可憎,可卓記的沉香卻是上等的。」趙宇慶微笑,「再說,如果她那天欺負我,我就躲著她,豈不表示我怕了她?」
「咱們當然不怕她,只是不想讓她賺咱們的錢。」玉桂說。
她噗哧一笑,「就那麼點錢,你還真小家子氣。」說話的時候,馬車已經到了卓記佛具香紙店前了。
馬車停妥,她跟玉桂一前一後的下了車,便走進卓記。
可還沒踏進去,就听見里面一陣謾罵叫囂,那聲音听著便知道是卓夫人的。
她跟玉桂互覷一眼,很有默契地便往店里邁了進去。
店里有十幾名客人圍攏著,像是在看戲似的。
「你這種低賤的女人別進來污了我卓記的招牌!」卓夫人扯著嗓門不知在罵誰。
趙宇慶從人群鑽了個空隙一探究竟,這才發現櫃台前站了一對主僕,竟是那天到東二街找她耀武揚威的露湖及她的婢女。
那卓夫人站在櫃台內,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露湖,「你的銀子都是靠那些下賤的伎倆從男人那里撈來的吧?」
「卓夫人,我已經付了帳,請你把我買的香燭給我,我立刻走人。」露湖雖身在風塵,卻也是個倔強要強的人。
「我卓記的香燭不賣你這種不要臉的賤蹄子!」卓夫人毫不留情地斥罵。
雖說之前露湖跟她有點過節,不過听卓夫人這樣公開羞辱露湖,趙宇慶可看不下去。
這時,她听見一旁圍觀的客人偷偷議論著——
「卓夫人何必搞得這麼難看?這不是鬧笑話嗎?」
「可不是,東西趕快給人家就算了,錢都收了。」
「你們有所不知,卓老爺為了見上露湖這頭牌一面,不知在逍遙樓砸了多少銀兩呢!」
「原來如此,那……卓夫人這是在報私仇羅?」
「卓夫人是只母夜叉,我看這位露湖姑娘今天是難逃生天了……」
听見客人的議論,趙宇慶總算知道卓夫人為何找露湖的麻煩了。說來又不是露湖逼著卓老爺上逍遙樓撒銀子,怎麼可以把氣出在人家身上呢?有本事就把自己的丈夫拴起來呀!更別說這露湖又不是特地上門挑釁的。
「你快給我滾!否則我對你不客氣!」卓夫人語帶警告地恐嚇。
「你講不講理?」露湖的婢女忍不下這口氣,氣呼呼地道︰「我們小姐都付錢了!」
「付錢了是吧?」卓夫人一把抓起櫃台里的幾個散碎銀兩往露湖身上砸,「你的髒錢拿去!滾!」
露湖站在那兒,眼眶瞬間紅了,她羞憤至極,渾身不住地顫抖。
卓夫人一臉得意地笑視著她,「還不滾嗎?」
「小姐,」婢女忍著眼淚,輕拉了露湖的手,低聲勸道︰「算了,咱們走吧?」說著便要去撿拾那些撒在地上的銀兩。
「別撿!」趙宇慶自人牆後出聲,那站在她前面的幾個人反射般地讓出一條路來。
露湖疑惑地轉頭,一見是她,露出了驚疑不解的神情。
趙宇慶又往前幾步,站在露湖身邊,像是跟她同陣線似的。
「你……」卓夫人吃驚地看著她,有點驚慌失措,「你、你要做什麼?」
「卓夫人,這就是卓記的待客之道嗎?」她質問卓夫人,「客人上門是給你羞辱的嗎?」
「什……」卓夫人一時慌了,但仍張口辯解,「她……她是娼婦!是妓子!」
「就算是妓子,也不容你這般羞辱。」趙宇慶義正詞嚴,「卓記收了銀錢卻不給香燭,這是坑騙。」
「我不要她的髒錢,我可是還她了。」卓夫人咬牙切齒地說。
「不要也不能丟在人家身上,傷了人家,你賠?」趙宇慶再安她一條傷害罪。
「什……」卓夫人又氣又急,卻反駁不了。
「我願意為這位露湖姑娘做人證,到官衙告你傷人及謗人兩條罪。」
卓夫人惱羞地出聲,「我哪里謗她?她就是個賤……」
「你想好了再開口。」未等卓夫人說下去,趙宇慶便語帶威脅地打斷她,同時「教育」她,「有能耐的女人對付的該是自己不听話的男人,卓夫人可別這般沒出息。」
卓夫人陡地一震,頓時語塞。
趙宇慶上前,一把取走櫃台上伙計早已打包好的香燭,轉身,她走向瞠目結舌,一時沒了反應的露湖。
「走吧。」她一把拉住露湖,在眾人注視下走出了卓記。
來到店外,趙宇慶將香燭交給了露湖的婢女。
那婢女急急忙忙地接下,並以崇拜及感激的眼神看著她。
露湖困惑又難以置信地開口,「你……你為什麼要幫我?」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她說。
露湖柳眉一揪,「你真心幫我?」
她挑挑眉,「我像虛情假意?」
「不像,可是……」她的挺身而出所帶給露湖的震撼,遠遠超過受卓夫人當眾羞辱,「我之前與你有過節,你為何幫我?」
「一碼歸一碼。」趙宇慶氣定神閑地說︰「我知道你幫了我官人不少忙,也知道你對他有感情,他那麼優秀,你會情難自禁也不怪你。」
露湖眼底的憂疑更深,「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之前你還那麼不客氣地修理我,為何……」
「你這話可不公平。」趙宇慶打斷了她,「先侵門踏戶尋釁的人可是你,我總不能悶不吭聲任你打吧?我今天幫你完全是仗義,沒什麼私心或意圖,你若不信就算了。」說罷,她轉身便要上車。
「馬夫人!」露湖喚住她,神情有點猶豫掙扎,「謝……謝你。」
「不客氣。」趙宇慶停下腳步,「如果你還需要材料包,就到我店里來吧!」
聞言,露湖微怔。
「我知道最近有幾家店開始模仿繁錦貳館的品項,你可別去買假貨。」她一本正經地說著,「要認明繁錦貳館的戳章喔!」
露湖看著她,愣了好一會兒,接著展顏一笑,「馬夫人,你這個人真是妙。」多麼率真又爽直的女人呀!
趙宇慶頓了一下,神情認真,「這是……恭維嗎?」
「是。」露湖爽快地說︰「我終于明白馬爺為何鐘情于你了,不說他,連我都忍不住喜歡你了。」
趙宇慶眨了眨眼,「你也喜歡我?」
「是。」露湖點頭,「夫人這般爽直率真,誰不喜歡?」
趙宇慶那古靈精怪的眼珠子轉了一圈,不知想到什麼。「既然如此,咱們交個朋友吧!」
露湖驚疑地看著她,「朋……朋友?」她居然要跟一個青樓女子做朋友?她是在開玩笑吧?
「你不樂意嗎?」趙宇慶眉心微擰。
「不是……」露湖有點反應不過來,「你不嫌棄我的出身?不怕別人笑話你議論你?」
趙宇慶挑眉一笑,「我交朋友還得別人同意嗎?」
露湖像是想確定自己沒听錯,轉頭看著身邊的婢女。
婢女跟她點了點頭,彷佛在告訴她「小姐沒听錯」。
「馬夫人真不在乎露湖出身青樓,又與馬爺……」露湖狐疑地看著她。
「你跟他是在我之前的事,我管不著。不過我可告訴你,今後不要打他主意就是了。」她說著,咧嘴笑笑,俏皮又逗趣。
這一刻,露湖是真真切切打從心里佩服著她。「馬夫人不嫌棄露湖出身,露湖感激不盡。」
趙宇慶上前,伸出兩手,熱忱地握住了她的,「以後請多多指教。」
內室里,洋燈在這秋夜里映了一室溫暖。
趙宇慶坐在鏡前,馬鎮方正在她身後,悉心且溫柔地替她梳著一頭烏黑長發。
「我听說了……」馬鎮方稍稍彎下了腰,唇捱在她臉頰邊,「你今天做的事。」
她微頓,「你是說……」
「听說你在卓記香紙店里殺得卓夫人片甲不留?」
「只是牛刀小試罷了。」她輕描淡寫,「誰教她欺人太甚呢!」
「你居然為露湖出頭?」馬鎮方擱下梳子,將她轉向側面,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微微仰視著她,像極了崇拜,「我真是由衷地敬佩著你。」
她一臉「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淡然表情,「我只是做該做的事,說該說的話。」
「之前她到貳館去的時候,你明明一副要將她拆吃入月復的樣子……」他促狹地道。
「你說得好像我是什麼吃人鬼一樣……」她輕啐一記。
馬鎮方笑意一斂,雙手輕握著她的手,眼底是滿滿的崇拜,「你總是讓我驚喜……」
「露湖姑娘也不是自個兒願意淪落風塵的,就算是,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事。」
聞言,他又是一驚,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每個人都有其生存之道,她憑的也是自己的才藝跟手腕,那說來也是一種能耐。」她說︰「你沒听到卓夫人用多麼不堪的字眼羞辱她呢,我听著都有氣!」
看她義憤填膺的表情,馬鎮方溫柔一笑,「我還听說你交了她這個朋友……」
她微頓,嘖嘖兩聲,「這才今天發生的事,你全知道了,一定是海豐那個耳報神說的吧?」
他勾唇一笑,「他本來就是我的耳目,你才知道嗎?」
趙宇慶佯怒地道︰「看我明兒怎麼修理他……」
馬鎮方用手指撇了她鼻尖一下,「你這人寬厚,連露湖都能接納,怎會舍得修理海豐?」
「接納?」她正色更正,「我是跟她做朋友,可不是同意她跟你……」
「你吃醋?」他打斷了她,眼底閃過一抹狡黠。
她也不裝模作樣,率直地說︰「是,你以前的事我不管,可往後卻是萬萬不能,我已經提醒過她不準再打你主意了。」
「要是她還打我主意,你欲如何?」他問。
「當然是打你羅!」她一本正經地說︰「女人不為難女人,我一定沖著你去。」
听著她這番有別于一般女子的霸氣作風,他先是一頓,旋即哈哈大笑。
夜深人靜,他突然笑得那麼大聲,教她忍不住捂著他的嘴,「你小點聲。」
他凝視著她,眼底充滿深濃的愛意及崇敬。他緩緩拿開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是老天爺派來治我的吧?」他說著,單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我的心里有個黑暗的房間,那房間里關著連我自己都害怕的怪物,這麼多年來,我讓它吞噬啃蝕著我的心,直到你……」
說到這兒,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眼底閃過一抹的痛苦,「曾經我想讓那怪物傷害你,可如今我卻害怕它傷害你……」他深情卻又痛苦地注視著她,「我不是好人,我……」
話未竟,她又一次捂住了他的嘴,「從你身上的傷,我便知道你是受害者……那些年,你究竟過著什麼生活?」
「我……曾經在人口販子的黑船上待過。」他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地獄,我不想你知道。」
人口販子的黑船?她過去也看過相關文章,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光是想像都覺得可怕且殘忍,更別說他那一身的傷……
原來他曾經在黑船上待過,受過不人道的對待,想到這里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那些痛苦的記憶成了你黑暗房間里的怪物?」她柔聲地問。
他微微頷首,「嗯。」
她深深注視著他,濕潤的眼底滿是憐惜。
須臾,她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肩膀,摟著他的頸項,將臉靠在他肩窩里,溫柔又堅定地宣告,「不怕,我專門打怪的。」
這未來的用語放在此時此刻,真是毫無違和。
听著她這句話,他忍不住將她緊緊環住,教她幾乎快不能呼吸。
她輕輕推了他一下,嗔怪道︰「想勒死我嗎?」
「我舍不得。」他深情凝視著她。
她滿意一笑,「其實我跟露湖姑娘化干戈為玉帛,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
他微頓,「我?」
「嗯。」她笑意一收,「你不是說她一直在幫你打探消息嗎?我想……你要她幫忙打探的事情也不是小事,商場如戰場,有各種的爾虞我詐,凡事動輒得咎,輕忽不得,要是她一怒之下向你的對手投誠,那可不妙。」
他心頭一震,他真沒想到她有這樣深沉細膩的心思。
「你這丫頭當女人實在可惜了,慶隆記真該由你來打理的。」
她恬淡一笑,「功不必在我,我在乎的是爹……慶隆記不只是他一生的堅持及成就,更承載著他對故友的承諾。」
故友?他心一抽,驚疑地看著她,她口中的故友是指……
「你一定不知道吧?」她安適地坐好,嘆了一口氣,「慶隆記是我爹跟一位馬世伯共同創立的,趙馬兩家情誼深厚,當年我出生時還跟馬世伯的獨子結了女圭女圭親……」說著,她自顧自一笑,「很巧吧?最終我還是嫁了姓馬的。」
他已然笑不出來,神情僵硬。
「怎麼了?」她疑惑地看著他,「你的表情好……」
「繼續說。」他調整了下表情,「好像是個……有趣的故事。」
她微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抹愁緒,「其實這不是有趣的故事,馬世伯一家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他不著痕跡的深吸了一口氣,裝得像是好奇的局外人。「發生什麼事?」
「當時我不到周歲,對那件事根本沒有印象,都是後來听說的。」她續道︰「听爹說馬世伯誤信親戚,惹禍上身,一家子都沒了,爹後來想幫他們討公道,卻屢遭官府阻撓甚至警告……」
馬鎮方濃眉揪緊,胸口一陣抽痛,幾乎忘了呼吸。
「爹怕招禍,不準我們在外面說這事……」她一嘆,「慶隆記是爹對馬世伯的承諾,也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後的聯結,在情感上的價值超過了一切。」
他發現自己在顫抖,如果趙毓秀沒對女兒說謊,那就是說……一直以來他都誤會趙毓秀了?高濱松對他和娘說謊,將一切嫁禍給趙毓秀,又將他送上沒有歸期的黑船,死無對證。
這麼看來,高濱松回到刺桐後未曾見過趙毓秀也合理了,因為他們從頭至尾都不是共犯,不曾合謀。
可若趙毓秀只是編了個謊騙她呢?
不對,他們家遭難時宇慶不到一歲,他有什麼編故事騙她的理由及必要?況且馬家的事對外都是用意外結案的。
高濱松曾說他牽線讓謝明潔跟趙宇慶訂親,是為了鑽空子親近趙家,以找到趙毓秀謀害他父母的證據,那當然是謊言,因為高濱松便是這樁滅門血案的凶手之一。
那他牽線促成謝趙兩家的婚事究竟目的為何?難道他不怕趙毓秀發現他的真實身分?
這張網還缺了幾條線,他得把這幾條線找到才能窺見全貌。
「你怎麼了?想什麼這麼出神?」見他若有所思,她疑惑地問。
回神,他看著她,「這確實不是有趣的故事,不早了,咱倆上床去吧。」說完,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向了那舒適的錦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