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宮之後,俞德妃一掃方才在外頭張揚的氣焰,美艷臉龐透著三分凝重,招來心月復,壓低聲音問︰「宣同可來信了?」
「回娘娘,大爺的信隼尚未到,不過三爺的信已經到了。」心月復宮人恭敬送上。
她迅速拆開,看完信後臉上神色不定,思忖半晌後,蹙眉道︰「文家一窩子老狐狸白眼狼內斗得厲害,文家老大拱衛的是趙琦,文老二扶持的卻是趙那毛小子,三哥說,他和文老二已經談妥了,待日後……便是劃江而治,共分天下,可本宮怎麼覺得這事兒不大可靠呢,況且我珽兒的江山,憑什麼叫趙吞掉一半好處?」
且不說能不能,便是當真如此,那她不是又得跟文氏賤人並列太後?這是想惡心死她嗎?
——不成!說什麼都不行!
心月復宮人是俞家精心栽培出的,聞言低聲稟道︰「娘娘,如今各方勢均力敵,誰都不敢擅動,也沒有絕對壓倒性必勝的把握,文家是頭龐大凶猛的獸,文老二能收攏文家庶系,撬了文家的牆角,顯然也是個心有成算的……三爺的意思是,遠交近攻,借刀殺人。」
俞德妃臉色亮了起來,興奮難當。「好,好,到時候本宮就要親眼看看,被親生兒子背後捅刀的文賤人,那張狐媚臉皮子還如何能笑得出來?」
心月復宮人在這之前早得了三爺叮囑,輕聲勸道︰「娘娘,三爺的意思,此間種種,還是先瞞著二皇子為好。」
俞德妃笑容消失了,咬著下唇忿忿道︰「我兒就是太心實了,否則也不會連個矯揉造作、裝腔作勢的小蹄子也當成寶,哼!一切還是要怪老二家的不賢,自己肚里揣不上皇孫,還敢謀害我兒的子嗣……若不是現下人人盯得緊,本宮就休了這個毒婦,另給珽兒娶個有助益的好媳婦兒。」
想到自己兒子的姬妾曾懷有身孕,又一個個被悄悄弄掉了的孫兒,俞德妃簡直心疼死了。
心月復宮人聞言卻是一陣默然。
二皇子妃出身名門,京師老牌勛貴世家,當初也是德妃娘娘和俞家一力求來,如今想做其他打算,恐怕連陛下也不會準允。
況且二皇子也再禁不起後院起火,妻族反目的危險……
「娘娘,現今宜靜不宜動。」心月復宮人只能好言相勸。
俞德妃煩躁地揉著眉心。「還要你多嘴?本宮這不是都忍下了嗎?」
想她一個驕傲跳月兌的威遠大將軍千金,卻被皇後壓在頭上二十多年,又有文家賤人時時給她添堵,如果不是戀慕陛下至深,如果不是為了珽兒的大業前程,她何至于低頭憋屈到現在?
等著吧,最後,她會一項一項都討回來的!
東宮錢良媛染上時疫,病歿的消息傳到工部尚書錢府時,錢夫人當場暈厥了過去,再醒來哀哀槌胸啼哭不止,一直扯著在榻前侍疾的長子嚎道。
「塘兒……都是娘害了你妹妹……當初、當初就不該讓你妹妹進宮啊!嗚嗚嗚……」
「那就是個吃人的地界兒,你爹滿腦子只想著他的官權富貴,根本是逼你們兄妹給錢家賣命填坑啊……」
身材高大濃眉俊目的錢晉塘緊抿著唇,眼楮微微泛紅,神情卻很平靜。「娘,妹妹沒有白死,也不會白死,她既已替家族做出了選擇,我們錢家就該知道,該傾盡全力走上哪一條路了。」
錢夫人淚眼模糊地望著眼前原是明朗疏闊,如今卻一年年變得陌生的兒子,顫聲道︰「難道你……你不心疼你妹妹?你也覺得家族榮光比你妹妹的命還重要?」
「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得權勢,又何來尊嚴?」錢晉塘低眸,苦澀而諷刺地道︰「娘,您忘了您經常對兒子耳提面命的話嗎?」
錢夫人滿臉震驚。「你、你這是還在怨娘……斷了你和……塘兒你清醒一點!難道你還惦記著她?可她都已經是——」
「她原可以不是!」錢晉塘語氣還是很冷靜,唯有急促呼吸出買了他內心的動蕩。
「塘兒……」錢夫人忘了哭。
「您放心,我沒有再惦記不該惦記的人,她于我而言,不過是少年時曾經盼過,卻不曾實現過的夢罷了。」錢晉塘淡淡地道,「可我也永遠不會忘,沒有權勢和力量的人,是沒有資格留住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的。」
他出身官宦富貴之家,是家中精心教養也寄予厚望的長子少爺,自幼名師教習,文武雙全,性情開闊爽朗熱忱,在京師官家子弟中,也是翹楚人物。
十七歲之前的錢晉塘,人生光明敞亮志向昂揚。
而後,現實狠狠摑醒了他,撕裂了所有曾經他以為的嚴父慈母、家風清正……實際上只是未曾觸及利害關系的平寧祥和假象。
他無視錢夫人淚眼狼狽,「妹妹的事,我不信娘不知其中內情,早在她進東宮又和四皇子糾纏不清的時候,她不就已成為家族的籌碼,您和爹手中的一枚棋子了嗎?」
「你胡說,娘從來……從來沒想事情變成這樣的!」錢夫人倉皇地閃躲著他的目光,不禁又悲從中來。「你爹和你妹妹都是主意大的,他們執意做的事兒,又有家族仗勢,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如何?如今倒全都成了我的罪過……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他面無表情。「妹妹病逝,東宮還是要操辦喪儀的,說不得皇後娘娘還會傳娘進宮安撫一二,娘還是養好身子為先。」
錢夫人一顫,哭紅腫的眼倏然瞪向他。「對!我也要進宮去問問——她,究竟是什麼樣歹毒的心思,難道當年你看顧她的一片情誼都喂了狗了嗎?便是要避嫌,可私下也該多照拂你妹妹……可看看她都做了什麼?把持東宮,獨佔太子,無德無賢還無所出,幸虧當初我們錢家沒有娶進這一個喪門星——」
錢晉塘皺起濃眉,終究覺得胸悶不快,打斷了母親。「娘!仔細隔牆有耳!」
錢夫人隨即噤聲,喘息後又復嗚嗚咽咽起來。「兒啊……娘就是舍不得你妹妹,可憐我顏兒大好年華,竟葬送在了東宮,如今連性命也沒了……娘心痛啊……」
始終在門外臉色難看不發一語的錢尚書終于走進來,錢夫人一見到丈夫,縱然滿月復酸苦怨氣,可也不敢對著丈夫發泄,只得別過頭去掩袖暗自垂淚。
錢尚書看著兒子,沙啞道︰「四皇子來了。」
錢晉塘眸光微閃,略一頷首,放下藥碗便起身往小書軒走去。
假山後,小書軒——
錢晉塘看著一身黑衣神色憔悴的英俊青年怔怔地望著窗外,他轉身關上門,便听見英俊青年喑啞地喚了他一聲——
「……那藥,確實不會有人查得出嗎?」
錢晉塘只反問︰「听說伺候之人也染上時疫,昨夜俱以大火焚去驅疫……太子的手段,向來斬草除根,如此恰好替咱們滅了痕跡,殿下還有什麼可擔憂的?」
趙閉上眼,胸口痛得緊,可又有種難以言說的釋然。「那便好。」
「該進行下一步了。」錢晉塘直視趙。
「我已讓二舅父暗中遞信給大舅父的人,明日具狀彈劾東宮。」趙再睜開眼,又是濯濯少年郎。
文家大爺雖然是老成持重心思狡詐,但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武器」在手,自然免不了見獵心喜。
太子大兄上不了朝,正是束手縛腳之時,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東宮根基深厚,三皇子枝繁葉茂,」錢晉塘笑笑。「明日便可見,究竟哪一方可佔上揚。」
趙良久沒說話。
「四殿下該回去了。」錢晉塘沉聲催促道︰「縱然有密道,您還是該當心仔細,莫讓人發現與我錢府有所牽扯。」
「我來,只是想問你一句——」趙頓了頓,有些艱難卻故作鎮定冷漠地道︰「為什麼對傾顏姊姊如此下得去手?」
錢晉塘想笑了,他確實微微上揚了嘴角弧度,再度反問︰「四殿下呢?又為何不惜用上埋伏在東宮多年的釘子,也要助我一臂之力?」
趙臉色鐵青,又隱隱慘白。
錢晉塘也沒指望他回答,而是徑自將答案說出。「那是因為,四殿下和臣一樣,都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去搶。余下者,沒什麼是不能被舍棄犧牲的。」
既然骨子里都是狼,就別再自欺欺人是羊了。
況且錢傾顏早已經是一只殘棋,就算他們不趁機因力導勢下手,將殘棋的剩余價值發揮到最極致,這枚殘棋也終將自毀毀人。
只不過之前危及的是錢府,這場大火之後,毀的就是東宮了。
趙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披上黑色披風,無聲地離開了小書軒,悄然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與此同時,趙玉坐在榻上,輕輕地撫模著伏在自己腿上睡著的小妻子。
方才,他輕描淡寫地跟眠娘說了錢傾顏染疫而亡,所居寢所大火焚去,以免疫病散播。
李眠的眼神很復雜,似驚似憫似嘆息,他原還懸著心,唯恐她會再度追問個中種種內情,沒想到她只是靠在自己肩頭,半晌後方低聲道︰「臣妾知道了。」
「眠娘……」他欲言又止,心頭滋味難辨。
「玉郎,你想讓我信的,我就信。」她輕聲道,「東宮四面楚歌,你在外頭已經太難了,我們說好夫妻同心,我會努力做到。等到你所說的塵埃落定的那一天,你放心把一切告訴我了,你再說。無論如何,我都是等著你的。」
他心中感動萬分,鼻頭酸熱,啞亞聲地道︰「好。」
「錢良媛因疫病過世,錢府那兒,東宮都要有所表示。」李眠已經迅速盤算起來。「不管她之前犯了多大的錯,只要還需捂著,咱們就得照著宮規安排她的治喪事宜。母後那兒,臣妾也會先打個招呼的。」
只是前朝後宮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錢傾顏之死,也不知會在這個幽黑深潭里激震起多大的漣漪。
「你放心,孤自有分寸。」他攬著她的腰肢,低頭在她額上輕吻了下。
李眠點點頭,盡管心緒起伏難免,可只要在他身邊,她還是覺得分外妥貼安心。
……于是就這樣靠著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趙玉就這樣陪伴著她,溫柔地看著她入睡,唯恐她受寒,小心褪下自己身上的狐毛大氅,為她蓋上,柔軟雪白的狐毛領子拉到她小臉下方,看著她睡得粉嘟嘟的臉蛋,心軟成了一汪春水。
他現下停了一切手上政務,閉宮自省,她一直怕他猶如被捆綁住雙翼的飛鳥,會感到受挫沮喪傷懷,所以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對他百般體貼。
更好的是,往常她身上總會不經意出現的自卑,漸漸消失不見了。
趙玉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小眠娘正努力在學會成長壯大,努力想要轉過頭來保護他。
果然,當他示弱于他的「勢弱」之時,眠娘就更心疼他了。
趙玉清艷眉眼淺淺地漾開了笑意,看起來更像只得逞的美麗公狐狸了。
百福躡足進來,看見的就是這美好得幾乎閃瞎人眼的一幕——
他縮了縮脖子,忽然有種想轉身腳底抹油的沖動……不長眼地擾了主子恩愛繾綣時光,是要給馬踢的呀!
只可惜,適才到手的消息太重要,百福不得不硬著頭皮進來稟告。
「主子……」
趙玉抬眼,銳利眸光透著一抹警告。
——要吵醒了你主子娘娘,孤滅了你!
百福吞了口口水,暗罵外頭那個奸詐狡猾的月令不厚道,明明他才是情報頭子,他才應該親自進來跟主子回稟才對啊!
可憐百福一臉欲哭無淚,戰戰兢兢地趕緊閉上嘴,然後拼命對著主子好一頓比手畫腳。
趙玉。「……」
——看得懂了才有鬼。
他揉揉眉心,沒好氣地招手。
百福如釋重負,腆著臉,躡手躡腳地無聲近前,把手中的密卷恭敬奉上。
趙玉低眸一看,有一瞬地晦暗幽深,隨即露出一絲愉悅得近乎殘忍的獰笑。
很好。
百福垂手恭候著主子的吩咐。
沒想到趙玉只是又淡淡地拂了拂手,示意他退下。
「主子?」百福有些急了。
蜷縮在趙玉大腿上的李眠微微動了一下,嚇得福差點撲通跪下。
趙玉神色不爽地盯著他,略張唇,做了個口勢——「滾!」
百福如蒙大赦,二話不說趕忙屁顛顛「滾」了出去。
趙玉嘴角抽搐,險險就憋不住。
這小混蛋,還真會給自己加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