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昨夜京師飛雪,至今霜雪猶堆得及踝高,俞德妃和文淑妃被攔在鸞凰宮外殿階下,裹著暖裘厚袍也止不住陣陣寒意襲來。
可身上的冷,又哪及得上心頭刺骨顫意?
「你這奴才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冒聖諭?」俞德妃美艷臉龐一陣青一陣白,忍不住對著立于階上的圖公公怒斥。「陛下素來最寵愛本宮,怎麼可能要本宮……你說,這是不是皇後的意思?」
文淑妃依然嫻靜模樣,不發一語,不過也牢牢穩住腳步,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
她不在意這點子宮權,可江皇後已經發招,倘若她乖乖就此交出,豈不意味自己在宮中地位不穩?
如此一來,依附她和琦兒的貴冑官員自也難免人心浮動。
琦兒好不容易趁太子閉宮這一個月來,收攏安插了不少人馬于六部之中,就算她當真被迫繳權,至少也要教江皇後出點血……
當年,江氏就不是她們的對手,如今人老珠黃,膝下無子,也不過是個花架子空殼兒罷了。
現今耗損的,還不是當年和陛下打天下的那點小功勞……
文淑妃神情驀地有些陰沉,只因想起此番自陛下病愈後,對皇後好似又念起了舊情——
不行!她們兩人好不容易聯手將皇後打壓了下去,現在更不能讓她有翻身的機會。
俞德妃還在跳腳嬌斥的當兒,文淑妃轉念間已經顫巍巍地跪在了雪堆上,不顧身邊宮人的驚呼和攙扶,高聲道。
「皇後娘娘!婢妾知錯,求皇後娘娘只降罰婢妾一人就好,切莫遷怒旁人,也莫盛怒傷了鳳體……陛下,都是婢妾不好,是婢妾給您丟臉了。」
「娘娘快起!」
「您身子弱,再跪在雪地里會落了病根兒的。」
「若皇後娘娘要責罰,奴婢等願領受,要殺要剮也甘情願,求皇後繞了我們家娘娘吧!」
俞德妃瞪向跪在雪地中,宛若白幽蘭般脆弱又楚楚可憐的文淑妃,瞬間惱恨不已。
——這不要臉皮的賤人,連勾欄伎人下九流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文家還自詡清流,怎麼養出這種玩意兒?
可偏偏俞德妃現下也不得不跟她捆綁在一塊兒,如果今兒陛下和皇後不肯見,她就得顏面掃地去跪宗廟……還有珽兒,珽兒無論如何承受不起「不敬父兄,寵妾滅妻」的罪名啊!
一向無法無天的俞德妃越想越害怕,只得咬牙跟著跪了下來,縴細的腰肢卻依然傲然挺直,昂聲道︰「皇後娘娘,妾不服!妾有話要說,還請皇後娘娘出殿一見!陛下,臣妾是冤枉的,陛下您要為臣妾做主呀!」
鸞凰宮里頭,卻是安靜得人心慌。
武帝氣得說不出話來,又忍不住,小心地窺探身邊妻子的神色,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蒼天可鑒!人真不是他帶來的,他也沒有為德妃、淑妃求情的意思啊!
江皇後听見了外頭的嚷嚷,她邊調整著護腕,眼也不抬地道︰「陛下,在叫您哪!」
「朕已經說了,後宮皆由皇後轄理,朕不插手,朕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他忙道。
「那好,」江皇後淡然地點下頭,「戴嬤嬤,傳本宮懿旨,德妃淑妃屢教不改,頂撞皇後,目無王法,摘去二人妃位,貶為俞嬪、文嬪——」
「皇後不可!」武帝臉色頓時大變,濃眉緊皺。
「有何不可?」
武帝又怎會看不出她是故意的,心底苦澀難言,還是努力放緩語氣道︰「梓童,德妃和淑妃畢竟孕有皇嗣,便是看在三個皇兒的面上,你心中有氣只管罰她們,朕絕無二話,但貶為嬪,確實過重了,于威遠大將軍府和文閣老那兒,豈不難看?他們當初襄助朕登基有功,朕難道要讓世人誤以為朕是無德之君,要行狡兔死走狗烹之舉?」
況且現今情勢詭詐不明,他正想好好看一看俞家和文家骨子里到底是何居心。
江皇後凝視著他良久,武帝被看得陣陣發虛,直覺回避開了她清澈銳利的目光。
「梓童,朕也是為你好,朕不能讓人誤會你牝雞司晨。」他溫柔到幾乎是陪小心。
「你永遠有這麼多的理由,」江皇後終于開口。「總說是為了我,可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說所行之事,究竟是為了成全誰?」
武帝一震,抬頭望向她,眼神痛楚而倉皇。「皇後!」
「這麼多年來,我已經認清了,像你這樣的帝王,永遠只會提防那些你口口聲聲所宣稱的,最親最心愛的人。」江皇後很平靜,無悲無喜地道,「無論是我,還是太子,都一樣。」
武帝臉上血色瞬間消失得一干二淨,胸口如同被巨錘擊中,他幾次欲開口辯駁,卻發現自己連呼吸都哆嗦斷續得恍若下一口氣再也接不上來。
——不是這樣的!皇後豈能如此誤解、辱沒朕?
他眼前陣陣暈眩發黑,透過模糊的視線望去,江皇後冷漠的臉龐異常遙遠,好似下一瞬就要乘風而去,永不再回……
「紅!」他沖口而出,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別離開朕!」
江皇後沒有掙扎,她只是眼神冷冷地落在他握著自己的大手上,武帝剎那間像燙著了般,本能一顫,而後絕望地、漸漸地松開了。
「陛下該走了。」江皇後面無表情地道︰「並且告訴外頭那兩個,她們要搶男人只管搶,只別妄想動本宮的兒子兒媳,否則本宮當年能在千軍萬馬中,一刀砍下羯奴索羅汗的腦袋,就能在皇宮里輕易要了她們倆的小命,不信的話,只管來試!」
「皇後」他喑啞地低吼。「難道你心里,當真再也沒有朕了嗎?」
「陛下這話好笑,」江皇後昂首,微眯起眼。「我當年便問過你,你要的是我江紅,還是要一個端莊賢淑的皇後?你可還記得,你選了什麼嗎?」
武帝僵住。「朕……」
他但願自己已不記得當時說過的話,做過的選擇,可卻無法自欺欺人。
——你已是朕的皇後,就該有個做皇後的樣子,別再拿自己當那個蠻族公主江紅,枉費朕對你寄望甚重……別爛泥扶不上牆!
當時,他盛怒之下口吐惡言,為的就是她咄咄逼人連聲質問自己因何迎德妃、淑妃進宮,為何棄當年誓言于不顧?
可他已登基為皇,一國天子,又怎能獨寵、掣肘于一個女人?
他永不忘她江紅和自己並肩作戰,打下江山的恩義情誼,永不忘她是他唯一的妻子,所以他也排除眾議,冊封她為皇後,難道這還不夠嗎?
就算他對她情有獨鐘、夫妻情深,然她難道忘卻自己僅僅不過一個女子,怎可如此貪心,既得了他的心,也得了尊貴的風位,還希冀獨佔帝恩?
況且如此一來,他又如何安撫功臣?如何擺絡眾將?當年並不是只有她別著腦袋跟他一路殺上京師——
武帝記得,自己對著她的質問瞬間惱羞成怒,直指她的鼻頭痛斥其非,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起伏,頭目森森……可他心口卻有種冰冷的不安惶惶逐漸彌漫開來。
他不敢仔細辨認那是什麼,只能咬牙切齒地維持著那蒸騰的火氣,催眠自己,朕沒錯!
紅那時沉默了很久很久,相較于他的咆哮跳腳,她平靜得令人害怕。
最後,她問——
你要的是我江紅,還是要一個端莊賢淑的皇後?
他回答的是什麼……為何他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武帝臉色蒼白,高大身軀僵在原地。
然而,無論是三十年前的江紅還是三十年後的江皇後,都不再對這個男人有任何的期盼。
因為一個三十年前的答案,早已了斷了一切。
俞德妃和文淑妃並沒有等來武帝的憐惜與主持公道,只見到面色慘然目光絕望的皇帝,一步一步,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里,經過淒楚可憐跪在雪里的她倆,卻視而不見,甚至連御輦也未上,就這麼失魂落魄地走了。
文淑妃見狀,心下一個咯 ,臉色難看了起來。
俞德妃則是兀自大呼小叫,暴跳如雷。「你們攔著本宮做什麼?本宮有冤情,要跟皇上伸冤,你們這些狗奴才竟敢擱著——」
圖公公恭敬而淡漠地彎腰拱手道︰「德妃娘娘請自重,皇後娘娘懿旨已下,還請德妃娘娘從命而行,否則違反宮規,可是罪加一等。」
俞德妃氣得火冒三丈,跳了起來,劈手就想摑他一個耳光。「放肆!誰準你對本宮這麼說話?」
圖公公身形鬼魅地一退,教俞德妃落了個空,不待她回過神來,他嘴角嘲諷笑意一閃而逝,下一刻已躡足追隨武帝而去。
「該死的閹奴!混帳!」俞德妃又驚又怒,內心卻不可遏止地一顫。
這閹奴是陛下的忠僕,向來以陛下意志為旨意,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陛下示意的?
「不可能!陛下不可能這樣對我的……」俞德妃艷麗臉龐滿是震驚的喃喃。
文淑妃不知何時已起身,縴弱身姿傲然佇立在雪中,眼神卻冷得駭人。
而在此時,東宮方向竟起了漫天黑煙……
「走水了!走水了!」
俞德妃和文淑妃不約而同一震,極目望去,神色各異——
「哼,老天果然有眼,東宮不祥,大冬天的也能走水。」俞德妃驚詫過後,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這是在給我珽兒主持公道,出氣兒呢!」
文淑妃冷冷橫了她一眼——這沒腦子的蠢貨,要不是身後靠著威遠大將軍府,恐怕早埋骨後宮不知多少年了。
只不過……
文淑妃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禁意味深長地微笑了。
「我們走。」她垂下目光,掩住所有的情緒,低聲吩咐。
「喏。」身旁宮人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文淑妃。
俞德妃猛然回頭,「你這就走了?難道你真的甘心對皇後低這個頭嗎?」
別說她不留戀手頭上的宮權……哼,文家個個道貌岸然,表面裝得一副清高至極目下無塵的樣子,可實則骨子里比誰都要利欲薰心。
這後宮的女人,哪個不想當皇後?又有哪個不想自己的兒子登上天下之主的位置?
俞德妃自認不是什麼好人,她想要的,向來不吝于直接伸手奪取討要,可就見不得文淑妃這當了婊子還想立貞潔牌坊的惡心勁兒。
「德妃妹妹,」文淑妃不怒反笑,柔聲開口,「妹妹還是先緊著去跪宗廟吧,這隆冬之際,宗廟冷得很,妹妹當心凍壞了,畢竟被抹去了正一品德妃的分例,往後恐怕連銀霜炭也用不上了。」
她可不同,文家如今在前朝後宮盤根錯節勢力深厚,皇後明面上再怎麼敲打,至多也是惡心惡心她罷了,卻也不敢當真對她如何。
況且今日被訓斥奪權,改日就能登上後宮至高無上的位置……路還長著,此刻的失利不過是鳳舞九天前的屈身罷了。
俞德妃怒從心頭起,「你以為你又能討得了什麼好?哼,生的兒子跟你一個德性的裝模作樣,可這宮里誰不知你那好兒子床幃不振,得讓你那好兒媳用上藥才能——」
「住口!」文淑妃臉色鐵青,深呼吸了好幾口氣,鎮定下來。「德妃妹妹有工夫傳那等該割舌頭的流言蜚語,不如好好管教管教『寵妾滅妻』、『目無父兄』的二皇子吧,咱們皇室的臉可不能都教他丟盡了……來人,回宮!」
俞德妃氣得渾身發抖,恨不能撲上去狠狠打歪她那張嘴,可她終究沒忘記這里是鸞凰宮。江紅那女人就在里頭,說不定現在正看她們的好戲!
自小被寵壞的俞德妃終究不是徹頭徹尾的蠢貨,她好歹在這後宮里也熬了二十多年,自然知道什麼時候是自己能逞威風,什麼時候又是自己該潛伏縮首的時候。
「本宮這就回去月兌、簪、卻、袍!」俞德妃咬牙切齒吐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