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先搬回定國公府養傷,別讓你祖母擔心。」宋定濤下朝後讓隨從將馬車直接拉到嫡子的侯府宅第,探望宋觀塵的傷勢。
「若不要祖母擔憂,就別把孩兒受傷之事告訴她老人家,父親替我瞞著便是。」傷者並未虛弱臥榻,而是略顯拘謹的端坐在院落內的雅軒。
正霖帝秋狩途中遭刺殺一案發生于前日,宋觀塵事先自然清楚所有來龍去脈。
上一世,毫不知情的他並未出現,皇帝最後雖逃出生天,但隨行的御林軍幾被滅盡,大統領範升奮戰至最後,撐到京郊駐軍趕來馳援才倒下,最終殉職。
這一世,他跳出來救駕,左臂與右腿各挨一刀,這兩道傷是他故意挨的,相信掛點彩搏帝王垂憐,有助他之後欲行之事。
宋定濤實不知該如何與自己唯一的嫡子相處。
記得孩子稚齡時頗愛黏著他,也不知從何時起,孩子像一下子長大了,在他面前變得越發持重少言。
老實說,身為一名父親,他已無法對這般優秀的兒子要求更多,只能暗自月復誹正霖帝,都怪皇上太過偏愛他宋家的大郎,封爵便算了,竟還御賜侯府!
特意御賜的宅第若然不住,豈不是打臉天子?
可皇上此舉根本是在「拆散」他們父子之情,其心可議!
壓下對帝王不滿的意緒,宋定濤面容微繃。「傷勢如何?昨日為父讓人送來的上等金創藥可用了?我那里還有幾瓶上好的內服藥,能補氣補血,回頭再遣人送來。
「府中亦有上等的藥,父親無須勞煩。」他很快拒絕。
雅軒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滯,宋觀塵明白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此時此際忽然想到在絲芝小院那一夜,他對那座小院的主人坦然交底,不僅僅是那些丑惡,骯髒的遭遇,更包括被救回後必須隱忍的心境……
女子那雙杏眸涌出的籃箏佛流進心里,不知不覺間將他內心凍寒多年的一角浸暖,而道出一切,有了「知心人」,他渾身變得輕飄飄,好像從里到外、從頭到腳都被滌盡。
幸得候爺重生,那這一世侯爺便與令尊大人重修舊好了是不是?「重修舊好」怕是不能夠。
但,父慈子孝之類,他可以試著配合。
清清喉嚨,他放緩語氣,「孩兒這里有宛姑姑以及幾位大小避事照看,宮中亦賞賜不少良藥,不會有事,倒是父親瘦了許多……」
宋定濤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受寵若驚的表情掩下,亦假咳兩記清清聲音,道︰「為父無事,每日三餐食欲甚好,進得甚香,不過你祖母卻是正餐少食,偏愛甜品,勸不听阻不了,實在心疼。」
提到祖母,宋觀塵心口不禁一暖。
上一世他十二歲出事,歷劫半年歸家,祖母大人早為他哭瞎雙眼、哭壞了身子,之後不過一年光陰,老人家便病筆離世。
這一世他已及弱冠,祖母依然健在,他若特意回定國公府,十有八九都是為了探望已近七十高齡的老人家。
「孩兒近日會再回定國公府探望,屆時再勸勸祖母。」這兩年,向來精明的老人家也常犯糊涂,令他很是牽掛。
宋定濤一嘆。「也就你說的話,你祖母還會听進一二。」
是啊,因為他在老人家心里是最最金貴的嫡長孫,祖母大人疼他若性命,他的話對老人家而言舉足輕重。宋觀塵近日常想著,如若他的寧安侯府有了當家主母坐鎮,一切妥妥貼貼,穩穩當當,他也許就能把祖母接到侯府奉養。
他想,祖母大人與他相中的那個姑娘,相處起來應該挺合拍。
這一邊,宋定濤內心很是納悶,總覺得兒子似乎哪里不太一樣。
這「不對勁」的感覺是朝好的方向發展,宋定濤納悶歸納悶,卻也生出幾絲欣喜。
此際,敞著兩扇門的雅軒外出現一名管事,神色略顯倉皇、匆匆來報——
「稟國公爺,稟侯爺,皇上偕皇後娘娘微服來訪,聖駕已到侯府門前。」
身為國丈的宋定濤倏地從紅木雕花圈椅上立起,學里率先浮出的思緒非常「大逆不道」,也非常「亂了套」——
那皇帝老兒要了他宋家嫡女還不夠,還想來搶他的兒子當兒子嗎?
不管宋定濤怎麼想,反正他這個國公爺依舊還是得趕去迎駕。
不僅宋定濤一個,連宋觀塵亦帶著傷臂、拖著傷腿,陪父親大人跪在侯府的前院大廳恭迎聖駕,結果是讓微服出宮的帝後又驚又痛,連忙吩咐左右將護駕有功的宋觀塵扶起,一扶又扶回寢居院落里。
宋恆貞甚至親自將他按回榻上,執著他的手,淚眼汪汪的。
「臣無事,全為皮外傷罷了,傷口是深了些,卻非傷筋動骨,過幾天就能痊愈,皇後娘娘別為微臣過分擔憂啊。」宋觀塵邊說邊試圖再坐起,但這一次肩上多了正霖帝的手,不能抵抗,只好安分靠回迎枕上半臥半坐。
偌大的寢房中,他被迫半躺著,他家的皇後長姊落坐在榻邊並輕握他一手。
正霖帝立于榻側,他家父親大人則陪在皇帝身旁,所有隨侍的宮人宮女以及侍衛皆候在外間廳堂和院子內外。
直到皇上在離榻邊最近的一張圈椅撩袍坐下,宋定濤才跟在一旁陪坐。
帝王的關懷確實真切,但重中之重的部分在後頭——
「關于此次行刺,朕已看過皇城軍司和刑部送上的折子,大致明了了,只是愛卿是如何得知賊人必使毒煙,竟能事先服下解毒丸?」
宋觀塵道︰「回皇上,皇城軍司在錦京內外安置著無數個暗點,用來收集各方消息,那一日臣接搜密報,事關紅蓮明宗教的余黨,此教派頂著大義凜然、佛愛眾生的表象,私下干的皆是骯髒勾當,三年前皇上下令禁教清剿,臣當時與他們交過幾次手,紫霧毒煙是紅蓮明宗的教徒常使的技倆,得知對方底細,為防萬一,臣自然是要隨臣救駕的屬下們先服用解毒。
「幸得前些時候太醫院那邊剛制好一批常備藥物送來,多是治刀傷劍傷、跌打損傷的外用藥,其中卻還夾帶三大盒解毒丸,也不知是太醫院里的哪一位這般用心,此次恰好起了大作用。」
解毒丸是宋觀塵事前便備妥的,將這事推到太醫院頭上,他相信太醫院的人不會傻到把這功勞往外推才是。
丙不其然,皇上聞言立刻將太醫院稱贊了一番。
宋恆貞擦干淨眼角淚水,親眼見到人她稍能安心了,終于破涕為笑。「也是阿弟見事甚快,才听到一些零碎消息就能拼湊起全貌,猜出紅蓮明宗的余孽欲對皇上不利,當真天佑我東黎。」
正霖帝點點頭微笑。「愛卿快馬加鞭趕來救駕之際,還不忘帶上解毒丸,你救的可不僅朕一人,當場被毒煙迷害的眾人皆因你才得以活命,你這小子,好樣兒的,有了你,朕心甚慰啊甚慰!」
為人親爹的宋定濤面皮微抽,有種帝王又想來搶他兒子的不痛快感。「塵兒雖然無大礙,老臣替犬子謝恩了,只是臣擔憂仍有其他余黨作亂,還請陛下和皇後娘娘早些回宮為好。」
宋定濤一臂被正霖帝按住,安撫般輕拍了拍,但皇帝的目光仍落在宋觀塵臉上。
「朕要賞你,大大賞你。」
宋定濤忽地立起,深深一揖。「皇上,這萬萬不妥啊!犬子年歲輕輕、榮華富貴皆足矣,皇上萬不能再偏寵他!」
「朕賞的是寧安侯,是朕的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說朕偏寵嗎?嘿嘿,那朕還就偏寵了,定國公可別吃味啊。」
宋定濤就是吃味了,深深吃起兒子和皇帝的醋,欸。
這一邊,宋觀塵恭敬道︰「微臣的榮華富貴皆承皇上恩典,確如家父而言,一切足矣。」表情忽然有些靦腆,一手搔搔後腦杓,彷佛甚是苦惱、躊躇。「但卻有一事……還得請皇上賞賜。」
「你這孩子——」宋定濤眉峰攏高。
「你說!」正霖帝的手霸氣一抬,止住宋定濤後面三千字的嘮叨,對著宋觀塵頷首。「愛卿要什麼,朕都允你,朕既是天子,必然一言九鼎。」
宋觀塵咧嘴笑開,笑得長目彎彎,完全就是得償所願、喜形于外的真誠流露。
彼不得身上帶傷,也像忘記身上有傷,他倏地跳下榻,雙膝跪地頭一拜——
「臣懇請皇上賜婚!謝皇上!」
既然姑娘家不願把自己指給他,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正霖帝與他的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在私下有過一場談話。「朕要賞你,你討的這個賞也太……太不像話。」
「回皇上,對微臣而言,能娶那姑娘為妻實是天大賞賜。」神情真摯。
「朕並非說那姑娘不好,愛卿看中的,自然有她獨特之處。朕「太不像話」的意思是……堂堂寧安侯爺,生得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竟然連個姑娘都求不得?還有臉求到朕而前來了?你、你也太不像話!」恨鐵不成鋼。
「她說得明白,不想攀臣的這根枝兒,就直接把臣給踢掉了,微臣總不能不管不顧將她擄了、囚禁起來這樣又那樣……」委屈。
「你敢?」
「就是沒敢才來求皇上作主。」
「朕為何有種感覺,像在幫你這小子逼良為娼?」
被帝王評為「太不像話」的寧安侯爺,露出非常無辜的俊美笑靨。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皇後娘娘與她的嫡親胞弟在私下亦有一場談話。
「皇上要賞阿弟,你討的這個賞也太……太令姊姊安心。」感動到淚光閃閃,與至親之人相會,連「本宮」的自稱都免了。
「阿姊之前對我是哪里不安心了?」虛心請教。
「阿弟生得這樣俊,打小就比女孩兒家還要好看,姊姊就怕一堆不長眼的男子覬覦你,更怕你不愛姑娘愛兒郎。」終于能一吐心底深深的憂慮,長姊不好當啊。「你若真愛兒郎,那咱們宋家就絕後啦!」
「……爹還有兩房妾室,兩位姨娘共生下兩男三女,理應不會絕後。」
「那能一樣嗎?我就你這個嫡親弟弟,姊姊就只靠你這一脈!」香帕揮了揮,緩下心氣,美顏露笑。「不過現下沒事了,知道阿弟中意人家姑娘,還求到皇上那兒,這事準成。那姑娘我上回進宮時見過,性情甚好,沉穩大方,重點是胸脯鼓鼓,腰肢柔韌,臀兒也翹,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阿弟夜夜疼惜、時時澆灌,定能很快讓我那未來弟媳懷上……你臉紅個啥勁兒?」
「我沒有……」
「明明就有。」風情萬種的眸子忽地瞠圓,語氣有些不穩。「莫非阿弟一直是個‘雛兒’?」一國之母已驚到慌不擇字了,「你說,老實說,是不是不曉得在床笫間該如何疼惜人家姑娘?也不知道該如何澆灌,是不是?」
「我知道!當然知道!」惱羞成怒了。
「那你說說看,讓我听听看對不對。」
「……」為什麼他需要跟皇後長姊說明那種事?
「欸欸,你果然不懂啊!不怕不怕,姊姊立時傳兩位經驗老道的宮中老人好好為你講解。」
「臣告退!」
被自家皇後長姊認定是「雛兒」的寧安侯爺一反平時的從容沉穩,拔腳就跑滿,滿面通紅。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定國公本想尋個機會與嫡子私下談話,但,他沒有。
他沒事,只是有些小哀傷。
自家孩子有中意的對象、想成親了,他這個當爹的沒被兒子請求提親,竟只能怔怔看著兒子求別人出手,實在是……欸,什麼滋味都不是滋味了。
就說了,帝王居心不良啊,別家的兒子不搶,專搶他宋家的!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蘇練緹內心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皇帝遭刺殺,錦京內外臨時戒嚴,提督織造的齊連大人當晚便夜訪「幻臻坊」將事情說了說,寧安侯馳援救駕因而受傷的消息,蘇練緹便是從齊連口中得知的。
她自然是擔心宋觀塵,不知他傷到哪里,不知他傷得如何,也不知能向誰再仔細打探。
一顆心高懸了兩日,根本坐立難安。
就在第三日,她找好了理由,帶著為他親制的衣物,厚著臉皮毅然決然要去敲他寧安侯府大門,可她一腳才踏出「幻臻坊」就被前來宣旨的一行內侍宮人們堵回頭。
被下令接旨,「幻臻坊」的前頭大廳里跪了滿滿的人,所有人一頭霧水,待那位為首的內侍大人將聖旨逐字喻出,清聲脆響,蘇練緹瞬間懵透。
賜婚。
又是一場正霖帝的賜婚。
差只差這場賜婚並非她所求。
這一道聖旨來得如此突然,問也不問她的意願,直接將她指給救駕有功的寧安侯宋觀塵。
按旨意,三天後宮里將派人來接她入宮,一是身為寧安侯長姊的皇後娘娘有意與她多親近多相處,二是接她入宮好生教,畢竟將來是要接管侯府中饋成為當家主母。
從一介平民躍進權貴圈子,即便宋恆貞不在意蘇練緹的出身,甚至頗喜愛她的脾性,一些身為侯府夫人該懂得的進退應對以及人情世故,她仍得盡快教會這個未來弟媳。
只是宋恆貞不知道的是,貴女命婦們該習得的那些事,蘇練緹早在上上一世嫁進卓家就徹底學會了,不僅學會,更徹底學以致用,把當時好幾房同居的卓府一門管理得妥妥當當。
如今相信,她實是努力過了頭,很大原因在于她當時僅生下萱姐兒這個女兒,孩子又面有殘損,她想要保住她們母女倆在卓家的地位,想確保萱姐兒能享有卓家嫡女應得的一切,所以在打理府中事務、侍奉長輩上頭就顯得格外賣力,想讓所有人皆看重她、倚仗她……結果卻是丑惡如斯。
而這一世她又要再一次嫁進高門嗎?
聖旨已下,沒有她置喙余地,但,她甘願如此嗎?
內心一遍遍自問,腦海中浮現的是那男人次次夜訪她香閨時的模樣和姿態——
他窩在一堆形狀不一的靠枕和抱枕里,烏絲輕散,美目淡掩,懶洋洋的神情彷佛下一刻就要眠去,自在且安詳,讓她連呼吸都輕了,直想看著那樣的他,看上許久許久……
她想起他那個「已許久未夢」的夢。
他跌進前塵的惡夢中,重生未能抹去那烙印在記憶中的傷,這一世的他剽悍剛毅、機智多謀,卻依舊是傷痕累累、受魔爪摧折的那個十二歲小少年,那樣的他真真戳得她心窩劇痛,淚水難止。
他說,他只是想有一個伴,深知彼此的伴侶,可以談心說事,既是夫妻亦是摯友,那些情啊愛的,她不願踫觸,那他也不求。
直到賜婚的聖旨擺在那兒,負責傳旨的內侍們離開了,整座「幻臻坊」充斥著眾人既驚且喜的叫聲、笑聲、交談聲,連師弟和師妹都繃不住直沖過來想問個清楚明白,蘇練緹則是傻在原地動也不動。
然,再怎麼傻怔,她思緒憑本能翻來轉去,短短時間已掠過無數片段……
從那一世帶著孩子出逃、在五狼山下的客棧與他邂逅,到上一世默默看著他多年,為他縫尸入殮送君一程,再到今生的相識相近相親,她忽然明白,是她不想放開他,也不可能放得下。輾轉重生,一次又一次,他亦是烙印在她記憶中的痕跡,刻在心版上,令她心疼憐惜,曾想過不願再動情、不願再落苦海,但不知不覺間,好像已在當中浮沉。
所以當師父花無痕一臉憂心忡忡、私下問她——
「皇上的指婚來得實在蹊蹺,你要不願,為師替你拜訪一趟寧安侯問個仔細,看能否有轉圜余地?」
她鼓起勇氣,「師父……徒兒願嫁的。」
不曉得該用何種說辭才能令師父安心,她干脆將事實相告,從上上一世如何遇見宋觀塵開始講起,講到今世的相遇。
她略過幾件宋觀塵不欲人知的私密,僅以自身視角為主,大致述說完整,就連自己的心境亦都直白說明。
但關于宋觀塵時不時夜探絲芝小院一事,倒是被她瞞下來,就怕師父知道了要生宋觀塵的氣。
欸,她都不知自個兒這般心態,算不算是「女生外向」?
值得慶幸的是,她家師父果然是奇人。
師父听完她所說的話,一開始是震驚愕然,但很快便鎮定下來。
他沉吟過後提問不少事,她認真答話,答得有條不絮、有根有據,然後她家清俊秀逸、溫柔爾雅的師父很平靜就接受了。
蘇練緹只覺壓在心上的一方巨石終于落地。
「師父,這「幻臻坊」不會沒了的,徒兒定不會讓師父一生心血盡岸東流。」她想好了,即便嫁進侯府,她亦要為師父撐好「幻臻坊」招牌,絕不再活得那樣隱忍憋屈。
而她心下默默生出一種感覺,就覺得無論她下何種決定,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宋觀塵都會支持著她。
她家師父聞言卻是淺淺一笑,換模她的腦袋瓜。
「能跟喜歡的人好好過日子,那樣便好,你要這樣,你師弟和師妹也要這樣。」
得知上一世兩只小的最後走在一塊兒,還回北陵的大莊院定居,過得和和美美,他面容顯得十分柔和。
最後師父跟她說︰「別再如上輩子那樣孤守這座織繡坊了,緹兒大了,是該嫁人了。」「師父……」她跪下磕頭,笑著一邊淚流滿面。
寧安侯私下求娶「幻臻坊」蘇大姑娘卻慘遭人家姑娘回絕一事,不知怎地傳遍整個錦京。
蘇練緹因一件「江山煙雨」的繡作令師父花無痕所創流派在錦京大大露臉,還受召入宮覲見皇帝,蘇大姑娘的名氣在這一行里自是響亮,卻怎麼也—到竟入了寧安侯爺眼里,錦京百姓好奇一打探,當真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
據「幻臻坊」里的繡娘和織工們所言,都道身為皇城大司馬的寧安侯爺當初通曾登堂入室,才跟人家姑娘打上照面,即命令凶悍的皇城軍把蘇練緹逮進鐵牢內,好不講理,結果竟這樣看上,可以想像蘇大姑娘落難時肯定風采依舊。
結果求娶不成,這完全能夠理解。
結果竟求到皇帝老兒面前,這招實在不給退路,太狠啊太狠。
八成是怕夜長夢多,事有變卦,寧安侯拿聖旨中「即刻完婚」四字當靠山,將婚期定得甚近,近到從賜婚的聖旨頒下、到蘇練緹被接進宮中「受訓」,再到她從宮中出嫁,中間僅隔十天。
婚期盡避匆促,然確確實實是一場大婚。
蘇練緹的嫁妝除了師父花無痕原來為她準備的一份,還有皇上和皇後娘娘特意賞賜的。
她小住爆中時亦存幾位妃嬪向她請教織繡之技,她自是傾囊相授,出嫁之際便多出那幾位貴妃貴嬪們的添妝,如此算算,她的嫁妝竟有近百抬之數,都跟公主出嫁有得比了。
一身大紅紋金的喜服霞帔,燦金珍珠冠上頂著四角方正紅彤彤的蓋頭,此刻的她巳與新郎官在眾賓客面前拜過天地行過婚禮,又在一波波歡聲賀喜中被兩名擔任儐相的命婦們扶著、托著,跟隨新郎官手中紅彩緞的牽引踏進喜房。
內除兩位女儐相外,代表雙方的全福人亦跟了進來,全福人吉言連發之下,蘇練緹眼前的一幕紅終于被一根系著喜彩、象征「稱心如意」的銀秤子撩開。
她視線往上一揚,終于終于,在相隔那麼多天後,她終是見著他。
宋觀塵一向好使的腦子在瞬間怔愣。
他知道她定有許多話欲說,很可能帶著滿滿質問。
他設想過無數回,在解開那方紅頭帕後將會見到她什麼樣的表情……
是迷茫失落?
是傷心苦惱?
他想過很多很多,偏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抬起妝容精致的鵝蛋臉,粉黛瓊鼻,朱唇瑰麗,一雙水秋瞳隱隱含情,與他目光倏地撞上後,她先是一愣,隨即迷惘褪去,五官變得柔和,彷佛都能听到那兩瓣紅花似的唇間逸出悠然心安的嘆息。
好像她尋了他許久,等了他許久,終于一個大活人出現在她面前,一切便也安穩下來。
宋觀塵有些發懵,手一抬就想去撫她的女敕頰,忽地周遭傳出悶笑聲。
「侯爺莫急,事兒總得做全套,還有一些禮俗沒完成呢。」身為全福人之一的關大女乃女乃是伯爺府家的大夫人,性情爽朗的她此時笑得甚樂。
宋觀塵不由得訕笑,表情竟顯得靦腆。
幾位今日被請進喜房的命婦心里紛紛感到震驚,想他寧安侯宋觀塵是如何了得的人物,上馬能殺敵,下馬能獻計,可說是集剽悍剛毅、果敢明智于一身,結果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蘇練緹的舉止倒是較新郎官沉穩許多,雖說頰上綻開的兩抹紅一直未退,心尖輕顫著,全福人與儐相要她做什麼,她一件件做到位,不疾不徐。
之後一對新人喝過合巹酒,吃過子孫餃子,宋觀塵就被小小娘子軍團請出去前面正堂敬酒,蘇練緹則對著喜神方位坐房,一場婚禮的儀式終才全數完成。
等安置好一切,關大女乃女乃才領著幾位命婦以及七、八名丫鬟退出喜房。
今日這場婚禮听說是辦在定國公府內。
沒辦法,蘇練緹只能用「听說」二字,畢竟她從頭到尾都頂著大紅蓋頭,除自己的繡鞋腳尖外什麼也沒瞧見,此地是國公府抑或侯爺府,根本分不清楚。
但不管如何,按習俗,在明兒個認親之前,新娘子都得乖乖待在新房里。
她沒有太多忐忑,可能上一次成親時太過混亂,今兒個這一場熱鬧歸熱鬧卻處處透出規矩,即便亂也是亂中有序,加上那時候的自己當真是年紀輕輕的十八歲大姑娘,而到得這一世,她心境早已大大不同。
大俗即是大雅,這間布置得紅通通的喜房頗有那般味道,她在靜謐中四下張望,前頭院子的喧鬧聲隱隱傳來,她唇角微微翹起,模糊間有一種「欸,她真的又嫁人了」的感慨。
外邊響起敲門聲,隨即一道溫婉女嗓隔著精致薄巧的隔扇門問——
「夫人是否要淨面洗漱,先行歇下?」
蘇練緹認得那聲音,那女子是寧安侯府的管事之一,猶記得自己被宋觀塵強行逮進鐵牢,之後又被帶回寧安侯府,這位年輕僕婦曾來照顧過她。
「是……宛姑姑嗎?」她試探問。
「是。」嗓聲帶笑。「夫人記性真好,竟還認得奴婢。」
蘇練緹笑了笑,沒多說什麼,僅道︰「我若先歇下,怕是不合規矩的。」新娘子不等新郎官回房就自行歇下,不只是不合規矩,根本是蔑視夫家的大不敬之舉。
宛姑姑道︰「這是侯爺的意思。侯爺怕您累著,還得靜靜坐房,夫人放心,不會有什麼話傳出去的。」蘇練緹聞言心里泛暖,略靜了會兒,柔聲道︰「我等侯爺回房再一起洗漱吧。」
「奴婢知道了。」
宛姑姑接著又問她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需不霈要送鮮粥或其他小食過來,皆被她婉拒了。
「既是如此,那就等侯爺回房了奴婢再讓丫鬟們進來服侍。」
「好的,有勞姑姑了。」
「奴婢告退。」門外的身影恭敬屈膝一福,這才離開。
房中再次變得靜謐,蘇練緹望著桌上那一對龍鳳喜燭不禁想著,宋觀塵他待她好的。
她也要待他很好很好。
到底是憐惜他、心疼他,情一字也許難解,那她就隨緣,任兩人的緣分糾纏一起,順其自然,方能自在。
叩、叩——
榜扇門外又傳來聲響,這一次門立即被推開。蘇練緹一時間還以為宋觀塵回房了,豈知眼一抬,竟見一名身形略矮、生得有些胖墩墩的老婦人跳將進來,隨即把門重新合上。
按俗禮,新娘子尚未圓房的話雙足是不能下地的,蘇練緹只得坐在原位好奇望著對方。
但好奇的人可不止蘇練緹一個。
老人家步伐堪稱輕快地跑到榻邊直盯著她瞧,上瞧下瞧、左看右看,嫌不夠親近似的,竟干脆踢掉絲履爬上榻,挨著她盤坐。
如此近距離再打照面,蘇練緹大致猜出對方是誰。
她在那張皺紋滿布的面龐上看到一雙宋觀塵相似的桃花長目,只不過老人家眼皮松弛許多,笑起來更是彎彎兩道瞧不見眼,眼尾少了宋觀塵那種存心禍害人的挑勾,倒是像極彌勒佛的笑顏。
「咱知道你是誰,你是咱們家大寶的小媳婦兒。」老人家樂呵呵,此時身上厚暖披風敞了開來,底下僅穿一套雪白中衣,看樣子是打算歇下了卻又不知怎地避開眾人耳目溜到這兒來。
「大寶是您的寶貝長孫嗎?」蘇練緹螓首略偏,笑著提問。
老人家如小雞啄米般猛點頭。「是最最寶貝兒的呀。」
「那這樣的話就沒錯,我確實是您家大寶的小媳婦兒。」沒想到權掌皇城兵馬、剽悍俊漠的寧安侯會有「大寶」這樣的小名兒,蘇練緹心底輕輕喚著,一遍又一遍,笑意不斷冒出。
「那、那……」老人家想了想,頭用力一點,好幾縷銀白發絲從松垮垮的發髻中散出。「那你就是咱的寶貝小孫媳婦兒!」
蘇練緹學她用力點頭。「好。」
老人家頓時喜上眉梢,富態的圓圓身子左右晃啊晃的。
「那、那……你得喊咱一聲寶貝祖女乃女乃!」
寶貝祖女乃女乃嗎?
唔……莫非宋觀塵都是這樣稱呼自家祖母?
蘇練緹抿唇又笑,非常地從善如流。「寶貝祖女乃女乃。」
「呵呵呵,乖娃子,你跟大寶一樣,都是乖女圭女圭,那你……你是咱的玉寶兒……」老人家眉目忽地凝了凝,似想起什麼,喃喃又道︰「噢,不對,玉寶兒嫁進宮里,被皇帝搶了去,玉寶不是你……那你……你來當乖寶。」她呵呵又笑,一臉豁然開朗的模樣。「乖寶好啊,你是咱的小寶貝兒,你說好不好?」
「好。」蘇練緹暖暖回應,心想,「玉寶兒」指的應是皇後娘娘了。
都說「老人家、孩子性」,這會兒她算是徹底體會,而她畢竟是生養過的人,上上一世養兒的記憶仍深刻在骨子里,此時用來與孩子脾性的老人家相處倒也游刃有余。
「祖女乃女乃這時候跑來這兒,那伺候祖女乃女乃的一干僕婢尋不著您,可要心驚膽跳了。」邊柔聲說著,她探指將老人家的散發攏在耳後。
她的手突然被對方一把揪住。
老人家拉著她的柔荑又搓又揉,似乎有些苦惱、有些不安。
「祖女乃女乃有什麼事想說嗎?您說,孫媳婦兒听著。」她鼓勵著。
「咱……咱把這帕子弄壞了……怎麼辦?」老人家陡地出現鼻音,瞬間就能落淚似的,並從懷里掏出一方巾帕。「這是他留給咱的東西,是他用慣的,可是快保不住了,全都月兌了線,什麼都瞧不清楚,怎麼辦?」
蘇練緹定楮一瞧。
那是一方男子款式的巾帕,墨藍為底色,四角各繡著四君子的小圖樣兒,然後在蘭繡的那一角隱隱約約有個「清」字。
這方巾帕已損得有些厲害,好幾處繡樣都月兌了線,連邊緣都見破損,早就該丟掉,卻被老人家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里。
「咱听人說了……都說乖寶兒的手是很厲害很厲害的,是咱們東黎最最厲害的,一出手,皇帝老兒喜歡得緊,還把那些異邦的使臣都給震昏在大殿上,那……那乖寶兒這麼一出手,準能把咱的帕子修好補好的,對不對?對不對?」
蘇練緹心頭一絞,再見到老人家滿懷希冀的眸光,頓時就不管不顧了。
「對!祖女乃女乃對得沒邊兒了,乖寶兒的確是最最厲害的,一定能補好祖女乃女乃這方帕子,您信不?」
老人家般紋清晰的雪白圖臉現出純然開懷又完全信任的表情——「信的信的!咱信乖寶兒你啊!」蘇練緹接過那方破損的巾帕再仔細端詳,不自覺道著︰「可惜我把針線籃留在「幻臻坊」了,此時也不知上哪兒取來繡針和絲線,要是有針有線,立時就能修補的。」
她听到老人家再次呵呵笑,似開心得不得了。
「咱有!咱有啊!」滿滿獻寶的語氣。
蘇練緹眼前倏地一花,就見老人家從腰後掏出一物、快速攤開,直直抵到她面前。她定住瞳眸瞧清,裹巾里竟擺著各色絲線以及一球插滿各式繡針的針包,還有一把稍致袖珍的銀色小剪子。
當真都齊全了。
她抬眸與老人家精亮的眼楮對上,翹起一根大拇指,淺笑並虔誠贊嘆——
「寶貝祖女乃女乃當真設想周到,您才是最最厲害的啊。」
「呵呵呵……」老人家滿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