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十一章 親娘來拐人 作者 ︰ 季可薔

「陸家要買山頭?」

敞亮氣派的書房內,蘇景銘站在一張色澤溫潤的紫檀木書案邊,一邊听著來人稟報,一邊慢條斯理地畫著一幅孔雀開屏圖,他換了一枝畫筆,沾了點彩墨,細細描繪著孔雀五彩斑爛的羽毛。

「是。」來人姓李,是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上穿金戴銀,下巴留著一把胡子,臉頰豐潤,頗有些富態之相。

蘇景銘瞥了中年男子一眼,心下暗暗冷笑。這李大掌櫃是他趁著陸振雅剛剛中毒,來不及應對之際,從陸家重金禮聘來的,這幾個月好吃好喝地養著,倒是讓這個李大掌櫃越發腦滿腸肥了。

「李大掌櫃,你見多識廣,之前又與陸家頗有淵源,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蘇景銘心里不屑,表面仍端出一副溫文儒雅貌。「論理,陸振雅如今且顧著陸家的茶葉生意就頗為吃力了,怎會忽然有心去買一座山頭?莫不是陸家要改行種果樹了?又或者那山上埋著什麼寶貝?」

「這消息也是小的偶然從一個官府朋友那邊听來的,那片山頭是無主的荒地,陸府正打听著怎麼買下來。」李大掌櫃頓了頓。「听說陸大爺那邊發下話了,價錢好說,就是這土地過戶的手續要辦得越快越好。」

「這麼著急?」蘇景銘開始有點興趣了,陸振雅如今那破敗的身子,好生將養都來不及了,還琢磨著買地,莫不是那座山頭里真有什麼寶貝?

「小的也覺得奇怪,所以就私下托朋友去查了查。」

「哦?你查到什麼了?」

「那座山基本就是座荒山,除了有一片杉樹林還算值點錢,其他都是一些野草灌木,另外還長了幾株野生的茶樹……」

「茶樹?」蘇景銘一凜,打斷了李大掌櫃。「你說那山上有茶樹?」

「是。」

莫非陸振雅看中的是那幾株野山茶樹?當年龍井茶默默無聞時,也是陸振雅第一個發現這茶葉的價值,難不成……

蘇景銘陰著臉沉吟,李大掌櫃見他神色凝重,主動從懷里翻出一個小木盒。

「大爺,這就是小的讓人從那野生茶樹上摘下來的茶葉,您瞧瞧。」

蘇景銘迫不及待地接過木盒,打開來,先觀茶葉的外形及顏色,瞧著就是那種極粗的劣茶,聞起來有股土壤的潮濕異味,再拈一片放進嘴里一品,頓時一股難言的苦澀漫開,他忍可不住呸了聲。

「這是什麼玩意!」

「大爺也覺得這茶葉難吃吧,小的與朋友也嘗過,差點沒吐出來。」

就這等粗劣的茶,陸振雅能看上?蘇景銘不信。

「去查!」他明快地下指示。「打听看看陸家想用什麼價錢買下來。」李大掌櫃一凜。「大爺的意思是?」

蘇景銘冷笑。「無論如何,都要搶先他們一步,我絕不讓陸振雅稱心如意!」

「是!小的這就去辦。」

李大掌櫃退下後,蘇景銘又拿起幾片野山茶葉仔細琢磨,反覆檢視了好幾遍,就是看不出絲毫特別之處。

難道陸振雅真能看出什麼他沒看到的好處嗎?在茶道浸婬磨練了這幾年,難道他看茶的眼光還是輸給陸振雅?

蘇景銘咬了咬牙,心緒頓時有些浮躁起來,再看桌上繪到一半的孔雀圖,忽然就覺得怎麼看都看不順眼了,鳥喙畫得太尖,鳥羽不夠華麗,鳥眼也沒有半點神采!

再想起昨日他派去京城活動的人回報,說宮里的那個大太監讓自己的干兒子出面,表面上看似挺熱情地應酬著,日日不是去吃酒樓,就是听花娘唱小曲,但只要話題一帶到雙方實質的合作內容,就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給個準話。

很明顯,那大太監對陸振雅及陸家還是有所期待的,對他蘇景銘不過是暫且先吊著,當他是個替補,只要確定正主兒尚有利用價值,隨時可以翻臉不認人,將他踢到一邊去。

真當他是個腦子有洞的蠢蛋嗎?

「該死!」蘇景銘越想越怒,將桌上畫卷隨手一掃,拂落在地。

滿地狼籍,他情緒不僅沒宣泄,反倒更窩著一團火,重重喘了幾息,他來到牆邊一座博古架前,拉開一個暗格,取出一個雕花木盒。

木盒里,整整齊齊排列著褐色餅狀小塊,他掐碎了其中一片,搓成小丸,在燭火上烤軟後,塞進一把瓖金翠玉的煙管里。白煙繚繞,一時間,屋里滿溢一股柔膩的甜香,蘇景銘深深嗅了一口,總算覺得心情舒爽了一些。

潘若蘭正好端了湯進來,一進門,就是滿室甜香,她不禁暗暗蹙了蹙眉。她不曉得景郎吸的這是什麼煙,但每回他吸了煙後,性情總是變得有些古怪,忽喜忽怒,教她難以招架。

「景郎。」她柔柔地喚了一聲。

蘇景銘躺在一張搖椅上,見是她來了,才剛舒爽了一些的胸口又憋悶起來。

這女人顏色長得好又懂得溫柔小意,能從陸振雅身邊搶得她來,他本是非常得意的,偏偏又來了一個朱月娘——根據他前陣子打探來的消息,陸家的明前貢茶之所以能順利裝箱送上船,就是因為有那朱月娘在,那些茶葉竟然都是她親手炒的!

陸振雅怎能就那麼幸運呢?自己分明把他的路都給堵絕了,就等他撞牆撞得鼻青臉腫,抑郁而終,豈料老天爺又給他開了一扇窗,讓他得到了那個懂茶的朱月娘,陸家的未來也因而有了一線生機!

蘇景銘瞪向潘若蘭的眼神不免就帶了幾分惱。「你怎麼來了?」

「我讓廚房炖了人參雞湯,特意送來給你喝的。」

他眼下正上火呢,喝什麼雞湯!

「你擱著吧,我現下沒胃口。」

潘若蘭察覺到他話里的不耐,芳心微微一顫,臉上笑容卻更加甜美溫柔,將湯盅擱到一旁,來到他身前,嬌啼婉轉。

「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惹惱你了嗎?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

「怎麼?我看起來像在發脾氣嗎?」蘇景銘壓了壓心頭火氣,對潘若蘭溫煦地笑,卻是笑出她心里一片寒涼。

這男人,她總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了,有時候甚至有些害怕……

她勉強定定神,不敢在面上顯出異樣,只是偎近蘇景銘,撒嬌地抱住他臂膀。「人家也是關心景郎嘛,你要是不開心,我這心情也沒法好起來。」

「你倒是溫柔解意。」蘇景銘似嘲非嘲。

潘若蘭怔了怔,抬頭望向情郎毫無笑意的眼眸,身子不覺打了個寒噤。「景郎,你莫不是嫌我做得不夠好?」

「怎麼會?」蘇景銘慢條斯理地將煙管擱在一旁,揚手抬起潘若蘭光潔細致的下巴。

「蘭妹如此善解人意,又一心為我著想,我蘇景銘能得你這朵解語花陪伴于身邊,真乃生平至福。」

潘若蘭勉力扯了扯唇,不敢再看蘇景銘含著嘲諷的眼神,低下眸來,喃喃低語。「我待景郎一片心意,你能珍惜那就好了。」

「我自然是珍惜的。」蘇景銘笑笑,低下唇來,在那略顯蒼白的粉頰上親了親。「只是蘭妹,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很是對不起你。」

「怎、怎麼說?」她語聲微顫。

「你不顧一切地跟我,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拋下了,我實在不舍。」

「你是說……元元?」

「是啊。」

「宗兒聰明伶俐,與我又親近,我有這個兒子就夠了。」

「你總是做人親娘的,說這樣的話,豈不寒了孩子的心?」

「那……景郎要我如何做?」

「也沒什麼,我只是想,那孩兒應當是十分想念自己的親娘的,或者你可以悄悄去見見他。」

潘若蘭一震,腦海思緒驀地有些凌亂。

上回,他便是用這借口要她私下去帶走陸元,陸振雅為了追回自己的兒子,不得不與她見面,而她又利用陸元年幼無知,趁機在陸振雅的湯藥里投了毒……這回,他又要她去找陸元了,究竟意欲何為?

「你不肯去嗎?」蘇景銘彷佛看出了她驚懼的心思,淡淡地問。

她遲疑片刻,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氣息一窒,終究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頭。「我知道了,我會去。」

蘇景銘滿意一笑,又吻上潘若蘭的唇,直把她吻得全身癱軟、意亂神迷時,才輕輕貼在她耳畔,蠱惑般地低喃。

「蘭妹,你去見那與前夫生的孩子時,可否順便為我做一件事?」

「你嘗嘗這味道,覺得如何?」

月娘將一盤剛剛炒好的茶葉端到陸振雅面前,拈起一片送進他嘴里,柔女敕的指尖在他薄潤的唇瓣曖昧地撫過。

陸振雅忍住心頭一陣莫名的悸動,將茶葉含入嘴里,細細咀嚼。「是去了七分苦味,但還有三分澀。」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這三分澀,不能留著嗎?」

「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若是經過適當的明火烘焙,說不定這三分澀能轉成一種更厚重濃郁的味道。」

「那不如來試試?」

「好啊!」月娘歡快地應道,俐落地動作起來。

陸振雅站在一旁,听著她窸窸窣窣地發出各種聲響,腦海隱約浮現出一道娉婷窈窕的倩影,如翩翩飛舞的彩蝶一般,美麗而輕盈。

雖然只是出自他的想像,他卻覺得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那麼鮮明地浮在他腦海里,印在他心版上,難以磨滅。

從小耳濡目染,他習慣了炒茶、制茶,也將這過程當成樂趣享受著,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樂趣也能變成一種甜蜜,一種歲月靜好的幸福。

與她在一起,就算只是待在炒茶房里,就算只是反覆品嘗著茶葉的各種味道,研究如何制出更好的茶,他卻一點都不覺得枯燥,反倒有種未知的期盼。

期盼與她一同冒險,一同去發現,一同制作出一品絕妙好茶……

陸振雅沉思時,月娘品著剛剛炒出來的茶葉,忽然想起自己昏睡前,那逍遙子老神醫將她悄悄拉到一旁,對她擠眉弄眼——

「實話說吧,老夫都是瞎掰的。」

她愣了愣。「晚輩不明白老前輩的意思。」

「就是啊,什麼陰陽和合,什麼浴療進行時負責替病人按揉的人不能換手,那都是騙你們的。」

她頓時傻眼。「所以老前輩的意思是如果我替夫君按揉按得累了,其實可以隨時換個人來搭把手?」

逍遙子一臉笑咪咪的。「跟聰明的小娘子說話就是不費功夫,話一點就通……哎呀呀,你可莫用這般眼神看老夫,我就是覺得有趣嘛,誰教你年紀輕輕的不知天高地厚,口口聲聲說為你男人豁出性命去也無所謂,老夫就想試試,你這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那老前輩如今可信了我的決心?」

「你如今都苦熬過七日的折磨,成功讓你夫君身上的寒毒拔除干淨了,我還能不信你嗎?」許是見她笑顏如花,逍遙子不悅地咳了咳。「你這小娘子先別得意,老夫可是說過了,你要是沒能耐將那野山茶搗鼓出些新的花樣來,老夫這張刁嘴可是毫不留情的,到時我一個不高興,在你男人吃的東西里加個什麼料,教你無處哭去!」

「老前輩放心,,晚輩一定盡力,不會讓您失望的。」

「口說無憑,我呀,就等著喝你的茶了……」月娘想著,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陸振雅驀地回過神來,不解地揚聲問︰「你突然笑什麼?」

笑我們兩個傻瓜,都被那無賴老頭子給捉弄了!月娘沒敢跟陸振雅說實話,怕他會氣得去找那老頭子算帳,只是笑咪咪地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忽然想到元元。」

「元元怎麼了?」

「那孩子說你的生辰快到了,搗鼓著說要送你生辰禮物呢。」

「是嗎?」陸振雅不以為意。「他倒有心了。」

「爺,你怎麼一副漫不在乎的口氣?」月娘不高興了,有些為陸元抱不平。「你不想知道元元準備送你什麼嗎?」

陸振雅淡淡一笑。「無論他送什麼,我都會歡喜的。」

「是嗎?」月娘眼珠一轉,唇角驀地揚起慧黠的笑意。「那我呢?」

陸振雅一愣。「你?」

「無論我送爺什麼,你也會歡喜嗎?」她軟軟地問,話里帶著幾許撒嬌的意味。

他不知怎地,心怦怦跳起來,她會送自己什麼呢?親手縫制的荷包,還是名貴的文房四寶?

他發現自己竟有些期待……

「爺,你還沒回答我呢,是不是無論我送什麼,你都會歡喜?」月娘嗓音更軟了,甜膩得教人起雞皮疙瘩,陸振雅不禁紅了耳根。

「胡鬧!」

「我胡鬧什麼了?」月娘一臉無辜。

陸振雅也說不出來,總不能說是她胡亂撒嬌,勾了自己的心跳得亂七八糟吧?若是讓她知曉他如此輕易就能被她動搖,大男人的顏面何存?

他咳兩聲,清了清喉嚨,正欲開口時,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春喜白著一張臉進來。

「大爺、大女乃女乃,小少爺過來制茶坊了!」

「元元來了?」月娘想了想,莞爾一笑。「他是不是又調皮了,鬧著要來找我和他爹爹玩?帶他來這里吧。」

春喜看了看月娘與陸振雅,欲言又止,陸振雅察覺到她的遲疑。

「有什麼話快說。」

「小少爺在制茶坊門口……遇上了潘娘子,潘娘子一見小少爺,就抱著他直哭,說什麼也不放手……」

陸振雅聞言,神色乍變,月娘更是心急如焚。

「爺,元元一定嚇到了,我過去瞧瞧!」

語落,月娘匆匆隨著春喜離去,陸振雅站在原地,雙手悄悄緊握成拳,面色冷凝。

「誰準你抱我娘的?你走開!走開!」

一個長得圓滾白胖的小童尖聲嚷嚷著,一雙肉嘟嘟的小手用力推著陸元,死命地要將他推開,「娘是我的!誰都不準跟我搶!」小童氣勢凌人。

陸元被他使勁推著,卻只是呆呆發著愣,小臉抬起,望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美婦人,潘若蘭被他看得有些慌,勉力扯了扯唇,溫柔笑道︰「元元,你不認得娘了嗎?我們去年還見過呢。」

陸元悄悄握了握小拳頭,深吸口氣,一臉倔強地別過頭。「我不認得了,我……沒有娘……」

潘若蘭聞言,氣息一窒,心下頓時五味雜陳,卻是哭得更淒楚了。「都是娘對不住你,這些年娘沒能在你身邊好好照顧你,你可知道娘有多心疼?」

陸元不吭聲,一動也不動,倒是站在一旁的女乃娘鐘氏伸手輕輕推了推他。「小少爺,她確實是您的親娘。」

陸元用力咬了咬唇。「她不是我娘!如果是,為何那麼久都不來看我?」

「娘怎會不想來看你?娘一直想和你多親近親近啊,是你爹不準……」

「你騙人!」陸元滿腔委屈憤懣,終于忍不住宣泄出來。「明明就是你丟下元元不管的,你不要元元了!」

陸元憤然喊著,推開了潘若蘭,轉身就要跑,站在一旁的鐘氏連忙拉住他。

「小少爺,您去哪兒?」

「我要去找爹,我要我爹爹!」

「小少爺,您莫沖動,您的娘只是想跟您說幾句話……」

「我不想同她說話!」

「我也不準你跟我娘說話!」白胖胖的小童見陸元不給自己娘面子,更生氣了,又來推他,凶巴巴地念著。「娘是宗兒的,誰都不能搶!」

「宗兒、宗兒。」潘若蘭連忙攬住兒子。「元元是你的哥哥,你不能這樣對他。」

「他不是、不是!」蘇耀宗急了,幼小的他不明白總是攬著他疼愛親香的娘為什麼會忽然抱住別的陌生孩子,還一直哭著說自己好心疼,這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危機感。「宗兒沒有哥哥,娘是我一個人的,我一個人的!」

蘇耀宗嚷嚷著,掙月兌了母親的懷抱,小腳狠狠地踢向陸元,見自己怎麼都踢不動,越發氣急,拿起手上抓著一個小陶偶女圭女圭用力往地上砸,陶偶落了地,碎成幾片,蘇耀宗撿起其中一片尖銳的碎片,就往陸元臉上劃去。

陸元看在蘇耀宗比自己小的分上,不欲與他計較,任由他推著擠著,一時沒防備,眼看著碎陶片就要劃破他的臉,下意識地伸手揮開,蘇耀宗一個站立不穩,一坐跌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娘!他欺負我,娘!」

「宗兒,你怎麼了?你沒受傷吧?」

潘若蘭見心愛的兒子被推倒在地,當即不舍,欲伸手攬抱他安慰,蘇耀宗卻已一骨碌爬起來,追著陸元一陣拳打腳踢。

陸元被打了幾下,也惱了,側身一躲,蘇耀宗冷不防腳一抬,沒踢中人,自己倒跌得狗吃屎,頓時又哭花了臉。

潘若蘭一聲驚呼,急忙伸手扶起蘇耀宗,見他鼻子都撞流血了,心疼不已,忍不住轉頭責備陸元。「他是你弟弟,你怎能這麼推他!」

潘若蘭高舉起手,眼看著就要往陸元臉上甩去巴掌,月娘急奔出來,乍見這一幕,又驚又惱,高聲怒斥。

「潘若蘭!你敢動手?」

潘若蘭一怔,回過頭來,月娘已閃電般地來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神情凝霜。

「這是我陸家制茶坊的門口,你在此鬧事,就不怕鄉親們指指點點,說你是個上不得台面的潑婦嗎?」

一字一句,如冰珠般冷冷砸向潘若蘭,潘若蘭聞言一窒,視線一轉,果然見到附近已經圍了不少平頭百姓看熱鬧,正紛紛低聲議論著。

潘若蘭只覺得腦門陣陣發暈,臉上羞得無法見人,這原是蘇景銘算計好的,要她想辦法哄了陸元跟她這個娘走,借此惹惱陸振雅,誰知她最疼愛的宗兒會忽然當眾鬧起來,教她一時也失去了分寸。

這下該如何是好?

見潘若蘭傻在原地不知所措,月娘也懶得理她,蹲來,溫柔地檢視陸元全身上下。

「元元,你有沒有哪里受傷?」

陸元搖搖頭,也不訴委屈,也不哭不鬧,月娘卻能從他含淚的眼眸里看出這孩子有多心傷,她心頭一酸,伸手輕輕模了模陸元冰涼的小臉頰。

「好孩子,你真勇敢。」

陸元原還倔強著,听她這麼柔柔一句撫慰,反倒忍不住落下淚來。月娘越發不舍,捏了捏他的小手,盈盈起身,轉身面對潘若蘭,凌厲的氣勢逼得她不禁倉皇,後退一步。

「我、我沒惡意。」她喃喃地澄清。「我只是想念元元,我只想見見自己的兒子。」

「你的兒子應該是這個只會坐在地上耍賴的小胖子吧?」月娘冷哼一聲,眸光往蘇耀宗圓滾滾的臉上一掃,滿懷不屑,果然是有欠教養,長大以後才會成了個只會斗雞走狗的紈褲子。

「你敢罵我!」蘇耀宗人雖小,卻還不傻,听出月娘話里的輕蔑之意,氣憤地跳起身,指著她嚷嚷。「你才是不要臉的狐狸精賤貨!」

「狐狸精?賤貨?」月娘挑了挑眉,望向潘若蘭的目光滿是嘲諷。「原來這就是蘇府給一個孩子的教養,信口張來就是這此租鄙的言語,倒是領教了。」

「這孩子還罵人賤貨呢,其實他自己的娘才是。」路邊也不知哪個大娘咕噥著,聲音不高不低的,恰巧能讓一群路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頓時一片笑聲轟然爆開。

潘若蘭更難堪了,為何自己每回面對這朱月娘都是落居下風呢?明明自己論出身論容貌,都不該輸這個鄉野丫頭的……

蘇耀宗見自己的娘親一聲不吭,又是不滿,又是著急。「娘,你怎麼不說話呢?你快幫宗兒打這個賤貨,快啊!」

潘若蘭察覺周遭看熱鬧的人目光更戲謔了,只好拉了拉自家兒子,低聲勸道︰「宗兒……你莫任性,乖,先跟娘一起回去……」

「我不要!宗兒要娘替我出氣,不然就叫爹爹來揍她……」

「我陸振雅的娘子,誰敢對她不敬?」一道冷厲的喝斥忽地落下。

圍觀的眾人都是一震,紛紛轉頭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陸振雅一身寬袍廣袖,緩緩踏步而來,一派淡定雍容,氣度卓爾不群。

這就是傳說中那個已經病得起不來身的陸家大爺?分明是氣色紅潤,神采奕奕啊!

眾人都看呆了,潘若蘭亦是心亂如麻,月娘卻是抿唇一笑,牽著陸元的小手來到陸振雅身邊。

「爺,你來了啊。」她甜甜地喚一聲,誰都看得出她對這位夫婿是萬分依戀。

陸振雅順勢攜住她的手,潘若蘭只覺得眼眸一刺,不敢置信地瞪著兩人親密交纏的手,陸振雅向來清冷自持,她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會與一個女子如此當眾親昵,即使那女子是他現任的妻。

彷佛要更扯落她臉皮似的,陸振雅低頭轉向蘇耀宗。

「你這蘇家小兒,方才是你說要叫你爹來揍人的?」

蘇耀宗想回話,卻被他清冷的眼神一震,頓時不敢言語,弱弱地躲到潘若蘭身後。

「蘇家小兒,你替我傳話給你爹,我陸振雅隨時恭候他的指教,他若敢傷我家人身上一根汗毛,我必會讓整個蘇家加倍奉還,天地為證!」

陸振雅語聲清朗,此番公然的對戰宣言,如春雷乍響,在所有人心海都炸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當事人卻彷佛毫無所覺,一手抱起兒子,一手攜著嬌妻,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送下,悠然漫步,逐漸淡出。

匡啷!

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劃破了空氣,潘若蘭一動都不敢動,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盛怒的男人。

自她認識他以來,他總是風度翩翩,一派溫文爾雅,也是到最近,她才發現他發起脾氣來竟如此嚇人,而且這脾氣發得似乎越來越頻繁了……

「陸振雅真是那樣說的?」蘇景銘轉過頭來,陰驚的目光狠狠砍向潘若蘭,教她不禁身子一顫。

「是。」她低低地回應,深怕聲音略高了,就會惹來這個男人更加怒火焚燒。

「一個病秧子還敢向我下戰書,他以為他自己一條小命還能熬多久?真是不知死活!」

潘若蘭抬眸瞥了眼冷笑的男人,欲言又止。

蘇景銘察覺了她膽怯的視線,懊惱地用力拍桌。「有話快說!我最討厭人這麼畏畏縮縮的!」

潘若蘭又嚇了一跳,手撫胸口,好似這般就能壓著過分急促的心韻。「我看陸振雅今日那臉色,不像是個有病的人……」

蘇景銘一凜。「你的意思是?」

「景郎,他身上的寒毒該不會已經解了?」

「你說什麼!?」

「妾身也只是猜測而已……」潘若蘭怕男人又發飆,怯怯地收回了自己的推測,討好地對蘇景銘笑了笑。「我這就是婦人之見,景郎莫在意。」

蘇景銘卻是臉色陰沉,眯眸似在思索什麼,忽地咬了咬牙,對外頭揚聲。「來人!去請李大掌櫃過來!」

「你說蘇家正讓人打听我們買山頭的事?」

一回到府里,陸振雅就接到宋青緊急回報的消息。

「大爺,看來他們是想與我們爭買那座山頭。」宋青有些擔憂。「會不會他們也知道那

山上有野山茶樹的事了?」

「知道又如何?」陸振雅淡淡一笑,依舊是從容不迫。「茶葉人人能采,卻不是誰都能炒制出好味道。」

「可是大女乃女乃說了,那幾株野生茶樹移栽不易,極有可能只能在那座山里種活,若是被蘇家搶先一步買走了,事情可就麻煩了。」

「是有點難辦。」陸振雅沉吟。「這事我來想辦法,你讓人繼續盯著蘇家的一舉一動,隨時來報。」

「是,那屬下先告退了。」

宋青退下後,陸振雅緩緩起身,掀起珠簾,來到內室。

「元元,你還在哭嗎?」

「……」

陸振雅耐心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听見一道細細悶悶的嗓音。

「元元要自己一個人,爹爹別來吵我。」

「你要是心情不好,爹爹陪你說說話?」

「……」

「元元?」

「爹爹好吵!」小人兒懊惱地嘟噥。

陸振雅一愣,接著無奈嘆息,看來他是拿這個瞥扭的孩子沒轍了,也罷,還是等月娘來哄他開心吧。

被陸振雅寄予厚望的月娘人正在壽安堂,當著陸老太太與鐘嬤嬤的面盤問陸元的女乃娘鐘氏,確認是她私自帶陸元出府,制造與潘若蘭相遇的機會,又在她房里搜出一些珍貴的釵環首飾,都是潘若蘭為了收買她特意送的。

鐘氏還欲辯解,月娘請出與她一同服侍陸元的大丫鬟桂香,桂香指證歷歷,什麼時候鐘氏出府了,什麼時候悄悄與人傳信,俱是有憑有證,陸老太太听了不敢置信,鐘嬤嬤亦是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娘,自從上回元元失蹤,鐘氏知情不報,妄圖私下了事,兒媳憂心她一錯再錯,連累了鐘嬤嬤,這才囑咐桂香好生盯著她,也是勸導規誡之意……兒媳是真沒想到,鐘氏竟然與那潘若蘭悄悄有來往,一直在替她傳府里的消息。」

「不是的、不是的,大女乃女乃,您听我說……」鐘氏趴跪在地,哭著辯解。「奴婢並沒做什麼對小少爺不利的事,那畢竟是小少爺的親娘,奴婢也是念在他們母子骨肉分離,心生同情,這才一時犯了糊涂……」

「那賤婦怎配做我孫兒的娘!」陸老太太氣得渾身打顫。「她不是!」

「你這傻丫頭,你明知那潘若蘭心懷不軌,怎麼就上了她的當啊!」鐘嬤嬤見陸老太太真的惱了,又急又慌,用力拍打自己的女兒。

「娘,您救救我,救救我!女兒沒壞心的,女兒就是一時糊涂……」

「你要娘怎麼救你?你娘這一輩子都在老太太身邊侍候,你傷了老太太的心,就等于是傷了你娘我的心啊!你讓娘怎麼替你說話?娘生出你這種不肖女,怎麼對得起老太太?娘只能以死謝罪啊!」

「娘,都是我不好,是女兒錯了……」

母女倆抱頭痛哭。

月娘冷眼瞧著,心下有數,這鐘嬤嬤倒是會說話的,字字句句像是自責,其實都在提醒婆母自己與她多年的主僕之情,再看看陸老太太一臉不忍,月娘知道,這事怕只能從寬處置了。

她想了想,婉聲啟齒。「娘,鐘氏固然有錯,但念在她這幾年服侍元元也算經心的分上,也不好處置得太過嚴厲。」

陸老太太聞言猶豫,掙扎不已。「是不能太嚴厲,但她這樣吃里扒外,也不能留在元元身邊了。」

「正是如此。」月娘暗暗松了口氣,幸好婆母還沒心軟到糊涂的地步。「元元也大了,前日爺才跟我提過,等他滿了五歲,也該正式啟蒙了,到時就讓元元搬到正院這邊來,兒媳親自教養。」

「你是元元的繼母,由你教養他也是應該的,只是元元……會願意嗎?」陸老太太可是記得,這倔強的孫兒一開始可是很反對爹爹娶這個後娘的呢。

「娘不用擔心,兒媳會跟元元好好說的,若是元元不是心甘情願,兒媳絕不勉強。」

「那好、那好,這事就交給你了。」

「至于鐘氏,爺已經發話了,會讓她夫婿去管著城外一處茶園,事多繁雜,不如就讓鐘氏一起去幫忙吧。」

「應該的、應該的,夫唱婦隨挺好。」

月娘瞥了一旁仍與鐘氏抱著的鐘嬤嬤,語聲更柔了。「其實說起來,鐘嬤嬤服侍了娘大半輩子,可謂勞苦功高,如今她也有年歲了,娘是不是也該讓人好好享享清福了?總不能讓她到了晚年,還過不上幾天清心如意的日子。」

鐘嬤嬤聞言一凜,犀利的目光朝月娘望來,月娘只是假作不知,微笑地望著仍一臉遲疑的陸老太太。

「娘,您在我們家里是老祖宗,人人得敬著捧著,人家鐘嬤嬤回到自己的家,兒孫滿堂,也是個老祖宗呢!」

陸老太太一怔,半晌,吐了個長氣。「你這話說得極是,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她伸手拉鐘嬤嬤起身,懇切說道︰「這些年來你辛苦了,也該是讓你清心養老的時候了。」

「老太太……」鐘嬤嬤紅著眼眶,心下一半是難過,一半是不情願,但她明白,這事陸振雅都發話了,給女婿謀了一個管事的職位,她若是再不識相,怕是連最後與老太太這點主僕之情也會淡薄。「奴婢最後再給您磕個頭吧!」

她跪下來欲行大禮,陸老太太連忙拉起她,只是含淚搖頭,主僕倆最後也算是全了彼此的情義。

「這事你處置得極好。」陸振雅听月娘述說了事情經過,贊許地點了點頭。

月娘嫣然一笑。「娘方才也發話了,自明日起,就將府里的中饋正式移交給我。」

「嗯,辛苦你了。」陸振雅沒有反對,默認了母親的決定。

月娘更加欣喜,一個媳婦能掌管一府的中饋,代表的是這個家對她的信任與尊重,也表示她在這男人心目中,有了一定的地位。

「不辛苦的,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她笑得甜蜜,頓了頓。「元元呢?」

陸振雅一默,指了指隔著一面珠簾的里間。

「他還在傷心?」月娘收斂笑容,放低了嗓音。

「嗯,看來受了很大的打擊,一直不肯跟我說話。」陸振雅神情有些無奈。

「我去瞧瞧。」

月娘輕輕掀起珠簾,進了里間,果然見到小人兒正懨懨地躺在床上,用一團錦被將自己包成一個蠶繭。

她見了,又心疼又好笑,過去榻邊坐下,伸手輕輕拍了拍那蠶繭,打趣道︰「這是哪里來的蠶繭呢?里面躲著誰呢?」

陸元听見她的嗓音,躲在被窩里的小身子忽地一僵,一動也不動。

「我來打開瞧瞧,看看是什麼東西躲在這里頭……」月娘說著,作勢欲掀開錦被,陸元一慌,將自己包得更緊。

「你別踫我!」細細的嗓音從被窩里飄出來。

「咦?這蠶繭還會說話呢!」月娘調侃。

陸元不高興了,嘟著小嘴,語氣悶悶的。「你很煩耶,明明知道是我還鬧。」

「好,好,姨不鬧了,姨抱抱元元好不好?」月娘沒等小男孩答話,伸手就抱住那一團厚厚軟軟的蠶繭,柔聲道︰「元元,你以後搬來正院跟爹爹和姨姨一起住好不好?」

陸元正想掙月兌月娘,聞言,一愣。「我搬來這里?」

「是啊,你可願意?」

小男孩沉默片刻,才又飄出一陣略顯沙啞的嗓音。「元元在這里,不會打擾嗎?」

「怎麼會?姨姨巴不得每天都能看到元元呢!」月娘把被窩里的小人兒當成絨毛女圭女圭親密地揉著。「元元想想啊,你要是住在這里,每天早上都能跟爹爹一起用早膳了,爹爹有空,也會親自看著你讀書寫字,你要是讀書累了,就來找姨姨一起玩,姨還能做好吃的點心給你吃。」

陸元一凜,終于從被窩里探出頭來,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眸可憐兮兮地瞅著月娘,看得月娘心口揪疼。

「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小男孩怯怯地問。

月娘听了越發心酸,臉上卻笑著。「因為元元是個可愛的乖孩子啊,姨姨當然要對你好了。」

陸元又沉默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哽咽。「可是我娘……不要我……」

月娘心頭一緊,斂了唇畔的笑意,伸手輕撫小男孩的臉頰。「元元很想要她當你的娘嗎?」

陸元用力咬著唇,不吭聲。

「其實姨也很想當元元的娘……」月娘捧著陸元的小臉蛋,很認真也很誠懇地低語。

「還記得我們的賭約嗎?如今一個月也到了,元元願不願意給姨一個機會,姨來當元元的娘好不好?」

陸元不敢相信地望著月娘,縴細微卷的眼睫毛顫動著。

「你……真的想當元元的娘?」

「嗯。」她低下唇,親了親小男孩的臉頰。「只要元元答應,我以後就是你娘。」

陸元一哽,淚水頓時潸然落下。「娘!你是我的娘,是元元的親娘……」

「是,我是元元的親娘。」月娘听出孩子話里的傷心淒楚,將他緊緊地攬入懷里,伸手拍撫著。「元元是我最乖最可愛的孩子。」

「那你答應我,你不可以、不可以不要元元……不可以像那個女人一樣,丟下元元不管就走了……」陸元抽抽噎噎地要求著,每一句話,都讓月娘心疼入骨。

她含淚低語。「不會的,我答應你,這輩子永遠都是元元的親娘,永遠都疼你。」

「娘,娘……」

簾外,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男人清瘦挺拔的身影,他默默听著兒子傷心的哭嚎以及妻子聲聲溫柔的安慰,胸臆驀地漫開一股難言的酸楚,墨深的眼潭,隱約似有淚光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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