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城外十里處,浩浩蕩蕩的通江岸邊,建了一處水陸碼頭,北上京城,南下歸海,南來北往的貨船與客商皆于此處薈萃。
初春時節,早已化凍的江面上一艘船挨著一艘船,桅桿林立,帆布飄揚,不時可听見拉船的緯夫或搬貨的工人高聲吆喝的大嗓門,極是熱鬧。
位于江邊的悅來酒樓,三樓的豪華包間,陸振雅坐在臨窗的太師椅上,手上握著一串菩提十八子手串,一面慢條斯理地把玩著,一面听著底下的大管事報告。
「大爺,這回進京的上等茶有十八箱、中等茶三十六箱,共五十四箱,用的是咱們陸家的船,另有極品貢茶兩小箱、特等貢茶三小箱,負責押送貢船的張大人也已確實點收,全數運上去了。」管事說著,送上一疊單據。「這是官府簽收的單據。」
「嗯。」
大管事看了陸振雅一眼。「張大人說這回時間有點趕,宮里還等著這批貨送進去,怕誤了進京的日子,就不來問候大爺了。」
陸振雅聞言,淡淡一哂……恐怕不是擔憂誤了時程,而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花言巧語,認為不值得與他一個來日無多的病人多所交際吧。
「張大人怕是先見過蘇景銘了吧?」他淡聲問。
大管事一凜,不敢隨意搪塞,黯然點了頭。「是,听說昨夜蘇大老板特意包了一艘花船,親自招待張大人。」
「也罷。」陸振雅並不以為意。
不與張大人相見原就在他計劃當中,與其讓對方親眼目睹自己氣色不佳、病容憔悴,還不如留下點疑慮好。畢竟宮里那位大太監汪如海可是個精明狡獪的人物,若非十分確定,必會細細斟酌,不會把事情做絕的。
「進京的各項打點,都預備好了嗎?」
汪如海素來有些愛好風雅,這回自己特意命人將在各地蒐羅多年的前朝珍本與名畫敬獻上去,若是能令他滿意,陸家就更不至于被斷了後路。
「都照大爺的意思備好了。」大管事恭謹地回應。「這回由屬下親自押送咱們的船進京,必不會誤了大事。」
「那就有勞你了。」陸振雅端起茶盞。
大管事會意。「大爺若沒別的事吩咐,屬下就先告辭了。」
「去吧。」
大管事剛剛退下,店小二便送來了午膳,對著滿桌琳瑯滿目的菜色,陸振雅沒什麼胃口,勉強動了幾筷子,宋青忽然敲了門,匆匆進來。
「大爺,大女乃女乃私自出府了!」
陸振雅聞言一震。「你說什麼?」
「是冬艷傳來的消息。」宋青臉色凝重。「說是大女乃女乃跟小少爺玩躲貓貓,小少爺又躲得不見人影,大女乃女乃帶了春喜、秋意她們分頭去尋小少爺,趁大伙兒沒注意,她一個人悄悄溜去了上回小少爺被樹洞困住的那附近,鑽進了一個廢棄的枯井里……」
陸振雅心念一動。「你說的那個廢井莫不就是……」
「是。」宋青語氣沉郁。「夏染與冬艷得了大爺的吩咐,一直悄悄盯著大女乃女乃,見大女乃女乃爬進井里,夏染也跟著去了,听說是順著一條蜿蜒的密道,到了陸府後頭那座山上。」
陸振雅握著茶杯的手指倏地收攏,用力到指尖泛白。「她如何知曉那井里有條密道?」
宋青默然,神情已是掩不住異色。他本以為大女乃女乃就算有些古怪,對大爺總是真心關切憐惜的,沒想到大爺不過是讓夏染與冬艷盯了幾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陸振雅咬著牙關。「那她如今人呢?是不是去和誰見面了?」
「冬艷說夏染跟著大女乃女乃上山後,便用飛鴿傳信給冬艷,信上說大女乃女乃只是四處搜尋,也不知在找些什麼,暫且還不能確定是否約了人見面,待有進一步消息,再行回報。」
「不用了!」陸振雅面色如霜,當機立斷。「讓車夫把馬車備好,我們現在就回府里去!」
宋青一驚。「大爺,送去宮里的貢茶才剛剛上了船,您這幾日辛苦操勞,就沒好生休息過幾個時辰,實在不宜再來回奔波,不如就在客棧多歇一晚。」
「現在就回去!」陸振雅不容置疑地吩咐。「務必要在城門關閉前進城。」
見陸振雅神色堅決,宋青也只好順從听命。「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宋青離去後,陸振雅手提茶壺,欲替自己再斟一杯茶,雙手卻是顫抖著,連茶壺的把手都握不穩,溢了大半茶水出來,他索性放下茶壺,從懷里模出隨身攜帶的藥盒,也不曉得倒了幾粒在手上,一口氣咽下。
胸口卻依然悶痛著,體內的血流一下沸騰、一下又似結了凍,忽冷忽熱,折磨得他有些難受。
陸振雅手撫著胸,勉力調勻急促粗重的氣息,這種時候,他可不能發病。
他強逼著自己,不許自己倒下,更不許自己的意志有絲毫退縮與怯懦,無論月娘是不是背叛了他,他都必須親自去求證。
當時,她能在那隱密的樹洞找到元元,他已經很是訝異了,沒想到她竟連那個荒廢的古井里有一條連接外頭的密道都知曉。
是誰告訴她的?
這座位于陽城的陸宅並非陸家的祖厝,是他的父親為了拓展茶葉的生意,決心在陽城長期駐點,才透過關系買下的,後來經過數次擴建,才有了今日的規模。
那個古井是父親特意封起來的,借口曾有人在井里溺死過,風水不吉,不許任何人接近,直到他十三歲那年,父親才悄悄告訴他里頭挖了一條密道直通後山,以防萬一出了什麼滔天禍事,陸家一家老小能有個退路。
畢竟能做上宮里的生意,是每個商賈都引以為榮的,卻也因此可能扯上各種利益糾葛,項上人頭難保。
既是保全家族平安的密道,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爹爹,也只有他這個嫡子知曉。現下又多了一個她。
朱月娘……究竟是何來歷?
她編的那個借體還魂的故事,他一個字都不相信,他這人敬畏蒼天,卻從來不信鬼神。
但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她對他私下所寫的日記內容,為何能夠那樣歷歷在目地描述?也只能猜測她背後應該有高人指使,而那人對他或整個陸家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會是蘇景銘嗎?
當年他在書院求學時,曾與蘇景銘交好,會不會從那時候開始,那廝就已經生出了狼子野心,借著與他日常往來,在他身邊隱密布局,埋下了各種暗樁?
潘若蘭是一個,朱月娘會是另一個嗎?
若他這位新娶的妻子也同樣是蘇景銘的棋子……
尋思至此,陸振雅只覺得胸臆間波濤洶涌,悲愴難抑。
他想起她在他耳邊說話時,那格外嬌軟撩人的嗓音;想起自己寒毒發作時,她堅持緊緊摟抱著他,給他溫暖;想起她要他帶著一起炒茶,兩人懷抱相偎、十指交扣的親密,還有她調皮地啄吻他的唇時,那難以言喻的甜蜜與悸動。
他從未曾對任何人有過那樣的感覺,她是第一個。
只是他還未能來得及厘清自己心頭這復雜的情感,她就已當頭對他澆下一盆冷水,寒徹骨髓。
陸振雅,這世上還有誰比你更傻的嗎?跌了一次跤還不夠,差點又摔了第二回!
「朱月娘,你果真……是個聰慧的……」
極度嘶啞的嗓音從男人齒縫間一字一句地迸落,一片透心的寒涼。
☆☆☆
山間空氣清新,陽光自濃密的樹蔭間篩落,織出一地流金溢彩,伴隨著周遭啾啾鳥語、淙淙泉聲,更顯出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
月娘播著一個空竹窶,拿著把鋒銳的砍刀,沿路砍除蔓生的雜草,在山里足足繞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在一片闊葉林附近,找到了幾株野生的茶樹。
這野生的茶樹與一般常見的低矮茶樹不同,是屬于比較高的喬木,一株起碼都有五、六人高,很顯然僅憑月娘一人之力,是摘不到枝頭那些才剛剛開始舒展的瑩綠女敕芽的。
月娘站在茶樹下,有些苦惱,靠近她能伸手摘取之處,倒也有些剛吐的新芽,但大部分都是屬于比較青的老葉,要取到足夠的女敕葉,還是得爬上樹去。
但她從來未曾爬過樹,也不知該怎麼爬好,早知道這茶樹如此高,她就該事先做個長勾子,好把位于高處的枝葉給勾下來,眼下卻是一時沒了輒。
月娘想了想,試著將雙手抱上樹干,莫說往上爬了,就是教那粗糙的樹皮一刮,都覺得手痛。
還是看看地上有沒有合用的枯樹枝,先想辦法做根長勾試試呢?
月娘正苦苦思索著,驀地听見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腦海靈光乍現。
怎麼會就沒想到呢,跟在她身後的那位可不就是一個好幫手?
她抿唇一笑,轉過身來,揚聲喊。「是大爺讓你跟著我的吧?你跟了這許久,應該也夠了吧,何不出來一見?」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寂,只有遠方一陣歡快的鳥叫聲。
她伸出手,搭上身前野茶樹的樹干。
「你可知曉這棵樹是什麼?是野生的茶樹,我欲摘取枝頭的女敕葉回去制茶,可僅憑我一人之力辦不到,需要有人相幫。」
「我並沒打算私自逃離陸家,也沒約了誰在這野外相見,就只是想摘茶葉而已……你瞧,我還播著竹窶呢,就是準備用來裝新摘的茶葉的。」
「你幫幫我吧!我並非有意胡鬧,而是真的需要制一款如今市面上前所未見的新茶,好讓大爺能夠求得神醫來治他的病……」見對方仍無反應,月娘輕輕嘆息,舉起一只縴縴玉手。「我朱月娘願對天起誓,今日我的所做作為都是為了大爺好,如有虛假,天打雷劈!」
終于,那人從層層疊疊的樹林後,走了出來,月娘認出對方的容貌,大感驚訝。
「夏染,居然是你?」
夏染神色復雜,步履輕盈地走過來。「大女乃女乃如何知道有人在跟蹤您?是奴婢露了形跡嗎?」
月娘搖頭,微微一笑。「倒是沒有,只是我猜到大爺不可能單單將我關在正院就罷,這段時日,必會派人時時刻刻盯著我,所以格外留了心。」
夏染愕然。「原來大女乃女乃早就猜到有人會跟著您出府了?」
「是。」
「大女乃女乃是故意引奴婢過來的?」
「說到底這里也是個偏僻山區,萬一遇上個什麼山豬野狼的,我可就難辦了,若是身後
有個會功夫的人隨同上山,我也能安心些。」月娘頓了頓,仍是感到訝異。「只是我原以為大爺會派府里的護衛盯著我,沒想到竟會是夏染姑娘。」
「護衛們都是男子,畢竟還是不方便進內院,夏染家學淵源,從小也略學了些拳腳功夫,保護大女乃女乃不在話下。」
「是保護嗎?我以為是監視。」夏染尷尬不語。
月娘打量她的眼神卻多了幾分興味,會武功的姑娘家呢,真令人佩服。「你會武藝,那冬艷是不是也有所長?」
「冬艷的騎射比奴婢孀熟,更勝我一籌。」
「原來兩位都是女中豪杰呢!」月娘真心贊賞。
夏染一愣,見月娘笑容盈盈,一時模不清她的用意。
「夏染姑娘可會爬樹?」月娘忽問。
「奴婢自是會的。」
「太好了!那我們趁天色未暗前,將這個竹窶裝滿吧!」
月娘卸下竹窶,遞給夏染,笑容越發如春花燦爛,夏染呆呆望著,隱約有種奇特的感覺,自己似乎是……上了賊船?
☆☆☆
陸振雅乘著馬車,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進城,趕回府里。
宋青領著幾名護衛,在一旁騎馬相隨,不時會朝馬車夫投去視線,示意他駕車駕慢一些,可每回只要馬車夫稍稍降速,車廂內便會傳來陸振雅不耐地敲著車壁的聲音,馬車夫左右為難,著實無奈。
到後來,他也顧不得宋青的暗示了,只得裝作沒看見,總之大爺的叩令最大,即便是不顧自己的身子耍任性,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乖乖听命。
宋青見馬車夫不再理會自己,也只能無奈嘆氣,眉宇間攏著憂心忡忡。
只盼這番來回奔波,可別讓大爺的病情雪上加霜,否則他這個做屬下的沒盡到勸說大爺的責任,到時如何向老太太交代。
一行人如旋風般地趕回陸府,宋青打前鋒,已經安排了一頂軟轎等著接應,扶著陸振雅坐上轎,一路來到書房。
司墨與掌硯當先迎接,春喜、秋意、冬艷幾個正院的大丫鬟也在此等候回話。
陸振雅一臉漠然,讓宋青扶自己進了書房,在太師椅上落坐,司墨與掌硯立刻進來服侍,送上一碗溫熱的參湯,陸振雅伸手接過,一面喝著,一面等著外頭的宋青將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片刻,宋青進屋,示意司墨與掌硯退下,來到陸振雅身前。
「大爺,都問明白了,大女乃女乃溜出府的過程正如冬艷所回報的,是借著與小少爺玩躲貓貓的機會,引開了眾人的注意力。」
陸振雅咬了咬牙,放下湯碗。「那夏染呢?可有進一步消息傳回府里?」
「沒有。」宋青臉色難看。「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照理說夏染不該無消無息,大爺,屬下是擔心
陸振雅雙手放在膝上,暗暗揪緊。「你是懷疑夏染出事了?」
「屬下的確覺得事有蹊蹺……」宋青忍了又忍,終究壓不住心頭掀起的驚濤駭浪,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急煩躁攫住他,沖口而出。「大爺,屬下想上山一趟!」
陸振雅眉鋒蹙攏,沒回應。
宋青以為他反對,更著急了。「大爺,事不宜遲,若是夏染被發現了行蹤,極有可能遭遇不測……」
「你去吧。」陸振雅听出宋青心急如焚,啞聲打斷。「想辦法把夏染跟大女乃女乃都帶回來。」
「是,屬下這就去!」
宋青一點頭,轉身立刻就要走,陸振雅雙手緊緊握了握,忍不住揚嗓。「阿青!」
宋青腳步一凝,回過頭來。「大爺還有何吩咐?」
陸振雅眉宇抑郁。「莫要……傷了她。」
這個「她」是誰,主僕倆都心知肚明,宋青頓了頓,點點頭。
「屬下明白。」
宋青離去後,屋內先是一片鴉雀無聲的死寂,接著,一道瓷碗落地的清脆聲響驀地震動了周遭的空氣。
是大爺在里頭摔碗嗎?
司墨上前一步,關切地揚聲喊。「大爺……」
「誰都不準進來!」
一聲凌厲喝斥,驚得屋外守著的幾個下人面面相覷,更加不敢吭聲,一個個都放輕了呼吸,站得直挺挺的,動都不敢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傳來,司墨等人一凜,視線一轉,只見小少爺一路急匆匆地跑過來,身後還跟著氣喘吁吁的女乃娘鐘氏。
春喜忙上前攔住陸元。「小少爺。」
小男孩仰起隻果般紅潤的小臉蛋,眼瞳亮晶晶的。「春喜姊姊,爹爹是不是回來了?我要見爹爹。」
「噓。」春喜彎,將食指比在唇前,臉色十分為難,小小聲地低語。「小少爺,天快要暗了,要不您先回壽安堂陪老太太用晚膳?」
「我要跟爹爹一起用。」
「可是大爺剛才說了,誰都不準進書房……」春喜頗為無奈,望向鐘氏。「你先把小少爺帶回去吧,晚點再過來。」
鐘氏也察覺到此時書房外氣氛緊繃,伸手去拉陸元。「小少爺,我們先回去……」
「我不回去!」陸元用力掙月兌鐘氏,大聲喊。「爹、爹!元元來了,元元要見您一面!」
「小少爺……」
鐘氏慌得想掩住陸元的嘴,他卻喊得更大聲了。
「爹!元元有話跟您說!爹……」
「讓他進來!」陸振雅淡冷的嗓音揚起。
幾個下人都松一口氣,陸元得到父親允準,歡快地奔進書房,來到門口時,卻忽地一滯,腳步慢下來,一步步來到父親身前,仰起小臉,靜靜地睇望著。
「爹。」小人兒低啞地喊,嗓音藏不住委屈。
饒是陸振雅正滿腔憤懣,听了兒子這軟軟啞啞的嗓音,也不禁心一軟,朝他伸出手,陸元會意,直接就撲上前抱住父親大腿,小臉依戀地摩拿著。
「爹,您好多天不理元元了。」
「爹不是不理你,是因為有事要忙。」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來吵爹爹。」
陸振雅伸手模模兒子的頭。「爹爹要你這陣子好好背《三字經》,你可有听話?」
「有,元元有听話!」小人兒殷切地表態。「元元會背好多句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听兒子一口氣背了十多句,都不帶停頓的,陸振雅心頭隱隱發酸。
小家伙還是聰明乖巧的,說起來是他這個做爹的疏忽了,一直沒有太多時間陪伴這孩子。
「爹,元元先不背了好不好?」稚女敕的童嗓拉回陸振雅迷蒙的心神。「元元有重要的事跟您說。」
陸振雅定了定神,嗓音不覺放柔。「什麼事?」
「爹爹是不是在找姨?」陸元的小手握住陸振雅的大手。「元元知道姨去了哪里。」
陸振雅聞言一愣。「你知道?」
「嗯,姨答應我要幫忙找一個很厲害的大夫來治爹爹的病,所以去後山了。」
「她是這麼跟你說的?」陸振雅沉著臉,語聲如嚴冬凝霜。
找大夫?她就是用這種借口哄騙孩子配合她玩躲貓貓的游戲,然後再趁機偷溜出府的嗎?
竟然連一個無知小兒都利用,她還曉不曉得廉恥!
「爹爹。」陸元見父親臉色不對勁,有些害怕。「您是不是生氣了?姨說了,她沒先跟您說一聲就偷偷溜出去,爹爹一定會生氣,可是您不要怪她,是元元要姨趕緊去找大夫的。」
陸振雅暗暗咬牙,臉色越發難看。
「爹爹,您莫生氣了,我們一起去等姨回來好不好?元元想快點知道她能不能找到那個厲害的大夫。」
陸振雅沉默不語。
陸元慌了,急著拉陸振雅的手。「爹爹,我們一起去,天快要黑了,姨一定很快就回來,她一個人走夜路會怕黑,我們去接她。」
陸振雅冷哼一聲。「她怕不怕黑,與我們父子倆何干?」
「爹爹!」陸元跺了跺腳,又氣又急。「姨那麼辛苦去幫您想法子找厲害大夫,您怎麼可以這麼無情?祖母說過,做人要重情重義,才是個君子。」
君子重情義守然諾,他從前也是這般期許自己的,只是這世間,終究有太多見利忘義之輩……
「爹爹,我不管,您一定要跟元元一起去,我們去接姨……走啊!快走啊!元元當您的手杖,您不用擔心眼楮看不見……」
陸振雅倏地一震,聲嗓變了調。「你知道爹爹的眼楮……」
陸元一凜,頓時眼眸一暗,垂下頭來,語氣黯淡。「昨兒晚上我偷听到祖母跟鐘嬤嬤說話,原本今日早上就想來問爹爹的,可是爹爹不在,我只好去問姨,姨都坦白告訴元元了。」
陸元解釋著,抬頭見父親臉色越發凝重,慌忙補了一句。「爹爹,您可不能責怪姨,是元元硬要她跟我說的。」
陸振雅心情復雜。「你倒是很維護她……才相處這麼短短的時日,你就喜歡上她了?」
陸元一窒,一時羞窘,急急反駁。「才沒有呢!元元不喜歡她,元元討厭……」話說到一半,小男孩驀地頓住,咬了咬唇,瞥瞥扭扭地小聲說道︰「也沒那麼討厭啦,就是……一點點討厭。」
口是心非!
陸振雅心頭沉甸甸的,不知怎地,彷佛從兒子這矛盾的反應看到自己,胸臆倏地一緊,剎時有些透不過氣來。
「爹爹,姨跟我說了,只要找到厲害大夫,治好您的病,您的眼楮就能看見了,您看不見的這段時間,就讓元元當您的手杖,好不好?」
「要你當我的手杖,也是她跟你說的?」
「嗯!」小男孩挺起胸脯,一臉驕傲。「她說元元是小小男子漢,也可以保護爹爹的!」
胸臆更加揪痛了,一點一點地,像是要抽去陸振雅所有暢快呼吸的余裕。
他真的……不懂她……
陸振雅猶豫著,終于還是站起身來,由著陸元牽住自己的手,將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外頭帶。
幾個下人們見他出來了,又是驚訝又是擔憂。
「大爺……」
「我跟小少爺去散步,誰都別跟過來。」
一聲令下,誰都不敢違抗,陸元登時歡快起來,更起勁地拉著父親。
「爹爹,元元走慢一點,您也走慢一點喔!放心,元元會保護爹爹的,不會讓您摔倒。」
「……好。」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著手,在黃昏暮色下緩緩前行,春喜等人目送著,心頭一時都暖融融的,感動難抑。
☆☆☆
父子倆在陸府後院慢慢走著。
陸振雅雖是目不能視,卻能听風辨聲,並暗自在心中計算著方向與步數,漸漸發現陸元是將自己竹林那方向帶去。
他听見一片沙沙聲響,應當是清風拂過了竹林的葉片。
他肅著俊顏。「元元,這里附近是不是就是上回你一個人躲起來的地方?」
陸元一愣,驚奇地抬頭望向父親。「爹爹怎麼知道?您不是看不見嗎?」
「爹爹雖然看不見,其他五感卻更加敏銳,我听見了竹林的聲音。」
陸元轉頭一看,果然青石甬道的另一邊,就是往那青翠竹林的入口。「爹爹真了不起!」他好生佩服。
這也值得贊嘆嗎?
陸振雅苦笑,正欲開口,倏地感到頭暈,他連忙停住腳步,勉力撐住身子,不讓兒子發現自己的異樣。
「爹爹,您怎麼不走了?」陸元有些擔心。「您是不是累了?」
陸振雅深深地呼吸,努力克制住體內即將涌起的寒潮。「爹爹……不累,我們繼續走吧。」
「真的可以嗎?天快要暗了,前面路有些黑了。」
「你不就是擔心你的姨怕黑,才堅持要爹爹陪你來接她的?」
「是這樣沒錯。」陸元咬著小嘴唇,細細的眉毛蹙起。「可是我忘了,爹爹說不定也怕黑,我應該記著要提著燈籠來的,都怪元元笨,一時沒想到。」
「元元莫怪自己,爹爹並不怕黑。」
「真的嗎?」
「真的。」陸振雅微微一笑。這孩子怕是沒想到他既是雙目失明,眼前自是一片黑暗,不論是白日或夜晚,于他而言,其實都無甚分別。「那元元呢?你怕嗎?」
「有爹爹在身邊,元元什麼也不怕!」陸元回應得很堅決。
陸振雅心一扯,一股酸楚在胸臆間漫開。「傻孩子!」他模模孩子的頭,心思不免有些沉重。
也不曉得自己這破敗的身子還能撐多久,若是他不在了,有誰能替他護住這可憐的孩子?
正尋思著,陸元已然牽著他的手,繞過一處散發著香氣的花叢,前方數丈處,便是那棵曾困住陸元的百年老樹。
「爹爹,我們到了。」陸元朗聲宣布。
陸振雅驀地回神。「這就到了?」
「是啊,元元上回就是掉進去前面那棵大樹的樹洞里,是姨把我救出來的,早上姨與我玩躲貓貓,要我躲在大樹旁邊的小屋里,她會趁著來找我的時候,偷溜出去。」陸元伶俐地解釋著,並未察覺到父親的心情越發抑郁。
「你知道她是怎麼溜出去的嗎?」
「姨說是秘密,不能告訴我,她說我可以自己問爹爹。」陸元頓了頓,好奇地揚起亮閃閃的墨瞳。「爹爹,其實元元也很好奇,姨到底是從哪兒跑出去的啊?元元找過了,這附近沒有能溜出去的地方啊!」
陸振雅默了默,啞聲問︰「元元可記得方才我們經過了一片花叢?」
「記得啊!」
「花叢後面,有一個廢棄不用的古井。」
「嗯嗯,元元知道,可是那井上頭蓋著蓋子,元元搬不開。」
「胡鬧!你搬開那蓋子做什麼?萬一摔落井里怎麼辦?」
「就說了元元搬不開啊。」
「就算能搬開,你也絕不能獨自進去那井里。」
「元元知道了,元元不會私自進去的。」小男孩悶悶的嗓音听來頗委屈。
陸振雅心一軟。
或許他該找個機會,好好跟這孩子解釋那井里有條通往後山的密道,畢竟如果他不在了,陸元就是陸家唯一的嫡子了,有責任擔起整個家族。
只是這樣的重擔,對一個五歲不到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沉了!就算他已苦心積慮為這一家子籌謀了一條後路,到時他們真的能全身而退嗎?
陸振雅不敢深思。
「爹爹。」陸元清脆的童音又響起。「姨既然是從這附近溜出去的,應該也會從這里回來,我們就在這里等吧。」
陸振雅唇角嘲諷一挑。「你怎能確定她溜出去了以後,還會再回來?」
「姨當然會回來,她答應我的!」陸元極是篤定。
她騙了你。
陸振雅很想這麼反駁這個被哄得團團轉的傻兒子,但他發現自己說不出口。
縱然滿心疑慮,縱然恨不得自己親手去將那女人捉回府里,狠狠地教訓一頓,他還是不忍戳破這孩子對她單純而美好的信任。
或許她雖然做了這許多令他不解的事,但對陸元,她的確是懷著些許真心的,對他……也是……
暮色漸濃,空氣中開始有了些涼意。
陸元揉揉小鼻子,打了個噴嚏,這細細的一聲,剎時驚醒了陸振雅蕭索的思緒,他正欲說話,忽然听見身後傳來一陣雜沓的楚音,陸元也听見了,回頭一看,驚喜不已。
「爹爹,是姨!」
陸振雅聞言一震。真的是她嗎?
蹩音越來越近,而且不只一個,是三個人同時往這邊來。
陸元眨眨眼,認清了來人的身影容貌,小手興奮地抓著陸振雅的大手猛搖著。「爹爹您瞧,真的是姨!元元沒騙您,我就說姨一定會回來的!」
陸振雅只覺得胸口如擂鼓,咚咚地撞擊著,撞得他有些發疼。
夏染舉著一個火把,當先走在前頭,月娘跟在她身後,一抬頭,就看見了前方正手牽手等著的父子倆。
她眉眼彎彎,越過夏染,翩然走了過來,陸元也松開父親的手,蹦蹦跳跳地迎向她。
「姨,你可總算回來了,元元一直在等你呢!」
月娘揉揉他的頭。「對不起啊,姨回來晚了,元元可是等急了?」
「不只我急,爹爹也很急呢!」小男孩一句話就賣了自己的爹爹。
月娘笑容更燦爛了,揚眸望向一臉寫著窘迫的陸振雅,嗓音嬌嬌軟軟的,甜得膩人。
「爺真的在等我嗎?」
陸振雅略不自在,咳了兩聲。「是元元拉著我來的。」他徒勞地解釋著,接著察覺到自己竟似有些困窘,懊惱地沉下臉。「你私自出府,是去哪兒了?」他冷聲質問。
「我去采茶啊!」
「采茶?」陸振雅一愣,沒料到會听到這樣的答案。
月娘聲嗓如水清甜。「爺還不曉得吧?後頭那座山里長了好幾株野生的茶樹,跟尋常的茶樹可不一樣,長得可高著呢,我與夏染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摘滿了一窶茶葉。」
「夏染也幫著你一同采茶了?」陸振雅又愣了愣,這發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啊!除了夏染,也得多謝宋青。」
「這干阿青什麼事?」
「當然有他的事啊!我與夏染為了采茶,都累壞了,多虧得有宋青,一路將裝滿茶葉的竹窶擔下來。」
月娘邊說著,宋青邊從兩個女人身後走出來,背上果然搞著一個竹窶,他來到陸振雅身前,瞥了月娘一眼,面色頗有些尷尬。
「大爺,我上了山以後,才發現事情與我們原先想的不大一樣……大女乃女乃真的是上山去采茶的。」
為了采茶,她不惜違背他的命令,私自偷溜出府?
見陸振雅神情凝重,月娘完全能猜著他在想些什麼,故作無奈地重重嘆息。「爺,我知道這回我私自出府,你心里一定十分著惱,我也知道你讓夏染跟著我,就是想察看我究竟是去見誰?是誰在背後指使我?」
陸振雅默然不語,只是臉色越發陰晴不定。
月娘又是一聲嘆息。「我知道,爺眼下怕是不能信我的,但我還是很高興,你縱然不信我,還是願意在這里等我……」
「誰等你了?」陸振雅倏地狼狽,啞聲反駁。「我都說了,是元元強拉著我來的。」
「是啊,姨,是我要爹爹跟我一起來接你的。」小男孩點點頭,很認真地為父親作證,只是之後又自作主張補了一句。「爹爹說天色暗了,擔心你會怕黑。」
月娘聞言,眼眸驀地點亮燦光,陸振雅卻是又氣又窘。
「元元,你胡言亂語什麼?這話明明是你說的!」
「咦?是我說的嗎?」小男孩抓了抓頭,有些搞糊涂了。
月娘見這父子倆一個黑著臉,一個卻是表情無辜,忍不住噗嗤一笑,心窩暖暖的,又有些難以言喻的甜蜜。
「無論如何,爺總是陪著元元一同來等我了……我真的很高興。」
陸振雅一窒,光听這酥媚撩人的嗓音,他便能想像她臉上會是如何笑容甜美,他不敢多听,也不願多想。
「天晚了,先回去再說!」
他匆匆轉身,大踏步就走,許是步伐太快了,腦門猛然一個劇烈抽痛,接著便是一波波冰透骨髓的寒潮襲來,他頓時站立不穩,身子搖搖欲墜。
月娘首先察覺他不對勁,慌忙上前,伸手緊緊抱住他,只覺他全身冰冷,不禁大驚失色。
「爺,你怎麼了?你可別嚇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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