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打獵了?」
看著還有半口氣的大肥羊,要不是他扛著肩上,她都不曉得山里有野鹿、山羊,還肥碩得很。
她只知道有獐子、野兔、山雞、黑毛尖牙的山豬、松鼠、狐狸,以及深林內的老虎和熊……
「家里沒米下鍋,打些獵物換銀子。」他說得理所當然,靠山吃山,獵戶家不打獵吃什麼?
衛家是獵戶,住在山溝村的最邊緣,靠近入山口的山腳下,他們只有靠山的兩畝貧瘠土地,種也種不出什麼糧食,以往是種些菜和黃豆,就夠自家吃而已,也養不大。
因為離村子遠,與村民少有往來,因此就算很久沒有見衛獵戶夫妻出外走動也不是稀罕事,他們最常往山里走,摘點野菜、撿些菇子、核桃,添點菜色。
「朝廷沒發退伍銀?」從軍隊退下來的士兵都有一筆銀子可領,少則五兩,多則二十兩。
「發了,但油、鹽、米、茶、醬都要花銀子買,再置兩床棉被就沒了。」銀子不夠用。
「這麼費錢?」她眉頭一顰。
見她露出狐疑神情,他連忙補上一句。「山里冷,我個高,一條棉被起碼十斤重。」他的意思是近山的地方氣溫較低,以他的個子得要用大一點的被子,一條墊、一條蓋。而塞棉花的棉被一向價錢不低,一條少說一兩半,兩條便去三兩銀子,再加上糧食和一些日常用品,五兩銀子一下子就花得精光,真的買不到幾樣好東西。
何況他也回來一陣子,該花的差不多都花完了,不打獵賺些銀兩,難道一家子喝西北風?
「以後打了兔子或獐子就別賣皮毛了,收集多一點讓衛大娘縫成睡墊,往床鋪上一鋪就暖和,別費錢買被子,不劃算。」棉被壓久了會變硬,不如皮毛墊褥好用。
在以前蘇家未敗落前,她絕對不會為省幾兩銀子就勸人改用不花錢的皮毛,被子稍微不軟便換新被,哪會想到硬不硬的問題,一年十條棉被還算少,雨水多了換得更勤。
可是當家後她才知一分一毫用在刀口上的辛苦,家中人口雖少也要吃喝,平日支出她都要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絕不多買一樣用不著的物件。
「我娘的手不巧,去年冬天凍傷了,你幫我做。」他順口一說,好像她手巧,舉手之勞。
蘇明月從小巧的鼻子輕哼一聲。「沒空。」
「我付你銀子。」他笑著看向她,眼中有一絲好笑。
「我跟你不熟。」她拒絕的理由充分。
衛海天卻沒有被打臉的感覺,反而笑得低沉。「月牙兒,你使小性子的模樣完全沒變。」
「蘇家大娘子。」她面一撇,不看他。
「月牙兒,你別攢著小性子和我拗,我是真心地想請你幫我的忙,我娘很久沒縫衣裁布了,怕是拿捏不好分寸,上了年紀老眼昏花,穿針引線不如往日了。」他娘連他的衣服都不做,享福去了。
「不許喊我月牙兒。」她快二十了,還喊這小名。
「辦不到。」他習慣了。
「姓衛的,你別太過分!」欺人太甚。
大男人裝出委屈的小眼神。「我打你出生就喊月牙兒,喊了十來年改不了口。」
「你欺負人!」女子的乳名能隨便掛在男子口中嗎?他要不裝傻,便是故意給人難堪。他失笑的一嘆氣,眼中有著憐惜。「沒欺你,舍不得。」
「又說混話,你就是個沒心的,誰要你舍不得了,我們非親非故,你少來攀扯我。」蘇明月刻意離他遠一點,好表示兩人不是同路人,他們一點牽連也沒有。
只是她往左走三步,身側的男子一跨步就到了,她又往右三步,他輕輕一邁步又走在一塊了,腿短的走不贏腿長的。
「我們差一點成為夫妻。」他小聲的咕噥,沒讓正想擺月兌他的蘇明月听見,否則又是一場風波。
「別跟著我。」煩。
「順路。」扛著獵物,他結實的高大身材十分惹眼,不少大姑娘、小娘子羞紅臉回頭頻頻看。
「我要去錦繡繡坊。」哪里順,他想買條花裙子嗎?
「我去錦繡坊旁的周家飯館,我賣山貨給他們。」其實周家飯館他是頭回來,但不表示他不能賣肉。
衛海天肩上扛的大公羊足足有兩百多斤,那肥碩的後腿肉堪比男人的兩條大腿粗,雖不到寒冬喝羊肉熱湯補身的季節,不過切片快炒也是一道美食,叫人垂涎三尺。
「你腿長,走前面。」她往後一步,讓他走前頭。
「羊重,走不快。」他掂了掂羊身,卻一點也不見重量,好像那是一片羽毛,吹口氣就飛上天了。
「衛海天,你要不要臉?」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話也說得出口,真讓人替他汗顏。
「你一向喊我海天哥哥。」小小的她像個雪團子,懶得走路就叫他背,一下子要吃果子、一下子要摘花。
「不熟。」她忘性大。
「叫聲衛大哥也行。」他包容力大。
忍無可忍的蘇明月朝他腳面上一踩,又往他小腿肚一踢。「得寸進尺。」
「不痛。」他咧嘴一笑。
對在戰場上廝殺多年的衛海天而言,這還沒他傷及肺腑的傷口痛,那一刀都見骨了,幾乎要了他的命,昏迷半個月才死里逃生,把他的親衛嚇個半死。
那一仗,他立下大功,因此入了聖目。
可是說不痛卻有點自欺欺人,女人家的氣力不大,但全身的力道全輾壓在一點,還真是有點痛。
「你跟著我干什麼?」蘇明月無力地一嘆。
「這世道壞人多。」他言下之意是護她而行。
「這里是鳳陽鎮。」她的意思是蘇家雖然不再是鎮上的富戶,可鎮上的叔叔伯伯、大娘嬸兒們是看著她長大,她就像他們的女兒,不會有人沒事找她麻煩。
「也有不少外地人。」他指得是近日來的生面孔。
她一頓,竟未反駁,悶不吭聲的逕自往前走。
「月牙兒,別低頭,小心撞到人。」她又在使什麼性子,莫非他說錯話了?
見她理都不理他,櫻紅小口抿成一線,衛海天心頭一軟,輕嘆了一口氣,大步一跨走在她身前,以自個兒的身軀擋去靠近的百姓,開出一條順暢無比的人肉大道,她頂多是走得太快撞上他。
過了一會兒,低首想著鎮上多出來的一些人的蘇明月忽地沒法再往前走了,兩腳踏步卻仍在原地。
頭一抬,這才發現自己被人扯住了。
「放手!」
「想什麼呢?魂不守舍,都到了繡坊門口。」只用一根指頭勾住,眼前的姑娘便寸步難行。
「咦?」到了?訝然地看了一眼,她不自覺雙頰飛紅,的確是「錦繡繡坊」。
「我沒拉住你就要走過頭了,你沒注意上頭掛著的牌匾嗎?」鳳陽鎮說大不大,她還不至于認不得路。
「謝謝。」她低聲一謝。
「不謝,對我不用太客套,你想踩就踩、想踢就踢,我銅皮鐵骨,一點也不痛。」他把腳往前一伸,任人蹂躪。
一條腿橫在面前,有心和他疏離的蘇明月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心眼小。」
「月牙兒,我不是記恨,是真的讓你出氣,我以前做錯了不少事,你踩吧!把氣出出來,本人絕無怨言。」如果他當初先娶了她,或讓她等他衣錦還鄉,她是不是就不用挑燈不眠,只為了趕十兩不到的繡品?
看到她細白指上的小針孔,他心疼不已,曾幾何時,只用蜂蜜水漱口的小姑娘竟然以刺繡維生?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衛海天心中的愧疚便一點一點的加深,若非他的自做主張,蘇家不會搬往外地,更不會家道中落,她仍會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在丫頭的服侍下嫣然一笑,搖著團扇往園中的蝴蝶撲去。
他看過她無憂無慮的笑臉,那麼純真、那麼如詩如畫,彷佛住在糖罐子里,不知憂愁為何物。
而今她不再笑了,即使笑了也帶了淡淡愁色,好像藍得深濃的天空,重得要將她壓垮。
蘇明月想板起臉喝斥,但笑聲止不住逸出唇畔。「衛大哥,我真不怪罪你,我們都不是孩子了,誰還記掛小時候的事?」
蘇明月淘氣地將他的腳踢開,怕人瞧見她的不端莊,又趕緊端正身形,一副她什麼都沒做過的樣子。
看她裝模作樣的小動作,心里暗笑的衛海天沒發覺自個兒眼中多了寵溺,只要能讓她高興,他什麼都願意去做,學狗叫都行。
「我記得,你小時候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我拉了你的小辮子一下,你非要我扎了滿頭辮子,讓你一根一根的拉,拉得你滿意了才開懷大笑。」那時他的頭皮快被她扯掉了,痛得快噴淚還得對她笑。
「听你這麼一說好像我很壞,常常欺負你?」她明明心地很善良呀!從不打狗踹貓,給人臉色看。
「甘之如飴。」他輕聲說著。
當年他們是富家千金和窮小子,她全身細女敕如雪,他手粗腳粗不敢踫她,就怕把她踫壞了,她咯咯笑著指他是鵪鶉,縮手縮腳,每一次都是她伸手拉他,他才敢動一動。
「什麼?」她沒听清楚。
「沒什麼,我是問你剛才為什麼神色恍惚,魂兒都飛走了似的。」衛海天的手很大,但他卻輕柔地將她眉間的皴褶輕輕撫平。
「哪……哪有神色恍惚,我是想到那批外地人……」話到一半,她神色飄忽地閉口不談。
「外地人怎麼了?」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上位者的冷意,任何對她造成困擾的人、事、物,他都會一一鏟除。
「只是覺得……他們有點奇怪。」她含糊的說。
「哪里奇怪?」這些人出現的有些……不合時宜,是該讓人仔細查一查,不能有絲毫遺漏。
卻不知因為蘇明月的一句話,之後意外扯出一樁案外案,讓某些人的陰謀無法得逞外,還慘跌一個大跟頭。
「呃,那你跟謝家人說一說,讓他們留心點,不要見錢眼開,身邊的人有可能是陷害他們的人。」
她爹就是太相信人了,從沒懷疑過朋友,以誠待人、信其品德,至今仍背負判斷失誤的陰影,而謝家家主曾與父親是交情極好的朋友,雖然現在沒有連絡,但蘇明月仍不想看到有認識的人受害。
怎麼說彼此的父親小時候多少有些往來,加上謝家家大業大愛享受,食物水果都吃新鮮貨又舍得給錢,獵戶們打到什麼野味都愛往謝家送,想必他一定有機會遇到謝家人。
「和謝家有關?」他問。
謝家有什麼值得人謀劃,除了有錢和……等等,有錢!
衛海天若有所思的看向身旁女子,見她眼神有些慌亂地東瞟西瞄,數年前蘇家也是地方上的富戶,照理說不會敗落得那麼快,可一去外地沒多久就千金散盡,蘇老爺因此斗志全失,靠著妻女開坊過活,最後又灰溜溜的回老家。
莫非這幾個生面孔和蘇家有所牽連,以至于月牙兒一見就認出人,可又不想揭穿,怕這些人發現他們,為免走漏風聲先下手為強,畢竟只有一種人會守口如瓶,絕無二話——
死人。
蘇明月不知道的是,從今日起,她家宅子里外多了四名暗衛,隨時保護蘇家人的安危。
「你別多問,只要提醒謝大伯,其他人……啐,誰曉得是何用心!」謝家二房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心想謀奪謝家的家業,他們的司馬昭之心,眾人皆知,慣會裝好人。
「好,你說什麼我做什麼。」謝家有個謝逸然,他不會讓這個謝家淪為別人手中的棋子。眸光一閃,衛海天面上一閃而過冷冽厲色。
玉頰一酡,蘇明月瞪了他一眼。「瞎說什麼,還不快去賣你的羊,那麼大的羊可不好賣,怎麼看都像頭小牛。」羊竟有擰≠壯。
他輕笑。「是羊。」
「長角的小牛。」她故意和他唱反調。
「我看著你進去。」他不與她爭辯,輕推了她一下。
倏地,她臉紅得厲害,輕啐一句。「腦子有病!」非親非故卻管她這麼多,不是腦子有病是什麼?
「是呀,病得不輕。」他也覺得自己病了,一見她就色令智昏,忘了入鎮是所為何來。「有病就回去吃藥。」臉頰發燙的蘇明月快步走入繡坊,耳邊仍听見男子低低的笑聲,一聲一聲流進她心湖。
她的心從沒這麼亂,擂鼓般的咚、咚、咚!
可是她沒忘了自己下堂婦的身分,即使她仍是玉潔冰清之身,但在世人眼里已是不折不扣的棄婦,是嫁過一次的大齡女子,而非花骨兒似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想到家中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她手中的繡品往櫃台上一放,花了七天繡出的繡屏,她還是覺得賤賣了,不過鳳陽鎮買得起繡屏的人不多,錦繡繡坊給的價碼算是合理了,另一間荷香繡坊可是對半砍價。
先這麼著吧,等她存夠銀子,她要在鎮上開一間最大的繡坊,網羅各地繡技的繡娘,繡出星河棋譜。
「又在傻笑什麼,一個人憨憨呆呆的。」一臉嬌憨,毫無愁苦,讓人想擁她入懷。
玉額被彈了一下,吃痛的蘇明月一回神,看見一張近在鼻尖的大臉。「衛、衛大哥,你怎麼還在?」
「等你。」她嚇了一跳的神情太可愛了。
「等……等我做什麼?」她舌頭差點打結,慌得連忙往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飯館嫌我的羊太大,他們吃不下,只買了半扇。」他直起身,抖抖肩,背後多了裝半扇羊的竹筐。
「所以?」她不想問的,偏又忍不住開口。
「送你。」
她暗暗申吟。「你上回給的肉剛吃完……」
蘇明月想說的是有點吃膩肉了,想換換口味改吃魚,可衛海天直接曲解了未盡之語,大手輕捉她的縴細肩膀轉了個圈。
「剛好吃羊肉補身,你太瘦了,要多吃點,女子豐腴為美,瘦骨嶙峋太難看,你得長點肉。」她腰細得沒他大腿粗,可見吃了不少苦,既然他重新遇著了她,能多護一點就多護一點。
「現在是七月。」天熱,而且她才不瘦,縴合度。
他一頓,黑陣深得如濃墨。「炒著辣子吃也行,或是清炖,放在架上烤,鮮女敕流油。」
「可我怕熱。」一想到大熱天吃上火的羊肉,她感覺汗水開始往外冒。
「月牙兒,乖,我給你弄幾塊冰塊消暑。」
衛海天想著要用牛車拖還是馬車載,蘇家沒有冰窖,順便叫幾個人來挖一座,多儲一些冰就不熱了。
蘇明月瞪著他,一瞪再瞪,她都想狠咬他一口。「你忘了你只是一名獵戶,你還沒有錢到買得起冰塊。」
自從蘇家變窮之後,每逢盛夏她沒再用過一塊冰,為了解熱她在屋子四周裁竹,竹能遮蔭,還有徐徐清風帶來涼意。
其實只要習慣了也沒那麼難以忍受,心靜自然涼,竹葉沙沙,何嘗不是一種禪意。
衛海天表情怔了怔,繼而失笑。「是我傻了,去年的今天我在將軍營帳內,有個軍戶儲了一冬的冰塊,他給每個百戶以上的將領都送了冰,因此我也受惠了。」
那是他留在邊關最後一個月,仗打完了,大獲全勝,皇上一喜,十萬大軍調往京城。
「果然是傻子。」蘇明月笑了,明眸亮如繁星。
「你知不知道我們蘇家不歡迎你?」
少年的聲音咬牙切齒,怒目橫視的大眼瞪如銅鈴。
「沒听說。」不過他該不該提醒前小舅子,眼楮瞪久了會壞掉,一條條的血絲都冒出來
「衛家小子,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兩家不相往來已久了,你大張旗鼓來退婚,讓我們蘇家顏面盡失!」難得清醒的蘇東承更想做的是將這人一腳踹出去,再不相見。
衛海天眨了眨眼,好不驚訝。「有這回事嗎?我怎麼不記得,您一定記錯人了,我心性良善、天地可表。」
「忒不要臉的!」能厚著臉皮胡說八道、自吹自擂,他也是人才。
「月牙兒,你捏捏,臉皮還在,沒有不要。」這刀光劍影的蘇家好危險,處處是埋伏,得小心應戰。
「叫我蘇大娘子。」蘇明月快被他的屢勸不听逼瘋了。
「不要,沒有月牙兒好听。」月牙兒、月牙兒,彎彎一輪月牙兒高掛星空中,散發柔和月色,美人、美景、美如畫,只有這名字才配得上她。
「月牙兒是你能喊的嗎?」蘇東承不悅地用眼刀一刨,他還記得這小子背後綁了一捆荊棘,跪在他面前叫他狠狠抽他,因為他要從軍去,不能娶他的月牙兒,三五年內相隔千萬里。
哼!他都沒嫌棄小子傻不隆咚,想著臭小子戰死後就讓女兒改嫁,反正蘇家等得起,多添一雙筷一只碗養閨女。
可小子不願,非說怕馬革裹尸,連磕十幾個頭把頭磕破了,求他另尋良婿,不用顧慮他。
當年的蘇東承怒了,直接命下人將小子扔出去,揚言蘇、衛兩家不再是親家,從此大路兩邊走,各分東西。
「岳……蘇伯父,是你要我喊月牙兒,說是兩小無猜不相離。」他當年喊不出口還被巴頭,後腦杓疼了三天。
「此一時、彼一時,說好的不相離也不是離了,所以不用太當真,不過上下兩張嘴皮踫一踫,說的不是真話。」他肯定鬼遮眼,加上喝了點小酒,因此才會識人不清,竟和他爹定下女圭女圭親。
聞言,衛海天陣光輕縮了一下,微露悔意。
「就是,又不是我姊夫,喊什麼小名?你要是不懂禮,我可以把書架上的《禮記》借給你,你多看幾遍就曉禮知義了,不會做出畜生不如的混帳事!」不放過冷嘲熱諷的蘇明章在一旁幫腔。
不是姊夫就不能當親人嗎?蘇小弟口才了得,走毒舌派,日後必大有成就,十個御史不敵他一人。衛海天月復誹。
他只是來送半扇羊肉,至于嗎?
眼角一瞄,坐在繡架前的身影不停抖動雙肩,笑得好開心,他被蘇家父子言語凌虐,她坐視不理,甚至無聲嘲笑他的可憐處境,真是父慈子孝、一家和睦,其樂融融……
唯一的受害者只有他。
不過他也不是不會回擊,而是有愧于心不敢胡來,如果能讓他們忘卻昔日他做的糊涂事,狂風暴雨再大也無懼無畏。
其實他爹也一直不諒解他當年的退婚,失去一個好友比少掉一個不孝子更難受。
「兩位說得是,書讀得多的人就是一肚子學問,可我是個打獵的,听不懂你們的大道理,真是太失禮了,蘇伯父、蘇小弟有容乃大,應該不見怪我的識字不多。」
一听他「自謙」的奉承話語,蘇家兩父子真的被膈應到了,兩張相似的面孔瞬間漲紅,是給氣的,哪有人臉皮厚到這種程度,明明懂了他們話里的嘲諷卻故意裝傻,讓人生吞了水輕一般,吐不出來又噎不下去,梗在喉頭直犯惡心。
「姓衛的,你知不知羞恥,以前你對我姊姊做過什麼事當真忘了一干二淨了?別以為送了半頭羊就能一筆抹去!」站起來還沒他肩膀高的蘇明章沒法心平氣和,宛如見到仇人般的想扎人一千針。
「我還送了野雞、兔子、獐子肉,你們吃不吃?蘇伯父好酒,改日我打頭大老虎,拆了虎骨、虎鞭給你泡酒喝,你們想吃什麼野味盡管開口,山里野味多,應有盡有,要不弄個蛇羹、蛇膽、蛇血也是大補之物,你們兩位臉色看起來都不是太好……」乍青乍白。
那都是被你氣的!蘇明月在心里嘆氣。
「吃吃吃,整天的吃,沒你的野味我們就過不下去了嗎?七月流火還一直叫我們補身,存心補過頭好流鼻血是不是?」看起來最需要補的蘇東承是虛不受補,這些年酒喝多了,傷了身子骨。
「多吃點肉總是沒錯,瞧我生得如此健壯便是口不離肉,反正滿山遍野都是跑著的飛禽走獸,多獵點加菜。」
蘇家這三人都太瘦了,一點也不長肉。看著如同一轍的偏減肥形,衛海天的內疚感更深了,他認為全是他的錯,沒讓他們吃好的、穿好的,過得窮困,因此一個個瘦得見骨,見不到三兩肥肉。
其實他才是真正誤解了,蘇家的近況雖然今不如昔,但還不至于吃了上頓沒下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們手頭上還有些銀子,只不過以往的大魚大肉吃多了,他們反而喜歡清淡的食物,一家人本就吃得不多,四菜一湯足矣。
長得瘦是天生使然,蘇家還真沒出過胖子,數代下來都是縴瘦體型,長個不長肉,與吃多吃少無關。
可是看在衛海天眼里,那就是餓的,蘇東承的喪志失意連帶著拖累兒女,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女子支撐家計,這能好到哪里去?還不是拖過一日是一日,直到把唯一支應門楣的月牙兒給拖垮了。
他沒法光明正大給予幫助,讓蘇家重振當年的風光,但起碼一點吃食他還辦得到,多少改善飲食。
「不必!你哪來哪去,我們不缺那口吃的!」臭小子敢瞧不起人,一個打獵的也就野味多,能有什麼出息。
「對,你快滾,老死不相往來,我們不認識什麼背信忘義的人家,你滾得遠遠的,別再出現!」咽不下那口氣的蘇明章找著角落旁的掃帚,握緊帚柄就要打人——
掃地出門。
依舊故我的衛海天卻抄起那半扇野羊肉往灶房走去,「我也沒旁的事好做,就幫你們把肉分成條吧,月牙兒那雙細皮女敕肉的手是用來刺繡,細胳臂還沒竹子粗,肯定切不了肉,我送佛送到天,順手切了。」
「你……」一個大男人逕自地拎刀切肉,有如回自個兒家里一般,毫無半點拘束,把蘇東承氣得頭頂快冒煙了。
「爹,您別惱火了,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做完了自會走人,您越是阻攔他還不說話氣人?」看了背向她的身影一眼,氣到沒脾氣的蘇明月好言好語的勸慰父親。
她同其他蘇家人一樣,並不樂意早已兩清的前未婚夫突然如入無人之地的在自個兒家中進出,她一個大齡女子還要名聲,不論再嫁與否,由著一名非親非故的漢子來來去去成何體統?
尤其兩人曾定有婚約,鎮上知情的人可不少,男未娶、女無夫,若是再走得近一點,恐怕又是流言滿天飛。
但是衛海天根本沒想到他在蘇家出現會帶來什麼影響,他自認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單純把蘇家當故舊走動。
「知我者,月牙兒。」只是送扇肉而已,又非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看他們防賊似的眼神,讓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真有這麼不堪嗎?
退婚是他的不是,如果再重來一回,他不會如此莽撞,以己度人,他心里還是希望她等他回來。
只是當時開不了這個口,又覺得兩人之間差距太大,他配不上她,若是她能過得更好,他願意放手。
可是造化弄人,誰也料想不到蘇家會出事,在外地過不下去又回來了,如果他不是那麼急切的想建功立業,也許後面的事就不會發生,月牙兒仍是被人服侍的閨閣千金,縴縴十指用來撫琴翻書,而非一針一線刺繡為生計。
「你貓耳朵呀!隔那麼遠也听得見我們在說什麼?」他那耳朵是怎麼長的,兔耳不成。
「打獵的人雙耳不靈敏怎追得到獵物,我三里外的動靜都听得一清二楚。」難逃耳目。
衛海天剛從軍時,便是由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兵做起,但他善追蹤、能辨風向,耳力較一般人強,而且機敏,懂得隱藏自己,沒多久就升了斥候,為先鋒軍開路。
「你還真听得到?」她刻意放輕了聲音,他居然全听入耳里,真難想象。
「當然。」處理好羊肉後,衛海天舀了一勺水淨手,瞧水缸里的水快見底了,又從後院的井中打水,來回數趟才把水缸裝滿,然後又自動自發的劈柴,把一堆柴火劈完。
他做的根本是入贅女婿該干的活,但大伙兒都干瞪眼,絕口不提,冷眼旁觀他頎長的身軀在宅子里走來走去,直到找不到能做的事為止。
「月牙兒,我餓了。」
听到他堂而皇之的喊餓,蘇明月水陣微眯。「你是在討飯吃?」
「我送了半扇肉來,好歹請我吃一頓,意思意思。」沒想過蹭飯的衛海天一看到蘇家人防賊的神態,忽然有種想看他們臉色大變的想法,腦子沒多想就坐定了,等著吃飯。
他的神情舉止太自然了,彷佛就是自家人,反應不過來的蘇家人為之一怔,都為他的厚臉皮而愕然。
「你……」
「好,吃完就走人,不許再逗留。」蘇明月按下父親的手,又用眼神看向滿臉怒色的弟弟,讓他稍安勿躁。
「我听月牙兒的。」吃飽了才有力氣走路。
看著蘇家父子的表情,看似莽漢的衛海天有一絲頭皮發麻,他是想與他們交好而非交惡,可是那凶狠的雙眼像要活吞他,不用抽筋剝皮了,一人一口也能咬得他尸骨無存。
嘖!多大的仇恨呀!他都覺得肉疼了。
「坐好,少開口,別再激怒蘇家的人。」她必須承認,他們家的人脾氣都不太好,且易怒。
「我沒激怒……」這個黑鍋他不背。
「閉嘴!」蘇明月一喝。
真凶悍,他以前怎麼不知道她有這一面?「都听月牙兒的,我不說話。」一言九鼎。說不說話就不說話,閉口不言,衛海天就像懼妻的男人,目不斜視、背直身正,不管一旁的雜音一再奚落嘲笑,他仍如不動明王。
「吃吧,都是些家常便飯。」
辣子炒羊肉、香煎羊肋骨、油淋羊肉潑面、小白菜炒羊肉片,一大鍋清炖羊肉湯,全是羊肉,無一例外。
盡管如此,灶房里的羊肉也不見少了多少,可見這頭羊的肉有多多,蘇家三口人吃到猴年馬月也吃不完。
望著一大碗米飯上面插了兩根筷子遞了上來,這……這是斷頭飯吧?筷子代替香插在飯上,嘴角一抽的衛海天當作不知情,雙箸一抽大口扒飯配肉。「好吃!」
「好吃多吃點,你送的羊肉。」她直接將整塊羊肋排蓋在他飯上,意思是多吃飯,少開口,省得惹人嫌。
「月牙兒心疼我……」塞了滿口飯和肉,他仍一臉陶醉口齒清晰的表白。
「叫蘇大娘子。」
「蘇大娘子。」
「喊我姊蘇大娘子。」
三人三張嘴,有志一同。
可惜某人是個皮厚的,听若未聞,依舊我行我素,左一句月牙兒、右一句月牙兒,搞得蘇家人很火大。
飯飽肉足了,打了個飽嗝,終于能送客了,但是……
「你說什麼!」
對著三張有點黑的臉,衛海天突然有種自己罪大惡極的感覺,僵著臉不好笑得太得意。「蘇伯父忘了嗎?那房子還是向你借銀子買的,我們花了三年才還清欠款,你說方便月牙兒日後回娘……呃,回家|」一度他想賣了,但又鬼使神差的留下。
蘇東承他是忘了,可是……「為什麼你要住這?」
「打了一天的獵我也累了,趕回山溝村都晚了,因此我每一次入鎮都會小歇一兩日,再用賣獵物所得的銀子買些米糧回去。」他好一陣子沒來了,故而不知蘇家回來一事。
「你,你……」混帳東西!
「多謝招待,留步不用送,就在隔壁而已。」他不好笑得太張揚,嘴角微微上揚。
「誰要送你了,滾,給我滾——」蘇東承氣吼。
衛海天笑著一揮手,走進一牆之隔的宅子,耳邊仍能听見蘇家傳來的咒罵聲,以及砸鍋摔碗的鏗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