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在張平鎮里是住總兵府,總不可能讓那婦人也住進去,何況她雖失去記憶,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婦人絕不是她母親,如果是她真正的母親出現,她一定第一眼就能認出來。
基于這種排斥,白露不想與婦人多說什麼,反正問了也是白問,左安陽做主撥了一間民房給那婦人住,從此之後白露便對她不聞不問,這麼清楚的態度就是要告訴那婦人知難而退。
婦人卻並不安分,老想上總兵府找白露,都讓總兵府的侍衛擋了,她猶不死心,躲在總兵府外想攔下白露,也總是撲空。
最後她想著上回那巡撫大人似乎很支持她,差點當場就要白露認下母親,自己似乎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這後盾……于是她索性日日到珍饌點心坊白吃白喝。
李三郎知道她的背景,拿她沒轍,又對她頤指氣使的態度很是惱火,這幾日還自以為是當家的,得罪了好些客人,無奈之余只好前來稟報白露。
白露嘆了口氣,她到現在都沒能弄清楚這婦人是什麼來路,為什麼就要訛上她,但那婦人有嚴明松撐腰,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卻是令人十分困擾。
不得已來到了珍饌點心坊,那婦人坐在屏風後的雅座,吃女乃酪蛋糕吃得正歡,要用來販售的女乃酪蛋糕切成了八塊,可以賣給八個人,她卻一個人全包了。
「你究竟想做什麼?」白露耐著性子,挑明了與她說。「我們都很清楚,你不會是我母親,只要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你我根本就毫無相似之處,你前來訛詐,不就是要錢?我給你一筆錢,你從此離開兩不相干。」
婦人的眼光轉了又轉,她承認自己先前到來,確實是想敲詐一筆,不過如今情況不同了,那個傻巡撫這麼支持她,有了這個靠山她還不多拿一點不是太蠢?
而她也在珍饌點心坊白吃白喝多日了,看看這家店日進斗金的樣子,如果她能榨干了白露,還讓白露用這家店來替她賺更多銀兩,豈不更好?
于是那婦人直接在店里鬧了起來,推倒了屏風,居然像個孩子般賴在地上大哭,「我命苦啊!我親生的女兒居然不認我,還想用銀子打發我啊!早知道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啊……嗚嗚嗚嗚嗚……」
在場還有許多客人,有些知道先前這婦人來找白露認親的事,很快向不明就里的人解釋了一番,眾人看著這婦人撒潑胡鬧,那德行跟俏生生的白露哪里像了?雖然有人信有人不信,不過倒是有志一同地旁觀看起熱鬧。
白露的額際都痛起來,「你先起來。」
若是可以,她早就將這女人掃出門去,她根本不怕別人戳她脊梁骨說她不孝,反正跟在左安陽身邊三年余,再難听的話都听過了,一點風言風語還影響不了她。
她擔心的是嚴明松,萬一嚴明松真要為這婦人出頭,她受點罪不打緊,卻很可能會連累左安陽,左安陽一定會為了這件事和嚴明松杠起來。
「我不起來!我偏不起來!」那婦人臉上涂了極厚的脂粉,一張臉都哭花了,雙手雙腳往地上拍打著。「我是你娘啊!你這狼心狗肺的女兒要趕我走!我不走,我偏不走,有種你就把我打死好了!這里的人都能為我作證,你狠毒弒母,嚴大人一定會為我報仇的……」不知道為什麼,白露腦子里浮現一段畫面,一個孩子躺在地上灑潑打滾,直嚷著「這不是肯德基、這不是肯德基」,可是肯德基是什麼,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甩了甩頭,她都有些佩服自己在這狀態下還能走神了。
她給了自己的兩個婢女一個眼神,她們都是身懷武功的,一人一邊上前,輕易地將婦人拽了起來。
「你們想做什麼?」那婦人面露驚恐,嚷嚷起來。
「夠了!」白露冷聲道︰「你在此裝瘋賣傻,必有所求,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那婦人果真安靜了下來,在心里盤算了半晌,當下大言不慚道︰「我要宣鎮里錦雲閣那最沉的金釵子,還要日日到春來酒樓吃圓滿宴,我這身衣服也該換換,就換成京織坊的衣服,綢緞或雲錦的都可以!還有……」
她的獅子大開口不僅白露听了覺得不悅,連旁觀的百姓都覺得太過分了!這哪里是認女兒?根本是敲詐嘛!
白露告訴自己要忍,等查明這個女人的來歷,她終究會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這才淡淡地開口,「我給你五十兩,隨你去花,至于要用在什麼東西上我不管。」
白露說著,由櫃台取出了五十兩。
五十兩算是非常優厚了,足可抵一戶普通人家十年的花用,旁觀者都听得咋舌,偏偏這不要臉的婦人似乎還不滿足。
「才五十兩就想打發我?你以為老娘是什麼人……」
白露的話聲轉冷,「要就拿,不要就算了。反正我只要不趕你,嚴大人也拿我沒轍,了不起我這家店休個一陣子,看你去哪里鬧!」
那婦人死死瞪著白露,最後竟是一把抓了銀子就跑,還撞翻了幾個放點心的台子,將店里弄得亂七八糟。
白露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心頭很是煩悶,雖然暫時將人弄走了,但事情還沒結束……
總兵府中,時已入秋,北方冷得快,院子里的幾株雲杉和側柏都略顯枯黃,讓原本就肅穆的總兵府更顯蕭瑟,西風吹過揚起地面上的塵土,讓路過的小兵打了個寒顫,攏了攏領口後縮著脖子繼續向前走。內署里,只有左安陽與嚴明松在議事,借口事關機密,所有將領侍衛全被請了出去,空曠的室內幾乎說話都有回音。
左安陽這幾日荒廢公事陪吃陪玩,已極為不耐,若是嚴明松執意不辦正事,純粹吃喝玩樂,那他再也不奉陪,不管嚴明松是不是他未來岳父,就算天皇老子來都一樣。
左安陽真的很懷疑,就嚴明松這德行憑什麼坐上兵部尚書的高位?
「既然沒有旁人,叫你將軍太過見外,我就托大稱你一聲世佷。」嚴明松身形肥胖,坐在太師椅上有些局促,便扭了扭身子,看起來有些猥瑣,接著他清了清喉嚨,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道︰「咱們先說正事。你上任時上奏說張平鎮軍需不足,向萬歲要糧餉,我這會兒來看,似乎張平鎮的情況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糟糕。」
居然還有臉說?左安陽鐵青著臉道︰「距離我上奏京城已要過一年了,中間毫無回音,若這一段時日就干等著朝廷撥銀撥糧過來,軍隊里的人早已死掉大半,更不用說保家衛國了。萬歲既不管,我們只好自立自強!張平鎮能漸漸的月兌離貧困,是這里所有兵將與百姓一起熬過來的!」
「你這是批評朝廷辦事不力?」嚴明松聲音變得尖利。
「末將不敢。」話是這麼說,但左安陽的神情及語氣可不是那麼一回事。
嚴明松彷佛很生氣,拍了一下扶手,「你知不知道,由你這總兵直接上奏萬歲,那是僭越職權!這應該是巡撫的職權,你這麼做,應受兵部責罰!」
「那就責罰吧,看要罰俸什麼的,隨便你們。」左安陽根本一點也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張平鎮的民生與軍隊的情況,因此他說得大義凜然,「我豈不知那是僭越?但在張平鎮糧盡援絕的時候,巡撫在哪里?就是嚴大人這直隸巡撫還是萬歲如今才任命派遣的,張平鎮如今雖是看起來好一些了,卻也不代表朝廷可以任由這兒的百姓自生自滅,該補足的軍需仍是要補足,否則等嚴冬一到,我們守不住了,大家都討不了好!」
嚴明松沒想到左安陽這麼強硬,原還想跟他發一頓脾氣,施個下馬威,才好商量自己真正想說的事,可如今看來再爭下去,那事情就更難開口……既然左安陽硬的不吃,那就來軟的。
于是嚴明松放緩了語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惋惜樣,「你說的我都知道,你可是我未來的女婿,我怎麼會放任不管?你不清楚我在其他官員和皇上面前為你施了多少力。我本來還想幫你進言,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依你的能力,絕對可以有更高的職務。」
嚴明松會與左家定下兒女婚約,就是因為兵部雖然掌控天下軍隊,但北方邊軍的利益,他一直無法將手伸進去,而左安陽看起來很有前途,若他成為自己的女婿,嚴明松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得到多少好處。
先表現得一副為他著想的樣子,拉近關系,嚴明松繼續道︰「你那封奏折,其實萬歲根本不管,直接扔到了兵部來。原本你該受責罰的,是我刻意按下不發,否則皇上詔書一下,你麻煩就大了,也是因為這樣,巡撫的到來才會拖得久了一點兒。現在我不是來了?張平鎮的軍需倒是好辦。」
真是如此?左安陽眼底精光一閃,表面古井無波,僵硬地說了一聲︰「那就謝謝嚴大人相助了。」
「好說好說,咱們兩家未來是親家,我幫你,也是你幫我嘛!」嚴明松話鋒一轉,終于說到了重點,「只不過你也知道,你那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既要壓在兵部,也是需要銀兩打點一下部里的人。可惜本官為官清廉,兩袖清風,這個部分卻是幫不了你太多,還是需要你多少補貼一下。」
「要多少?」左安陽眉頭一挑,心中微冷。嚴明松要是為官清廉兩袖清風,那秦檜都可以挖出來立忠臣牌坊了!
「那就看你的誠意了。」嚴明松眯起了眼,心中浮現的是張平鎮那綠油油的瓜田,工坊里忙得馬不停蹄的雇工,以及珍饌點心坊賓客如雲的盛況,「你們張平鎮也漸漸富裕了,那些工坊點心坊什麼的都很賺錢,等瓜果種出來,賣到京師那可是天價,隨便幾千幾萬兩銀的,應該也是拿得出來……」
這般無恥的話,臉皮要有多厚才說得出來?分明就是想貪墨還裝成一副好心的樣子,比直接的貪婪還令人惡心!
左安陽的怒火瞬間沖到了極點,聲音硬邦邦地說︰「那些錢是要用來加強張平鎮軍備的,即便如此猶是不足,如何能夠用在別處?」
「難道你想讓皇上惱怒,奪了你的官職?拿銀錢來打點是必要的,要是拿得少,就被人小瞧了你不懂?權衡孰輕孰重你都辦不到,還當什麼總兵?」在嚴明松眼中,左安陽就是拿喬,他不相信左安陽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就盡管將我的軍餃奪了,只要有我在張平鎮一天,就沒有人能動張平鎮的一絲一毫!」左安陽直接冷下臉來,再也不想虛以委蛇。
「好,你有種,看來本官的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你就看看若沒有我在京師保你,你這總兵還能當多久!」
嚴明松大怒,直接想起身,想不到太師椅居然卡在他身上,被他一起帶了起來,左安陽原本處于盛怒之中,看到這畫面都忍不住差點笑出來,倒是有出了口惡氣的感覺。
嚴明松出了糗,更待不住,使出吃女乃的力氣將太師椅從身上拔了下來,用力喘了幾口氣後便拂袖走人。
為了避免嚴明松直接找白露麻煩,左安陽在與其鬧翻後,便出府直奔珍饌點心坊。
然而他才靠近點心坊,便見到店外圍著一圈的人,指指點點的像在看熱鬧,一點也不像在買甜點,他連忙下馬,將馬順手綁在路旁的樹上,狐疑地靠了過去,便听到里頭傳來尖銳的叫嚷聲——
「你才給了我五十兩銀子,三天就花完了,你這是要我死啊……」
「五十兩已經夠一般百姓活個好幾年了,你揮霍無度,難道還是旁人的錯?」
「總之你就是不孝!就是瞧不起我這個平民百姓的娘!你以為自己攀上了總兵大人就能忘恩負義,棄我這個母親不顧了嗎?我呸!今日你若不再拿個一百兩出來,我跟你沒完!我一定要告到嚴大人那里,砍死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讓左安陽連官都沒得做……」
白露還沒回答,左安陽已听得火冒三丈,他撥開人群走進店里,果然看到那個自稱是白露母親的婦人,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撒潑,而白露則是既無奈又懊惱地瞪著她,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左安陽處理的方法很簡單,也極為粗暴,他走到白露身前,給了她一記安心的眼神,接著伸出手,扯著後領將那婦人拎了起來。
由于左安陽比一般男人都還要高壯,婦人被他這一摶,整個人懸在空中,看起來就像只耗子。
「干什麼?殺人啦!總兵大人殺人啦!快來救我啊……」沒料到會在這時候遇到左安陽,婦人驚慌地叫了起來。
左安陽不理會她,別過頭問白露道︰「這潑婦常來?」
白露無奈地點頭,「天天都來白吃白喝,前幾日還要我孝敬她,取了五十兩銀,結果沒兩天就花完,現在又來鬧了。」
「很好。」左安陽轉回目光,仔仔細細地將這婦人從頭看到腳,看得她毛骨悚然。「是你說要本官丟官?」
「我……只要大人你不護著那不孝女,我自然會在嚴大人面前替大人美言幾句……」都被吊起來了,那婦人不敢再撒潑。
左安陽听得笑了起來,但開口時語氣冰冷得像是能凍死人似的,「我告訴你,連嚴明松的威脅老子都不怕了會怕你這西貝貨?也不想想就你長得這副德行也敢自稱是白露的娘,說你是癩蛤蟆都污辱了癩蛤蟆。」
旁觀者原就對這婦人很不滿,打擾了眾人買東西不打緊,可說是娘親好不容易尋到女兒,卻只會給女兒添亂,口口聲聲都是在要錢,要不到錢就撒潑胡鬧,巴不得用個不孝罪名讓親女下大獄,有點腦子的都覺得不對勁。
要知道白露在張平鎮的風評極佳,她的作坊不知道救了多少貧戶,收購牛羊乳也為農戶帶來生財之道,而左安陽更是神一般的人物,保衛了家園,所以在听了左安陽的話之後,眾人都覺得十分有理,齊齊哄堂大笑,笑聲毫不掩飾對那婦人的鄙夷。
那婦人終于覺得難堪,但旋即心想自己有嚴明松做後盾,還是倔強道︰「你敢和嚴大人作對?」
左安陽順著她的話問︰「所以你是嚴明松的人?」
婦人一下沒搞清楚他的意思,腦袋被血氣一沖便直覺答道︰「對!老娘就是嚴大人罩著的,你敢動我一下,我就在嚴大人那里告到你丟官!」左安陽冷笑,環顧四周,「大家都听到了,這婦人自稱是嚴大人派來的人!如果將來查明這婦人不是白露的母親,那可是明明白白的污蔑,到時大伙兒可要幫忙作個證人!」
「沒問題!」幾名常客干脆地搭腔,能在左安陽和嚴明松面前賣個好,誰不想干?
左安陽就這麼拎著婦人,走到了店門口,直接將人往外一扔,也不管她哭天搶地,冷笑著扔下一句話——
「你既然來頭這麼大,那麼去找你的嚴大人吧!希望他真能替你做主。」說完,他便大搖大擺地回店里,再也不看那婦人一眼,拉著白露就要到後院。
抬起頭還能看見蔚藍的
白露讓李三郎安撫一下客人,便跟著左安陽走了。
後院里,比起前頭的擾攘,倒是一片寧靜,恰好今日天氣不錯天,天空中連一朵雲都沒有,令人心曠神怡。
左安陽總覺得這種太安靜的氛圍少了什麼,驀地挑了挑眉,「你那只傻鳥呢?倒是幾日沒見了。」
原本因為左安陽替她出頭,將婦人趕跑,白露還眼角帶笑,听到這個問題,笑意立刻斂去,神色多了一股黯然,「小黑它……離開了吧?」
「離開了?」那只鳥在這里好吃好住好玩,被白露服侍得比他這個總兵還舒坦,會這麼容易走?
「上回點心坊失火,小黑被關在籠里,差點燒死了,我將它救出來後,它便飛走了……」白露說得極為不舍,她還記得它振翅而去時那種義無反顧的感覺。
左安陽卻是樂了,「那只傻鳥倒是無情無義啊!」
人說不可背後議論人,果然冷不防地一道黑影就由空中俯沖而下,滴了滴東西在左安陽衣袖上,接著才施施然地在白露的肩膀停下。
「塞上風雨思,城中兄弟情……啊啊啊……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小黑!你這些日子去哪了?」白露驚喜地讓肩上的小黑跳到手上,接著看著左安陽一身狼狽,不禁噗哧一笑,將自己的手絹拿給他。
「傻鳥!你滾就滾了,又回來干麼?」左安陽臉色陰沉,身上那坨鳥屎他舍不得用她的手絹擦,便隨手摘了葉子,淋上水清理一下。
「老爺!你好久沒來了,一點都不想妾身,妾身好想你啊啊啊……晚讓妾身好好服侍你,包你滿意……」
小黑突然發出一個從沒听過的嬌媚聲音,那聲音簡直酥麻入骨,讓左安陽與白露同時一抖。
「這傻鳥,該不會嫖妓去了吧?」左安陽不由得如是猜測。
白露哭笑不得,「我倒覺得,這幾日小黑可能在那風花雪月之地找到了其他飯碗。」
「倒是學得挺像。」
左安陽伸手想把小黑抓過來玩兩下,想不到小黑拉長了嗓音,尖細還帶點喘音叫道——
「老爺輕點啊!你弄得奴家好痛啊,奴家不來了,嗯嗯嗯啊啊啊……」
這下不用左安陽了,白露臉色通紅,直接捏住小黑的嘴,連忙轉頭向連接店面的那道小門看去,視線卻與傻眼的李三郎對個正著。
「是它說的,不是我。」白露露出一個無辜的神情,將小黑亮給李三郎看。
「是是是,是它說的。」李三郎口中這麼說,表情可不是那麼一回事,而且還邊說邊後退,最後居然轉身就跑。
白露完全攔不住李三郎,只能遷怒小黑,但小黑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就聰明地飛上樹梢,由上而下睥睨似地望著她,這會又吟起詩了。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啊啊啊……」
白露氣得跺腳,「臭小黑!你到底要陰我幾次,我玉潔冰清的名聲,總有一天會被你這只傻鳥搞挎……」
左安陽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笑聲倒是酣暢,他終于找到白露的克星,每次都是她陰人,現在看到她被陰,實在令人爽快。
他笑個不停,直到一道利箭般的目光咻地一聲射了過來,他才連忙轉換了話題。
「我今日來找你是有要事,嚴明松今日向我索賄,被我嚴厲拒絕了,我怕他遷怒來找你,所以特地來通知你一聲,讓你有個防備,見到他可記得躲遠點。」
听完他解釋嚴明松索賄的整個過程,白露皺起眉,「那個嚴大人既貪婪又昏庸,居然還能當上兵部尚書,看來這個朝廷真是烏煙瘴氣。」
「不然我們張平守軍的軍需怎麼會還要自己來補足呢?」左安陽嘆息。「先前嚴明松硬是順著那婦人的話,要你認下她是母親,我就覺得不對勁了,與今日他索賄的事情連結起來一看,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在針對你。」
「他既然要出這個頭,只要我們查明那婦人確實不是我娘,嚴明松的跟頭就栽大了。」白露眼底泛冷。
「只是那婦人怎麼會知道你左腰後側有一顆星形的紅色胎記?」左安陽納悶不解。
白露卻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你難道不知道總兵府的婢女們都是睡大通鋪,一起用餐一起洗澡的?我們府里春花和秋月身上有什麼特征,我也能說得出來呢!」
「你獨個兒住西次間,那里有地方讓你洗,你不需去和她們擠啊!」左安陽又問。
被他這麼一說,白露像被提醒了什麼,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你記不記得你受傷回來那時,有個叫翠兒的奴婢,她曾與我換過一陣子的房間,就是為了要貼身侍候你,但翠兒並不知道西次間後的浴房是她可以用的,仍是跟其她婢女一起洗浴,當時我去睡大通鋪,我那胎記很多人都看到的……」
左安陽也明白了,話聲轉為肅殺,「那翠兒與你有些齟齬,或許有可能利用此事針對你……當初只是發賣真是便宜她了,像這種麻煩一開始就該扼殺。」
這件事似乎有些頭緒了,白露便不再說,反正他會去查清楚,不過倒是有另一件事她想和他計較計較。
「話說你還沒回答我,」白露好整以暇地看他,「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左腰後那個紅色胎記的?」
左安陽眼角抽了一抽,試圖糊弄她,「那個……」
「你要是騙我,我听得出來。」白露緊盯著他不放,不準他糊弄過去。
左安陽只得支支吾吾地道︰「就是那時在寧夏,你不是住在我的副帳嗎?但洗澡都是在主帳用大木桶的。有次我急著回帳拿東西,你恰好正在洗澡,就……就不小心瞄了那麼一眼……」看她杏陣圓睜,他臉色一正,「真的只有一眼,而且一眼看完我就退出來了。」
「你一眼看到了多少?」白露覺得自己的臉都熱起來了。
「全部。」他老實回道。
「你……」白露面上一熱,嬌嗔地瞪著他。
「但我可沒告訴其他人你身材有多好,你放心。」
這男人不知是傻了還是自做聰明,居然又補上一刀,白露又羞又氣,掄起粉拳就在他肩頭捶了一下。
小黑更是湊熱鬧般,嬌滴滴地叫道︰「少爺打得奴家好爽啊!再來,再來……」
君子不立巍?之下,左安陽怕她惱起來又是十天半個月不理他,隨即逃之夭夭,留下原地跺腳不已的白露。只是有這一事,她與他的羈絆,好像又更深了……
便如白露與左安陽的判斷,那婦人上回沒能訛到銀子,沒兩天又來鬧了,而且又是挑客人眾多的時候,彷佛左安陽對她沒有絲毫恫嚇力。
那些客人也都習慣了,還挺好奇這婦人的底限在哪里,今日不知又要鬧哪一出,一見到她就各自站到一邊,讓出一條堂堂大道來。
婦人見狀自以為眾望所歸,走進來時居然還抬頭挺胸很驕傲。
「……瞧瞧你一個黃花閨女,成天拋頭露面,這樣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婦人一見到白露,就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說了這番話。
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成,居然換了招數?
白露面無表情地回道︰「這就毋須你關心了。」
婦人湊上來想抓住白露的手,繼續施展懷柔手段,卻被白露一躲,她忍不住皺了皺眉,教訓道︰「瞧瞧你這性子,不管你怎成?我說啊,操持這珍饌點心坊這麼大的生意,哪里是一個嬌滴滴未出閣的女娃兒做得來的,我看你就把這生意都交給我,我呢,幫你找個好夫家嫁了,免得這家點心坊生生把你拖垮了啊!」
她今天真是演得一個好慈母,白露怒極反笑,這番話徹底泄露了婦人的目的,她可不想繼續陪演下去。
「是不是我嫁出去之後,這家店仍是我的嫁妝?」白露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冷靜地問。
婦人驚訝地說道︰「那怎麼可以?這娘家的生意,豈可讓你帶到夫家去!」
「也就是我白送這麼一家店給你?」白露看了眼四周的人,只見他們也全都听呆了,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不由得在心里覺得好笑。
還以為古代人都是鄉願的,這婦人打母女親情牌總會引來一些人同情,不過看起來大多數的人還是保有理智,這婦人鬧得太過火,貪得無厭,反而招來眾怒了。
等一下!古代人……白露頓時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她到底是怎麼理解這個時代的,怎麼會覺得是古代?
不過她也沒混亂太久,因為婦人太過無恥的回答,讓她很快的把注意力又轉了回來——
「珍饌點心坊是咱們家的財產呢!哪能說是你送我的?這本來就是我該得的呀!」婦人說著說著,居然還得意洋洋起來了。
「奪人財產還能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夠無恥了,我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母親。」白露連一點面子都不給她,指著門口,「你可以走了。」
要是平常,婦人該是開始大哭大叫,賴在地上不起來了,不過今日她顯然有備而來,居然陰笑得滿臉皸紋,臉上的粉都像快要掉下來。
「就知道你會這麼不孝,忤逆我這個親生母親,我早請來嚴大人,讓嚴大人為我做主了!」
婦人話聲一落,嚴明松還真的挺著個肚子,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臉上皮笑肉不笑,渾身透出來者不善的感覺。
他一進門也不廢話,端著高高的架子直言道︰「事情的過程本官都看到了!白露,你的母親出身低下,說話不加修飾,或許你听了覺得刺耳。不過孝順母親是應當的,你身為子女,就該答應她所有要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道理你該懂。」
「嚴大人的意思是,即使她來歷不明,還沒調查清楚她的背景,我也要將這家店奉送出去?」白露像是受了驚嚇,語氣惶惶,一臉委屈的樣子。
旁觀的人听到了,不認同的目光也一道道射在嚴明松身上,讓他極為不自在,尤其那些群眾小小聲地議論著什麼「官大壓人」、「不明是非」之類的話時,更激起了嚴明松的怒氣,驀地大喝一聲,「放肆!本官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上回本官已確認此婦人就是你母親,何來來歷不明之說?你如此不孝,大逆不道,休得替自己找借口!」
罵完,嚴明松隨即話鋒一轉,「本官今日就命令你,將這家店交由你母親管理,听從她的教導在家待嫁,說不定本官看你表現好,能替你找個乘龍快婿。」
離開珍饌點心坊就沒了利用價值,只怕這女子也沒這個命嫁人了。
嚴明松在心里冷笑,一下子替女兒解決了情敵,還能得到這家日進斗金的店,心中歡暢非常,那種得意勁兒便顯露在了臉上。
正當嚴明松以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時,左安陽卻是冷不防地由點心坊店面連接後院的門後出現,慢慢一步步走到眾人面前。
與嚴明松那做作傲慢的官僚之氣不同,左安陽不苟言笑時神態凜然,殺氣騰騰,要知道他是真刀真槍在戰場拼殺過一輪又一輪的大將軍,當他走入人群,光是渾身散發的霸道氣勢就能讓四周圍觀的人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嚴大人斷的好案,本官真是嘆為觀止。」左安陽嘲諷地開口。
「左安陽,你這是批評本官辦事不公?要知道本官可是你上峰!」方才左安陽突然出現,竟讓嚴明松元能地想退,但為了面子只得忍住,毫不講理粗暴地拿出官位壓他。
「君有大過則諫,連萬歲都听得諫言了,你這尚書听不得?」左安陽毫不示弱,居然掉起書袋來。
白露聞言挑了挑柳眉,拋給左安陽一記詫異的眼神,左安陽暗自朝她一眨眼,意有所指地看向後院。
得了,小黑教的,跟那頭傻鳥相處久了,武將居然也能文雅起來。
嚴明松沒瞧見兩人的眉來眼去,大怒道︰「我如何不公了?這婦人知道白露的身體特征,自然是她的母親,有何疑義?」
左安陽冷回,聲音凜冽,「總兵府佔地不大,女眷洗浴都是一起的,隨便問一個府里的婢女都知道白露的身體特征,那有何難?嚴尚書不明所以,便混淆是非,豈有如此斷案之嚴明松啞口無言,他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等故事,一時間竟辯無可辯。
「恰好在場觀者眾多,便都來做個見證,免得一天到晚有人要將不孝的罪名扣在白露身上。」左安陽如是說。
白露極為配合的露出一個傷心欲絕的神情,那股我見猶憐的柔美,激起在場無數漢子的熱血,都不由得替她聲援。
這下換左安陽拋給白露一記是不是過火了的眼神。
白露秋波一送,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彷佛在說「老娘就是受歡迎,怎樣」?
左安陽噎了一下,不再看她,這女人給她三分顏色就能開染房,現在可是替她伸冤,太給面子她大概能將自己塑造成孟姜女,冤情足以哭倒長城。
話才說完,左安陽打一記響指,劉達從後院押出了一名年輕女孩,那女孩已哭得涕淚縱橫,白露定楮一看,赫然是已經發賣的翠兒。
當翠兒一出來,嚴明松還一頭霧水,但那自稱白露母親的婦人卻是慘白了臉,當下就有想逃跑的沖動,可不只門口有小兵阻攔,那些圍觀的人也自發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說說你是誰,做了什麼。」左安陽厲聲道。
翠兒不知受了什麼罪,早已嚇破膽,听到平時視為天神的總兵大人這麼一喝,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跪倒在地,蒼白著臉地說道︰「民女……民女翠兒,以前在總兵府做奴婢,後來因為陷害白露未果,被總兵大人發賣,最後被賣到了宣鎮的青樓風月閣……」
翠兒指著婦人道︰「她便是風月閣一個過氣的妓女,名叫珠娘,一整年都接不到一個客人,要被鴇娘趕出去了,我心中對白露有怨,知白露父母不詳,又記憶盡失,見珠娘貪婪,便鼓吹她來認親,只要能奪了白露的產業,便能富貴享用不盡……」
她的供詞說完,珠娘已是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嚴明松更是黑了臉。
在大庭廣眾之下,判決不公,這臉嚴明松可丟不起,只得硬撐到底,狡辯道︰「左總兵,你指稱這名婦人有陰謀,我又如何相信這叫翠兒的婢女不是你屈打成招或刻意設計來的?而你又如何證明這名婦人就是珠娘?」
膽戰心驚的珠娘听著到這時候嚴明松似乎仍支持她,不由得眼楮一亮,決定抵死不認自己是誰,于是她連忙膝行到左安陽身前,只差沒抱著他的大腿,哭哭啼啼道︰「總兵大人啊,你千萬別相信這賤婢的話,我不認識她啊!更不是她說的那個什麼風月閣里過氣的妓女……」
想不到,這時候後院居然傳來一道尖細的女聲,聲音不大,但在這種緊要時刻,人人都屏著呼吸,這道聲音倒是極為顯著——
「……珠娘,我看你膽子不小啊?你不是已經替鎮上那周老頭生了一個兒子嗎?居然一邊勾搭劉員外,一邊還想著攀上宣鎮的胡參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姿色,想跟我搶?要不要我去跟胡參將說一聲,包你人頭落地啊……」
珠娘像是听過這個聲音,魂都嚇飛了,這下自己的底在眾目睽睽之下全被掀了,只要有人去向劉員外、周老頭,甚至是胡參將說一聲,她都沒有好果子吃。
于是她不敢哭了,換上驚惶的表情,直接對著左安陽磕頭,「總兵大人,我招認了,我就是風月閣的珠娘,和白露姑娘一點關系都沒有,一切都是翠兒慫恿我的,求大人從輕發落啊……」
左安陽與白露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小黑那頭傻鳥前陣子去了哪里,似乎顯而易見了,想不到居然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
左安陽氣勢十足,轉頭看向嚴明松,「嚴大人,這個名叫翠兒的丫鬟,總兵府里上上下下都認識,甚至發賣她的牙人、宣鎮的風月閣,都能作證翠兒與珠娘的來歷,大人隨便找個人一問便知。如今這珠娘都招了,大人應該沒話說了吧?」
這是在諷刺他了?嚴明松已經尷尬地臉都變了形,一腳踹向了珠娘,讓珠娘滾到了旁邊,厲聲斥罵道︰「賤婦!竟敢欺瞞本官。左將軍,本官雖是被其朦騙,不過本官大度,不如教訓她們一頓就罷了。」希望左安陽懂他的意思,這件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就好,輕饒這婦人,代表他這尚書兼巡撫只是被奸人蒙蔽,也不算什麼大事。
左安陽听是听懂了,卻沒打算讓他那麼好過,在拒絕嚴明松索賄當下,已經算是得罪他了,就算現在給他面子,他日後就能不算帳?
橫豎都已經得罪了,當然是要乘勝追擊啊!
「嚴大人責任倒是推得快,其實珠娘在幾日前就已經當眾承認過是你護著的人,若沒有嚴大人在後撐腰,她豈敢如此囂張?這件事,在場不少百姓都是親眼所見的。」左安陽第一次覺得陰人的感覺真是爽啊!難怪白露沉迷于此。
「對啊對啊,我們都听到了。」
「那婦人親口說是嚴大人的人,仗嚴大人的勢,貪得無厭,對珍饌點心坊的東家一再欺凌,需索無度,大伙兒早就看不下去了。」
听著眾人的喧鬧,嚴明松面色鐵青,惱羞成怒地指著眾人道︰「本官說是被朦騙就是被朦騙!你們可是刻意誣陷本官?這件事並沒有任何人受損害,就算有人要告也師出無名!」
除了拿官威壓人,就沒有其他招了嗎?一向自詡智取敵人的白露很瞧不起嚴明松。
這樣的人能教出什麼好女兒?這會兒她倒是有些同情左安陽了。
「嚴大人,民女有冤要告,民女受盡珠娘欺凌,並不是毫無損害,前日珠娘才借大人的勢訛詐民女五十兩,今日又欲來搶奪民女的店鋪,請大人為民女做主。」白露上前,行了一禮,表面柔柔弱弱,眼眶含淚,但說出來的話能將嚴明松逼死。
偏偏她這副弱柳扶風,好像輕輕一推就能將她弄死的樣子,反而令嚴明松束手束腳,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真不敢對她怎樣。
「不過一點小損失,你真執意要告?」嚴明松咬牙切齒地問。
此時,左安陽突然在旁陰惻惻地開口,「依本朝律例,行騙術而得錢銀者,需十倍奉還,杖三十……」
白露與左安陽兩人一搭一唱,可是威脅性十足,意思表明得很清楚,要白露不告也可以,把錢賠來就好。
十倍奉還,嚴明松太陽穴直跳,覺得自己牙都疼了,然而事關他的顏面與仕途,再怎麼過分他也只能認了。
「既然如此,本官就當一次好人,這珠娘本官看也是拿不出如此大數額的銀錢,那五百兩,本官替她墊付了,這個案子便到此為止。」
嚴明松說話時直勾勾地盯著白露,彷佛白露只要拒絕,他就準備上前掐死她。
白露眼力可好著,自然看出他的不悅,當即福了一福,感激涕零地道︰「謝嚴大人,如此民女便不告了。」
這頭嚴明松總算松了口氣,卻總覺得自己中了什麼陷阱,偏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一股郁悶憋在肚子里,令他難受非常。
不過他這端好了,卻換左安陽感覺不好了,五百兩這個敏感的數字,他怎麼听怎麼刺耳,那陰惻惻的目光居然轉向了白露。
「白露,雖然嚴大人代為償付了你五百兩,但你實際上的損失只有五十兩……」
白露怎麼會不懂左安陽的意思,瞧他一副要將她吞下肚的陰鷥神情,若非太多人在場,她可能會忍不住大笑三聲。
不過眼下,她仍是乖巧地順著他的意說道︰「既是嚴大人恩義,民女也不能顯得貪婪,平了點心坊的帳後,多余的銀兩民女希望能捐給張平守軍,補足軍需。」
她這番話贏得了眾人的敬意,紛紛喝起采來,左安陽的神情也如同在烏雲密布之中透出了一道陽光,笑容都燦爛起來。
只有嚴明松仍沉著一張臉,虧都吃盡了,卻還弄不清楚自己栽在哪里,明里听著是他的恩義,但怎麼听怎麼不舒坦。
這樁假冒親母奪產的詐欺案就這麼有驚無險地落幕了。
雖然嚴明松勉強保住了顏面,但明眼人都知道,這位兵部尚書兼直隸巡撫大人處事不公、糊涂辦案,至少在北方,他的名聲可比鍋底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