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安安穩穩、無風無波,過了一個月。
他第一次領薪,除全數上繳,托她管帳,還買了一對紅珠耳墜給她,理所當然被她罵了浪費,細數這耳墜從材料、作工、到售價,一手一手賺取的差額有多少。
罵完,自己取下耳上舊款,要他替她戴上。
紅珠小巧,形似相思豆,在她頰畔搖曳蕩漾出與她唇畔一樣,明燦的笑弧。
之後,未再見她拿下來過。
他的工作也頗順遂,她問他日常都做些什麼,他略為思忖後答:
主子進青樓,在房外等。
主子進酒樓,在旁側等。
主子左擁妻妾、右抱美人,在一邊等。
這樣的工作,卻有那樣的薪資,連她都欽不已,不止一次問:「你主子還缺不缺人,我也滿擅長『等』的。」
他但笑不語。
沒說的是,等在青樓房外,應付意圖暗殺的刺客。
沒說的是,等在酒樓旁側,阻擋端上桌的下毒酒菜。
沒說的是,等在周旋于諸多美人窩的途中,時時會有攔路殺手冒出頭來。一個月,董承右加了他三倍薪,原因自然是他數度護住董承右的小命。這三倍薪,買董承右一條命,值了。
他更思量過,再有下一次「救主」,拿到五倍薪,應該不成問題。
至于董承右從何招來如此多仇敵,他不關心,也不在意,只要能保董承右完好,活著支付薪酬,便已足夠。
此等血腥黑暗的環境,他怎可能讓尹娃一塊摻和?
她只適合快快樂樂搖鼓叫賣,與客人閑話家常、天南地北聊什貨、聊天氣、聊誰家添了窩狗崽。
又過了十來日,發生一件不算大的事。
對于見識過妖魔仙爭相廝斗、血色熔岩大地沸騰、重濁漫天的無而言,這確實不是大事。
不過是主子遭敵方設計,傻乎乎踩入別人設下的圈套,進了華園盛宴,關門放狗……不,是放箭。
能讓人立志非殺不可,董承右也是個好本領。
「若能毫發無傷離開,我我我我給你加六……不,十倍!」董承右縮藏在他身後,見此包圍陣仗,不由得抖著聲說。
聞言,無赦雙瞳眸色ㄧ變,染上了亢奮。
這十倍薪酬,他賺定了!
箭雨自高處傾落,鏃尖銀芒銳利,向主僕二人疾馳而至。
箭走之速,人類雙眼或許不及捕捉,然之于他,一支支迎面到來的箭,在他眼中,不過是緩擲來的柳枝,柔軟無力。
他踏踩月華,一身雪白清冷,白袖翻飛如振翼,不退反迎,探手去取。似舞ㄧ闋幽幽仙曲,流光幻影,人間罕見。
箭嘯颼颼,銀芒成花,為其陪襯。
無人瞧清楚他的動作,只覺月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奪目,濡潤發梢光澤,寸寸似水波隱隱蕩漾,面龐間,瓖嵌著薄透銀光,無甚表情的五官,仿若寒冰雕琢,那般冷,那般美。
待他們終于看清,卻是他抓了滿掌羽箭,再反手擲回。
箭由何處來,便從何處去,返回的力道,更勝離弦之初。
高樓暗處數聲慘叫,最終,再歸于無聲。
董承右見狀,立馬恢復狂妄,唰地揚開玉骨扇,佯作風雅,止不住得意逸笑,嘲弄道
「憑你們,也想傷我?就是這般無用,才會連人都顧不好,迦葉她自己想不開,要去尋死覓活,與我何干?」
董承右做過的荒唐事跡,罄竹難書,大抵是哪個被他騙心騙身後,無情拋棄的女子殞命,家人憤恨難平,方有了這一回暗襲。
董承右這種下作行徑,無赦並不喜歡,更覺他此刻譏笑聲音刺耳,以致于察覺暗地里有支箭,對準了董承右的腦袋時,他甚至想過,索性不去阻攔,任由拉弓的那人,完成復仇心願。
但十倍薪酬還得多賺幾回,才夠替尹娃買間鋪子,董承右尚不能死理智,終是戰勝了好惡,最後一刻,他攤掌去阻,任由箭鏃穿透掌心
不選擇直接揮開暗箭,而以手掌去擋,只是懶得被董承右挑刺,質問他能出手為何不早點出手,更不願董承右察覺,那一瞬間,想讓他丟掉小命的念頭。
僅差半寸,箭尖貫破的,便是董承右額心。
董承右霎時沒了囂狂,銀燦燦的箭鏃近在眼前玉扇骨甚至月兌手落地,砸壞一角。
他見無赦挨了一箭,傷及右掌,不好續留于此,萬一再有人企圖行刺,也不知無赦扛不扛得住,此刻自是走為上策。
再補吠兩句「你們給本大爺記住,這筆帳,改日定要討回!」,便喝令無赦護著他逃出華邸。
事件暫告一段落,送董承右平安回到董府,他也準備返家,途中,遇上匆匆趕至的「參」,不待他問,劈頭就說
「你怎麼還不回家?小丫頭哭了好一陣!」連「您」字都忘了說。
尹娃哭了?
他不曾見過她哭,她雖是嬌女敕姑娘家,卻堅韌不折,不喊苦,不說累,淚水是示弱之物,她不輕易展露。
參卻說,她哭了好一陣。
所為何事?為誰而哭?
參話剛說完,無赦身影早已不見,連向來以速度自豪的讙,也望塵莫及。無赦回到家,屋里沒有燃燈,僅憑月光稀稀疏疏,勉強照明。
黑暗從來不影響他的視覺,他精準尋找到她,在鼓脹成小山的被窩中。沒有啜泣聲傳出,只有很細微的哭顫,偶爾一動。
他在床緣坐下,扶著蓬被,低聲問:
「尹娃,怎麼了?誰惹你不開心?」
听見他的聲音,她從被子里露臉,胡亂以袖抹臉,藉著屋里黑暗,想抹掉狼狽淚痕。
殊不知,他瞧得一清二楚,她哭腫的眼、哭紅的鼻,還有,在被子里悶出的一頭汗濕——而這些,竟教他胸口一疼。
他見過太多種類的哭,為求饒、為疼痛、為誆騙、為……大把大把淚水往外潑,他向來無動于衷,手中之劍,沾染的血與淚,不計其數。
可是看見她眼角濕潤,睫上猶沾水光,冷硬的心,片片龜裂,無法如同以往,視之為無物。
被箭簇刺傷掌心,一點也不疼,她眸中的閃閃淚光,卻足以帶來可怕灼痛。「你回來啦這麼晚了嗎?我還沒弄晚膳,現在馬上她嗓音微啞,猶帶哭音。
「發生了何事?」他揩去她鬢間濕濡,分不清是淚是汗,又或者,兩者皆有。
他輕著聲問,滿滿關切,教她無法強忍,淚水再度蓄積。
方芫,不,林知晚走了……」
走了。
如其所願,離開了這個地方,興許回到她自己家鄉,興許又漂泊到誰的身軀里,興許……
尹娃唯一能確定,聚賢書鋪里的小媳婦,不再是林知晚。
她與方芫、林知晚,皆有交情,林知晚回去代表方芫的回來,雖有分離之苦,亦有重逢之喜,她不該偏心覺得誰留下來才更好。
她的哭泣,是恐懼。
恐懼于,不屬于此地的人,來與去,那般突然、那般無情、那般不容誰來置喙、不允誰來反對。
恐懼于,一如林知晚的渴望歸去,同樣是「穿」來的無赦,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天,杳無聲息,從她身旁離開。
方芫夫君的吶喊聲,一直回蕩她耳邊,即便捂上雙耳,淒厲痛楚之音,綿延不斷。
他擒住方芫胛,雙目赤紅,吼著——你不是我娘子!你不是我愛的那個娘子!她去了哪里?你把她還給我!
方芫無聲落淚,那一刻似乎才明了,婚後夫君待她的相敬如賓,從來都不是愛。
而林知晚呢,揮揮衣袖,不帶走任何人的心傷痛苦,在這三角關系之中,最是狠絕。
尹娃看著聚賢書鋪的混亂,幾乎是逃著離開那兒。
她好害怕。
怕現在的方芫夫君,會變成將來的自己,用癲狂的絕望、深沉的痛楚,向茫茫天際吶喊——你去了哪里?!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無!卻誰也無法回應她。
她這輩子,一直在失去。
失去雙親,失去兄弟,失去一家團圓的和樂,本以為再失去任何事物,她也早能習慣,百毒不侵,卻只因為意識到他是「穿」來的,此地並非他的家園,總有一日,他也會走
竟教她懼怕至斯,淚水無法控制。
她不想他走,她不想他離開她,她要他一直一直一直在她身邊尹娃並未察覺,她將那些渴求,全數嚷了出來,緊緊抱住他,在他頸畔、在他耳邊,哭著說「不要離開我……」。
「我哪里也不會去。」他細撫她腦後長發,她每每嚷一遍,他便耐心回一遍。
「你跟林知晚一樣,稀里糊涂來,一心想著要回去,不顧被你們攪亂人生的我們,說走就走……」他由著她掄拳打他背脊,她那一丁點力道,搔癢都不夠勁頭。
她這是遷怒。
明知道不該這般無理控訴,知晚也有自己的人生和家人,那些人,同樣殷殷盼著知晚回去,可她太混亂,無法顧及旁人心情。
他淺淺一嘆:「我沒有想回去的地方,不……我沒有能回去的地方,我只有這里了。」
這里,有她在的這一方天地。
虛境的隱林,即使幽靜平和,他曾想過,殞滅之前,都留在那兒又何妨?但遇見了她,有了渴求,有了欲念,有了安穩,已無法也不願,被永因于隱林。
「萬一你被誰強行帶走呢?不管你願不願意……」說不定知晚的來與去,也沒得選擇呀。
「誰都帶不走我,能決定我的去留,只有你。」
他在她耳畔說話,聲嗓溫暖,撫于腦後發絲的大掌,力道輕柔,平息了她想哭的慌亂。
她靜默半晌,維持賴在他懷中的姿勢,偶爾抽鼻兩聲。
……我說不準你走,你就真的不會走?」她再次作確認。
「只要你說了,我就不走。」
「不準走。」她說了哦,斬釘截鐵。
他似乎笑了笑,答:「好,不走。」
這種寵法,會把她寵壞的,會害她得寸進尺、軟土深掘耶
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答應?」
「是。」
她這次默了更久一些,抽抽鼻。
「那……我們成親,好不好?」
話,幾乎是本能月兌口,欠缺了深思熟慮,但確實是她內心深處,萌生的個渴望,來得如此迅速、如此不假思索。
默了更久一些的人,換成了他。
房內闃暗,她看不見他面上神情,分辨不清他的沉默,是為何意?
是愕然?是沉思?或是……為難?
倏地,她想起了他珍藏的木釵。
那是他疑的理由?
會不會是她自作多情,他對她,只是依賴,並無關乎愛情
好臉,他一定覺得,她因為太害怕寂寞,才提出成親的要求,但她並不是……她是真的,想與他在一塊
她一時想改口,喉頭一哽,擠不出「我說笑而已,你當真」的少少幾字。他卻傾得更近,唇,輕輕刷過她耳廓,吁息熱暖。
「成親……就是我在書里讀過,王二麻子娶回春嬋,兩人終于能走到一塊,從此如膠似漆,時刻不離,恩愛白頭,再無人能將他們分開……略一頓,似乎又是一笑,再道:「日日銷魂綺羅帳,夜夜交頸鴛鴦枕,被翻紅浪織旖旎,不覺天明,歡不休,情不休,兩唇對口饕嘴饞舌,甜孜如蜜,香汗透枕濕,輕喚哥哥憐」
你、你、你到底都看了些什麼書呀?!不需要倒背如流!尹娃滿面漲紅,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對「成親」的謬解(他也不算理解有誤啦……),黑暗里,彷佛都能看見他眸光炯亮,無比期待。
「我要與你成親。」
不是被動的「好」,而是沒有半分勉強的「我要」,他反手將她抱緊,在她耳邊,如此回道。
不待她開口,他已準確攫獲她的唇,算是蓋下了印,就此抵定。
雙方契約成立,誰也不許反悔。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具,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月黑風高辦事夜、床榻衾被已鋪妥、她和他,正吻得難分難舍。
尹娃氣息紊亂,腦門昏蒙,根本支撐不住自己,像塊遇熱糖飴,在他越來越激狂的需索下,逐漸化了。
意亂情迷中,卻總有著某樣物品,時不時干擾她,在她迷醉之際,勾扯住她的發;在她羞澀之間,輕刮她的臉腮,教人難以忽視。
「是、是什麼……」她試圖清醒些,剛又被「異物」濄過頸間,但房里太暗,她根本瞧不見。
他正忙于吻她下頦,含糊回:「哦,我手掌插著箭簇,還沒取下。」尹娃的三魂七魄,瞬間由旖旎仙境墜回凡間,理智全歸。
漫長到難以計數的神生中,頭一次感覺到,受傷,確實不是件好事。以往因為並無痛覺,自然毋須在意,放任它愈合,從不上心。
但這次,尹娃拖著他去尋醫,大夫取下箭簇,為他包扎時,尹娃一直在罵他,更是氣到跺腳。
瞧她青絲微亂,襦裙系帶亦是隨便胡綁,歪斜了大半,衣裙上的曖昧縐痕,未能撫去,足見她燃燈瞧清他掌心傷勢時,有多麼慌張,連儀容都顧不上。大夫挖取箭簇,她不敢看,揪在他另只袖間的五指,絞得好出力,已呈現泛白,彷佛受切膚劃肉,強取箭簇的傷患,是她而非他。
可他一點都不痛,並不是麻沸散的功用,即便這只手被搗成肉泥,他也不會有半絲痛楚。
正因不痛,連他自己都忘了,掌心仍插著箭簇。
甚至他看見她脖上點點紅印,鮮艷如花,是他吮出來的,回憶起她在他嘴間,輕輕戰栗,膚女敕肌軟的口感,他還笑了出來。
她聞聲,張眼瞅他,瞧他在笑什麼。
那對水眸紅通通的,不知是哭林知晚離去之故,抑或被他嚴重傷勢嚇得淚眼汪汪……她這樣噙著淚瞪人,很可愛。
大夫取出箭簇,已是滿頭大汗,不得不贊賞他兩句,這麼勇敢的病患,他是頭一次遇見。
刮骨療傷這種神話,大夫算是有些信服了。
有些人,嘴上逞勇,說著不怕不怕,然而刀一劃下去,肉都會抽搐打顫。可這年輕男人,確實是沒害怕,讓他有一種……在尸體上挖箭簇的錯覺。尸體無痛無感,不因任何醫治,而有反應。
更怪異之處,這樣的傷勢,竟沒有血流如柱,奇哉,怪哉。
待大夫處理完他的手傷,尹娃付妥藥錢,大夫叮囑兩句,說及這類傷勢,夜里極可能發高燒,要她多留些心。
兩人返家後,他當然想繼續與她「成親」,一旦沾上這癮頭,要戒,很難。湊上唇要吻她,她怎可能允,避開他傷處,把他推上床榻,要他乖乖躺好養傷,想都別想。
他真的痛恨起「受傷」這件事,不由得遷怒董承右,懊惱那時不該貪懶,直接將暗箭拍成粉末不就好了?
而且他的受傷,換來她的擔憂、不安、以及花錢,也很不好。
……那份工作這麼危險,不如辭了吧?」她的眼眸中,猶帶一絲憂心忡忡。
「不危險,是我自己考慮失當,我保證不會再有下回。凡間物器,本不至于傷他,但他在隱林太久,不得不承認,身體反應有些遲緩。
安逸,果真教人駑鈍。
「箭射來了還考慮什麼,先躲再說呀!」她替他調整枕位,攏高被子。若非他手帶傷,她一定直接拿被子蒙他的頭,再暴打他一,打他不懂得保護自己優先,傻瓜!
掌心一丁點大的傷口,須臾便能痊愈,放著不管即可,她帶他去給大夫包扎,純粹浪費銀兩,在她身邊待慣了,明白銀兩重要,他替她肉痛醫藥錢。
箭簇都穿透掌背了,大夫挖取箭簇時,她是強忍著才沒昏過去!他還說得雲淡風輕,氣煞她也,又不能打他,只能口氣逞凶道:「這幾天,傷口不許踫到水!而且你傷的是右手,吃飯都成問題,董府那邊,我去替你請半個月的假。」
她並非詢問他意見,而是惡霸直接替他下決定。
他除了頷首听話,並無任何反駁,但有一事除外
「工作可以告假,成親不行哦。」他神色很認真,難得立場如此堅定,表現男子氣概。
尹娃:你這傷患,可以不要表現得如此猴急嗎?
挨不住他纏問她「哪時成親?」,足足三天三夜,尹娃快刀斬亂麻,在館子里訂三桌酒筵,宴請相熟的攤販叔伯嬸婆吃喝一頓,把這件婚事辦了,將他名分扶正。
兩方上無高堂、旁無親戚,她燃香,向雙親靈位稟報此事,權當得到長輩允婚。
一些繁瑣麻煩的禮俗,全數無視,合不合八字誰在乎,合不合彼此才重要。他則說他沒有父母,此事可省略,由他自己全權作主。
酒筵上,他被四五名叔伯押至一旁,神神秘、嘀嘀咕咕,不知告誡了他些什麼,遠遠地,只看見他連連點頭,沒半句頂嘴,很是認真听訓。
倒是烏叔叔那句「你敢對尹娃不好,我把你頭擰下來當球踢」,吼聲頗響。她今日換了襲新衫,舍不得把錢花在鳳冠霞帔上,故而省略,只用于一日風光的花費,太不實際。
院里種的薔薇花,開得正艷,紅絨嬌女敕,她摘下一朵,簪于髻上,再綴點一個紅繩編制的囍字絡流蘇,增添喜氣。
眾嬸嬸婆婆看不過去,開席之前,將她好生妝扮了一番。
當他看見她的模樣,目不轉楮,薛嬸笑他急色鬼,臉恨不能馬上洞房的饑渴,听得她面臊,比腮上胭脂更紅潤。
省去繁文縟節,她毋須像尋常新嫁娘躲進喜房中,餓上整日,反倒能跟大家一塊吃吃喝喝,閑聊許久,與家人圍爐相聚一般,輕松自在。
吃貨三讙跟著窩進桌底,時不時閃竄出來,咬走賓客筷間一塊肉、偷喝賓客杯中酒,大快朵頤。
用餐氛圍輕松,喜悅之心又太滿,教人忘了有所節制,她吃得多,喝得更多。
顧及他手有傷,不方便持箸,她也喂他吃很多。
待眾人酒足飯飽,她早已醉到無法站穩,一個勁傻笑著,遭人打橫抱起也沒掙扎。
一路上搖搖晃晃,似乘坐一葉輕舟,隨波逐流,又更像是枕臥搖籃,被溫柔手勁哄睡,很是舒坦。
她昏昏欲睡,忍不住哼歌,嬌嬌蜷縮在他懷中邊笑,邊唱,邊走音,調不成調,曲不似曲,唱得歡快。
小巧足兒擺蕩,搖頭晃腦,雙手甚至努力伸長,想去撈天頂月娘。
月娘沒撈著,柔荑又軟軟垂下,搭向他頸後,迷蒙覷他,唇畔揚笑。三三兩兩的醉曲,被他吻進嘴里,再逸出,只剩幾聲綿軟輕喘。
月華灑落薄光,銀熠柔軟,濡在兩人身上,長影纏綿迤邐。
短暫分離,她凌亂吁喘,幾乎要透不過氣用力呼吸吐氣,又分神咯咯笑了。
「我又有家人了,不再是孤獨一個人……好開心……我一定會好好疼愛你,最最寵你……」她醉眼蒙朧,看似醉糊涂,但從未將他看錯,眼中只有他。手掌落在他面龐,珍惜地模了模,又覺得不夠,再多模幾把。
「你,也是我唯一的家人。」他低著嗓,輕道。
家人,他未曾擁有過的字眼,根本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天會將她賜給他。有朝一日,他會如此饜足。
他的家人。
他的妻。
「最喜歡你了……你傻乎乎的,讓人好想憐惜,好想保護……不準誰欺負你約好不可以走,要一直在一起要是哪天,你被誰帶走了……我就跟那個誰拼命……然後等你回來,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你她攀在他頸間,斷斷續續口吐醉語,不滿足于手掌的踫觸,改用面腮去蹭他。
粉顏細致若瓷,膩游走于他臉龐,觸感絲綢般舒心。
他喟嘆,被她輕輕貼臉之舉,喂養得胸口熱暖。
她吐息間,夾帶酒氣,說著醉話,遠比任何一句情話,更動听。
「要帶走我,可得先打贏我,誰有那個本領盡管來。他一點都不認為會有這可能,她太杞人憂天了,但她連喝醉了,猶掛念此事,可見她有多介懷。
將她摟緊,不讓夜風凍著她半分,學她蹭臉的稚氣,也在她耳畔說
「只要你要我,我永遠都是你的。」
「無」她主動追逐他的唇,貪心地吻上去。
先前在街道上吻他,她心滿意足,咕噥幾聲後,歪著腦袋,枕于他上,沉沉熟睡。
吻完就收工,不顧別人佇立寒風中,一身蕭瑟無奈相伴,只能默默將人抱回家。
而此時此刻,他的小獵物醉臥床笫,醺然芙顏似櫻桃,毫無防備,模樣可愛可口。
曾立于「獵殺者」的至高之巔,無赦骨子里,多少潛藏狩獵野性。
越是掙扎逃月兌的獵物,越能激發征服快意。
反之,獵物乖乖受死,任憑宰割,他下手的及樂趣,自然也會減少數分。
她完全合乎「任憑宰割」四個字,卻沒有消減他的渴求,恨不能緊緊擁抱她,將她揉進骨血深處,與他合而為一,永不分離。
伸手描繪她眉眼,刷弄她鼻尖,再挪至她微啟紅唇,細細踫觸,無比珍惜。想著,小獵物還是紅著臉、汪著一雙大眼,既是瞪他,又像是懇求他,偶爾露出小爪子扒他,才是他的尹娃。
「今夜,先放過你吧。」他在她額心一吻,笑道。
待她清醒,他可就不會再忍耐了。
攬她進懷中,被子密密蓋妥彼此,體溫相熨,氣息相濡。
相依,相偎。
他放過她,不代表某人也放過他。
睡了約莫半個時辰,靜謐的房內,突生動靜。
當床榻微微發出咿呀聲響,他已張開雙眼。
比睜眼動作更快,是他的本能反應,扣住湊近面前的那團黑影,反手箝制壓倒。
「好痛……撞到頭了……」很熟悉的咕噥聲,出自尹娃,埋怨地揉著後腦杓。
他立馬收手,燃亮床畔燭火,扶她坐起,幫她去撫腦後腫包,輕輕呼揉「尹娃?你不是睡著了?酒喝多了,想去解手?」筵席間,他就一直懷疑,她干掉那麼大量的酒,全都喝往哪里去?
若她想解手,他得抱著她去,否則依她的醉意,摔進茅坑不無可能。
「沒、沒要解手……我好像好像忘記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她很認真在回想,整個人呈現呆滯貌,一動也不動。
呀,想起來了!
腦袋上的小腫包有他代揉,她空出雙手,開始解自己的襦裙帶,胡亂往地板拋。
襦裙滑至她腰際,形成一圈紅漪,似未綻的花苞,髻間歪斜的薔薇花,亦不及她嬌艷。
她繼續拉扯小袖旁的繩結,月兌衣月兌得豪氣,沒有半點扭捏矜持。
「要洞房……洞房完,才睡覺。」她嘴里喃喃念著,腦袋瓜不時頷點,贊揚自己好記性。
「沒關系,你先睡覺,睡飽再洞房。」他不介意順序顛倒,欠他的,日後再加倍補償即可。
「薛嬸說,要先洞房!」她很堅持,甚至賭氣鼓起雙腮,覺得他違逆長輩交代,忒不听話!
他苦笑,拗不過酒醉的她:「好好好,听薛嬸的。」
「薛嬸說,你看起來呆呆的,八、八成什麼都不會……要我自己自立自強……
看來薛嬸確實教人僅教了半套,這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閨中事,在替她梳妝打扮間,要全數教完,不是件易事。
不過薛嬸說錯了,他並非什麼都不會。
當日林知神神,要她帶回給他的油紙包內,擺放大量林知晚的「神作」。
那薄薄一本的「神作」,與坊間層級完全不同,里頭繪制的人物,有對話,有情節,還有連續分格,該放大時放大,該遠景時拉遠,畫得細膩詳盡……
「這便是你口中的自立自強?」
……我看到的那一頁圖,就是這樣!」她理直氣壯,不容質疑。
他想笑,更想嘆息,服了她的理解能力。
「雖然我也不甚懂,不過,我應該比你上手些,我來吧。」他耐著性子,語帶商量。
「你才不可能比我懂!」她不服氣,明明向來都是她教他,許多許多生活瑣事,沒道理她會輸他。
……
掌心撫模到起伏不平的膚觸,布滿他胸口,似有無數道傷疤,拼湊成如今的他。
她猶帶醺酣的眸,努力瞠亮,要將那些傷疤,瞧個仔仔細細。
「別看,很丑。」他大掌覆蓋在她眼簾,擋住視線。
「你是我夫君,你的一切,我全部接受,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都要算我一份……」她慢慢扳開他的手,梭巡眼中看見的他。
無法想象,是誰,將他傷成這樣。
她曾見過他手臂上的傷,原來那些傷,比之他隱于衣內的部分,不值一提。身上的縫補,色澤迥異的膚色,甚至模起來,像一塊塊堅韌的硬甲,又像冰冷的鱗……
他發生過怎樣的事,換來了體無完膚的代價?
足以致命的傷,等候痊愈的時日,定是無比難熬吧?
他是如何忍耐下來?一定很疼
「真的很丑,凹凸不平的……」她嘀咕說著,嗓音極小。
指尖卻極其溫柔,眸間積蓄的淚光,名為憐惜。
撫著每一道猙獰,就低訴一遍,真的很丑。
沒說的卻是——我不嫌棄,我心疼你,好心疼你……
印在那些傷疤上,更印在傷疤之下,曾經劇痛難忍的剔膚換骨。
那些從未愈合、連疼痛本能都失去的隱傷,這一刻,真正得到了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