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館子里的無赦,正面臨一場突如其來的景況。
好端端吃個飯,听從尹娃叮囑,不許浪費盤中飧,努力消滅每一道菜肴,乖乖等她返回,卻頻頻被人打擾。
一名風姿綽約的美人兒,縴腰楚楚不盈握,膚白唇紅艷色嬌,以花比擬,猶不能及,夾帶著渾身芬芳,不請自來,往他旁邊空位一坐。
「能不能與公子您並個桌?」美人兒聲嗓細柔,嬌得足以掐出糖水來。
無赦淡掃周遭一眼,明明空的位置還不少……不過她在提問之前,早已一落坐,詢問的實質意義太小。
「你長得可真俊俏。」美人兒托腮,一雙美眸直勾勾望著他,半點也不矜持,贊賞亦相當直接。
「不可以。」他開口。
「什麼?」她一怔。
「不可以與我並桌,那個位置是尹娃的。」他記得尹娃交代過,遇見不樂意之事,就要說「不」,不能凡事都答「好」。
他不喜歡這女人佔走尹娃的位置,也不喜歡被人打擾吃飯。
「原來你有伴呀?沒關系,我不介意與她一塊坐,人多熱鬧嘛。」美人兒輕梳著髻發,小指微翅,甲紅光澤鮮艷好看。她對自身很有信心,就算這男人有女伴,她也毫不遜色,定能將人比下去。
尋常的小家碧玉,全不是她的對手,構不成威脅。
美人兒嬌嬌一笑,這笑靨,總能令男人匍匐于石榴裙下,她不信這男人會是例外。
「你覺得,我美嗎?」剛卷玩青絲的手指,不大安分,在桌面幾記蹓,便往他手背挪去。
「不美。」他沒多掃她半眼,手也順勢抬起,去夾一口菜,避開她的踫觸。
美人兒未料到此等回答,一時呆怔,待她反應過來,俏顏上,已是一陣青一陣紫的精采怒意。
「你這是欲擒故縱嗎?!以為刻意說反話,便能博得我的注意?」
他只覺得她莫名其妙,恐怕需要去找大夫瞅瞅。
他吃他的飯,她自己模過來,又問一堆亂七八糟的怪問題,他誠實答了,她又不高興,誰呀她?
誰呀她——無赦不識,理所當然,但全城里,不識得她的,少之又少。
美人兒穆歡君,董府次子董承右養在府邸外,諸多寵妾之一。
既是寵妾,代表已有金主豢養,何以膽敢在外調戲「良家俊男」,行徑孟浪囂張,全然不害怕金主動怒?
方才已說,她是諸多寵妾之一,便表示還有之二、之三……之七八九十,與她瓜分寵愛。
董承右數月才入她芙蓉帳幾回,漫漫長夜,芳心孤單寂寞冷,她又是朵嬌期正艷的花,怎能缺少情愛滋潤,董承右不給,她就去找別人給,有何不可?
偷吃完,記得擦嘴便好。
「你很臭,可以離我遠一點嗎?菜的香味都被你蓋掉了。」他繼續很誠實道。尹娃教過,做人不能說違心論。
此時此刻,若穆歡君還能忍住,不為此惱羞成怒,那她倒真是好器度——可惜,器度這玩意兒,她確實沒有,不僅惱羞成怒,這一怒,還怒得忒大、忒狂、忒難善了。
「敬酒不吃吃罰酒!」
縴掌啪啪啪響,她身旁護衛立刻上前,要給這男人教訓,不管不顧在館子里動手,會惹出多少後續風波,想來也不是個多聰慧的女子。
拳頭迎面而至,無赦一動未動,眸間寒光乍現——
螳臂擋車,也不足以形容由他眼中,所看見的攻擊。
更適切來說,如同螞蟻面對高聳天山,妄想能撼其一二,那麼天真可笑,以及——
愚蠢。
數個龐然大物飛出,重重摔落,癱軟在街道上,行人嚷嚷吵嘈,終于看個清楚,竟是昏死過去的男人,緊接著,自然是慌張忙喊「快找大夫——」。
這是半刻之前的光景。
當尹娃緩步行經,只來得及見幾人被板車搬運,匆匆送往醫館,與她擦身而過。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尹娃自是多瞧了幾眼。
她很快收回目光,又看見館子前圍了大群觀眾,不知瞅些什麼。
她沒忘記無赦還在里頭,心一驚,立即飛奔起來,步伐加快,怕他卷入混亂事件中。
那傻瓜,若別人在館子中鬧事打架,他知不知道要躲呀?!
「對不住,讓讓——對不住,讓讓呀!我有朋友在里頭借過——無赦!無赦!」她硬往館子內擠,好不容易才踏進去。
館子里,絲毫未見凌亂,無赦乖乖坐在桌邊用膳,與她方才離開前所見,並無差異。她松口氣,沒留意館子內其余人等反應,筆直朝他走去。
「剛有人在這兒打架嗎?你有沒有去躲一下?」
「尹娃,你回來啦。」他一見她,便綻放微笑,笑得她心口重重一怦。
自打與方芫談過,弄明白了自己的困惑為何,走回來的這一路上,她忍不住一直想著他。
想了許多許多,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樁樁清晰無比。
他喊她名兒的聲調,他握著她手腕輕晃的力道,甚至是她指尖輕梳他發瀑的觸感……那時不覺得有何奇怪,卻在這當下,燥熱如潮水般決堤,滾滾而來,將她淹沒。
害她光是瞧著他,胸膛鼓噪,難以平靜。
「我請店家打包珍珠丸子和蝦餃,都是你愛吃的,等下午肚子餓,我們再一塊吃。」他淺笑道。
原來他有注意到她最愛吃那兩道呀?她記得自己沒提呀,倒是多夾了好幾筷嘛。
「哦……你還沒回答我,剛這兒有人打架鬧事呀?」
「沒有呀。」雙方互毆,才能稱之為「打架」,單方面的……不算。
「我瞧館子外頭圍了好多人吶,嘀嘀咕咕說有人被打……沒有就好,以後要是路見旁人斗毆,你記得閃遠點,你一副不經打的柔弱模樣,遭波及可虧大了。」她認真交代。
周遭傳來幾聲抽息聲,但除了抽息,也沒有其余任何反駁——誰敢呀!她口中那位「不經打」的柔弱男子,方、方才如何把護衛揍飛出去,他們全瞧得清清楚楚!
「好。」面對她,他就能安安心心答聲「好」,心甘情願,沒半點委屈。
「方芫叫我拿給你的。」她遞給他幾本書,是她離開聚賢書鋪前,方芫神神秘秘打包給她,大概是听她提及無赦愛讀書吧。
她本準備要他拆開紙包,瞅瞅方芫挑了哪些書,尚未開口,無赦卻先說了︰
「尹娃,剛有人說要給我一份工作。」
「咦?」如此大事,自然遠比瞅書名重要,她驚訝問︰「誰?怎樣的工作,怎會來得如此突然?」
確實突然,包括穆歡君的調戲,更包括天外飛來的這份工作。
話須說回半刻前,穆歡君的護衛向他出拳——這里應該也能省略,區區幾只人類,對上遠古屠魔弒妖的殺神,「以大欺小」這四字,不足以道盡彼此戰力的差異,以卵擊鋼鐵,還勉強能表達一二。
且說護衛被打飛出去,館子里總算恢復清靜,他又能好好坐下來吃完飯說起吧……
穆歡君嚇到花容失色,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在場眾人,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吐一聲,然而他沒損壞飯館內一碗一筷,誰都無法指控他鬧事破壞。
只能見他重新執筷,夾菜配飯,認真記取尹娃吩咐,要將飯菜吃光,不許浪費,猛吃之際,竟還能吃出一股溫文爾雅。
就在此時,董承右出現了,非但沒先攙愛妾起身,倒是接連幾個響亮掌聲,為無赦的好身手喝采。
那份工作,自然便是董承右應允,希望他能受雇為貼身護衛,專司保護董承右安全。
至于他愛妾調戲男人未果,董承右全然不在意。
無赦最後只決定長話短說︰「我坐在館子里吃飯,一名自稱董公子的人,想聘我為他工作。」
尹娃雙眉一挑︰「自稱董公子的人?」
城里董姓人家不多,能聘得起人的,更是稀少,根本只有董承應那一大家子吧。
董家有三位公子,董承應無赦是見過的,若是他,無赦應該會直接點名,那麼,就是另外未曾謀面的那兩位。
她一時想不起來他們的名字,但記得,他們在外風評,不若董承應好。
「可有同你說,工作內容是?」她算是無赦的「監護人」,須替他多留些心眼,省得他被誆騙。
「他說,就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那大概是提東西的小廝吧……」倒也算單純,與無赦在她身邊做的事,很是相仿。
再問了一下工資,無赦隨口報來的數目,教她瞠大杏眸,是她絕對付不起的聘用費。
現在雇個小廝,得花上這麼多錢?
這麼一比較,她真是虧待他了呀……
那位董姓公子,八成看中無赦的外貌,覺得有個體面俊秀的小廝,帶出去頗為長臉。
但尹娃不能不往更深一層想,好好坐在館子里吃個飯,怎就找上無赦,以高薪聘他當小廝,會不會心、存不良企圖?無赦一副很呆萌、很溫馴、很好欺負的樣子……
莫不是董姓公子瞧上無赦吧?……無赦確實長得秀色可餐。
不行,她得替他好好把關,不能讓他受人拐騙。
該去找董承應探探,他的兩個弟弟算不算好主子,平日里,是否善待下人?
有個安穩工作固然重要,她也希望他能在愉快的環境下掙錢,若不然,還不如跟在她身旁,叫賣什貨、陪她奔波得好……
「尹娃,我想去。」
「咦?」尹娃沒預料到這樣的答案,還以為他會撒嬌說「尹娃,我能不能不去,能不能只跟在你身邊?」,她很可能會沒骨氣回他「行,我養你」。
他很堅定頷首,又說了一遍︰「我想去董公子手下工作。」
因為那人問他——「你不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嗎?我允諾你的薪酬,攢個幾年,夠你買上一處地段不錯的宅子。」
他不需要地段不錯的宅子,但他想給她一間小貨鋪。
那是她曾隨口提及,一個仍然遙遠的未來心願,他卻牢記于心。
他想看她坐在屬于自己的什貨鋪里,沒客人上門時,能閑閑托腮打個盹;下雨時,數著屋檐雨滴,而毋須擔心淋濕;天熱時,一柄薄絹繡花扇,涼涼招搖,打打蚊子;天寒時,裹著厚厚毛裘,懷抱湯婆子一個,不用去理鋪外飛雪紛紛……
他是殺戮之神,未曾學過無中生有的小法術,翻手變出一大把銀兩,他不會。
他會的,只有如何將眼前敵人挫骨支解、如何讓魔物在轉眼間,灰飛煙滅。
如果在這人間,必須賺許多許多的錢,才能達成她的心願,他就勤奮些去賺,為誰工作都可以。
「我先替你問問董承應,你遇見的那人,應該是他弟弟,總得弄清楚他好不好相處、會不會苛待下屬,萬一他太壞,開的薪酬再高也不要……」她不要他吃虧受氣。
「不怕。誰都欺負不了我。」「不怕」那兩字,非指他自己的情緒,而是安撫于她,因為她就是一臉好擔心他的模樣。
「你哪來的自信呀……」她斜睨他,當他是逞強。
無赦被瞧輕了,也不生氣,反倒有絲暖意,蕩漾胸口。
他被眾生畏懼,甚至害怕到……必須將他阻隔于虛境,囚以焚仙水、縛以寒冰釘,想盡一切辦法,教他無法離開,便好。
沒有誰,如她一般,不視他為強者,覺得他需要被保護'被關懷、被憐愛。
也願意保護他、關懷他、憐愛他。
她讓他……覺得溫暖,覺得有她在,這人世間,遠較虛境隱林,更令人喜愛。
「那我還能住你家嗎?」雖然無法白日里陪她一塊賣什貨,他仍想返回有她在的那一處,暖烘烘,明亮亮,教他倍感心安之所在……
重點是,她家還有不知名的妖,打著她主意,他當然必須留守那兒,好好看護她,不容誰動她半根寒毛。
「不然你能去哪?」她一臉「你廢話呀,下了工,不回家給我試試!」,逗他發笑。
人世間一遭,自有無數成形,而,他只想展臂將她抱滿懷,感受她的嬌小玲瓏。
她看起來那麼甜,身上泛開的香息,比她熬制的糖飴更濃郁,誘人口干舌燥,恨不能舌忝嘗一口。
尹娃皺眉︰「你沒吃泡哦,怎麼還露出一副很餓的樣子?」
呿,養他真花錢,館子里那一桌,吃掉她錢囊不少銀兩哩。
尹娃為了無赦,悄悄去尋過董承應。
不巧他又出城談生意去了,歸期未知,無法問出他弟弟們的品性優劣。
于是轉而詞問附近攤商叔伯們,董家是城中大戶,倒也探得不少小道消息。
二公子董承右,爺們驕恣氣息最滿,偏也是三兄弟中最沒本領的,出門愛擺排場,調戲調戲美人兒,偶爾仗勢,欺負欺負老百姓。
三公子董承先,據說最不像商賈之後,不愛賺錢也不愛花錢,成日于府中蒔花養蘭,老是一身舊衣泥污,每每被誤認為花匠。
這麼看來,找上無赦的,該是二公子機會大一些了。
跟在這種人身後,不知會不會被帶壞,學起欺負老百姓的惡劣手段呀?
萬一還學會了調戲美人兒,可怎麼辦……
尹娃越想越糾結,一路苦惱地走回家。
另一方面的無赦,正坐在廳里揀菜豆,面前三只同樣很糾結的讙,只只夾著蓬尾,如坐針氈,面露不安,想逃,卻又不能逃,也逃不掉。
本來都躲到屋外小茅廁了,居然還是被輕易拎回來,嗚嗚。
「我讓你們再進這屋里,理由很簡單,我要你們守在這個家,你們口中的『老大』一踏進來,馬上向我傳報。」
「這是背叛……老大會咬死我們的……」其他一只,耷拉著腦袋瓜,大目眸光飄移,就是畏懼于看他。
「既然你們對我無用,我現在就滅了你們。」他口吻輕淺,手中那根菜豆十分應景,啪的一聲,折斷。
三只讙重重一顫,似乎听見的是某種斷骨聲,誰也不想變成下一根菜豆,立馬改口︰
「好!好!我們做!我們做還不行嗎……」
「『壹』留守家中,『貳』隱身尹娃身邊——」無赦話未說完,讙就插嘴嘀咕︰「『貳』被你捏死了啦……」
按排行,當日捐軀的讙,正是老二。
誰在意呢?無赦面無表情,續道︰
「『參』隱身尹娃身邊,時時保護,『肆』負責支援壹參,它們不能擅離職守,就由你通報。」連替它們取名都懶,直接叫壹貳參肆,既好記,又好辨識。
它們即便心有不甘,無論是對姓名,抑或對工作,只能乖乖點頭,任憑差遣。
這男人,表面看似無害,實則狠戾,不留情面。
它們在他眼中,不過是「尚有一點用處,姑且可留」的存在,若連這一丁點用途都做不到,「貳」的下場,殷鑒不遠。
老大很可怕,這男人,不遑多讓,甚至……
老大回來之前,它們只能忍辱負重,听從這男人差遣,保住小命優先。
「論先來後到,明明是我們先來的,為什麼最後地位淪為最低呀……」參壓低聲,跟壹肆埋怨,以為自己聲音已經夠微小,不至于傳入男人耳里。
壹回道︰「誰叫我們本領不如人,老大也比我們晚來呀,還不是打趴我們……」
肆也說︰「我們從小丫頭的爺爺那一輩起,就住在這塊地,算起來是他們佔我們地盤耶……」
「這世道,妖都沒妖格了……」異口同聲,嗚呼嗷道。
參再道︰「你們記得不,當年小丫頭出生時,那麼小一只,粉女敕粉女敕的,而且還能看得到我們,一長大,什麼異稟通天眼全沒了。」
壹低嘆,爪子撓撓面腮︰「她那個傻弟弟呀,倒是一直能同我們閑聊幾句,可惜也掛了……」人類真真太脆弱,一個小意外,便能奪命。
「沒辦法,尹家的人,妄想住在這一塊地,誰不短命呀?」肆捻捻短須,一派老江湖口吻。
無赦本沒興致加入三讙的嘀咕碎語,直至那一句「誰不短命」飄入耳里,令他眉心一凜,問︰「你們說什麼,什麼地?」
「咦,您沒察覺嗎?」參忍不住用了敬語。
連它們這類小妖物,都能清楚知道,腳下這方地,彌漫著多特殊的異息,看來,這男人也沒多精明嘛……
並非無赦遲鈍,對周遭異狀無所感受,而是對他來說,這般的異息,與混沌大地相較,根本不足為奇。
如何要一個待過灼灼烈獄之神,去在意身旁一簇星火?
無赦眉心蹙痕未消,道︰「此地確實略有不同,但也並無太豐沛的氣脈,為何會說住在此處,無法長命?」
三讙大目相視,轉向他時,眼里寫滿「您大爺真是孤陋寡聞呀!」的同情,同時朗聲答道︰「因為這里是妖煉穴呀!」提及那三字,語氣多崇敬、眸光多愛戴,毛尾巴都多搧兩下。
「妖煉穴?」他確實聞所未聞,書上也未讀過。
「顧名思義,就是妖物最喜藏身修煉的一處氣穴呀!能佔著一個妖煉穴築巢,是件多爽快的事!」肆搶著回答。
它們四兄弟當年搶得先機,率先發現此穴,歡歡喜喜餃草造窩,過了幾年和美小日子,快活愉悅,直到尹家人來了,買下這塊地,蓋起房舍。
妖與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吃虧的,自然是弱小人類。
它們哪可能給尹家人好果子吃,當然用盡全力搗亂、破壞、翻天覆地、雞犬不寧,天天夜里去尹家雞舍偷蛋吃、去廚房水缸刷洗讙毛,怎麼讓尹家人不痛快,它們才痛快。
後來,有其余妖物尋息而至,它們四只讙打不過,淪為跑腿小弟,听候差遣。
那些妖物更不客氣,小吵小鬧豈夠,既是修煉妖力,佐以人類精氣,更為滋補,且事半功倍。
尹家蓋在妖煉穴上,正好拿來物盡其用,尹家滿口人,便是儲備食糧,每每有需要,就被妖物吸啜精氣。
短短幾年,尹家人丁凋零,生病的生病、早夭的早夭……
若非後來老大打敗其余妖物,將妖煉穴據為己有,尹家小丫頭的這條命,早就不保。
至于老大為何看上小丫頭,它們一無所知,不懂老大心里想些什麼,以讙的審美觀來看,小丫頭長得真是丑,要蓬毛沒蓬毛,要利齒沒利齒,眼楮比它們小,還一次長兩顆!
同樣的,眼前這男人,听罷它們的解說,面上流露的神情,它們也一無所知。
「……原來您不是因為此地為妖煉穴,才跟隨小丫頭回來,想乘機奪穴修煉,順便把她當成儲備食材待吃呀?」
無赦睨了三讙一眼,眸光冰冷,它們立馬抿唇封口,乖乖住嘴,搖尾裝無辜。
但也安靜了僅只片刻,壹便湊到參耳邊嘀咕︰「……他跟老大相爭,你們覺得誰輸誰贏?誰能把小丫頭佔為己用?」
「這不太好說,畢竟老大守著小丫頭也有十來年,哪容這種突然冒出來的家伙,半路攔截,一定跟他拼命呀。」
「小丫頭肉有這麼好吃嗎?兩人都搶著要?」
「女孩子肉比較女敕吧。」
「太貪心了,干麼一方獨佔呀,各分一半不好嗎?像我們四兄弟,當然就均分成四份……呀,現在可以分成三份,大家都有,大家一塊——」
「補」字甫離口,廳中那張木桌,轟然一聲,四分五裂,菜豆散落一地。
面無表情的無赦,仍舊面無表情,可在這樣的面無表情之下,隱含了更多更多準備讓它們也面無表情(死讙能有什麼表情?)的凜冽狠戾。
『給你給你全給你,小丫頭誰都不分,全都給你了還不行嗎?!嗷嗷!』
三讙彼此緊緊環抱,蜷縮牆角發抖,三目全浸泡在淚水中。
解救它們的人,適時出現,推門進了屋,眼見滿地狼藉,靜默無語,眸中隱隱有風暴形成——
方才凜冽狠戾的那男人,面無表情轉瞬消失,取而代之,是滿滿的驚慌失惜。
「是風,剛剛一陣風吹來……把桌子吹散了。」無赦又開始眼光飄移了。
尹娃︰「……你當桌子是沙做的嗎?!」不,你根本當我腦袋是豆腐做的吧?!
扣你的錢,買桌子!
尹娃鐵面無私,感情放一邊,現在,只談照價賠償。
無赦上工當天,她給他準備了滿滿盒飯,里頭有菜有肉,還有他最喜歡的煎蛋。
送他出門前,她叮囑完許多交代——若受人欺負就不要做了、雇主太不合理也不要做了、太累當然不要做、做得不開心的話當然還是不要做了、草紙帶了沒?帕子帶了沒?水袋也別忘了——諸如此類,她依舊不大安心,背起貨匣,佯裝正巧往同方向去做生意,尾隨他抵達董府。
見董府門房領他進府邸,她還在外邊探頭探腦,活月兌月兌像是自家孩子首日上學,娘親坐立難安的操心模樣。
半個時辰後,他跟著一名公子爺出府。
即便公子爺衣著華美,也不及無赦一身素白俊雅,雪色潔淨不染塵,果然是自家孩子最好看。
公子爺坐進馬車車廂,他則坐在馬車夫旁側,不過隨興一曲膝,衣擺旋了道柔軟揚弧,竟也美得如詩如畫。
馬車夫操韁起駛,往西街市前行。
愛操心的「親娘魂」發作,當然又是扛箱追過去。
奇怪,今天貨匣好輕,是她太專注于無赦身上,沒空留神肩上重量?
但重要,重要的是,馬車拐彎了呀!
馬車速度不快,街市又有人潮,自然無法全力,小跑步就能跟上——這般想的尹娃,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董府馬車如入無人之境,馬車夫一邊揮鞭、一邊嚷嚷「讓開!讓開!」,完全不減速度,視路上行人安危為無物。
很快地,尹娃被遠遠拋在馬車後,見它揚長而去。
母鳥看見幼雛展翅遠的那一瞬間,九成九也是這復雜心情吧,微微酸、微微澀、微微苦。
落寞的她,只好將心思放在什貨叫賣上。
博浪鼓今天搖得有氣無力,咚咚聲軟綿綿的。
只是沒了無赦的陪伴,她竟覺得孤單。
以前不也都是自己一個人嗎?
這樣的生活,她明明早該習慣呀,怎麼他才待在身邊多久,她竟就遺忘了那些堅強、那些逞能……
缺少他的提醒,她果然午膳又忘了準時吃。
不知道他吃了沒?雇主會不會嫌他貪嘴?
他不太耐餓,時間一到就會說著「尹娃我餓,可以吃飯了嗎?」……
尹娃坐在街邊扒盒飯,一門心思全懸掛他身上,木然咀嚼嘴中食物,完全沒留意滋味。
可惡,一個人吃飯,連盒飯都不好吃了。
正掛心的那人,身影驀然由前方華宅步出。
那華宅正門上的扁額,金光閃閃,頗為扎眼,龍飛鳳舞書寫著——「尋芳樓」。
尋芳樓是何處,尹娃熟得很,樓子里的姑娘,大多是她的固定熟客,胭脂水粉、首飾絹子,在這兒銷量就好。
那是青樓!男人最愛的銷魂窟!
他上工的頭一日,就學會尋花問柳,醉臥芙蓉閣了!
尹娃一時受到打擊,正要叉腰罵他,他已抵達她面前,俊顏綻笑,又是那副無害貌,掏出藏在懷中的油紙包,興奮遞向她。
「我本來晚上回家才能給你,在街上遇見你真好,你快吃!」他在尋芳樓閣向下望,一瞧見她,二話不說飛奔而至,忘了正被賦予的看守任務。
打開油紙包,里頭有三塊糕餅,花色精巧細致,壓制成花形的棗泥山藥糕、綴上金箔的蟹黃咸餅、一層一色的七彩夾糕……各被咬過一小口,像在淺嘗味道,舍不得咬太多。
「我覺得好好吃,你一定也會喜歡,就留著不吃完,給你。」他討夸道。
「這些……是尋芳樓的招牌點心吧?一碟要價不菲,你哪來的錢?」尹娃面上怒氣略消。
「幾今姻娘見我守在房外,偷偷塞給我,不要錢的。」他誠實回答。
听見「守在房外」四字,她也能猜到他為何出現于尋芳樓。
董家二公子性喜流連花叢,帶小廝逛逛青樓,有何好意外?
青樓營業時辰本該再晚一些,然董家二公子何許人也,包下整棟樓子為他開,只是區區小事。
她可以想見,姊兒愛俏,花樓姑娘瞧見無赦的好模樣,理所當然會送些精致玩意兒來討好他。
她更曾看過好些回,花樓姑娘最愛欺負老實人,你越怕,我越是貼黏過來,非要逗得老實人面紅耳赤,狼狽遮掩下半身,落荒而逃,才肯罷手。
「只偷偷塞吃的給你?」她挑眉。沒塞些廂房位置圖呀、香閨鑰匙、或是肚兜之類?
「不是吃的我也不要。」他相當有原則的。
「……」這麼說來,還真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在他殷殷期盼下,尹娃咬一口蟹黃咸餅,鮮香滋味于嘴中漫開,內餡更以緊實蟹肉為主料,不僅好吃,而且奢華少見。
蟹黃咸餅才半個巴掌大,女孩子吃都略嫌不夠,他卻僅小咬一口,想著要她也嘗嘗,這心意,讓咸餅的珍貴,遠勝過它的售價。
「你不用留給我,以後自己吃就好。」她心里自然是歡喜的,被他記掛于心,比吃下任何美食更教人悅樂。
當一個男人,手中只有一塊餅,卻願意全數留給你(咬一口是試味道,不達好吃的標準,他還不肯留),他待你之心,何須質疑?
「你這個時辰才吃盒飯?我沒在你耳邊叮嚀,你又忘了準時吃。」他貓見擺放一旁的飯盒,忍不住念叨兩句。
「你那叫叮嚀?自我感覺太良好,明明是嘮叨。」她笑著反駁他,眉開眼笑吃起七彩夾糕。
「好吃嗎?」嘴咬七彩夾糕的尹娃,看起來,比夾糕還要甜……
「好吃。」她扳下一塊,抵至他唇邊,他張口吃下,沾有她指月復溫暖的夾糕,較他初嘗時的滋味,更好。
兩人又繼續分食棗泥山藥糕,她才想到︰
「你不是在工作中,離開這麼久,雇主不會動怒?」雖然不願他待在青樓里,任姑娘們包圍嬉鬧,她們個個花枝招展,知情識趣又巧舌如簧,哪是她這種小家碧玉能及?
但工作歸工作,既已接下,便該做好。
「應該不會發現,听董爺的聲音,已有七分醉意。」而且心思全盤旋在溫柔鄉,流連忘返、盡興風流,哪有空閑管房門外的護衛有無偷懶。
「董爺」是無赦被管家要求得這麼喊,不容他對主子不敬。
倒是管家拿了護衛黑裳要他換,他不肯,他身上衣裳是尹娃花錢給他做的,絕不妥協,僵持間,是董承右開口,允許他不用與其余護衛打扮一致。
「你別跟他學壞了!不許喝酒!不許賭錢!不許賒貸!不許沾染其他女人的味道!」最後那句,說得特別重,故意動手往他襟口抹兩下,標記氣味。
「好。」他笑咪咪應允,很是听話,按著她的手,在心窩前駐留。
吃完糕,她趕他回去工作。
臨走前,他眸光落在貨匣方向,輕喃了一句︰「做得不錯,繼續。」
她以為他在同他自己打氣,夸贊了他今日工作成果,便也沒多想。
趴在貨匣上的「參」,蓬尾搖搖,又覺得向敵人示好,太沒骨氣,強逼自己不許搖,但被夸了實在太開心呀呀呀,三根蓬尾沒忍住,再搧兩下。
哼哼,要不是有它在,她肩上貨匣能變輕嗎?它可是貢獻不少妖力呢!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