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把縣官大人踢下車?一閃而過的官服她看得一清二楚,是七品官服,還是嶄新的,可見剛穿上不久,是新上任的父母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要有一番大作為,看誰不怕死撞到刀口上,他就拿誰先開。
雷霆風這個渾小子怎麼敢,他祖父官至首輔也不敢當眾出腿傷人,他哪來的膽氣伸出該死的左腿,她記得他好像……踢中知縣大人的臉,血噴了出來!
倒吸了好幾口氣的溫明韜低頭一看馬車的踏腳,果然有幾滴噴射狀的血,紅得讓人心驚膽顫。
「明韞妹妹不怕,他再看你我一腳將他踢飛,都當了縣官還這麼不懂事,內有女眷不得窺探,我那一踹還輕了,應該踢爆他的頭……」他的明韜妹妹是誰都能看的嗎?還一臉色相。
雷霆風的誤會大了,江照舟上車是為了逮他這個做了錯事就開溜的小子,他沒想過雷霆風馬車上還有別人,因此一下子愣住了。
他回神發現是個陌生小姑娘想要退出,雷霆風一腳已經往臉面而來,措手不及的他就被踹出去了,還真叫英雄淚滿襟。
踢爆……知縣大人的頭?
溫明韜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還敢大放厥詞,覺得頭疼,咬牙道︰「回去。」「回去?」什麼意思。
「我不當從犯。」她干麼上他的馬車,這下子她都成了罪犯,無可辯解。
「什麼從犯?」
發現他還是一臉迷茫,溫明韜嚴肅地道︰「傷害朝廷命官是一罪,畏罪潛逃罪上加罪,兩罪並罰足以將你關到死。」而她倒霉被牽連了。
雷霆風一听,面無驚色反而哈哈大笑,「你想多了,我跟他很熟,他是我表哥。」雖然只見過寥寥幾面,但彼此的母親是親姊妹,他姨父又是祖父的學生,他常听親娘提起表哥的種種事情,所以熟到不能再熟。
「不管有多熟,做錯事就是做錯事,使人受傷便是你不對。」他是非不分、不知對錯、打了人還引以為傲,若是不適時糾正,只怕日後會越走越偏。
「他看你。」他不認為自己有錯,江照舟這樣的登徒子挨打活該。
「我長得三頭六臂還是奇丑無比,讓人看一眼就會眼凸鼻陷、粉身碎骨?」他根本是無理取鬧。
「不丑,好看。」
「那你沖動什麼,被人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而且他又不是刻意的,要不是你躲到馬車上來,他會掀開車簾子嗎?」說穿了他是罪魁禍首,還好意思怪罪到別人身上。
「我就是不讓他看,他兩眼像牛目,會嚇到你。」雷霆風牛脾氣上來,還是認為自己沒錯,方才江照舟直盯著明韞妹妹看,讓他感到氣憤,彷佛他珍惜的寶物被人覬覦了。
「回去道歉。」
「不要。」他頭一扭,很倔強。
「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在這里下車,自個兒走回去向大人致歉,以後你也不要再到我家了,我不見你。」溫明韜說著火氣也冒出來了,他沖動的脾氣不改,日後定會闖下大禍,她雖然不願意被扯進麻煩里,但是她也不願眼睜睜地看鄰家少年走錯路,有些事做了還有挽回余地,有時候是痛不欲生的遺憾,十五歲的他還有機會走向對的路,而不是一錯再錯,絕了自己的後路。
他震驚,「我不許,不許你不見我。」
江照舟算什麼,她居然為了他威脅自己?
「要不要回去,一句話。」
「明韞妹妹……」她顯然在逼他,但他不想對江照舟低頭,只能小聲地喚她,希望她能改變心意。
「我明白了,我自己去道歉,以後你別來找我了,也別再這樣叫我,你是什麼出身,我怎麼配讓你喊一聲妹妹,真是委屈你了,雷公子……」擺月兌一個惹禍精她應該感到快活,為什麼心頭異常沉重。
「不要,我去道歉,我錯了還不成,你不準不理我。」神情很慌的雷霆風拉住她的手,就怕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真的去道歉?」奇怪,怎麼心情輕松了許多?
「……是。」一咬牙,他恨恨的點頭。
「好,掉頭回縣衙,不管知縣大人要不要原諒你,你的誠意要擺出來,讓人看到你是真心悔改……」看到他肯認錯了,溫明韜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不要一直在我耳邊念……」小爺是為了你去道歉,你還在那邊嘮叨我。
「你嫌我嘮叨?」她橫眉一睇。
知道踩到貓尾巴了,雷霆風連忙露出百試百靈的討好笑臉,「沒有沒有,你軟甜軟甜的聲音最好听了,百听不厭。」
還軟甜呢!睜眼說瞎話。
「刀劍、拳頭是用在敵人身上,不是用在惹事生非上,我不指望你听得進去,但起碼在下次動手前多想一想,會不會有人因為你的行為難過。」
拳頭是用在敵人身上……他記下了。
頓了頓,他又問︰「你會嗎?」會為我難過嗎?
「我會。」一說出口,她訝然,這才發現在她心中他已佔有一席之地,他做錯事,可能惹來慘痛的後果她會不舍。
雷霆風真是好哄,光是一句「我會」,他便喜孜孜地揚唇,像是得到極好的寶物,覺得就算向江照舟道聲歉也不算什麼。
「明韞妹妹,我要聞了神清氣爽的香囊,你做給我。」
「好,過兩天給你……」嘆,不對!她為什麼要替他做香囊,又不是他的丫鬟。
「說定了,不許反悔。」嘻!騙到了。
「等一下,我應得太快,你家……」雷府的丫頭眾多,又有一個針線房,根本輪不到她動手。
「啊,到了,明韜妹妹要陪我下車嗎?」
他一張笑臉往前湊,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切都是錯覺。
而任誰瞧見這樣燦爛奪目的笑臉,那真是什麼氣也生不出來,有著片刻失神的溫明韜櫻唇微啟,話到嘴邊硬生生的消失,當下懊惱地想咬人一口。
「好……」
不好行嗎?他得罪的是縣太爺,不管這件事能不能靠前首輔雷老爺子的關系壓下來,他們總是理虧的一方,而她又恰巧在馬車上,不跟著賠禮哪說得過去。
于是乎,馬車到了縣衙門口,下車者三人,不情不願的雷霆風、一臉無奈的溫明韜、東張西望的春草。
「你還有臉來見本官。」
一入內,就見一名清如蓮、靜如月的男子仰面朝天,素淨的帕子單繡了一桿秀雅青竹,捂著鼻,點點紅梅染于帕上。
「嘻嘻,我的臉不就在這里,怎麼會沒臉?喏,你來模模,細皮女敕肉,恍若凝脂。」根本不當回事的俊美少年嘻皮笑臉,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無賴樣,笑得無比張狂的湊上前。
「滾開,世上第一厚顏無恥的名號非你莫屬。」年輕知縣將頭撇開,不想瞧見得寸進尺的家伙。
江照舟和雷霆風雖是姨表親,兩人卻不是同一掛的,年長數歲的江照舟好讀書,整日浸婬在書中,從不與人結黨結派、招搖過市,書院一待十年余,直到中了探花郎才略微在親戚間走動。
雷霆風恰恰相反,他是一看到書就昏昏欲睡的人,沒法安安靜靜待在屋里一刻鐘,成日往外跑,他喜歡恣意大笑,暢快的跑馬,與風為伍、星月為伴、不拘小節。
兩人之間沒有半點共通點,也玩不在一塊,雖然同在京城卻常常錯身而過,江照舟天生有股儒雅之風,見不慣同輩人渾噩度日,不思上進,雷霆風則怕了他出口成章,孔孟言不盡,因此極力的避開。
一對表兄弟都對彼此知之甚詳,卻彷佛貓狗般的合不來,一人喜靜、古板守舊,一人好動、頑劣不改,他們皆是家人口中常提的相反範本,因此多少互看不順眼。
「哎呀,我也沒否認呀!你何必氣得臉色發紫、鼻孔腫大……啊!我眼花了,不是氣出來的,是受傷了,何人如此大膽敢出手傷人,快拖出來打一百大板。」唉!真可惜,沒毀容。
「你以為本官不敢罰你?」他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全是雷老爺子縱容的,養出個目空一切的霸王。
「敢,我幾時懷疑了,你這人一板一眼不知變通,落在你手中哪能不吃苦。」這家伙最擅長的是說教,一開口能說上一天一夜,睡了一覺起來繼續誨人不倦。
江照舟眼一眯,將沾了鼻血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扔,「你的好杰作,一腳抬起真威風。」故意裝作听不出嘲諷的雷霆風不用人請自個兒落坐,還吩咐管事上茶,然後痞痞的道歉,「失誤呀!表哥,我是要踢車門關上,誰知你的馬臉大如桌,我一時來不及收腳只好得罪你了。」
「別叫我表哥,叫江大人。」這小子還沒有一點反省之意,依舊故我,簡直是朽木。
「是,江大人,您老還好吧?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依照朝廷律法,顏面有損者不得為官,我看你鼻頭腫如蒜,只怕不好見天顏。」
「在擔憂本官之前,你倒是先擔憂你自己,本官若是顏面有損,你就等著進牢里。」江照舟冷笑一聲,「你為你現在還能靠著雷老爺子替你收拾善後嗎?瞧瞧你成什麼樣了,站沒站姿、坐沒坐姿,雷老爺子的風範你一點也沒學到,真為他老人家感到痛心疾首,你就不能學點人樣,好好上進……」
以他的資質若能好生栽培,日後必是朝中棟梁,雖然頑劣成性,他還是看好雷霆風,越是淘氣的孩子,一旦頓悟,奮發向上,越有一番成就,寶劍未煉成前也是一顆頑石。
「停、停、停,別再念經了,我這顆頭快爆開了,你就饒過我吧!英明神武的江大人。」先前念了他一場還不夠,現在還繼續。雷霆風假意抱頭,露出求饒的痛苦神情。
江照舟清俊面容為之一沉,「你不知悔改,本官曉以大義就該虛心接受,雷家人世代為官,不曾出一名紈褲子弟,你要令祖先蒙羞,全家抬不起頭見人嗎?」
一提到全家人,雷霆風的神情就冷淡了幾分,收起了那裝模作樣的神色,「人活著只有為官一道嗎?我爹是戶部侍郎,長兄在國子監,高中入翰林是必然之事,父子同朝為官,難道不令人忌憚?」
身在官宦人家,他再紈褲也略知朝中之事,祖父為何辭官,還不是因為父親太躁進了,意圖靠著祖父的人脈幫扶皇子爭儲,祖父才退出朝堂,不讓皇上有所猜忌,就怕君臣失和,惹來滅門之禍。
「你想多了,皇上是明君,他最不缺的是海納百川的胸襟,有能力者不怕猜忌,為國為民都該竭盡心力。」大晉上下該做的事太多了,而會做事的人太少。
雷霆風不屑的哼了一聲,「那你干麼申請外放,不留在京里當你的翰林老爺,十年、八年也能熬出頭。」歷來儲相出翰林。
一提到這件事,江照舟神色多了一絲惱意,「明知故問,還不是你雷家逼人太甚。」
「雷娉婷?」雷霆風眼楮轉了轉,想到大他兩歲的胞姊對江照舟有多麼的傾心。
一听到這名字他臉色都變了,「別提她,不然我立即拘捕你入獄,把牢底坐穿了。」
「公報私仇。」雷霆風氣得跳腳。
江照舟一臉正色地道︰「是公事公辦,你公然襲官還不是罪?以本朝律法輕者三十大板,重者服役三年。」
「三年?」溫明韜起初看這兩人雖然唇槍舌戰,知縣大人卻沒有真的動怒,也就暫且沒有插嘴,但此時此刻,听到這樣的懲罰,她的心又提起來了。
听到這軟軟的低呼,一直吵吵鬧鬧的兩人這才想起落下了一人,一個挑眉,神色高深莫測,一個連忙起身,把管家送上來的碧螺春轉手贈人。
江照舟看著小霸王表弟與過往迥然不同的舉動,只覺得耐人尋味。
「明韜妹妹,喝茶。」他怎麼會忘了她,太混帳了,都是姓江的魔音傳腦才令他頭暈腦脹,滿腦子漿糊。
看他讓出的座位,溫明韜還真不敢落坐,也不敢喝那好茶。
「我不喝茶,你忘了你是為何事而來嗎?」她壓低聲音說出後半句。
雷霆風厚臉皮敢討茶,她一個民女卻沒有這種勇氣。
「明韜妹妹,你怎麼偏心別人,你看看他有當一回事嗎?還不是就當灰塵一樣,手一拂便了無痕,就你掛懷在心,以為老虎下山非吃人不可。」他吃味了,她不哄哄他誓難罷休。「何事?」江照舟好奇一問。
「無事。」他回頭一吼。
「本官問的是她不是你。」
「我代她答話。」面色一冷的雷霆風往前一站,擋在溫明韜前頭,不讓狗官多瞧一眼。「你是她何人?」江照舟冷笑。
「我是,我是……呃,鄰居。」他想了老半天才面紅耳赤的擠出一句,可一說出口又十分不快,至于不快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胸口壓了一只大烏龜似的,想要把它搬走,它伸直龜頸嘲弄。
「非同宗族親不得代為發言,你不過是鄰居而已,哪有資格替她回話。」江照舟有意刁難。
漲紅臉,雷霆風怒目橫視,「就憑她是我的明韜妹妹,我們感情好得很,沒什麼我不能替她說的。」
此言一出,一旁的溫明韜頓感頭痛不已,什麼叫感情好得很,他不怕別人誤會,可是她怕呀,萬一被人誤會他倆有什麼親密關系,她就要倒霉了,世人對男子多寬宥,而對女子多苛刻,同一件事卻有兩種看法。
江照舟也是皺眉,「雷霆風,你在說話前不能先想一想嗎?這是壞人名節。」幸好是他听見,否則傳了出去定是一場風波。
「我才沒有壞人名節,明韞妹妹別听他胡說八道,他這人心眼不好,最愛搬弄是非。」還不知自己錯在哪里的雷霆風一味地怪罪江照舟,認為他不安好心,見不得人好。
然而溫明韜卻點明了事實,「你有。」
他愕然,滿眼困惑,「我哪有壞你名節,你不要被他給騙了,他是在報復我。」
「我們只是比鄰而居,別再妹妹、妹妹的亂喊,你要知道流言傷人,再讓你高聲嚷嚷幾次,我只有出家當尼姑的分。」她一向把他當小孩看,加上他又擅長討好人,對他總是有幾分心軟,任憑他高興地稱呼自己,可是實際上他已經是少年了,不好的習慣就該改。
雷霆風一見她面冷如霜,心慌地想去拉她的手,「明韜妹妹,我不胡說了,你打我吧!把我打成豬頭。」
「她把你打成豬頭有什麼用,要是名節不在了,你死了給她填土人家照樣踩她的墳。」嘖!這小子也有怕的呀!還以為天老大、地老二,他排三呢!膽兒肥得很。
「你閉嘴,再拆我的台我讓雷娉婷來治你。」以為他不知道他的弱點嗎!
「別提你家的母老虎,我和她相克。」江照舟五官微微扭曲。
「是你先起頭的。」一報還一報。
「好,我不教訓你的任性妄意,你少踩我的痛腳,咱們扯平。」他不再本官、本官地自稱,一扯到雷府千金,他一個頭兩個大,很想把這個名字從腦海中抹去。
雷老爺子的孫女雷娉婷從小就受盡寵愛,被人阿諛奉承地捧得高高在上,過度的吹捧令她迷失了本性,以為她是眾星拱月中的那輪明月,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老當自己與皇宮中的公主不相上下,心高氣傲。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沒錯,可是她更愛使鞭子抽人,今年十七正在擇婿,而她相中的就是江照舟。
一听被雷娉婷看中,嚇出一身冷汗的江照舟連夜上奏章,在最短的時日內外放,為的就是躲開人人退避三舍的雷老虎,娶妻當娶賢,誰樂意枕邊人不是賢妻,而是不知溫柔為何物的潑婦,動輒河東獅吼,跋扈易怒。
雷老爺子致仕也多少有孫兒、孫女的因素,首輔的地位的確權勢滔天,但也令兒孫越來越肆無忌憚,扯著他這面大旗胡作非為,為免他們鬧至無法收拾的地步,他才破釜沉舟的辭了官。
「我才不任性,你少抹黑造謠污蔑我,明韜妹妹,官有好壞之分,他肯定不是好官。」雷霆風還重重哼一聲,表示唾棄。
怎麼話題又轉到這種地方來了?她垂目低語,「該做的事趕緊做一做,別再拖延。」
他一滯,面色沉郁,「真要道歉呀!」
「對。」不然誰有功夫陪他話恩仇。
「可不可以不要……」他才不要向姓江的低頭。
「絕交。」她做勢要和他一刀兩斷。
萬物相生相克,溫明韜大概天生是專克張狂的雷霆風,她輕輕淺淺的一句話,落在他心中便有千鈞重,一听到「絕交」兩個字先是一驚,而後沮喪的垂頭喪氣。「那個……呃,表哥……不,江大人,我先前的所做所為無禮胡鬧,您大人有大量別放在心上,宰相肚里能撐船,心寬方能成為一代名相。」
明韜妹妹,我說了,你不能不理我——雷霆風偷偷地踫了溫明韜小手一下,露出「我很委屈」的神情。
「你在道歉?」江照舟一臉驚嚇。
他眼一瞪,下巴抬高,「是又如何。」
「我得瞧瞧外頭是不是下紅雨了。」太稀奇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觀。
「哼!小人得志。」雷霆風說完,將頭甩向一邊,沒學乖的又叫道︰「明韜妹妹,咱們走了,這里妖氣沖天,不宜久留。」
見他又來牽手,溫明韜拍開他的手,對著江照舟行禮,誠懇地道歉,「江大人,他腦子被騾子踢了,有點犯傻,還請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嗯,我曉得了。」忍俊不禁的江照舟看了一眼不快的表弟,破天荒的朝他一眨眼。
雷霆風被嚇到了,事有反常即為妖,忍不住抓了溫明韜的手,迅速往外跑。「明韞妹妹,我們走。」
「你到底對知縣大人做了什麼?」
見溫明韜一出縣衙就把他的手甩開,和他離得遠遠的,不和他親近,雷霆風心情有點低落,覺得天空很灰暗,心頭澀澀的。
再一听見她說「知縣大人」,怒氣又咻咻咻往上飆漲,沮喪的情緒化為戾氣,全身籠罩在陰雲當中,再過一會兒就要打雷閃電,劈空而落的銀色光芒粗如石柱。
「我用他的官印砸他。」可惜沒砸出個好歹,失手了。
「什麼,你用官印砸人?」溫明韜瞪大眼,他哪來的膽子,官印乃朝廷賦予官員的憑證,象征律法和權力。
「誰叫他一直念個不停,不肯放我走,還要我跟著他背書,我怕你等急了就隨手從案桌上拿起一物扔他,叫他少說點話。」一扔出去他就發現不對了,四角方方的玉石章子一落地便磕出個小裂縫,嚇得他衣擺一挽趕緊開溜。
「你做事從不經腦子嗎?若不是你有個曾任首輔的祖父,這一災過得去?」溫明韜搖搖頭,忍不住說他。
老是被提醒有個首輔祖父,他是受到庇蔭的小輩,心情本就陰霾的雷霆風不快的揚高聲音。「不是要賣藥材嗎?再不走天就暗了,城門一落鎖,你今兒個就別想離城。」
「你對我使性子?」她也有氣,若非他不識好歹、目無朝綱,她又怎會擔驚受怕,他闖下彌天大禍。
「沒……沒有。」他由下往上偷瞧她,神態略帶一絲不甘願,他不懂為什麼表兄弟之間一點小鬧騰她就看不過眼,非讓他低頭道歉才算完。
溫明韜講的是理,沒有灰色地帶,人若連最根本的是非對錯都不知,那就當生為豬和狗,為畜一生。
而雷霆風看重的是情,親情、友情、人情,他和江照舟有親,血脈相連的表兄弟,彼此鬧一鬧有什麼關系,覺得溫明韜太小題大做了,讓他的面子蕩然無存。
兩人心中都有些氣不平,認為他(她)該懂事點(體諒點),不要一遇事就賭氣。
「算了,我自己去賣,不用勞煩你了,畢竟我只是小老百姓,不好事事麻煩高門公子。」她不該有他足以依靠的錯覺,連親生爹娘都靠不住了,他人又何必指望太多。
「我不是高門公子,我也一樣要吃、要喝,自個兒穿衣沐浴,你要是刻意和我劃清界線,我天天去你窗口喊人,喊得人盡皆知。」難得有個能入目的,他才不管他人如何議論,反正他一不偷、二不拐、三不行陰私事,誰管得著。
雷霆風是怎麼順心怎麼來,此時的他還是心性直率的少年,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心態坦然、光明磊落,他認為心無邪念,為什麼要有太多顧忌,藏頭縮尾見不得人。
「你無賴。」「是,我無賴,你咬我呀!」他氣她和自己不同心,偏著外人不幫他,可他還當她是自家的明韜妹妹,初心未變。
雷霆風性情雖頑劣了些,可能在處處是人精的天子腳下混了這麼多年才出了差錯,也不是蠢笨之人,聰慧如他也感受到一絲絲心境變化。
雖然他還不太清楚原因,可江照舟的出現刺激到了他,朦朦朧朧的,某人的形影在心底益發鮮明。
她還真想咬呀!可是她生肖不屬狗!看著被搶走的大包袱,溫明韜瞪著洋洋得意的明朗少年,心里想著肢解人體一十八招。
「你要沒賣個好價錢,以後不要自告奮勇。」
「是,遵命。」
雷霆風將手中的大包袱交給小廝長順,樂呵呵的帶頭走到前頭,接著昂起下巴,一副富家公子張揚的模樣走入回春堂藥鋪……的對頭,和生堂藥鋪。
雷霆風很清楚溫家的那點事,選進和生堂完全是故意的。
「沒個正經樣……」听見格格笑聲,溫明韜才知道她居然笑了,發自內心的歡喜。
畢竟心靈已經是個成熟女性,她很明白自己的心情,會為他而喜,因他而憂,對于這個前首輔的孫子呀,她怕是上心了。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她不想多想,順其自然,一切交由老天安排。
順臾,大搖大擺進去的大家公子,此時像偷養外室的地主老爺,躡手躡腳的靠近馬車,參小眼神左飄右飄,似喜又似訝地閃著精光,風一陣的竄上馬車。
「明韞妹妹、明韜妹妹,你賺了好多……」他笑得像偷吃燈油的耗子,打開巴掌大的雕花小木匣。
「多少?」瞄了一眼,她也不數,直接問。
銀子再多她也不能明目張膽拿出來用,父母在、不析產,兒女的私產算是爹娘的,除非分家,或是過了明路,像簪子、手鐲、布料,長者給的壓歲錢等還可以收著,宅子田地絕對不行,一有置地買屋全歸入公中。
這也是溫明韜不熱衷賺錢的原因之一,她平時用到銀子的地方不多,賺太多錢她也怕無處藏,可又不想給對她無心的爹娘,因此她才半年賣一次藥,所得又用在買藥材上,她的院子里有一間屋子是專門收拾放置藥材的,堆滿半間屋子。
「五、五千多兩……」比他娘讓人拿給他零花的銀子還多,讓他有些驚訝賣藥也能致富。
「差不多。」跟她估算的差不多,她挑選過了,有丹蔘、紫靈芝、肉蓰蓉,和她費心熬制的茯苓膏,量不多,但珍貴,自是能賣上好價錢。
「你一點也不驚訝?」
「我家也是開藥鋪的,我知道大概價格。」除非遇到黑心藥商,見好還要壓價、欺生,不然這個價格很尋常。
「那你為什麼不賣給自家藥鋪,還要大老遠跑到縣城。」
他看過她賣板藍根、連翹、金銀花、甘草之類的藥草給溫家藥鋪,每次一大籮筐還賣不到三兩銀子,讓他看了好不忍心。
在山上待了一天才賺少少的銀子,實在是辛苦錢,他想給她銀子她又不要,說是采藥能讓她感到快樂。
其實三兩銀子已經很多了,溫三叔看在是自家佷女分上添了一些。
不過身在富貴窩的雷霆風不知民間物價,暗暗為他的明韜妹妹叫屈,還下定決心要幫她多采一些藥草。
「不好賺自己人銀子。」她這話半真半假,主要是不想讓人知曉她有多少銀子。
說來也可笑,二房的叔嬸居然擔心她掏光祖父的私房,祖父的偏寵眾所皆知,因此他們反而比大房更常回桃花鎮,不時打探老人家有沒有私下給點金呀銀的,或是買什麼送給她。要是他們知道自己手上有這些好藥材,不來吵才奇怪。
他一听也笑了,覺得很有道理。「以後你要賣藥草盡管來找我,我家馬車跑得快,一天便能來回。」
溫明韜沒一口應允,她將雕花小木匣往懷里一塞,考慮著要不要再到縣城賣藥材,她並不缺銀子,而且也走明路在溫家藥鋪寄賣藥丸,這樣拿錢出來用也不會讓人覺得怪,目前而言已經足夠了,不要太引人注意了。
她也擔心在城里遇到她爹娘兄長,若是被人察覺異狀,平靜的日子不但不復存在還會惹來一身腥。
她剛這麼想,耳邊就傳來不確定的輕喚。
「妹妹?」剛剛風吹過,撩開了窗簾,溫希忠覺得窗邊的小姑娘好眼熟,但又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識的輕喚。
溫明韜掀開窗簾,看到外面的人一笑,「大哥。」
看見真是妹妹,溫希忠靦腆的笑了,「你怎麼來城里了,爹娘知不知道,你要不要回家住兩天,大哥給你整理屋子。」
大哥溫希忠忠厚老實,是肯腳踏實地苦干的人,跟著二叔學醫,已能給人開藥了,他對妹妹還算不錯,雖然回去的少,但每次回鎮上總不忘給她帶些珠花、小首飾,城里才有的甜糕和繡花的花樣子。至于二哥溫希孝比較滑頭,嘴也甜,他對學醫沒興趣,但熱衷在進貨這方面,跟著父親出過幾次遠門買藥材,他覺得自己很適合藥材買賣,打算日後當個藥商。
「大哥,這位是剛搬到我們宅子隔壁不久的雷公子,他家老爺子和祖父很投緣,常往來與家中,今日他進城來送禮,我便搭便車來買個繡線,你回頭別跟爹娘說太多,省得他們胡思亂想,我買好繡線就回去……」
溫明韜刻意將窗簾掀得更開,讓大哥瞧見她身邊的春草,兩人的身形差距甚大,明顯的感覺出她還很稚女敕,不會聯想到歪處。
想想她不知該哭還該笑,她最痛恨的矮個兒反而幫了她一回。
「溫大哥好,我是雷霆風,你叫我霆風就好,我陪祖父從京城來的。」自來熟的雷霆風自報家門。
一听是京城來的,溫希忠一雙眼楮亮起來,滿是崇拜和向往。
「雷公子是大家子弟吧!真不好意思還要你費心了,我妹妹很少到城里來,若有不對的地方請多諒解……」
「明……溫姑娘頗為知禮,人也好相處,乖巧懂事又不吵人,我祖父很喜歡她呢,說要寄拿我跟她換。」
一向口無遮攔的雷霆風正要和往常一樣喊聲「明韜妹妹」,誰知明字剛滑出口,一只人手鉗子往他大腿一擰,當下痛得他差點要喊娘了,但一看到手的主人是誰他就蔫了,中規中矩地收斂跳月兌的性子,擺出正經公子哥的架式來。
「呵……妹妹一向很得老人家歡心,我家祖父也是疼她如珠似寶,讓人看了嫉妒。」他們幾個兄弟合起來都不及她一人受寵,爹娘還說妹妹的嫁妝不用愁了,祖父會出大頭。
本來雷霆風看這人還算老實,對溫明韜也和氣,還笑咪咪的,但一听這句話,臉色就沉下來了,一時沒忍住,將打從得知溫明韜身世後就累積的不滿一下子全爆發出來。「有什麼好嫉妒的,你們有爹娘護著,不用為將來的出路憂心,溫姑娘有爹娘生卻沒爹娘養,像個棄兒似,還得上山采藥賺取微薄銀兩,你當大哥的沒想過要幫她嗎?」
「什麼?」溫希忠怔住,妹妹上山采……采藥?為什麼呢!不是祖父養著她……
他不太明白,妹妹明明衣食無缺,有屋子住、有祖父親傳本事,還不用在爹娘面前盡孝,雷霆風為何替她抱不平,義憤填膺。
「大哥,別理他,他話本子看多了,我們一會兒要出城了,你自己多保重,我吃飽穿暖氣色好,不必替我擔心。」溫明韜笑得明亮純淨,好似不知憂慮的小姑娘,並不因為爹娘不在身邊而難過。
「妹妹你真的上山采藥嗎?」他小時候去過幾回,太累了,也就沒去,後來就搬來縣城,要真是如此,妹妹確實是吃苦了。「沒事做,采著玩的,我年紀這麼小,陪祖父進山哪能走多遠,不就采采益母草、咸豐草,婆婆丁熬一桶當茶喝,咱們以前不也這麼做。」這些都是鄉下人家消暑飲品,消熱解毒。
「喔,這樣是比閑著好……」小姑娘家也沒旁的事好做。
不夠關心妹妹的溫希忠信以為真,還搔著耳朵呵呵笑著,渾然沒看見雷霆風眼中的冷意和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