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局棋,贏得簡單利落,季珩看著懷里的銀票越積越多,家里那個見錢眼開的小丫頭肯定會眉開眼笑吧。
想起她笑起來時兩顆大大的眼楮彎成月眉,想起她數銀子時臉上的貪婪,瞬間,心情飛揚。
她的笑很簡單,卻很有感染力,她的生存論很簡單也很有感染力,好像她想做什麼都很容易感染身旁的人,哄著旁人跟她做相同的事情,並且一做……上癮。
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奇怪到連季珩也不自覺地以「我家里那個丫頭」稱之。
「知秋先生厲害,在下甘拜下風。」對弈者道。
也不知是誰定下的規矩,每個手執玉牌的人都有一個名號,知聞、知信、知同、知意、知問、知秋,他的名號是在方才進門時,知聞先生告訴他的。
他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知聞先生的回答教人詫異,「這樣听起來比較厲害。」
這樣有比較厲害嗎?並沒有,但確實可以消除階級差別,避免掉不敢贏、不想贏的問題,也可以避免掉一些麻煩。
然後他有了知秋這個名號,他不喜歡也不討厭,再然後「今年斗棋大賽贏得玉牌的美男
子出現」,消息傳出引來不少在大賽中失利,並且認為自己只是運氣不好而非棋藝不佳的人出面挑戰。
季珩把價碼調得很高,一局棋二百兩,有點過分,听說公定價是百兩,即使如此,還是有許多認為他是好運罩頂的人跳出來挑戰。
五局,他發揮全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殺得對方無招架之力。
鬼先生在他耳畔低語,「別太過分,給對方留點面子。」
面子這種東西是要靠自己爭來的,而不是等別人留的。季珩在心里回答。
「第一個和你對弈的人是李尚書的長子,第二個是戶部陳侍郎,第三個……現在坐在你對面這位,是最近在皇帝跟前很紅的新科狀元郎陳品。」
所以呢?
「你應該留幾分情面,日後你對上那一家人,會有更多人站在你這邊。」
不必了,我要做的事,自己動手。
「嘿,來了、來了。」
誰來了?
「宣武侯世子王昌國,那個三年前偷走瑢瑢她爹文章、考上會元的人。」
通過會試後大家都是進士,殿試決定的只有一甲、二甲及三甲進士,有宣武侯拿銀子運作一番,一甲是別想了,拿個二甲進士倒不難。
他在哪里當官?季珩在心里問。
「听說到現在還沒派任,成天在京城到處晃。」
都三年了還沒派任,看來這人沒啥本事,卻心高志遠。
二甲進士多數外派到外頭州縣當個七品縣令,王昌國有親爹相幫,選官應該更快,若不是非要留在京中,又得是個有名有實的好缺,肯定早選上官。
「他的棋藝不差,斗棋大賽時贏得五十面銀牌,也解開棋局,可惜與前輩交手時輸得有點淒慘,因此與玉牌失之交臂。」
若非沉迷棋藝,有幾分聰明的王昌國干麼需要偷別人的文章?
「哦,對了,他還有個很厲害的名號。」
什麼名號?
「他號稱京城棋公子。」
大名鼎鼎的棋公子竟是他?
京城有琴棋書畫四大公子,過去不懂得藏拙的季珩,把其他三個名頭都給摘下,唯獨沒踫棋藝這一塊,不是他不踫,而是沒時間踫,才讓他人白佔幾年名頭,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可見得自己那書公子、琴公子、畫公子的名號,也不過是人捧人、吹捧出來的名號,只是未遇著真正的行家,只是年輕氣盛。
鬼先生沒問季珩打算怎麼做,只見他酷酷的一張臉,笑出幾分狐狸味兒,鬼先生想,這次交手,王昌國會有點慘。
「知秋先生請了。」王昌國拱手為禮。
「你是……」他偏過頭,看著對方的眼神略帶不屑。
「在下足王呂國、立武侯世子,二甲進士出身。」他抬起下巴,志在意滿。
哼,一倆名不副實的進士也值得來說嘴?
季珩輕輕一笑,問道︰「听聞京城百姓稱你為棋公子?」
這話讓王昌國下巴抬得更高了,知逍他的厲害就行,「沒錯,正是在下。」
他以為自己的笑有足夠氣勢,能把人給壓垮,沒想到季珩卻緩緩比出五根指照說︰「既然如此,五百兩。」
「什麼?」
「想贏棋公子可不簡單,既然是得多耗費心血的事兒,自然得有更大的賭注。」
五百兩……竟還成了對他的奉承?哪有這回事?誰曉得他得到那塊玉牌是運氣好,還是因為有人在背後運作,念頭一起,他聯想起自己的會元文章,越想越覺得有此可能。
可不是嗎?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名副其實的人,多數都是花花轎子人抬人,不曉那張人皮面具底下的真實身分是誰?會不會是某個公侯之家的小少爺?
既然如此,他想到讓自己的名聲更上一層樓的法子。
王昌國笑道︰「行,不過我有個條件,我押五百兩,你把玉牌也給押上,若是我贏了,玉牌歸我。」
「你在開玩笑嗎?一面玉牌可免繳棋高八斗的年費,不說多了,光一年就有三千兩價值,你打算用五百兩博我這三千兩,未免太會算計了,宣武侯府果然適商人世家。」
季珩這一說,旁邊立刻有人竊竊笑起。
京城人人都曉得,宣武侯能有今天的爵位,可不是因為他驍勇善戰、用戰功換來的,在這之前他不過是個善于鑽營的商人,靖國公看重他的經商手腕,特意延攬他,替軍隊籌米、籌糧、籌軍餉,靖國公連連打下幾場勝仗,將北方諸國收納版圖之後,皇帝才封王家這個爵位。
士農工商,商排在最末等,翻身之後,宣武侯為了自己的聲名,還刻意將產業化明為暗,讓屬下去經營,自己再不踫商務,就為了不教旁人說嘴。
沒想到季珩竟然當眾赤果果地將王家的根底給刨出來,太不給面子了。
這爵位有名無實,侯爺才會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兒子考上進士,還砸大錢到處找人脈,想盡辦法要把兒子塞進戶部。
宣武侯很懂自己的兒子,旁的不敢講,但兒子對于經營之道頗有幾分心得,若能進戶部,肯定能發揮長才,得到重用,說不定入了皇帝的眼,列位三公可待。
宣武侯心大,王昌國心更大,他怎肯低頭去當那七品縣令,說不定爬一輩子也就爬到個五品小官,因此他寧可在京城到處晃,也不肯將就一個小官員。
眼看最近事情總算有點眉目,喜事臨頭,這才到棋高八斗顯擺自己棋公子的名聲,哪里料到會有人將王家的過去給刨出根來。
王昌國氣得咬牙切齒,將懷里的銀票通通掏出來,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道︰「五千兩,賭你的玉牌。」
「行。」說完,季珩輕蔑地抬高下巴,朝他比出兩根手指頭。
「什麼意思?」
「兩炷香之內贏你。」說著,季珩順手將五千兩收入囊袋,這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鄙視。
啥啥啥,都還沒贏呢,就把錢給收起來……好,沒關系,越是輕狂、輸得越慘,他就等著看這小子輸到月兌褲子。
王昌國一怒,抓起黑棋就下。
季珩輕笑一聲,很輕的聲音,可王昌國偏偏從對方的笑聲里再度感受自己被鄙夷了。
人在生氣中往往會做出錯誤決定,在平時如此,下棋更是如此,須知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滿盤皆輸。
于是接下來季珩不再說話,卻用足動作、表情以及各種挑釁讓對方清楚,他根本沒有把王昌國放在眼里。
王昌國從來沒有踫過這種痞子,棋越下、他越火大,再然後……輸得徹底。
季珩笑著將桌面上的玉牌拿起來,輕撫兩下,像是拍去上頭灰塵似的,慢條斯理道︰「怎麼這樣快,才剛過一炷香呢,看來是我高估宣武侯世子了,本以為世子爺號稱棋公子,
再加上會元出身,再差也能撐上兩炷香功夫,沒想到這棋公子竟是如此名不副實……等等莫非傳言都是真的?」
季珩拉高音量,身子往後微傾,動作不大,但旁邊的人全都清楚看見了他打從靈魂深處的不屑。
他沒把話說清楚,但王昌國心髒狠狠跳三下,他、他……他說的不是「進士出身」而是「會元出身」,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王昌國來不及出口阻止,圍觀的客人搶先一步問︰「知秋先生,什麼傳言?」
好八卦是促進人類腦力快速進步的原因之一,為了「增進腦力」,所有人都帶著興味望向季珩,期待有更勁爆的八卦。
他輕輕一笑,緩慢回答,「傳言世子拿到會元的那篇文章是一個姓項的舉人寫的,他沒有背景,考完試把卷子一交,認定自己能考上,沒想到竟是榜上無名。之後會元文章公布在榜上,項舉人一看,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宣武侯世子王昌國的?項舉人心有不甘,擊鼓鳴冤,不料最後被判誣告,入獄短短數日竟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出,項舉人的妻子驚嚇過度,一尸兩命。
「三年前在下听到這樁案子時,只覺項舉人想當官想瘋了,可如今看到世子爺如此‘才華’,再想想項舉人都敢擊鼓鳴冤,怎麼會嚇到在獄中畏罪自殺,莫非是某人買通獄卒,把人家的性命給謀害了?可憐寒窗十年,滿月復經綸,到最後害了自己還連累妻兒……」
此番話一出,所有人看王昌國的目光都不同了,一張張臉上都帶著無言譴責。
王昌國被看得心虛、看得無地自容,強撐著一口氣道︰「你閉嘴,沒有的事,竟說得活靈活現,有本事把人叫出來與我對質。」
方才他越听越心驚,只听得前幾句,後半段一句也沒入耳,他滿肚子想著項舉人早就不在世間,誰能與他對質?無憑無據的事,誰敢拿他怎樣,語氣不自覺地強硬了起來。
沒想到他這一開口,旁邊的人居然大笑起來——
「這是有恃無恐,明明知道人在獄中被弄死,還敢講這種話,可見得其中必有蹊蹺。」
此話一出,立刻有人附和,「真慘,本是驚世之才,卻被如此小人給誤了性命。」
「這就是黎民百姓之苦,誰教人家沒有個當侯爺的爹。」
宣武侯有名無實,在京城里只能靠巴結權貴爭得一席之位,在許多人眼里就是個攀附小人,如今又被人這麼說,名聲肯定要再壞上幾成。
王昌國被說得無地自容,只是就這樣離開,肯定會被解讀為默認,待今日之事傳揚開來,他在京城還有立足之地嗎?就怕連運作多時終于快到手的戶部之缺,都會丟掉。
他剛要再替自己辯解幾句,就見知聞先生領著一名年輕男子上前。
年輕男子身穿一件天馬皮袍,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張揚,加之身材豐偉,氣度宛若翩翩濁世佳公子,他的腰間系著明黃色腰帶,這顏色並非尋常人可用,就算王昌國再蠢笨,那點眼色還是有的。
他立刻選擇閉上嘴巴,拱手對季珩說︰「今日多謝知秋先生賜教。」
說完他對知聞先生和年輕男子拱手為禮,迅速走出棋高八斗。
年輕男子緊緊盯著王昌國背影瞧,嘴角露出些許不明意味,而知聞先生對著季珩猛笑。
就說呢,方才怎麼請,這小子都不肯到弈園,原來是打算留在這里訛人銀兩,看起來就不是個愛財的人呀,莫非……他想起那個俗人丫頭。
是為了她嗎?他待那個丫頭,相當用心吶。
「行了,五千兩夠你拿去討好人的,到後頭坐坐吧。」知聞先生道。
旁人就罷了,他身邊這個,可不是人人都能夠亂看的。
季珩看一眼年輕男子,王昌國不認得他,季珩卻是認得。
因為父親的關系,他與母親曾被皇後宣進宮里,這位便是當朝太子。
他有賢有能更有心機,懂得權衡利弊,更懂得收買人心,這樣的人再適合那個位置不過,除了空有野心卻沒有太多腦子的六皇子之外,沒有其他皇子敢妄想東宮之位。
季珩微微一笑,過了今天,他大概就真的跟玉霞坊的老板有幾分交情了,回去記得提醒瑢瑢,與其跟張記布莊合作,不如緊抱太子這條大腿。
他是太子,卻亦步亦趨地跟在知聞先生身後。
腦子一轉,季珩嘆氣,應該早點看出來的,那身氣度……知聞先生就是皇帝最看重、自身卻刻意遠離朝堂的賢王吧!
季珩刻意表現得從容,假裝未看出兩人身分,朝田風一點頭。
田風領命,推著主子跟在兩人身後走。
再度進到弈園,季珩與太子面對面坐下。
知聞先生在側,太子對季珩說︰「我讓你三子?」
「不必,公子先請。」
好大的口氣?太子竟也不怒,拿起黑子往棋盤右上角落子,季珩不慌不忙也落下白子,兩人落子速度不快,但話卻說得很多。
「榆丘受困,如何解?」太子問。
季珩一愣,這是鬼先生前兩天才讓他解的習題,換言之,鬼先生知道自己會踫上太子?
知道自己會被問這個問題?
目光一轉,落在站定知聞先生背後的鬼先生身上。
「專心作答。」鬼先生提醒。
季珩收回目光,再下一子,專心道︰「圍魏救趙,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與其和梁國精銳對峙,不如設法分散它,而後再打。」
「說清楚些。」太子又落一子。
這回季珩沒有將白子放在黑子旁邊,反而擇另一個角落下子。
「先派兩萬兵馬,悄悄進駐榆丘東方。」
「然後?」太子再下一子。
「梁國與陳國素有舊怨,可傳出謠言,陳國已與大燕聯手,準備趁梁軍困榆丘同時,自背後攻打梁國本土,陳國戰力遠勝大燕在榆丘布兵,屆時梁國定會將主要戰力轉向,進軍陳國。此時,大燕兩萬軍隊必須迅速滅掉梁國留下的軍隊並進軍梁國國境,並將此消息傳入陳國。」
聞言,太子哈哈大笑,過去談聯兵,陳國總是含糊帶過,如今這麼做……是逼得陳國不得不與大燕聯手啊!皇叔沒有說錯,此子胸有大才,堪得重用。
「倘若那兩萬大軍由我帶領,公子可願與我一起出征?」
太子的邀約讓季珩心中一突,他可以嗎?
目光一轉,直覺望向鬼先生,看見他滿臉笑意,眼底淨是滿意。
「我這副殘軀,能為公子所用?」
「為什麼不能?」太子反問,他要的是他的腦袋,扛都要把他扛上戰場。
季珩微皴雙眉,他能嗎?上戰場是他的夢想,只是現在的自己有那麼長的壽命可以投注在一場戰爭里?若沒有李熙的藥維持著,或許他早就歿于世間,可就算有藥……也就是三、五個月的事,他要做的事還很多,至少在死前他要看到二房得到應得的報應。
「知秋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請公子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看見他的猶豫,知聞先生——賢王微哂,他知道他要考慮什麼。
而太子卻認為一個心有丘壑之人本就多思多慮,謹慎無過。他沒有勉強,只笑道︰「行,希望最後知秋先生別教我失望。」
「是。」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專心將一盤棋下完。
太子離去後,賢王坐到季珩對面,笑道︰「你的心結,要不要老叟為你解開?」
季珩莞爾,賢王能知道自己心結?「先生請說。」
「先告訴我,宣武侯世子什麼時候得罪你?」
「他得罪的不是我。」
「不然……」
「項舉人是瑢瑢的父親。」
明白了,這是一怒為佳人吶!「你所言是真是假?」
「當年承辦的府衙必定留有檔案,只不過事隔多年,怕是要找到證據有困難。」官官相護,要是能從中找到證據才有鬼。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麼幫瑢丫頭討債?」
「找證據很困難,但毀人名聲不難,宣武侯府的名聲本就不怎樣,若是王昌國的名聲再臭上幾分,我懷疑還有幾個清流名臣會願意出頭為他謀官。」
這是季珩原本的計劃,但對面坐著的可是賢王,他算準了,經過今天,王昌國的仕途必定就此止步。
「就算宣武侯世子沒有當官又如何,宣武侯這爵位可傳五代,再加上王家別的不多就是錢多,頂著爵位,王昌國這輩子一樣可以過得很舒坦。何況,這件事你沒有半點證據,宣武侯要是厚著臉皮跑到皇帝跟前哭一哭,王昌國不見得當不了官。」
靖國公與當今皇帝為何感情深厚?那是因為當年他們並肩作戰,而靖國公三番兩次救下皇帝,還將功勞全往他身上堆,這才能堆出今天的皇位。
當年宣武侯就跟在靖國公身邊,于皇帝而言,宣武侯就是個弄臣,雖無大作用,卻也有幾分感情。
「若非要逼出證據,也不是不能。」季珩笑道。
「哦,逼出?說說看。」
「能考上會元,肯定對自己的光榮史很自滿,那篇文章必是張口就能說出,提筆就能寫出,不如讓他當眾背寫,如果記不得,事實就夠清楚了。」
方才如果不是太子突然插進來,他會逼得王昌國當眾背文章,現在……不必了。
賢王道︰「如果我能幫上這個忙,你要怎麼謝我?」
「除了把瑢瑢送給知聞先生之外,什麼條件您都可以提。」
這麼大方?他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如果你最終同意上戰場,田家那四個會跟去吧?」
雖然缺手斷腳、少眼楮,但那些人肯定不會讓他一個人冒險。
「我應該沒辦法同意。」他的時間真的不多。
辦法?賢王又笑,辦法從來都是人想出來的。「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你同意了,他們四個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會試著說服他們留下。」
「你要他們留下來保護瑢丫頭?」
「是。」
「那四個人恐怕不好說服吧。」
雖然沒與他們搭上話,可每回出現,他們幾乎把眼珠子黏在主子身上,如果主子沒了性命,他們大概也活不下去,要說服他們留下,應該和說服太陽打西邊上來一樣困難。
賢王莞爾,「你擔心瑢丫頭的安全?」
「是。」瑢瑢的容貌將會帶給她許多危險。
「要不,等你出門,把瑢丫頭送到我那里,替我料理三餐,直到你回來。」
有賢王府保護,他可以少些憂慮,不過……「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會阻攔,或許還能助上一臂之力。」
認真思索片刻後,季珩本想點了這個頭,可是怎麼能呢?最根本的問題是……
賢王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瑢丫頭的事情不難解決,難的是你本身的事對不?」
季珩詫異抬眉,心道︰他真有讀人心思的本事?
「臉有腐肌、雙腳殘疾,你不是生病,你是中毒了,腐肌觸骨散,對不?」
心事重重,一碗飯吃得沒心沒情。
「大少爺、二少爺,今天晚上我把飯做得很難吃嗎?」瑢瑢好脾氣的問。
她和季珩不同,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就算是吃糠嚥菜,也會覺得美味無比。
因為她和嬌容坊簽下契約,從現在起,她可以賺到不少錢;因為知聞先生給了她一封推薦信,往後她做的衣服可以高價賣到玉霞坊;更因為……你知道小少爺今天賺多少錢回家?
整整六千兩啊!那是她連想都無法想像的數字。
從接手銀票那刻起,她覺得自己都快長出翅膀飛起來了,她笑得歡快、笑得睦意,無比的快樂映入季珩眼底,勾起他的唇角。
雖他出口的話很討厭,但無妨,這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季珩說︰「小家子氣,就這點錢也值得你笑成這副樣兒。」
哈、哈、哈,話說的多豪邁,好日子才過兩天,口氣就大成這副模樣,也不想想幾個月
前他們還得靠她的賣身銀才能湊足餐桌上的碗。
「不會,好吃得很,我們家瑢瑢的紅燒肉是天下一絕。」田風回答瑢瑢的問話。
季珩看著吃得滿面油光的四人,幾個月的鄉村生活好像所有人全融入了,他們像個十足的村民,再也找不到當隱衛時的陰沉。
本想著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也許身上的毒讓自己連報仇都不能,沒想到……倘若生活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會感覺如何?
「既然好吃,我們家小少爺是怎麼啦,怎麼嚼蠟似的滿臉痛苦?」
平日里季珩嘴巴壞、眼光壞、表情壞,她都能夠忍受,更別說心情式好的今天,他就算從頭壞到腳,她也能歡歡喜喜接受的呀。
她夾起一塊肉往他碗里擱去,滿臉的笑、滿臉的愜意,再加上滿臉的巴結,突然間季珩發覺,離開這張臉,他會抑郁的吧?
季珩不是心情差,而是有太多的事必須厘清,悶悶地放下碗筷,低聲道︰「我要沐浴。」
真的半口都不吃?心情真的很糟吧。
瑢瑢皺眉,為什麼?今兒個在棋高八斗發生什麼事?如果那里不好的話,就算能賺再多錢,往後還是都別去了吧。
季珩一聲令下,幾個人同時離開餐桌,燒水的燒水、提水的提水,不久季珩安安穩穩地泡入浴桶中。
他不讓人在旁邊伺候,雖然心里牽掛著,眾人也只能乖乖地在外頭候著。
閉上眼楮、深吸氣,他感受到水被撥弄著,勾勾唇角,他知道誰來了。
「既然猜出賢王的身分,為什麼不讓他知道你是誰?」鬼先生問。
「對于二房,我還沒想清楚要怎麼做。」
劉氏和叔叔從小疼他、哄他,待他和親爹娘一樣好,他們疼愛他,甚至遠遠超過對季學的疼愛,他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捧到他跟前,為了這種事,他和季學鬧過無數次。
二叔常說︰「沒有你爹,季家沒有今日光景,季家的門楣是你爹造就的,必須由你來傳承下去。」
那麼斬釘截鐵的口吻,讓他從小就認定自己是季家的頂天梁柱,是季家最重要的人,所有最好的東西本就該落在他手上。
小時候他被慣得太過,娘看不過眼,狠狠教訓他,他竟跑到二叔和嬸嬸跟前哭訴。
是母親的死,是母親臨死前一番沉重的話打醒了他。
從那之後,他開始努力上進,認真思考頂天梁柱四個字,那代表的不僅僅是吃好穿好玩好,更多的是責任與義務。
他的勤奮看在所有人眼里,祖父表現出來的是安慰,而叔叔嬸嬸表現的卻是心疼,還經常在私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告訴他,不必這樣辛苦,有叔嬸給你靠,誰都欺負不了你。
是他樂意辛苦、願意承擔,造成他們的壓力,所以才會被季學推進池塘里?
那件事,他沒有怪到叔叔嬸嬸身上,反而在知道他們將季學打得下不了床之後,心疼他們的為難。
是的,心疼,他心疼他們運氣不好,有個糟糕的兒子,他把他們當成親爹娘,打定主意侍奉他們的下半輩子。
哪里知道他們對他的好,是為著捧殺,捧殺不成便痛下殺手。
有些事過去沒弄懂的,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日漸清晰。
曾經他不懂為什麼祖父不願意他和叔叔太接近,曾經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對劉氏始終抱持戒心?
第一次被下藥,與劉氏擇定的通房丫頭成事之後,劉氏在他面前哭得摧心裂肺,說︰「學兒受過傷,季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只能依靠你,我知道你認定顏家姑娘,可家哪能匹配得上咱們國公府,你爺爺女乃女乃不允許,你爹娘在天之靈也不會同意,偏你比誰都固執,身為季家媳婦……我左右為難吶。
「嬸嬸不想勉強你,卻不能不勉強你,老太爺、老夫人年事已高就怕等不及,所以這次……就當嬸嬸對不起你,你怪我怨我,別怨你祖父母。」
劉氏把所有過錯全數承擔,卻言里言外透露,是強勢的祖父母做出的決定,逼得她不得不對他下藥,他不但無法責怪劉氏,還同情她身為媳婦的不容易。
只不過那次清醒後,看見身旁赤果的女子他只覺得惡心想吐。
他真的吐了,吐得昏天暗地,從那之後,他每天晚上都必須燃上蠟燭才能安心入睡,他深怕半夜醒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
這個習慣在瑢瑢來到身邊,在她老是叨念夜半燃蠟燭又危險又浪費,在她總在睡前同他閑話家常後……他安心了、不再害怕了,才漸漸改變。
他懷疑過,二房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能夠方方面面把戲演得這般周全?
連田雷幾個隱衛都沒發現二房的惡毒與私心,教他們得到自己的全心信任?
若不是發現追殺自己的竟是國公府的府衛,若非逃出層層追殺卻發覺自己身中奇毒,若不是田風傷勢穩定後數度夜探國公府,而掃除心月復大患的叔叔嬸嬸漸漸露出真面目,他哪里能夠知道,最想自己死的人,是他曾經認定最親密的家人。
可笑可憐,他被捧殺得不知天南地北,不懂人心險惡,被捧得將壞人誤認為良善之輩。
曾經他傷心萬分、頹喪失志,他想,如果那是他們要的就給吧,反正他又病又累,再無法久于人世,只是……終究心有不甘。
「難道你想放過他們?」鬼先生攏起雙眉,終究是在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心太軟,這樣的他如何能成就大事?
「不想。」他回了兩個斬釘截鐵的字眼,迅速勾出鬼先生的笑意。
「既然不想,讓賢王出手,不是更快更省事?」
「我想先弄清楚,我娘的死與他們有沒有關系。」
「你終于懷疑了?」
終于?意思是鬼先生知道?他猛地轉頭看向他。
「我娘是個勇敢堅韌的女子,爹常年不在,她母代父職,從未有過一刻松懈,她曾經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而她的方式是,為爹爹盡到他無法盡的責任。」
所以娘死後他才會如此自責,娘在他身上竭盡心力,他卻活得恣意縱情,像個被慣壞的孩子,忘記身為靖國公世子該有的責任。
「你娘……令人敬佩。」
「先生,你知道我娘的死因,對嗎?」
鬼先生深吸氣,臉上透出忿忿不平,「她的死是季懷下的手,曾經,他想勾引你母親,若她能為他生下孩子,日後這靖國公府有她相助,未必不會落在季懷身上,沒想到你母親貞潔自律,反而以此為脅,不準他靠近你們母子,他見無機可趁,又怕你母親往外說,便在你母親的藥里加東西,否則你母親身體一向健康,怎會一個風寒就要了性命。」
真相竟然是如此?季珩握緊拳頭,恨意上心。
好個季懷、好個劉氏,本以為二房從根子里壞透的是季學,卻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他的壞來自家學淵源。
「先生,為什麼你事事明白?」季珩目光凝結在鬼先生身上。
連他也懷疑上了?「我一直跟在你身旁,是你直到毒發,死去活來一回後,才能看到我。」
「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你可以解釋為緣分,也可以說……你我前世相欠。」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那麼,是什麼樣的緣分讓他們牽扯在一起的?
「知道你母親的真正死因,你打算怎麼做?」
季珩握緊拳頭、咬牙切齒,每個字從齒縫間擠出,「我要他們從內里腐爛起!」
這個主意……鬼先生感興趣,「怎麼個從內里腐爛起?」
「既然他們喜歡演出親人相殘的戲碼,就讓他們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鬼先生這才聯想起來,「季懷置外室的消息是你命人傳出去的?」
「對。」事情是田雷探出來的,不過稍稍透露給張璧,就讓劉氏炸了鍋,她經營多年,好不容易萬事備只欠東風,她怎肯讓這股東風吹往別人身上?
季珩被下藥,與劉氏安排的通房丫頭行了房,他以為就這麼一次,哪知自己這麼有能耐,那丫頭果真產下一子。
在知道自己命不長久時,他還曾自我安慰,搶得再多、奪得再狠又如何,最終靖國公府的爵位與家產,一樣要落在他的血脈身上。
可這只是劉氏的想法,季懷卻不這麼認為,他要自己的血脈承繼爵位。
他肯定比自己更早看清楚劉氏的陰毒,也必定更早就發現府里那麼多姨娘通房,怎會多年以來連個孩子都生不了。
所以他懷疑劉氏從中作梗,便在外頭置家,如今連孩子都懷上了,本以為再過幾個月就心想事成,沒想到劉氏當眾打得外室落胎,硬生生掐斷季懷的美夢。
在這之前,季珩沒有人手更沒有錢,唯一能做的是讓他們在矛盾中自相殘殺。
「這方法不錯。」果真是從內里爛起。
「皇帝一天沒有下旨讓季懷襲爵,那爵位便能釣著他們,釣出他們的貪婪、自私,光要一紙輕飄飄的聖旨定下他們的罪行,更要拆穿二房一家的真面目,將他們齷齪赤果果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季懷斯文老實?劉氏賢良淑德?季學溫和多禮、滿月復才華?真是這樣的嗎?我很樂意撕下他們的面具,讓世人看清楚他們是怎樣的人。」
這樣的下場,遠比斷送他們的命……更讓人興奮。
鬼先生揚起濃眉,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劉氏打死季懷外室,那個外室已經懷有身孕,听說死狀淒慘,街坊鄰居都看見了,丈夫養外室、妻子當眾殺人,劉氏和季懷的好名聲恐怕要打上幾個折扣,再過幾天,蓮花姑娘的‘鬼魂’將會在國公府里出現。」
「她是林管事的女兒。」
「沒錯,到時林管事會知道想爬高枝的女兒早成為季學身下的冤魂,林管事那人細心謹慎,定會私底下暗訪女兒的死因,一旦發現季學是個瘋狂的殺人魔……屆時,有林管事作為內應,二房很快將會臭名滿天下。」
就算賢王不插手,他也能令二房一家得到應有的報應。
「國公府的事你已經有了想法,那隨太子出征一事,你……」
別說自己早懷有征戰沙場的夢想,便是為了活命,季珩都必須點頭。「賢王能解腐肌蝕骨散的毒,賢王給藥,我還銀二十萬兩。這是賢王提出的條件,但我手邊沒有錢,只能以身作陪,陪太子打贏這場戰爭。」
這將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季珩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依仗的不過是鬼先生的教導,但季珩是個不服輸的,他不會讓自己輸掉這一場。
听他所言,鬼先生深感欣慰,「解毒之後,太子必定會認出你。」
「沒錯,不過那是大軍出發往邊關之後的事,我會稟明太子,不讓此事太早傳回京城。」
待來日他將風風光光以靖國公身分重返京城,讓大燕百姓知道虎父無犬子,他季珩無愧于父母。
而田雷斷腕、田露傷眼,他計劃讓他們留在京城,好好料理二房丑事,若賢王能再加把助力,或許待他返京,二房早已消滅。
「不過,事情未必能如你想像那般順利。」
「為何?」
「你沒想過為什麼賢王能解腐肌蝕骨散之毒?」
「想過,卻想不出所以然。」
「淑妃……你的姨母,當年才名美貌冠天下,但她最喜歡的不是琴棋書畫而是醫術,賢王並不喜歡習醫,可卻為了與她當師兄妹,年紀輕輕時便拜在夏太醫門下為徒。」
「姨母是夏太醫的徒弟?」
「沒錯,賢王非常喜歡你姨母,當然,她那樣美好,喜歡她的大有人在,包括瑢瑢嘴里的杜伯伯杜子戌,只是命運捉弄,最後她成了皇帝的淑妃。賢王、杜子戌都是心胸寬厚的男子,他們明白淑妃心悅皇帝,並非受迫,便決定成人之美,最後賢王在皇帝賜婚中娶回賢王妃,而杜子戍終生未娶。」
「之後……」
「之後梁國公主嫉妒,淑妃中毒,當年為她醫治的是夏太醫、杜子戌和賢王,杜子戌選擇留在淑妃身邊,照顧她到最後一刻。杜子戌為淑妃研制許多藥,雖解不了毒,卻能讓癥狀減輕,延長淑妃壽命。
「而賢王選擇遠離京城、前往梁國,試著尋找解毒之法,這是相當危險的事,梁國對大燕一直存有覬覦之心,倘若讓梁王知道賢王在境內,一舉成擒,將會成為梁國威脅大燕的一枚棋子,所以賢王在梁國的日子過得難辛且戰戰兢兢。兩年過去,賢王散盡財產,手段用磬,終于學會解毒之法,只是返京城之時,淑妃早已香消玉殞。」
「因此李熙才會知道有人能醫治我的病?」
「對,李熙是夏太醫的關門弟子,曾與杜子戌多有接觸。但不管是淑妃或腐肌蝕骨散,都是賢王心中至痛,無人敢輕易提及,為此賢王雖有滿月復經紛足以報效朝廷,卻選擇遠離朝堂。若非天時地利,若非賢王主動為你解毒,沒有人會傻得跑到他跟前求醫。」
季珩懂了,所有事全串在一塊兒。
所以任李熙有一手鬼斧神工般的醫術,也只能為他延續生命,只能盼日後機緣,卻不敢直接將他送到賢王面前。
沒錯,那可是賢王,是皇帝最看重的弟弟,若不是他心甘情願出手,隨便更動幾味藥,就能讓他毒上加毒,立刻要了他的小命。
季珩點點頭,「難怪賢王非要問出是誰向我下的手……」
他本想親自報仇,不打算曝露身分,所以不想說,沒想到賢王卻以此為條件,逼他說出下毒之人,才願意出手醫治。
腐肌蝕骨散是梁國的宮廷秘藥,連散盡家產的賢王都需要花兩年時光才能得到解法,那麼誰能輕易拿到此藥?賢王必是想到這點才執意要知道下毒的人。
思及此,他問︰「莫非季懷與梁人勾結?」
不對,季懷官位太小,就算梁國人想找人勾結也不會找上他,那麼……「是劉氏?」
「當年梁國公主因淑妃一案被打入冷宮,但短短半個月她就從冷宮消失。」
季珩猛地倒吸口氣,祖父曾說過,劉氏出身不明,誰知季懷寵妾滅妻,不但將她帶進家門還將她扶正,這樣的心機手段以及腐肌蝕骨散……
「莫非劉氏竟是……」突地他想起劉氏的心月復張璧,那不會是……宮中太監吧?
「沒夢,劉氏是逃出冷宮的梁國公主,本想回梁國,卻發現自己早已成為梁國棄子,不敢回去,只好返回大燕,路逢季懷,知他家世中上又不惹眼,便改頭換面,為他作妾。多年來賢王一直在尋找她,如果讓賢王知道劉氏的身分,你的計劃肯定得全數作廢。」
賢王必定更樂于親自動手。
季珩緩緩吸氣,笑道︰「或許不會。」
「為什麼?」
「鈍刀割肉會令人更痛,也許賢王更喜歡慢慢折騰。」
眼看著親手謀劃的東西一點一點消失,滿腔希望變成滿月復失望,然後罵名、鄙夷、夫妻失和、母子惡言相向……最後才給上致命一擊,听起來挺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