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皓月繁星,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韻味,但總歸斜風細雨驅盡了暑氣,耳中听著絲竹雅樂,隔著煙水朦朧閑看近岸遠峰,多少也算有幾分趣味。
可惜天公不作美,宴至半截時雨勢漸疾,風也越來越大,連這些許興致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終席。
青陽早就待得有些膩了,待賓客們都散去後,便推說身子疲累,辭了顧氏徑自回縈風閣,不想才剛走上棧道沒幾步,後面就有僕婢追上來傳話,說王爺要見她。
她有一瞬間的怔愣,而後暗暗嘖了聲。
于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里只剩下憤恨。
而在那位南平郡王眼中,她更是個朽木難雕的不肖女,相看兩相厭,慣常一兩個月也未必會見上一回,這時候叫她去,顯然事有蹊蹺。
怪不得剛才宴席上高荔貞看她的眼神含笑帶諷,卻又安安靜靜地沒起什麼風浪,原來這場戲早就已經安排下了。
青陽倒也不懼怕,見旁邊撐傘的李氏滿臉憂色,淡笑了一下,叫她留著,自己一個人隨那僕婢去了。
繞過月池的另一邊,走入許久未進的迎春門,再折轉向西,便是一座紅牆綠瓦的二進院落,這里並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處。
依照前朝規制,正妻無論是生是歿,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繼取,後來者哪怕再受寵愛也只能屈居妾室。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傾覆,國都已經亡了,雖說仍留著王侯的名頭,那些規矩卻已是蕩然無存。
可狄氏卻依舊恪守舊制,不入正殿,平日里在王府也從不以王妃自居,儼然一副恭敬賢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當初才默許她進門,在狄氏生下兒子高穎後更給了她體面,讓人尊稱她郡王妃,也容許她喊自己母妃。
堂堂國公府長女未有名分時便不顧一切生了孩子,後來明明已經登堂入室,卻又十余年自甘為妾,這樣的女人當真是不簡單。
可縱然青陽看得再通透也沒用,依舊只能干瞧著父王對那個女人的愛與日俱增,最後竟將正殿棄之不顧,毫不猶豫地隨她住在這里。
過了中門,見後殿檐頭上張燈結彩,里面卻昏杳杳的,只有東首的閣間是一片明亮的光,她橫了一眼,心頭有股氣堵上來,沉默的跟著走進去。
高湛正手拿書冊坐在對面的翹頭案後,連燕居的冠袍也沒穿,中衣外只披了件煙青色的長衫。
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頭拎著紫銅壺換香,見她進來便微笑點頭,「青陽來了,坐吧。」
「坐什麼?」高湛臉上那份平和在看到女兒時隨即消斂,也不理狄氏示意她別動氣的眼神,目光直瞪過去,「過來回話!」
這兩人衣著閑適,恍如尋常民家夫妻,一個秉燭夜讀,一個紅袖添香,雙雙樂在其中,倒好像是被別人打攪了好興致,青陽只覺那股悶氣噎到了喉嚨口,在袖里攥著拳頭走過去。
高湛一見她那副忤逆不敬的樣子,面色登時更難看了,沉著嗓音道︰「我且問妳,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給祖母求佛串子去了,還給母妃添了香,後來看西市有花燈,就去瞧瞧來著……」
「胡扯!」高湛猛地一拍案桌,「有人見妳去了南燻坊的埠頭,當我不知道嗎?說!跟何人約在那里私會?」
既然都叫人盯著了,還在這里逼問個什麼,想想也是可笑。
青陽坦然不懼,唇角反而彎彎地翹起,「若是依著父王的意思,那都是些身分低賤的人,說也說不清楚,我總不能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帶回家來給你看吧。」說著,眼角有意朝案頭那邊瞟過去。
狄氏顰了下眉,卻只做沒听見。
高湛聲色俱厲地怒吼,「作孽的畜生,妳說什麼!」抓起手邊的筆劈頭砸了過去。
青陽距書案尚離著三四步遠,卻沒擋也沒躲,任由那枝前鏜粗圓的斗筆打在眉梢,那處先是火辣辣的一麻,隨即刺痛起來。
「哎呀,王爺不是答應了妾身不動氣嗎,莫要傷了孩子。」狄氏驚呼著上前攔阻,慌不迭將案上的筆硯鎮紙都護住,「青陽年紀還小,說幾句立下規矩也便是了,哪至于就動手。」
「還小?轉年就要十七了,貞兒比她還小一歲,時時都知道端莊守禮,這孽畜卻忤逆任性,在家里胡鬧也就罷了,如今還敢跑到外面去拋頭露面,丟人現眼,她不要臉,列祖列宗可還要這張臉面呢!」高湛額間青筋暴跳,作勢又要去抓手邊的書冊。
狄氏趕忙扯住,「那也不能這麼打,青陽是個活泛性子,興許在家里待悶了,出去走走而已,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沒出岔子就是萬幸,王爺也息怒吧。」
她接著轉過頭去,滿眼懇切,「青陽,妳父王操勞了好些日子,身子也不大舒服,快認個錯吧,別再頂撞了。」
青陽不禁冷笑,目光繞過那總一派賢妻慈母模樣的女子,轉向兀自怒氣難平的高湛,「父王,昨兒是什麼日子,你還記得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高湛面色一凝,眸光也變得怔忡。
「記不得了吧,若是母妃還在的話,現下該和你一樣年紀了。」青陽臉上看不出多少悲傷的情緒,雙眸卻已泛起淺淺的瑩光,「結發夫妻,不離不棄,何況母妃還是詔冊賜封,從府門抬進正殿的人,父王卻連她的生辰都忘了,既然心里再沒有這個人,還管她生的孩子做什麼?」
她微帶哽咽,話更像戳人心窩的刀子,高湛唇角抽挑了兩下,眼神復雜地瞪著她,厲色在眉宇間漸漸消散。
「若是父王沒有別的吩咐,我便告退了。」青陽不願再瞧那張臉,略略行了一禮,轉身往外走。
「妳等等。」高湛忽又開口叫住她,語聲依舊冷硬,口氣卻平緩了下來,「姑且念妳是初犯,這次就算了,以後絕不許再有一絲一毫的任性妄為。我想過了,似妳這般不服管教的心性,須得有個懲戒才行,索性先搬去城北庵堂禮佛誦經,好生把性子磨一磨,也算為家里祈福,至于何時回來,觀妳後效吧,若再敢胡作非為,妳可仔細……」
「仔細什麼?」顧氏由兩個小婢伴著,怒容滿面地走進來,抬眼瞪向兒子,「你叫青陽去庵堂禮佛?」
高湛沒料到母親會來,怔愣間瞥了青陽一眼,趕忙起身攙扶,「娘,妳先別動氣,且听孩兒把話說完。」
「還想說什麼,說那些絕情絕義的混賬話?」顧氏怒不可遏,鳩杖狠狠打過去,月兌手掉落在地上。
高湛唯唯退了半步,不敢再吭聲,慌忙撩起袍襬跪下去。
狄氏也趕緊在側旁跪倒,「母妃息怒,王爺也是為了教導青陽,一時氣憤罷了,過後想通了定然不會這樣做的。」
「住口!哪里輪到妳說話,留著心思回頭管教好妳兒子吧。」顧氏又是一聲怒喝,睨著伏在地上的高湛,「好啊,原先只道你是個不念情的,隔了十來年,居然連人味兒都淡了,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容不下,干脆把我這老婆子也一起轟出去得了!」
高湛打了個顫,目光緩緩向上揚,半途倏爾頓住,沒有辯駁,重又伏了下去。
青陽起初听說要讓她搬去庵堂時,除了感嘆高湛的無情外,心里並不覺得如何難過,反而還生出些許輕松,祖母這一來算是幫她解了圍,可見老人家怒容越來越沉,手腳都在哆嗦,不由得生了擔憂。
她也跪了下來,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鳩杖,淚眼盈盈,含笑拉住顧氏的手,「祖母,我沒事,妳別氣壞了身子,其實去庵堂給祖母和母妃祈福,積些功德也很好。」
「莫胡說。」顧氏輕斥,臉上怒容盡去,接過鳩杖將她扶起來,疼惜地撫著她眉梢那片紅印子,「好,我不生氣,好孩子,咱們走,別人不要妳,祖母收著妳,我倒要看看,哪個有膽子讓妳搬出去。」
言罷,又狠狠朝跪在地上的兩人瞪了一眼,祖孫倆攙扶著去了。
「母妃走了,王爺快起身吧。」狄氏先直了腰,伸手過去扶。
高湛仍跪在地上鐵青著臉,愣愣地沒瞧她,雙眼一眨不眨的望著門口隨風輕擺的帳幔,目光恍惚,「妳去瞧著穎哥兒吧,我今晚在這歇了。」
狄氏扶他的手一頓,眼露詫色,但還是溫聲勸道︰「母妃也是一時之氣,王爺不必太放在心上,母子間哪有隔夜仇,明日我抱世子去請個罪,母妃瞧見孩子,氣定然就消了。」
「行了,妳去吧。」高湛不置可否地擺擺手,起身走到翹頭案後坐下,闔眸入定似的靠在椅背上。
顧氏始終緊攥著青陽的手不肯放,一直暖語安慰,直至迎春門外才分開,又千叮萬囑,命人好生服侍她回縈風閣歇息。
其實根本用不著安慰,真正的傷痛永遠刻在記憶中,抹也抹不去,而青陽也早過了那個只知流淚,惶然不知所措的年紀,即便悲傷也已木然,心里只剩下排遣不盡的寂寥和空悵。
雨停了有一會子了,腳下的青石板水淋淋的,一路如溪流般鋪瀉過幽長的巷子,舉頭仰望,一彎勾殘的月掛在東天上,潤洗一新似的明淨皎潔。
青陽還在驚訝這時候居然會有月亮,驀然就望見東巷閣樓的挑檐上有個人影。
那身形一望便知是個男子,寬袍廣袖,散發輕揚,支頤側臥在那里,一手擒著酒壺,悠然自飲。夜色沉謐,遠遠地窺不見半點容貌,但那副閑然自適,又恣情縱意的臥態,卻是惹眼至極。
此時彎月如鐮,正半垂在檐脊上,好像襯托般映在他身後,漆黑如剪影般的樣子竟有種憂郁冷寂之感。
「郡主,時候不早了,該回了。」李氏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
青陽正瞧得出神,偏著腦袋,目光定在遠處,「那是什麼人,怎麼躺在檐上?」
李氏自然也看見了,她瞥了眼,隨口應道︰「就是狄家的三公子,這樣子老奴也見過兩次,是有些怪,郡主莫在意,只當沒見到就是了。」
「哦,原來是狄家的人,怪不得了。」青陽鼻中輕哼,不屑的正要轉身時,卻鬼使神差的又回頭望了一眼。
只見檐頭上那人的臥姿好像微有變化,月色如銀,淺淺勾勒出側臉俊朗的輪廓,水一般冷淡的眸似也正朝這邊望著。
水翠的裙襬在垂花門後隱去的那一剎,前庭閣樓上的禁鼓恰好隆隆響起,高亢的報更號子越過高牆送過去,未幾便淹沒在重重深宅院落中。
如今南平郡王府堪堪也就只剩個王府的空架子,可排場卻一樣不少,規矩也總比人要多,所謂鐘鳴鼎食之家大約就是這個樣子。
狄銑狹眸輕哂,眼前仍殘留著那張小臉望過來時好奇不已,眉宇間猶帶淒色的樣子。
想想也是,堂堂的郡主卻夜上花船胡鬧,白日里還敢翻窗爬牆,叫家里知道了,一通訓斥怕還是輕的,然而她臉上卻看不出心有余悸的懼色,倒像是沒吃什麼教訓。
他不覺好笑,卻也沒多想,揚起手臂,慢慢將銀壺傾斜,酒水從鶴喙似的壺嘴彎出一條瑩亮弧線墜下來,落入口中。
下面傳來輕響,杜川躍上檐頭,到近處屈膝俯身,「三郎,郡王妃來了,快下去見一見吧。」
他皺眉搓弄著頷間亂蓬蓬的胡須,又湊近低聲道︰「不是我多嘴,瞧那位臉色不大好,興許是剛受了委屈,三郎待會說話……」
話音未落,就听院子里的狄氏尖聲道︰「三郎下來,我有話說!」
狄銑充耳不聞,擺手示意杜川退下,自己卻仍橫臥在那里沒動,等狄氏又叫了兩遍,那壺酒也喝盡了,他揚手向下一拋,身形轉眼卻已在半空,輕飄飄地落在院中,好整以暇地接住那只恰巧落在手邊的銀壺。
他撢了撢敞開的衣襟,迎上狄氏已見怒容的臉,「這麼晚了,姊姊有事?」
「還問我!明明有傷,不早點歇著,還爬到房檐上灌黃湯,以為這里是中州,還是不拿自個兒的身子骨當回事了?」狄氏張口訓著,見他那副敞衣露懷,沒個正經的隨興樣子,更是生氣。
這哪像是在別人府上做客,分明比自家行軍帳里還悠閑自在!
不過瞧他方才一縱一接間暗露的功力,已不下于當年名滿天下的大哥,再想想近些年來三郎縱橫邊關內外,聲名鵲起,有些不拘小節倒也無傷大雅。
如此一想,她心頭那股氣便平復了些,嘆口氣,眼中滿是關愛地道︰「三郎自小便是吾家千里駒,姊姊盼你將來能成就大業,可你也要有點樣子,就像爹和大哥,進退有據,處事有方,可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不管不顧地胡鬧了。」
「爹且不說,跟大哥學?姊姊是想讓我也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抱憾終生嗎?」狄銑淡聲回了一句,轉身負著手徑自走上石階。
「這是什麼話,誰讓你學這個了?」狄氏又不悅起來,追著他入殿,「那麼多立身修性的功夫,有幾樣你學得十足了?還在這里跟我渾扯,話說回來,正因為大哥、伯伯、叔叔,還有那些殞命沙場的祖輩只知道在戰陣上下功夫,才會流自己的血染亮了別人的袍子,咱們狄家要有出頭之日就得多一分心計,若不然,我何至于委屈自己選了這條路?」
說話間,兩人已走過通廊,到了里頭的小廳。
狄銑一直默然不語,將那只酒壺擱在案上,隨手推開窗子,「姊姊有話直說吧。」
狄氏滿月復牢騷被這一截,生生堵在喉嚨口,想想自家兄弟的脾氣,似乎也不該說得太多,引得他煩膩,回頭連正事也提不得了。
于是她挨著窗邊的圈椅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又嘆了口氣,「也罷,我就不跟你繞圈子了,這一晃許多年,貞兒都及笄了,我預備明年就送她出適,這儀賓的人選嘛……听說你也認識。」
郡主之夫方為儀賓,高荔貞壓根沒封號,怎麼給高抬出稱謂來了?
狄銑淡挑了下唇,听到後面那句話,心中不免生疑,于是側眸望過去。
狄氏見他意帶探詢,不緊不慢地道︰「潁川瀾家據守幽雲,坐擁河冀,貞兒若能出適,雖說是跟南平郡王府結親,但相隔千里,得益的反而是咱們狄家。」
說到這里,她眼中不禁露出兩分得色,傾身挨近,「潁川瀾家的大公子跟你可是摯交好友,快跟我說說他的人品心性吧?」
隔日又下了雨,直到後半夜里才停,晨起時天依舊是陰的。
不見日光,一切都顯得無精打采,青陽醒來後也有些發蔫。
今日是立世子的大典,她雖然不情願,可還是起身洗漱,坐到妝台前去梳妝。
銅鏡中的面容艷色未減,只是沒什麼精神,右邊眉梢那片淤紅瞧著似是淡了些,可遠觀仍是十分顯眼,她一瞧見那傷,就想起前晚的事,不免心緒更差。
李氏看在眼里,不用吩咐便替她梳了個緩鬢的分肖髻,再選步搖簪花釵著,剛遮掩好,顧氏那里就來人接了。
青陽換上郡主的大衫賜服,先到蘭溪殿,然後隨著顧氏一同去了前庭。
辰時剛過不久,大典尚未開始,轎子先停在了歇息用的崇興殿。
高湛身著玄裳冠冕,服色隆重,早一步先到了,青陽沒去瞧那陰沉的目光,只悶頭行了個禮。
高荔貞卻在暗地里拿眼瞪她,顯然是因著那晚的事沒遂心意,直到這會子還憤憤難平,可望著她身上華貴的賜服,又不禁露出艷羨之色。
青陽心下好笑,故意連個正眼也沒看過去,四平八地穩端著郡主架勢伴在顧氏身旁。
只有狄氏一如平常的和顏悅色,面上沒有半點尷尬記恨的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听鼓樂聲轟然齊鳴,眾人前往前面的承運殿,那外頭的長道兩側烏泱泱早已坐滿了觀禮的賓客,倒是頗有些恢弘的氣勢。
場面越大,青陽心中便越是不快,暗地里不屑地撇著唇,等高湛在站台上落坐,便挨著顧氏站定。
巳時一到,鼓樂聲又起,典儀正式行啟。
立世子是大事,原本必須有朝廷詔冊,何況南平郡王府授賜國姓,等同于宗室,然而前朝早已不復存在,冊立便更加無從談起,不過是依樣走個過場,只是該有的典儀一樣不少,尤其立嗣的宣文更是鴻篇冗長。
青陽心不在焉,驀然覺得天似乎亮了些,一抬眼,就看高遠處層層堆棧的雲間果然透出幾線帶著金暈的光,彷佛利箭一般要將這滿天陰郁斬開來。
那幾縷光線越來越亮,沒多久已刺眼得厲害,烏雲漸漸力不從心,再也阻擋不住那輪紅日徐徐擠出身子來,幾乎只是一瞬,陽光便噴薄漫涌,當空傾灑而下。
青陽只覺渾身暖融融,曬得極是舒暢,便任由自己沐在日光中,不知不覺閉上眼……
她一怔,立時察覺失態,趕忙穩住腿腳,重新擺出正經八百的樣子,目光卻忍不住朝四下張望。
不遠處的承制官仍在當眾宣文,朗如鐘鳴似的洪亮語聲在場間飄蕩,下面的賓客多數也都神游物外,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可不知怎麼的,青陽就是有種正被人盯著瞧的感覺。
那份尷尬懸在心頭,目光繼續掃掠過去,她猛然發現對面遠遠的坐席間有一片惹眼的緋紅,在初現的日光照耀下顯得異常刺目。
她不由自主地狹眸望過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張狀似正色,實際卻又絲毫看不出半點肅然的臉,正睨著她饒有興味地瞧。
怎麼又是他?青陽腦中一激靈,立時浮現出當日在院牆上的情景,心頭「咯 」一下。
她趕忙別開頭,心中生出被人抓個正著的窘意,臉頰也跟著熱起來。
該不會剛才打瞌睡的樣子被他瞧見了吧?青陽心里直打鼓,壓根兒不敢再往那看。
到這里湊熱鬧獻殷勤的賀客那麼多,沒一個像他這樣的,尤其是那副無禮看人的神情,根本就是在故意為難,存心讓人難堪。
青陽越想越不順氣,怒意漸漸蓋過了窘迫,暗中瞥過眼去,發覺那兩道目光仍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沒半點挪開的意思,不禁更是羞惱,索性也坦然不懼地張大著杏眸回瞪過去。
狄銑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然,似是沒料到以她的身分會有這般舉動,旋即又恢復如常,眸底還盈染上一層與當日如出一轍的戲謔,繼續毫無顧忌地與她對視。
青陽有點見不得他眼中的似笑非笑,總覺那目光彷佛能隔空透進心里,些許泛起的念頭也瞬間無所遁形。
片刻之間,她已敗下陣來,垂著頭在心里暗罵,腦中卻一片混亂,連近處聲若洪鐘的誦讀聲都听不見了。
她傻乎乎地愣了好一會子,才察覺周圍誦聲已落,執事官宣示禮畢,高湛和狄氏起身,退往後殿易服,禮官則引著眾賓客分往左右偏殿歇息。
「怎麼,不舒服嗎?」顧氏瞧出她神色間的異樣。
「沒什麼……方才日頭忽然出來,曬得有些眼暈。」青陽隨口胡編理由,眼角卻朝對面的人群瞟過去,只見那邊連襟接踵,服色混雜,卻唯獨少了那一抹讓她心悸不已的緋紅。
前後也沒有多大工夫,人怎麼就不見了?
她暗覺奇怪,心里那塊石頭仍重重壓著,怎麼也放松不了,總覺那人果真像個鬼魅似的,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冒出來。
顧氏也瞧出她言不由衷,卻以為是前晚那件事的緣故,以致心神郁郁,慈祥地在她手上拍了拍,「站這麼久也累了,咱們去別處歇歇,待會再過來入席就是了。」
青陽也樂得不與高湛和狄氏他們在一處,暗暗吁了口氣,索性不再多想,一路攙著顧氏去了偏殿的小廳。
兩人用著茶點,剛說了幾句話,青陽便借故溜了出去,在後園里繞了個圈,心緒也好了些,她不願叫祖母掛心,也沒敢多待,按原路轉回去,剛到門外就听里頭傳來說話聲。
她起初只道是僕婢來回事,並不在意,等跨進門去,才隱約听出里頭竟是男聲,不由得一驚,再細細一品,那聲音依稀還有兩分耳熟,似乎正是那個穿紅袍的討厭鬼!
祖母怎麼會見這人,莫非有什麼親戚關系?
青陽厭惡之余,又起了幾分好奇,她大著膽子探身朝里頭張望,隔著紗幔,就看內廳對面的椅上露出男子的身形,袍色果然是緋紅的。
她咬了咬牙,怕露了形跡,閃身換到另一側,挨近了繼續細听。
「……中州到這里山高路遠,從巴中那兒過來路難走得緊,這一趟來得可著實辛苦,听說還出了點岔子,傷勢現下如何了?」顧氏語含關切,雖然談不上有多親近,卻也不似尋常的客套話。
「多謝老夫人垂詢,一點皮肉傷而已,不礙事,正好中途改走水路,行船過來,雖說繞遠了些,可趕上順風水流,剛好初五那日到的。」狄銑的語氣很淡,帶著晚輩應答長者的謙恭。
「初五……哦,那是大前天了。走水路的話定然是從望江門那里入城的嘍?」
「正是,那日剛到時天已黑了,想著不便入府攪擾,索性就沿內河停泊在南燻坊的埠頭,遲了半日才入府,還請老夫人恕罪。」
「哈哈,三公子千里迢迢地趕來,又諸般厚禮相贈,老身感念還來不及,怎會怪罪?想狄家與我南平郡王府同為先朝開國勛臣,世代忠良,老身是素來敬重的……」
兩人相談漸歡,青陽卻越听越是心驚,後院牆上的初遇,前晚屋檐上遙遙的對望,還有方才大典上令她尷尬不已的注視……如此種種,一旦與狄家三郎的名號接連起來,立時便叫她有種如芒在背的異樣之感。
尤其當听到「南燻坊埠頭」這幾個字時,她頓覺那股涼意竄上後腦,趕緊縮回身子。
初五可不就是她私自離府外出的那天嗎?
當晚入夜時,她在埠頭登上畫舫,一時高興飲了兩杯酒,又因為一句賭氣的玩笑話頂替了當晚壓軸的西域舞娘,應情盡興地舞了一曲,但她全然沒想到會因此惹出亂子,更沒想到狄銑那晚竟也在河上。
青陽想起在畫舫上望見的那艘小棚船,里面坐著的人看不清面目,但回想起來,那兩道冷中帶嘲的眼神可不就和他一模一樣嗎?
再加上這三番兩次看似偶然,實則蹊蹺的相遇,她縱然不願相信,可心里也隱約覺得對方是來跟她作對的。
果然,狄家就沒有一個好東西!青陽暗暗咒罵,心頭卻又亂了起來。
這人既是狄氏的親兄弟,定然是與狄氏一個鼻孔出氣的,若當時真瞧見了她,把事情抖出來恐怕只是遲早的事。
她並不怕被高湛知道,也不在意高荔貞的鄙夷,只是不想讓祖母傷心難過,更不願看到那張日漸蒼老的臉上露出失望無奈的神情。
青陽出神怔愣,正想著該怎麼辦才好,就听顧氏在里面道︰「老身這里也準備了些東西,不成敬意,他日回到中州,請代老身問候崇國公和夫人……」
說到這里,就見袍襬掠動,里面的人已起身告辭。
青陽心想無論如何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可不能就這麼放他離開,當下轉向通廊的另一頭,從小門溜出去,果然見狄銑過了中庭朝院外走。
她見四下無人,便管不得那許多,快步繞過抄手游廊追上去,到近處剛想開口,忽然想起不知該怎麼稱呼他好,眼見人已跨過石檻,急切間月兌口在背後叫道︰「哎,你站住!」
這一聲不光叫得冷硬,還有點興師問罪的意味,連青陽自己也不免訝異,暗悔若是因此惹怒了對方,沒準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不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難不成叫她低聲下氣求這姓狄的網開一面,千萬不要把她人在畫舫的事說出去嗎,打死她也開不了這個口。
「郡主有話說?」狄銑停步回頭,眼中沒有她預想中深的嘲笑,甚至沒有什麼情緒,漠然的聲氣說不上無禮,卻顯得興致寡淡,似乎不想耗費工夫同她閑話。
都已經找上門來了還裝什麼裝?青陽怒氣往上沖,腦中卻忽然一激靈。
自己堂堂長寧郡主,面前這個人再怎麼凶巴巴也不過只是個國公嫡子,沒來由的她怕個什麼勁?
想到這里,她立時有了主意,腰桿子也不由得直挺了兩分,「不錯,確是有幾句話,不知狄三公子可願听?」
狄銑本無意停留,可見她眼底的忐忑和惶然瞬間消散退去,顯現出與那張稚澀的小臉全不相襯的狡黠,面對這個膽大妄為,甚至有幾分邪氣的小丫頭,心中那點興致被撩撥起來,索性負手微側著身子面向她。
「郡主請說。」
青陽盈盈走出廊外,步下石階,離得近了些,素手輕抬,從旁邊的枝頭上折下一朵花色淡金的黃玉蘭,「貴府送給祖母的那份賀禮我見了,花樹成景,東西好,意頭更好,祖母高興得緊,我瞧著也喜歡。那花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听說是『壽客英華』,果然不愧是菊中的極品,我那小院里也想討幾盆來養,不知成不成?」
她也不等對方回答,又裝模作樣地嘆道︰「我這話實在有些冒昧,還請見諒,若是不便,那就是我沒福,唉,只好到祖母那里討了,我想那盆景夠大,便是少幾朵花也沒什麼大礙,就怕父王瞧著意頭不好,不過他也知道祖母疼我,應該不會開口責怪我不懂事。」言罷,嫣然一笑。
狄銑听到半截,唇角便已淺淺勾起,借著菊花說了半天,那話里的意思便是如今的南平郡王府仍是顧氏說一不二,她既然是老人家的心頭肉,誰再拿什麼言語挑唆也無用,說不定還要自討苦吃,該怎麼做還須得掂量清楚了。
明明自己犯了錯,還敢大言不慚地反過來威脅別人,真是不知從哪里生出的膽子,如此瞧來,他倒真是不該把瞧見的事兒輕易忘到腦後去了。
狄銑那抹笑在唇角揚得更高,「郡主不知,那菊種產自西北,輾轉搬運不易,要不是因緣際會走了水路,只怕還趕不及那日到江陵。」
剛提到「水路」兩個字,果然見她臉色微變,更是覺得有趣,于是他又續道︰「至于移栽嘛……離土重培,要想養活可不那麼容易,西北路途艱險,來往不便,我也還要在府上多叨擾幾日,要再運來怕是難了,郡主若真喜歡,移幾株過去瞧瞧也無不可,但凡有不明之處,我隨時可以指點一二。」
一個領兵打仗的粗人,懂什麼侍弄花草,這大言不慚的樣兒,分明是在借機要挾!
青陽沉著臉,心想自己費了半天勁,思慮再三想出的說辭在對方眼里全成了自作聰明,不由得又窘又惱。
眼見他頷首告辭,轉身又要走,那份鎮定也裝不下去了,她追出兩步正想再叫他站住,眼角余光卻瞥見狄氏正由兩名僕婢伴著,從前頭廊下遠遠朝這邊過來。
正說著要緊事呢,怎麼如此不巧?青陽嘖了一聲,擰起眉頭。
驀然間,緋紅橫遮過眼,狄銑朝斜前跨了半步,順勢邁過門坎,寬大的袍服迎風鼓張,將大半扇門都擋住了。
她訝然一怔,隨即回過神,扭頭便走,一溜快步回到抄手游廊里,才舒開那口氣,盡力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再回頭看時,門口已然空空蕩蕩沒了人影。
青陽顧不得去想狄氏究竟有沒有瞧見,腦中閃過的全是他那似是不經意,卻又適逢其時的一擋。
之前說了那麼多,他都是不屑一顧的神情,這下又算是什麼意思?
青陽有點弄不清狀況,又擔心自己的事被他泄露出去,心里頭亂得不行,愣了一會兒便悶悶地返回廳中。
顧氏正翹首張望,見她回來,忙拉著手問她去了哪里,怎麼那麼久,方才差點就要使人去尋了。
青陽趕忙告罪,半真半假地解釋先前來時听到有人拜見,覺得進去攪擾不妥,又得避嫌,索性便又去左近轉了轉,在園子里看那幾朵花開得正好,瞧著瞧著便忘了時候。
怕被顧氏瞧出端倪來,她話頭一轉,故意問︰「祖母,剛才那是什麼人,听著像是我沒見過的。」
顧氏不疑有他,「哦」了一聲,「就是狄家那三公子,說先前沒正式拜見,今日恰好過來,說起來妳也該見見。」
要是剛才真見到了,指不定會是什麼樣呢!
青陽想起剛才言語間的交鋒,自己非但沒佔著便宜,反而心頭更鬧了個七上八下,蹙眉掩著臉上的異樣,「見他做什麼?」
「妳這孩子,我上回不才說過嗎?妳是郡主,凡事不可失了氣度,人家過門便是客,禮尚往來,見一見算得了什麼?」顧氏假意白了她一眼,又恐提起舊事傷心,便嘆道︰「其實想想,你們確是不便稱呼,罷了,不見就不見吧。」
這話怎麼听都像不無遺憾似的,青陽覺得不對勁,卻也暗生好奇,鬼使神差地又問了句,「祖母這麼想叫我見,那人究竟有什麼好的?」
顧氏聞言,雙眼立時一亮,「妳這丫頭平日沒少在外頭胡鬧,原來卻是個孤陋寡聞的,那狄家三郎的名號如今在江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說當年未滿十五便上陣殺敵,如今已身經百戰,縱橫關外從無敗績,多年來北逐沙戎,解救百姓不計其數,咱們這里听聞的少些,但這等英雄確是人人該敬。」
她頓了下,望著青陽微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方才一見之下,這狄家三郎不光才識卓絕,品性樣貌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妳以後若是能尋個這樣的夫君,祖母便是躺進棺材里也能瞑目嘍。」
那等無禮暗窺,專愛瞧人尷尬的討厭鬼,居然也能成為一等一的人物,若不是怕他使壞亂嚼舌根子,便是多瞧一眼也嫌煩。
青陽垂首撇著唇,又不能把話說破,故意在顧氏懷里撒嬌揭了過去。
沒多久便到了大宴之時,她伴著顧氏在一眾僕婢簇擁下出了門,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先前大片的烏雲都不見了蹤影。
出了院子往前殿去,那里充滿喧鬧之聲,青陽瞥眼之際,猛然見那緋袍輕揚的高大身影卓然立在那里,卻與眾人行進的方向相反,似乎正要朝府門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