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後,天暗得很快,穿過江畔連綿的崇山峻嶺時眼前還是亮的,等順流繞過堤灣進港,暮色已經沉沉籠罩而下。
船上掌起了燈,燭火隨著涌波的起伏搖晃,泛黃的光暈開了艙室的晦暗,狄銑上身肌理分明的線條也被映照得不再冷硬,可肩側那道深可見骨,周圍略呈浮腫的創口卻仍顯得觸目驚心。
他像全無所覺,入定似的望著窗外,任由旁邊的人動手料理傷處。
晚霞尚未落盡,弦月當空已出,近岸遠山,水天一色,火紅映著璀璨的銀輝,他眼中的寒色淡了些,抓過一壇酒啟封,仰起頸子張口痛飲。
待狄銑的傷處換過藥重新包扎妥當,隨行的副將杜川這才近前,替他披上外袍,「咱們這趟來南平郡王府行蹤隱密得緊,風聲究竟是從哪兒漏出去的?那幫狗雜碎暗箭傷人,自盡的時候也是一個比一個干脆利索,來頭恐怕不簡單,如今沒有活口,查起來可就……」
「不必,既然藏頭露尾不敢見人,硬拎到台面上又能有多大意思?」狄銑撩了撩唇,揚手將酒壇丟了過去。
「三郎這話說得好!真敢與狄家為敵的,早晚都會自己跳出來,那些個無膽鼠輩原也不用放在眼里。」杜川點點頭,接過壇子灌了幾口,抬袖拭著髯間淋灕的酒水,酣聲長嘆,在下首坐了,又將壇子放回狄銑觸手可及的地方。
狄銑不再言語,像是嫌那袍子穿著費事,只披在肩頭攏了攏,胸月復間毫無遮攔的臨窗斜倚。
此時江面漸窄,水流也變得徐緩平穩,往來舟楫此時依舊絡繹不絕,帆桅如林,連片延向遠處那座堪稱氣勢恢宏的城池。
隨從在船頭傳報,「稟三公子,前方就是望江門,尚可入城。」
狄銑仰頷飲盡殘酒,隨手擱下壇子,目光幽遠。
杜川常年隨在身邊,從他眼神中便瞧出些端倪來,吩咐繼續開船,又命入城緩行。
沒多久,船便駛過了水門,循著內河航道緩緩向前。
這城與別處不同,大約是沒有宵禁的規矩,夜色初濃,兩岸千家燈垂,街市華彩流溢,熙來攘往,人聲鼎沸。
看慣了大漠烽煙,天地蒼茫,烏篷漁火和廊橋窄巷多少有那麼點小家子氣,不過這景致瞧著倒也愜意。
狄銑眼底漾起淡淡的輕快,又啟了一壇酒,剛托在手里,就覺有股脂粉氣順風和著渾厚的醇香混入鼻間,耳中似乎听到些噪亂之聲。
他素來不喜這味道,劍挺的眉微皺了下,抬眼見是一艘高大的彩樓畫舫迎面駛來,廊檐下掛著一溜粉瑩瑩的俏紗燈,映得雕甍秀檻,丹楹刻桷也分外旖旎。
那舫上賓客不少,但卻不見席間觥籌交錯,把酒風月,後面那群羅衣輕衫的妖嬈女子也沒調琴弄曲,歌舞助興,一個個全都瞪目結舌地愣在原地發怔。
畫舫須臾間便到了近處,就看有個身形矮胖的男子正在廊間抱頭鼠竄,其後追打著他的竟是名妙齡少女。
那少女臉上遮了半面薄紗,不見全貌,身上則是西域外邦舞娘慣常穿著的無袖短衫,流蘇窄裙,追跑之際下擺隨風拂撩,春光乍隱乍現。
想是體虛笨重的緣故,男子漸漸氣力不濟,腿上挨了幾腳後終于軟倒在地,哭喪著臉抱拳求饒。
那少女卻不依不饒,一邊狠踹一邊從席面上抄起傳菜的托盤,凶狠地砸過去。
如此「奇景」當真少見,多半是齷齪賓客急色難耐,乘著酒意動手輕薄,不料偏生卻遇上了性子執拗,不肯自甘輕賤的潑辣舞姬,不知何故,竟也無人拉勸,結果便成就了眼前這般鬧劇。
狄銑忽覺好笑,挑翹的唇角忍不住溢出一聲輕呵,臂肘搭在窗台上,饒有興味地朝那里觀望。
那男子早已是鼻青臉腫,顧不上求饒,左支右絀地護著頭臉哀嚎。
少女仍不解氣,丟了托盤,揪著人拉到圍欄邊,當胸飛起一腳,將他肥碩的身子踹翻出去,「撲通」一聲落入河中。
畫舫內這時才有了動靜,急吼吼響起「救人」的叫聲。
那少女猶嫌不足,雙手扠腰站在那里,居高臨下俯視著水中掙扎的男子,夜風撩起面紗,那張明艷嬌麗又稚氣猶存的小臉上揚起得意的笑。
忽而,她眸子一轉,瞥見對面不遠處那艘小棚船,側舷燈火昏昏的窗內依稀有個散發寬袍的人影,一雙眼似乎正朝這邊注視著。
她俏目全無懼色地回瞪過去,哼聲挑了下頷,一轉身晃著四處透風的裙襬,趾高氣揚地去了。
兩船交錯而過,亂聲也漸漸飄遠,狄銑回思方才那莫名滑稽的對視,不由得又是一哂,卻也不以為意,轉眸見杜川兀自探頭好奇地向後張望,伸指在窗框上一磕,「前面停船,明日再動身。」
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了,明瓦窗外像烘著一片火。
天光透過欞花鋪瀉得一地亮晃晃,再漫上對面的矮榻,將斜搭在雕欄邊的那雙縴足映得越發粉瑩玉潤。
外頭樂聲大作,前庭後寢重重院落也擋不住。
矮榻上酣睡未醒的青陽終于有了動靜,輾轉扭了幾下,拉著薄衾蒙住頭臉,把自己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可鼓樂聲卻依舊穿牆破窗,直往耳朵里鑽。
昨晚半宿都泡在花船上,還招了一肚子怒氣,她此刻困意正濃,可這般吵鬧法,誰還睡得著?
她惱得頭痛,蓬發半遮地一骨碌鑽出被窩,抓過軟枕狠狠摔在窗扇上泄憤,順勢一倒,又躺了回去,雙手捂耳,擰著眉頭忿忿地噘嘴。
「郡主要起身了嗎?」她的女乃娘李氏進來探問,瞧見地上的軟枕,嘆笑著搖搖頭,彎腰拾了,放回榻尾。
青陽哼哼地睜著眼,折起身靠在床圍上醒神,「幾時了?」
「巳時了,前頭那邊迎客迎得吵鬧,郡主要不……」
她「嗯」了一聲,已然睡意全無,探手撩開帳幔,扯了件薄紗罩衫披在身上,漫不經心地趿著軟蒲鞋下了床,洗漱之後便坐到妝台前發怔。
李氏敞開窗,收了湯盆巾櫛,過去服侍她梳頭。
漆黑的秀發在背後流瀉如瀑,直垂過腰際,光滑密齒的象牙篦子從上頭輕梳下來通暢至底,沒有半點滯澀。李氏像撫著緞子似的,一寸一寸都梳得仔仔細細,然後左右分開,拿簪子撩了額前的絲絲縷縷向後卷。
「李嬤嬤。」青陽叫得沒精打采,原本想說今日不必梳髻了,垂眼望見鏡中那張美麗的臉龐,卻染著一層二八少女不該有的怏怏不樂。
今天的確是大喜的日子,闔府上下一片歡悅,只不過和她無關。
前朝御賜國姓的南平郡王如今終于盼來了世子,恨不得要弄得普天同慶,人盡皆知,至于從前欠下的那些血淚債,早就不會放在心上了。
青陽的母妃出身江南名門廣陵謝氏,美貌艷絕天下,更是聲名遠播的才女,十七歲嫁給年少襲爵的南平郡王高湛,彼時佳偶天成,當世稱羨。
那一年青陽剛滿月,高湛入京參覲,孰料天道劇變,北方沙戎鐵騎長驅直入,圍困京師,半月間便城破國滅,大夏天子後妃、宗室臣工數千人被俘,高湛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謝氏終日流淚,朝夕盼望,卻始終沒有音訊,但她並沒有絕了心念,一邊苦苦支撐著王府門楣,一邊撫育女兒長大。
然而五年之後,高湛竟帶著如花美眷毫發無損地回了家,身旁還有一名年紀與青陽相仿的女童。
原來這些年高湛根本沒有失落北境,顛沛流離,而是去了中州,還另結新歡,連孩子也生下了,悠哉快活,樂不思蜀,可憐謝氏卻懵然不知,一直苦苦地等著。
也就在那一天,青陽親眼目睹母妃月兌下御賜的翟冠大衫,懸梁自盡……
青陽黯著眸,听鼓樂聲不息,喧闐的人聲越來越響,唇角噙出冷哂,念頭一轉,忽然改了主意。
李氏在旁看出她的不快,低聲道︰「郡主若是心里不舒坦,這次便求老夫人答允,喜宴不去該也沒什麼。」
「誰說不去?」青陽用指尖在妝台上撥弄著挑花鈿,「府里立嗣這麼大的事,我躲著不見人成什麼話?好了,就照上次那樣子梳吧,回頭再選件入眼的衣裳。」
李氏起初微訝,隨後跟著展顏微笑,「郡主能這般知人情識大體便好了,王妃泉下有知,瞧著也高興。」
替她梳好前面的額發,又將後發束成雙鬟扎上去,李氏溫聲安慰,「其實都是些場面上的事,只要依著規矩就好,況且還有老夫人在,誰也不至于為難。我听說這會子王爺正見客呢,興許今日也遇不著。」
「什麼客人?」青陽把挑好的花鈿擱在一邊,隨口問。
「這……倒沒听說,該是哪里的要緊奏報吧。」李氏別簪花的手頓了下,不輕不重地壓著髻頭,拿簪子釵好,用手虛攏著兩鬢,「郡主瞧這樣成不成?」
青陽看不到她的臉色,但能听出那語氣中細微的變化。顯然她是知曉內情的,卻又不願提起,便想敷衍過去。
如今這偌大的王府里還能真心記掛著母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這個當年隨嫁過來的女乃娘了,從小到大伴在身邊,有些話不必說明白,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來。
青陽本就不打算刨根問底,既然事不關己,便沒放在心上,略看了一眼鏡中梳好的飛仙雙鬟髻精巧雅致,頷首輕點,把揀好的花鈿貼在額前,起身換了套衣裙。
許久沒這麼正兒八經地梳妝打扮了,齊胸的襦裙一上身,對鏡瞧瞧倒也覺得增色,只是好像缺了點什麼。
她雙手有意無意地撫在肩上比著,「我記得有條鵝黃的披帛,放在哪里了?」
李氏合胭脂的手一頓,低頭含糊應著,「老奴也有日子沒瞧見了,郡主就這麼著,不披那東西也好看得緊。」自顧自地收拾好妝奩,到門口傳膳。
青陽沒留心她話里的忌諱,瞧著瞧著倒也覺得順眼了,坐下來看著桌上的飯食卻沒什麼胃口,只端了碗清淡的粟米粥來吃。
這邊才剛動了兩匙,外間便有人來傳話,說老夫人那里新到了幾盆花,讓她過去一起賞看。
青陽沒有賞花的興致,但去卻是一定要去的,她匆匆幾口把那碗粥吃完,又檢視了一遍妝容,這才下了樓。
她日常起居的縈風閣只是個小院落,但勝在層樓高,可以憑窗遠眺,又緊挨著王府後牆,出入都方便得緊,與祖母的蘭溪殿也相隔不遠,出門循著棧道繞過半池碧水便是了。
剛到垂花門前,就听里面傳來少女歡暢的鶯聲笑語,青陽蹙了下眉,隨即叫引路的小婢自去,她暗吁了口氣,面色如常地緩步走進門,繞過那片翠竹,便望見對面廊下同父異母的妹妹高荔貞。
她一身綠衫白裙,頭上花苞似的雙丫髻配著梨渦淺淺,明眸善睞,倒真有幾分純美可人的樣子,這時正乖貓兒似的挨在祖母顧氏腿邊。
右邊下首的狄氏也穿得素淡,端正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著她們說話,瞥眼間望見來人,微微一怔,當即出聲招呼,又轉向顧氏,「青陽來問安了,正好陪母妃一同賞花。」
不管心里存著多大的隔閡,也不管場面有多尷尬,臉上總能一派平靜,溫婉淡然,打從進入王府的那天起,狄氏便是如此,過了這麼多年,更加游刃有余。
但青陽也早不是當年那個稚弱無知的小姑娘,喜怒不形于外,當下落落大方地上前見禮。
高荔貞的笑容卻略帶僵滯,顯然沒料到她會來,有些不大自然地喚了聲「姊姊」。
狄氏側眸一睨,起身笑道︰「有兩個孩子陪著母妃,我就不在這里添擾了,今日府中事情多,還是到前頭瞧瞧去。」
「是這話,今日這客又不是旁人,妳跟我這老婆子耗什麼,快去那邊陪著吧。」顧氏也笑道。
她將青陽的手攥在掌心里,瞧狄氏轉身走遠了,便沖旁邊道︰「貞丫頭,這矮墩子妳也坐久了,且到那邊歇歇,讓青陽在這待一會子。」
高荔貞面色立時沉了,那憤恨掩也掩不住,卻也只能站起身。
顧氏已回過眼,牽著青陽坐到身邊,「瞧瞧妳這雙眼,怕又是剛起來沒多久吧?」她語帶微慍,面色卻越發慈和,滿心關愛溢于言表。
青陽眸子一轉,也緊握著那只已見蒼老的手輕撫,眼中閃著狡黠,「祖母,妳不知道,我最近沒來由的夢多,若不睡得久些都夢不到頭,可把人急壞了。」
「可又胡說,什麼夢作成這樣子。」顧氏佯打了她一下,卻忍不住笑出聲來,兩人相視一眼,笑作一團。
高荔貞在旁咬唇,手上那塊帕子在袖里擰得像麻花。
自己方才費了半天勁,祖母也只是頷首稍露歡顏而已,高青陽倒好,明明沒規沒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祖母非但不責怪,還被幾句俏皮話引得開懷不止。
她瞧著那祖孫倆相親相愛的模樣,自己儼然成了可有可無的陪襯,越發心中不快,等笑聲小了,便插口關切問︰「姊姊,昨日妳去哪里了?母親選了些好料子敬給祖母,也留了幾匹叫咱們兩個各自做幾套衣裳,我拿去縈風閣讓妳挑花色,卻沒見著妳。」
「是嗎?我沒听說,叫妳撲空了。」青陽早料到她會冷不防地翻出這話來,故作詫異地道,「昨日我特地去給祖母求佛串子來著,一早就走了,順便在寺里給我母妃續了些長明燈,傍晚才回的。」
言罷,真就從袖中模出一串品相古舊的念珠,「祖母妳瞧,這都是十足的老珊瑚珠子,听說西域密宗大法師隨身誦過萬遍真言,專為了護體修長生,戴著定能長命百歲。」
顧氏暗睨了她一眼,接過那念珠時卻是眉舒眼展,「我不過隨口提了一句,妳這孩子還就當真了。好,難得妳有這份心思,我便收著了。」
高荔貞見祖母幫她遮掩,心中忿忿不平,可也知道揪著不放沒用,便點了點頭,「還是姊姊心思周到,那幾匹料子沒什麼要緊,回頭我再拿了送過去,可今日這好東西姊姊要是不瞧,就真的錯過了。」
她說到這里,眼中情不自禁地泛起得色,順手朝院中一指,「這是西北特產的『壽客英華』,夏菊中的極品,等閑難得一見,我三舅舅特地從中州那邊捎來的,祖母方才看了可歡喜呢。」先前比親疏落了下風,這會子便忍不住要搬出母家來幫襯了。
青陽沒應聲,手故意虛虛地往下沉。
顧氏團握她的雙掌立時一緊,眼底閃過不悅,淡聲道︰「貞丫頭,妳娘前陣子染了風寒,這兩日才好些,哪禁得起操勞,反正我這里也沒什麼要緊事,索性妳也去前頭照應著吧。」這便是明著在趕人了。
高荔貞萬沒料到只說了這麼幾句話竟會惹了厭,笑容僵在臉上,窘得幾乎要掉下淚來,卻也不敢違拗,暗暗朝著青陽一瞪,行禮後低著頭去了。
顧氏瞧也沒瞧她,垂眼慈和地打量著青陽,「不高興了?」
「沒有。」她仰起臉,抿著唇角搖了搖頭。
看她憋著性兒強作歡顏,顧氏不由得也紅了眼眶,黯然一嘆,「沒娘的孩子苦啊……好了,不難受,妳放心,祖母這身子骨還硬朗呢,只要祖母活著一天,這個家里就沒人敢欺負妳。」
顧氏說著將她摟在懷里輕撫,「不過妳總歸是長女,更是詔命賜封的郡主,身分跟旁人不同,時時刻刻都該拿出個樣來,不可失了氣度,就像剛才,不過幾朵花而已,看一看又如何?且犯不上置這個氣,妳說是不是?」
青陽原也不願同高荔貞一般見識,不過是一時之忿,有了祖母這番寬慰心情也漸漸平復了,她挨在顧氏懷里點了點頭,目光帶著些許好奇地瞥向院中。
廊外不遠處的湖石旁果然有盆碩大的盆景,底下用虯壯的根須巧妙仿模仿出樹身的姿態,上面一叢叢錯落栽植的菊花宛若繁茂的冠蓋。
那些菊花的朵瓣豐潤飽滿,外圈是粉透肌理的紅,蕊心周圍的一片卻是黃澄澄的燦爛奪目,雖然都是些濃艷的顏色,但看不出絲毫媚俗之態,反倒是別樣的雍容雅致。
夏菊算不上難得,如此品相卻是聞所未聞,更不曾見有過這般植花成景的盆栽。
青陽起初沒存著賞鑒的意思,進門時也根本沒留意,現下一瞧不免生出驚艷之感,暗忖送這東西除了恭祝祖母蒼松不老,芳華永駐外,更寓意南平郡王府乃是金玉鼎食的顯貴門第,如此費力攀附,還真不愧是狄家的做派。
母妃的死自小便深深烙印在青陽心頭,十余年來對狄氏的怨恨更是刻骨入髓,有增無減,連帶著把狄家也視若仇人,凡是與他們沾連的東西一概都在不喜之列,現下也不例外。
顧氏像瞧出她的心思,又道︰「之前跟妳提過中州狄家,前朝時因有從龍之功,賜封崇國公,跟咱們南平郡王府算是有些淵源,沙戎攻破京師那年,他們頭一個起兵勤王,連大公子也不幸折損了性命。」
她嘆口氣,在青陽手背上輕拍,「世代忠良之家,人人都當敬重,只不過有那層隔閡在,我想起這心里頭也是堵得厲害。最可恨的還是妳那混賬父王,無情無義負了妳娘,害得妳也……唉,以後凡事都學著看開些,別老去較真,知道嗎?」
世代忠良之家怎會出了個既不規矩,又有心機的女人?為了踏進王府的大門,娘家的聲譽、自己的名節全都不當一回事了。
青陽品得出祖母話里的意思,那麼多年過去了,逝者已矣,即便再恨也得顧念著這個家,何況人家還為府中添了承繼香火的世子,自然與原來不同……可她不是能輕易放下的人。
然而想是這麼想,她還是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微笑,「祖母說得是,我記下啦。」這話回得略有些滑頭,只說記下,卻沒說應允不應允。
顧氏沒留意,見她乖巧地應承下來,當即展顏笑開,連聲叫著「好孩子」,又疼惜地將她攬在懷中,垂眸看著那張眉目如畫的小臉,「一轉眼,小丫頭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也不知以後哪家有這個福氣,能盼得咱們青陽出適。」
近午時分,青陽才離了蘭溪殿。
日頭正高,熾烈的陽光漫天傾瀉,不遠處漢白玉的橋面石板烘映生輝,晃得人眼前發暈。
李氏帶著兩名小婢早在院門外等候,見人出來忙張傘遮陽,伺候著往回走。
青陽面上若無其事,心里卻悶悶不樂,那之後祖孫兩人都聊了什麼閑話她早已記不清了,腦中如今來回閃現的全是「出適」兩個字。
依著年齒算,她和高荔貞只相差一歲,現今這妹妹才剛及笄,狄氏便已開始忙著為她選婿了。
南平郡王府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名門,向來規矩嚴謹,長幼之序從來不能有絲毫逆亂僭越,若是次女下嫁,便絕沒有長姊仍待字閨中的道理,如此一來,便等同于得逼著她先離府才行了。
王女出適的去處無非就是那幾家高門大姓,用以聯姻提攜,守望相助,縱然有個郡主的封號,這樣的事也輪不著她來挑揀,只能干等著由別人擺弄,天知道以後每日會對著一個什麼樣的夫婿,倒是狄氏和那個冷血無情的父王遂了心意,終于可以眼不見為淨了。
她央著祖母明里暗里拖延了好幾次,但畢竟已到了年紀,近來催逼得越來越緊,這件事終于免不了要擺到台面上來說了。
青陽是個死倔的脾氣,越是壓得緊迫,便越是反彈得厲害,她不願胡里胡涂地被送出去,尋思著不能坐以待斃,總得設法躲過去,可一路琢磨來琢磨去也沒什麼妥善的法子。
過了那條湖心棧道,回了縈風閣,她這時也不再掩飾心緒,拖著步子上樓,到寢閣後就一坐在妝台前,望著窗外生悶氣。
一會的工夫沒留意,日光彷佛沒剛才那麼強烈了,柔暖暖的覺不出曬人,天上雲翳疏淡,本來全是淡藍色的明媚,可碧空深處卻有一片鉛色的沉郁似在堆積。
青陽蹙著眉,目光垂移,落在窗外不遠處的竹林間。
南平郡王府雖然坐落在城中,但位置得天獨厚,依山而建,左右無鄰,其後山幽林靜,又人跡罕至,是個景致絕佳的妙處,她煩悶時常去那里閑逛,現下便有些坐不住了。
「李嬤嬤,叫人搬梯子來。」
李氏也早瞧出這小祖宗心緒不順,但知道她的脾氣,沒敢開口勸慰,這時正在桌前布菜,聞言一愣,掂著長箸驚道︰「郡主不是昨兒才出去過嗎,怎麼又要……乖乖,這大白天的可萬萬不成,沒得叫人撞見,告到王爺那里去,便真惹出禍來了。」
「怕什麼,我又不上城里去,快搬來。」她一心想出去,半點听不進勸,微凜著嗓音吩咐。
等兩個小婢扛了梯子進來,也不用人幫手,捋起袖子順著坡檐斜斜地抵在牆頭上,試了試足夠牢靠,便提著裙襬踩過妝台往外爬。
雖然不是頭回見,可李氏仍忍不住心驚肉跳,看那竹梯在半空里顫悠悠地打晃,臉已被嚇得煞白。
青陽卻是輕車熟路,溜過閣樓三層的檐頭,揮手叫她自去,順梯一路往下爬,正估算著找落腳的地方,回眼一瞥,就看見牆外正下方赫然站著個人。
她失聲低呼,險些扶不住梯子從上面摔下來,回頭再看,那人仍站在原地,頭束玉冠,身著緋袍,腰間的蹀躞帶上墜著一柄鞘身漆黑的兵刃,正側仰著頭,微露好奇地望著她。
這種猝不及防的遭遇讓兩人都倍感意外,青陽根本無心細看他樣貌,只瞧著那身行頭知道不是王府僚屬的裝扮。
「這位公子,我方才……嗯,在閣樓上掉了支珠花,所以下來撿,不知尊駕可曾瞧見了?」青陽顧故作鎮定地嫣然一笑,話剛出口便察覺十分不妥。
若是掉了東西,只管怎麼撿回去不成,何必這般大費周章地爬梯子下來。再者,那閣樓距後牆尚隔了條幾尺寬的窄巷,除非是故意丟出來的,否則幾乎不可能掉到牆外去。
「什麼樣的珠花?」
她正尷尬不已,冷不丁對方就回問了一句,那雙微狹的眼中光亮不明,分不清是不是戲謔。
青陽忽覺臉上火燒似的燙起來,那份坦然瞬間便裝不下去了,更沒了散心消遣的興致,當下顧不上再理會他,手腳並用,攀著梯子快步往回爬,誰知才蹬了幾級,急切間沒留神踩到了絲裙的下襬,登時一滑,一只繡鞋月兌腳飛出去,彈了幾下,翻落到牆外,這下真掉了東西了。
青陽急得磨牙捶胸,想想那人正好在下面,自己掉了鞋子倒好像是故意引誘他似的……
一念及此,她耳根子也熱得發燙,說什麼也待不住了,趕緊順著梯子爬回屋檐上。
耳邊仍能听到木梯搖顫的吱嘎聲,梯上的人像是已走遠了,狄銑眼中的玩味更濃,但也沒去追著瞧,低眸垂向腳邊,那只縴窄小巧的軟蒲鞋正歪躺著,彷佛羞怯般將自己半埋在茂密的青草間。
昨日還穿著西域舞娘的衣裙在花船上逞威風,這會子又一身名門貴女的端莊打扮翻窗爬牆,他想起她踹人下河後那一瞥間趾高氣揚的模樣兒,眉梢舒然輕挑,袍袖一拂,將那只軟蒲鞋卷起,順勢向上拋去——
青陽推開虛掩的窗扇,翻窗爬回房內,也顧不得去管留在外面的梯子,一坐在椅子上直喘氣。
她尋思著那只鞋子無論如何不能落在陌生男子的手里,就算不出大亂子,光那份羞窘都能叫人吃不下睡不著,說什麼也得拿回來。
她正想吩咐人出門去尋,便听腦後風聲響起,才一轉頭,那只軟蒲鞋竟從窗外飛進來,「啪嗒」一聲落在面前的妝台上……
日影偏移,橫過散曳在地上的裙襬時顯得更淡了兩分,天際遠處涌起的那片陰郁越來越濃,鉛色幾乎已將澄淨的淡藍吞噬殆盡,瞧著是要下雨了。
青陽支頤,皺著眉頭悶聲不吭,拿著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碗里的米粒。
梯廊間響起腳步聲,她回神抬起頭,很快就看見李氏繞過紫檀座屏走進來。
「郡主,老奴帶人從小門出去轉了一圈,到處都尋遍了,後山沒有人,該是真走了。」李氏啞著嗓子,話里帶喘,掃了一眼桌面上紋絲未動的飯菜,「既然不是府里的人,郡主就莫要在意了,且寬心吧。」
不是府里的人才真了不得呢!
青陽黑著臉將筷子一擱,拂袖推開飯碗,「就是這樣才討厭,鬼怪似的躲在那里,突然就冒出來,怎麼瞧都像是存心設計好的,誰曉得是什麼居心?」
「這應該不至于,哪里會有什麼輕浮之人敢跑到王府來。」李氏繼續寬慰,「再說瞧見了郡主,人家不也沒什麼不良之舉,馬上便走了嗎?可見是個端方守禮的正人君子。照我猜度,多半是今日來府上賀喜的賓客,踫巧從那經過而已。」
正人君子?就憑那分明暗含調笑的眼神,連女兒家遺落的貼身東西也敢動手動腳,這等人能正派到哪里去?
青陽撇著唇角,不屑地蹙眉道︰「妳是沒瞧見他看人的神情,像是吃準了我會從那走似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後來還直接把鞋扔進來,擺明了是故意的!」
李氏拿手背貼著湯盆試了試,察覺還有余溫,便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那也不過是個猜度,郡主還是莫要胡思亂想,索性听老奴一句話,以後少再私下出府去,只要不招人注意,自然也就招惹不上麻煩。好了,郡主若不想吃,多少喝碗湯也好。」
讓她從此不再出府?那當真比要了命還難受。
青陽悶聲沒再說話,心里雖然不痛快,卻也不好拂李氏的意,將那碗湯喝了以後,便沒精打采地走去里間歇息。
她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總是拋不開之前的事,眼前縈繞的全是跟那人驟然對望時的尷尬,尤其是對方身上那件鮮目的紅袍。
初夏時節,江陵一帶的天氣已算得上酷暑,白日里輕衫薄衣尚且難耐,他卻是一身錦緞厚重的裝束,活月兌月兌像個不辨時節的傻子,然而那兩道目光卻是鋒銳難掩,眸中彷佛沉著山海般的深邃,叫人猜不透。
他到底是什麼人?
青陽想著想著,困意漸漸上涌,沒一會兒便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耳中听到綿密的滴答聲,她睜開惺忪雙眼,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勢並不算大,透過檐下的水簾卻能看到黑雲漫卷了整片天空,鼻間是浸透了潮氣的土腥味,莫名更顯得煩悶。
青陽瞇著那雙杏眼看天,有點分不清時辰,剛撐坐起身,李氏就走進來,過去掩了明瓦窗。
「快酉時了,老夫人那里剛來傳過話,傍晚在月池水榭設宴,邀今日隨行道賀的賓客女眷一同賞夜,郡主也起身梳妝吧。」
青陽這才記起午前在蘭溪殿說話時祖母確是提過,只是她沒怎麼在意,早忘到腦後去了。想著狄氏和高荔貞也要同席,不免暗自生厭,伸了個懶腰,慵慵懶懶地坐起來。
李氏替她重新綰了發,拾掇好頭上的簪花,「這雨瞧著一時半會停不了,夜里怕涼,郡主還是換身衣裳吧。」
青陽側頭望了一眼架上的襦裙,褶角邊還留著淡淡的鞋印,確是穿不得了,于是輕輕頷首,腦中卻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那抹緋艷的袍色來,鬼使神差月兌口說了句,「索性就換那套湖縐的衫子吧。」
「紅的?」李氏驚訝回問。
那套衣裳是去年置下的,但這位小祖宗素來不喜濃艷的顏色,一次都沒上過身,今日卻冷不防地又惦記上,可真是怪了。
青陽也鬧不明白為何會冒出這念頭來,但又不想改口,便胡亂說了句,「這些日子素淡的也穿煩了,今晚索性鮮亮些,湖縐的料子穿在身上也不怕夜涼。」
李氏只道她心緒又好了,正求之不得,也沒多想,當即去取了來,伺候她穿好,對鏡一照竟宛如胭霞裹身,襯著凝脂白玉般的膚色,杏眸嬌俏,櫻唇朱潤,果然比平常更多了幾分別樣明艷的風致。
青陽扭身來回瞧著,自覺甚是好看,先前竟都沒想到,生生將一件大好的衣裳冷落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望著鏡中的自己,越瞧越是歡喜。
李氏看她高興,也是眉開眼笑,一面幫手打理,一面嘖嘖贊嘆。
青陽正自得意,目光流轉間看見側牆邊的條幾下有只不大不小的紅漆匣子,似乎有些眼生,「那是哪來的東西?」
「哦,就是崇國公府送來的賀禮,老夫人特意吩咐這份是專給郡主的。」李氏也望了一眼,淡聲續道︰「之前送來時,郡主還在蘭溪殿那邊,老奴想著也不是十分要緊的東西,就叫人先擱在這里,不想卻忘了回話。」
這分明是怕她心里不痛快,所以說得輕描淡寫,不光沒告知,連狄家的名號也略去了。
青陽厭棄地別過視線不再瞧,「那就別堆在這里,回頭打開瞧瞧是什麼,東西多就賞些給下頭,其余的……李嬤嬤妳收著好了。」
李氏知道她瞧著煩,也沒多言,應了一聲,當即就叫人搬了出去。
被這著一攪和,本來歡暢的氣氛立時便顯得有些沉。
青陽垂手望著滿身緋紅的衫裙,心頭那股燃起的火苗不由自主地越燃越旺,方才的驚艷之感頃刻間燒得一乾二淨。
「跟染了血似的,瞧多了也眼暈,還是換了吧。」她煩躁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