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學睿交了班,勾著濃眉,哼著小曲兒,得意洋洋出了宮廷,他沒回家,直接進興文齋。
興文齋是一家書鋪子,在京城數一數二,賣的書最多、種類最齊,賣的筆硯從十文到百兩都有,連白玉紙都可以在這里買得到。
它之所以出名,不光因賣的東西又貴又好,而是這家店是鎮國公府的產業。
可……不愛念書的世子爺進興文齋,怎麼看都奇怪。
但爺心情好,不行嗎?誰規定進書鋪子就得看書,找朋友喝兩杯茶犯法嗎?
對,他就是來找殷宸喝茶的。
「事情辦得怎樣?」殷宸劈頭就問。
「爺出馬,還有辦不成的嗎?晚上約穆七一起上萬花樓看戲?」
「這種戲有什麼好看?聰明的話離遠一點,免得被髒水潑上。」
「這話倒是,阿宸,你怎麼確定青青的事是平樂公主的手筆?」
「我自然有知道的管道。」皇帝身邊的棋子埋了不止五年,也該發揮效果。
「這事得確定再確定,否則就太坑人啦,雖然她娘芫嬪很討厭,可好歹她是咱們表妹。」陸學睿說完,迎來殷宸的大白眼,他又道︰「對,她是愛戀你,時時纏著你,可不代表她會對青青動手啊。」
「呂夫人是芫嬪的親妹,陳夫人的相公正捧著四皇子的馬屁,你說呢。」
「這證據太薄弱,如果錯冤平樂……」
「如果柳氏沒動作,她還有後手。」殷宸凝肅著面容,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青青,即使那人與他有親戚關系。
「好吧。」陸學睿很沒原則地應下。也是,阿宸做事一向靠譜,應該不會冤枉人。「今晚過後,她就得嫁進林府,林進文可不是個好貨。」消息傳進平樂耳里,今晚殷宸將在萬花樓宴請好友。
平樂公主「無意間」知道好友名單,以公主的身分逼迫「好友」在殷宸的酒里加料。
男人上那種地方,不是暍酒就是狎妓,殷宸喝醉酒,歇在妓女屋里、一夜風流,再正常不過,只不過……今晚的妓女身分有點高。
平樂盼著父皇收回賜婚聖旨不果,只能親自動手,待生米煮成熟飯,殷宸不想娶她都不成。
她盤算認真,用什麼藥,誰來下藥,喝醉的殷宸由誰扶持、安排在哪間房……所有細節全顧慮到,可惜她不曉得,最終進屋里的,將會是林進文。
這場好戲,是殷宸為沈青討回公道的作法。
果然,隔天京城傳出大事,平樂公主名節掃地,皇帝震怒,將其眨為庶民,嫁與林進文為妻。
莞嬪教女無方,被關入冷宮,她所出的四皇子、八皇子,地位一落千丈。
幾天後,呂夫人家里突遭祝融,無人傷亡,但房子燒掉一大片,燒掉的恰恰是放著珍稀寶物的庫房,損失家產近半。
呂夫人為除惡運,走一趟寺廟祈福,不知怎地驚了馬,摔斷一雙腿,只是老婆那麼慘,呂大人卻無法過去照看,因為他貪污的罪證被挖出來,人正被押在大理寺查辦。
再隔半個月,陳府傳出駭人听聞,陳夫人毒害婆母未果,被一紙休書逐出家門,陳夫人心生不滿,將陳大人養外室一事往外傳,因家宅不寧、德行有虧,他被罷了官位。
若干天後,該受罰的人全罰了,殷宸神清氣爽地離開興文齋,跟在他身後走出來的穆穎辛和陸學睿卻皺著眉頭。
陸學睿問︰「他是不是忘記平樂和我們是親戚關系。」
穆穎辛輕哼,「為青青,阿宸會六親不認。」
陸學睿點頭同意,扳扳手指問︰「這是第幾個欺負青青被收拾的?」
「你算啊。」
「一、二、三……」陸學睿還真的扳動手指頭,認真細數。嗯……當真不少……
沈青出嫁,沈老夫人把私房幾乎全掏出來,這是為了表現給心寒的兒子看,為了討好鎮國公府,也是為了對蕙娘的罪惡感。
她好勝、重規矩,從不認為自己有做錯的可能性,但這件事,她確實錯了,當年她該听兒子的,買個丫頭回來,生下子嗣後再將人打發走。
若這麼做,兒子不會孤老一生,媳婦不會死,孫女不會離心,沈家仍會如過往般和樂融融。
她沒想過柳氏會這般黑心肝,連謀害人命都敢做,可她錯得更嚴重的是,東窗事發,她還想藏著掩著,想化大為小。
兒子的心傷透,而孫女……此生肯定要將她當成仇人了。
她痛恨門風不端,禍害門庭,她堅信沈家有自己在,絕對不會敗壞家風,誰知,最終沈家竟是毀在自己手里。
在京城沈家不算大戶人家,她再盡力嫁妝不過爾爾,鋪張不起來,沈節沒料到皇上竟會令禮部來操辦婚禮,這是給鎮國公府也是給沈家長面子。
沈老夫人在旁冷眼觀看,心生唏噓,事實哪如柳氏所言,倘若皇帝真對殷家有所猜忌,豈會給如此臉面,柳氏分明著了人家的道。
沈老夫人和沈節坐在上位,沈青磕頭為禮,喜帕掩住臉,卻掩不住下墜的淚水,她後悔自己的驕傲固執,分明心牆已毀,她始終沒向父親說一聲抱歉。
淚水滴落大紅毯子,暈出一塊墨黑,女兒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沈節發現了,滿心激動,女兒願意原諒自己了?
沈節沒有訓誡、沒有叮嚀,只鄭重說一句,「這里是你的娘家,你永遠可以依恃的娘家。」他彎下腰,扶起女兒,與她雙手相迭。
沈青依戀地握住父親小指,像小時候撒嬌時那樣。
沈節狂喜,反手握住女兒,對殷宸道︰「你若敢違反青青的期待,我就豁出一切,與你對峙。」
「我明白,請岳父放心,不會的。」
拜別長輩,沈青在喜娘的攙扶下走出沈家大門。
穿著一身鮮紅的穆穎辛更像影星了,是當紅的那種,他靜靜看著沈青的身影,彷佛前世的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只是那時的沈青與大紅嫁衣無緣。
現在的她,是不是與前世一樣喜悅嬌羞?
前世,她懷抱著夢想嫁給自己,卻在夢碎後死去,杜玫親自為她合上眼楮,輕輕對沈青說︰「好好去吧,下一世,不求榮華、不盼尊貴,只求個專心一意的好郎君。」
對于沈青,他從來不是個好男人。
這樣……也好,她做出不同選擇,但願此生一帆風順。
穆穎辛在她跟前停下腳步,道︰「我背你上喜轎。」
喜帕下,出現一雙穿著黑靴的大腳,繁兒年紀小,她雖沒有親兄弟可以背著上花轎,但怎麼也輪不到他呀,沈青不明白殷宸的安排以及堅持。
是的,堅持!
殷宸說︰「穆七是個合理的人選。」
她看不出合理的點在哪里?
他又說︰「他既然親手把你交給我,就不會從我身邊將你奪走。」
她不懂男人的邏輯,也不認為自己是搶手貨,只當這話是自我炫耀。她說︰「天底下女人何其多,穆七嗓子一吆喝,就會有成千上萬女子排隊在他家門口。」
然後,他果然驕傲了,剛毅下巴抬得高高,說︰「你是天下女人中最特別的一個。」
她被逗得很開心,調皮道︰「要不要我出去逛兩圈,也找個最特別的男人?」
他握住她肩膀,迎上她的眼楮,認真說︰「別找了,我就是你的獨一無二。」
最最最後,她要出嫁了,遵從殷宸「合理」的安排,嫁給她的「獨一無二」,此時此刻,她相信放棄一切、選擇婚姻,值得!相信這個男人將會帶給她的幸福,值得她傾盡所有去交換。
趴上穆穎辛的背,他每步都走得堅定安穩。
「討人厭的小不點要嫁人了。」穆穎辛說。
「意外嗎?」沈青回答。
「意外,能勾得阿宸寒冰融化,算你有本事。」
「我不介意被你崇拜。」
噗一聲,穆穎辛大笑,此生的沈青真是大不相同。「若你想換個崇拜對象,建議你,其實我不錯。」
霍地,笑意在她的嘴角凝結,微頓,原來殷宸並不是多心了,但是……
「在婚禮上撬兄弟牆角?你真行。」
穆穎辛呵呵樂著。「我是在幫兄弟試試牆角牢不牢。」
說笑聲中沈青順利上了喜轎,順利嫁進鎮國公府。
殷宸揭開喜帕,望著她的臉,冷硬的五官變得柔和,他坐在床邊,控制不住的笑意一波波涌上,喜悅在胸口激昂澎湃。
喜娘把他們的衣角綁在一塊兒,他在她耳畔低聲道︰「晚一點我讓人送吃的過來,就算不合胃口也多少吃一點,明天再換新廚子。」
「我沒那麼嬌貴。」
「那麼習慣吧,我打算把你養得無比嬌貴。」
沈青垂眉,掩也掩不住的幸福在眼底流轉。
女人在婚姻中最大的痛苦不是累與忙,而是男人的不體貼,好像所有女人成為別人的妻子之後,就沒有權利嬌貴,而他卻說……
總覺得「豢養」是眨抑詞,可如今听在耳里,卻覺得能被豢養,再幸運不過。
趁著沒人瞧見,手在寬大的喜袍掩護下,悄悄地,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三根手指,他握上她。
她的手微涼,緊張嗎?不必,有他在,緊張的事交給他,她只要負責安泰。
殷宸眼神拋出,喜娘接收示意,迅速化繁為簡,把一大串儀式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然後他用一張冰塊臉讓所有下人匆忙退場。
眼看他東丟冷眼、西拋臭臉,讓所有人全知難而退,他霸道地維護起她的嬌貴。
沈青一笑,問︰「你這樣好嗎?」
「哪里不好?」
「人家特地來觀禮,是給你面子。」
「面子我會自己掙,不需要不相關的人給,我娶的老婆不是應酬用的。」
真真是……無比霸氣啊,她自認不如。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嘴邊一吻。「別緊張,我請表嫂來陪你,我應付一下客人,很快就回來,不會讓你等急了。」
這話說得多曖昧!她橫眼,手指往他額頭戳去。
他抓住手指,笑問︰「一陽指?南帝師父教的?可惜你沒學好,殺傷力很低。」
「你想要新婚夜見血?」
他歪歪頭,笑得更曖昧,低聲在她耳畔道︰「是啊,新婚夜都要見一點血的。」
語罷,一個熱熱的吻貼上沈青額際,她笑了,冰男融成冰女乃,多甜、多香……
杜玫緩步向前,慢慢走到喜床邊。
從杜玫踏進喜屋那刻,兩人的眼神就膠著著,怎麼形容?熟悉?親切?還是……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沈青就是想與她靠近、親近,想要拿她當閨蜜。
因為杜玫很美麗?而她是視覺系動物?
不知,但杜玫真的不是普通美麗,她美得精致、美得精彩,美得見過她的女人都不敢說自己長相漂亮,除卻完美的性情五官,她的神態中帶著微微的嗲、些許的甜、淡淡的恬然,那是活生生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美女。
穆穎辛能娶到杜玫是三生有幸,若還敢對其他女人覬覦……渣男標簽可以直接貼上去。
「阿宸讓我過來陪陪你。」杜玫柔聲道。
「多謝表嫂。」
「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她在沈青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猶豫了一下,方找到合宜話題。「阿宸很好,值得托付終生。」
「我知道。」
「不過,你很有勇氣。」
「什麼意思?」
「他臉上經常寫著……」她想了一下,說︰「拒人千里。」
「拒人千里。」沈青與她異口同聲。
說完,她們互覷彼此,放聲大笑。
斂起笑意,杜玫道︰「這是身為女人的小小吧,無法征戰沙場,只能盼著征服這種驕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
「確實,成功征服阿宸,會讓女人自信滿滿。」杜玫的話讓沈青覺得有趣,她並不是想象中那種貞靜服從的女子。「征服穆七,也是你的小小?」
她搖頭。「他是命運的編派。」
「不想試著征服?」
輕咬唇,她仍笑得甜美,只是嘴角餃著一絲淡淡的無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種事我不做。」
「你缺乏冒險精神。」
「也許我安逸慣了,害怕未知、害怕危險。」
「其實多數人害怕的不是未知,而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害怕,但不踫觸、不突破,我們永遠不會曉得,打敗自己的不是未知或危險,而是想象力。」
是這樣的嗎?杜玫沒有反駁她,只是靜靜听著。
望著她煥發光彩的臉龐,杜玫心道,要有多強大的自信才能做到不懼,她羨慕極了。是因為上過學堂嗎?因為她比一般女子更優秀?
淺笑,杜玫道︰「可不可以說說青山書院的事?」
「穆七告訴你了?」
她正色道︰「請改口喊表哥、表嫂。不過,是的,爺告訴過我,你是他的同學,阿睿也說過不少,听說你連鄉試都通過了。」
「那沒什麼,我就是個學霸啊。」還是個政治系學霸。「阿睿肯定說了我不少壞話。」
「如果你喊他烏龜哥哥也算壞話的話,是,他抱怨過好幾次。」
杜玫的話讓她沒憋住,噗喃笑出聲。
「我嚴重懷疑,他有膽量在鄉試的卷子上畫烏龜。」
「不必懷疑,我可以為你解惑,是的,就是一排精致的、由大到小的,涵蓋整個家族的烏龜。」他只差沒在最大的兩只頭上標記皇帝、皇後,說說,哪個考官敢把皇帝皇後刷下來。
「他就這樣拿到舉人頭餃?」沈青驚訝,這個時代的特權搞得太過分。
「皇家人嘛,讀不讀書都沒有太大必要,反正打一出生前途就擺在那里等著,讀書也好、科舉也行,不過是貪個好玩,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連走個過場都不是,只為貪個好玩,沈青長嘆,這事兒要是讓阮苳斯知道,肯定會氣到吐血。
「不公平。」沈青握緊拳頭,揮兩下。
「世間哪有真正的公平,便說女人與男人中間,一出生就沒有這兩個字。」
「所以女人想要公平得自己去爭。」她說得豪氣萬千,語畢,看一眼杜玫,這言論會不會太過了?這在古代,好像是在鼓吹女人造反。
「萬一爭不到,反而失去手上擁有的,怎麼辦?」
「改變需要勇氣,有可能全盤皆輸,也可能大獲全勝,但如果能爭取到想要的,就算失去不想要的又怎樣?」
杜玫深思,沈青沒想到這番話會在日後助自己一臂之力,也改變杜玫的命運。
沒有男人的喜房,她們聊開,聊思想、聊觀念,聊女人的理想與抱負。
在這之前杜玫從沒想過,除了後院那一畝三分地,女人也能懷抱理想。
而沈青也沒想過,柳氏的手段格局太小、心思太淺,比起真正的後院女子,她連個咖都算不上。
之後她們又談到文人相輕,談朝堂局勢,男人能談的事,她們說得津津有味,這場對話讓杜玫和沈青都打開新視野。
直到新郎進喜房,兩人還依依不舍,互相約定再見。
梳洗過後,沈青捧著臉看桌上的合巹酒,洗去一身酒味的殷宸出來時就看著她一臉的好奇。
「想喝?」他問。
「嗯。」這樣的場景,她在電視電影里頭看過很多遍,還以為自己沒有機會嘗上一回,沒想到機會來了,枕邊人卻對此沒有興趣,取了衣服就到屏風後頭洗香香。
「我記得你不太喜歡喝酒。」他站在她身後,輕輕捏壓著她的肩膀,沒幾下,被鳳冠壓得短一寸的脖子舒展開。
她對上他的眼,笑道︰「它不一樣啊,是合巹酒,這輩子很可能就這麼一壺。」
「什麼很可能?肯定是就這麼一壺。」
沈青一笑,手指撩上他的下巴。「干麼用這麼嚴肅的口氣替未來做決定?」
「你的未來已經決定了,在今天!」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你永遠不曉得意外什麼時候會跳出來搞破壞。」
「誰敢!」
他說完,她樂了,笑著跳起來,反身抱住他的脖子。「師兄,你知不知道,你霸氣的樣子帥繁了。」
踮起腳尖,送上一個親吻,她歪著頭笑眼眯眯地望著他,越來越覺得,嫁給他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他把她抱起來,低下頭,額頭貼著她的,很親昵也讓人很滿足的動作。
他親親她小巧的鼻子,親親她紅潤的嘴唇,滿心的愉悅喜樂,滿肚子的幸福快意,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雀躍過。
「今天……」他的唇在她唇邊說話。
「怎樣?」她仰頭回親他一下,他的唇比想象中更柔軟,還帶著淡淡酒香,微微醺人。
「我給柳氏下藥了。」
「吭?」她驚訝看他。竟然挑在這天,挑在沒有人想得到的時候?「下什麼藥?」
「催痛丹。」他輕啄她的唇。
「她會死嗎?」這場景很奇怪,兩個親密無間的人,做著親熱無比的動作,然後說著殘忍的話。
他吻上癮,越吻越深入,纏著她的唇,汲取她的氣息,他吻到她喘不過氣才松開她,回答上一句。「比死更痛苦。」
「怎麼說?」
「再過四、五日毒發,她將從辰時到午時,鬧頭痛、心痛、胸口痛、肚子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像有人拿著針在上頭一針一線慢慢縫,疼痛不會變得麻木,只會一年一年加劇。藥來自西域,號脈查不出病因,外表也看不出問題,最有趣的是……」
「什麼?」
「她會越來越胖、越來越白,雙頰泛紅光,看起來無比健康。」
「如果這樣,祖母肯定以為柳氏在無病申吟,以為她想挑戰自己的威信,企圖逼迫自己放她出來。」
「對,你會覺得我殘忍嗎?」
「殘忍?她害死我娘的時候不殘忍,對我動手的時候不殘忍,她終于得到應有的報應,反說我們殘忍,天底下哪有種道理。」
不是「你殘忍」,而是「我們殘忍」,她把兩人掛勾了,沈青的反應讓殷宸很開心,將她抱回懷里,又是一個纏綿悠長的吻。
至于沈府,如同他們所料,柳氏天天哀號不止,所有大夫都說她沒病,可每天時辰一到,她便聲嘶力竭,喊得滿府上下人心惶惶。
她越鬧越不象話,到最後連沈繁也去勸說,讓柳氏別再鬧事,好好反省己身過失,或許有朝一日父親和祖母願意放她出來。
被親生兒子這般勸說,柳氏哪能忍受得了,兩個大耳刮子賞下。
沈繁出生後養在沈老夫人膝下,接著由沈節親自教導,對母親本就沒有太多感情,這瘋狂的兩巴掌更是硬生生地打斷母子親情。
之後,再沒人去理會柳氏的哭鬧。
偏偏每天發作的時辰,沈節、沈繁不在府里,只有沈老夫人日日听著,听得心煩意亂,她認定柳氏不依不饒,非要鬧得家宅不寧,怒火起,作主把柳氏送到莊子上養病。
此後,她再沒踏進沈家大門一步。
誠如殷宸所言,她後悔了,當初為何求生不求死?此為後話。
沈青咯咯輕笑,話題繞到最初。「我們還要不要喝合巹酒了?」
「你確定想喝?」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莫非它有喝不得的理由?」
「你沒想過,為何洞房花燭夜要備下這麼一壺酒?」
「因為多數夫妻在新婚夜里第一次見面,喝醉可消除彼此的陌生感,讓接下來的事更容易進行?」
「小小一壺,能灌得醉誰?」
她偏頭一想,問︰「不會吧,里面放了不可告人的東西?」
不可告人?哈!殷宸將她抱高,她的雙腿直覺夾在他腰際,沈青捧起他的臉,親親他的眼楮、親親他的眉毛、親親他的鼻子,最後唇落在他的唇邊,問︰「我猜對了?」
「對,但是你再親下去,不必喝不可告人的東西,我就想對你做不可告人的事。」
「今天是洞房花燭夜,難道你不想對我做不可告人的事?」她朝他勾勾唇,勾得他春心大動。
「不做。」
「為什麼?你對我不感興趣?」
「你尚未及笄,太醫說,女子……那種事……太早……對身體不好。」他說得坑坑巴巴,耳朵紅、臉也紅。
這是正確的醫學知識,不是哄人的甜言蜜語,可她被他哄了。就這麼替她著想啊?緩緩吐氣,她抱緊他的脖子,低聲說︰「謝謝你,你待我真好。」
不待她好,待誰好呢?他回抱她,兩個身子緊緊相依,心底悸動一陣一陣,他啞聲道︰「你快點長大吧?」
這一夜注定難熬,但就算重新選擇,他也要選擇為她著想。
殷家的親戚很少,本以為生下五個兒子能讓殷家開枝散葉,下一代、下下一代,幾房子孫就能把國公府每個角落給住滿。
玉華長公主沒想到,最後她能留下的,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媳婦。
曾經她有其他四個媳婦,但她不舍媳婦們守著空落落的院子,一世孤寡,她讓她們回娘家去各自尋找幸福。
她的作法很奇怪,京城貴婦們不苟同,認為她應該留下媳婦們,找來嗣子,為其他三房留下煙火。
她不願意,這座偌大的鎮國公府埋葬一個長公主就夠了,不需要再陪葬四個青春正盛、年華似水的女子。
玉華長公主看著跪在身前的殷宸和沈青,彷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婚前,她和正堂見面的次數一只手就可以算得出,但他對她說︰「我一眼便認準了你。」
她說︰「妹妹比我漂亮,我以為你會選她。」
他說︰「我的妻子不需要漂亮。」
她問︰「你的妻子需要什麼?」
他說︰「合心、合意。」他拉起她的手,又說︰「如你。」
她是那樣的愛他,願意陪他出生入死,願意為他擔驚受怕,願意為他支撐門庭、教導子女,她可以忍受所有因為嫁給他需要付出的代價,唯獨不能忍受失去他。
可是他死了,連同四個兒子一並帶走,這是他對她做過最殘忍的事。
她無法相信這件事是因為功高震主,她無法理解當年的明君忠臣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她需要答案,一個真真實實的答案,否則就算離開世間,她也無法安然。
外人都道她與阿宸感情不睦,她希望兒子從武,他偏要從文出仕、走科考這條路,因此迫得阿宸離家出走。
這是作戲啊,並且,這場戲非演不可。
不演戲怎能騙過多疑的皇兄?皇兄明白她的性子,知道她不可能放任丈夫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定要追出個子丑寅卯,于是母子連手演了這出戲。
何況她還要皇兄放心重用阿宸,如此他才有機會在朝中建立勢力。
一步一步走來,多年過去,外傳她長伴青燈古佛,不肯見兒子的面,連昨日的婚禮她也擺出不滿意態度,不主持、不參加,這不……皇帝親自讓禮部來操辦。
這樣更好,皇兄真心相信他從自己手里將阿宸搶走,往後定會重用阿宸。
收下媳婦送來的繡品,看一眼,抿唇輕笑,青青的繡藝和自己一樣……無法入目。不過世間哪有全才的女子呢,又會寫書又聰慧機智,若是琴棋書畫女紅樣樣通,再加上溫良恭儉、德言容功兼,這種完美媳婦,她還不敢娶呢。
「行了,起來吧!」
玉華長公主一身常服,上穿杏黃比甲,著荷綠色長裙,很簡單卻顯得雍容華美,氣質這種東西騙不了人,她是天生的公主、天生的尊貴。
她身材頎長,保養得宜,看來不過三十歲左右,容貌嬌美,風姿綽約,儼然一枝臨風芍藥,唯獨眉宇間兩分堅韌與英氣,讓她像個將軍婦。
婆婆的不刁難讓沈青松口氣。
殷宸將母親的滿意全看在眼里,他曉得的,母親與一般婦人不同,她定會喜歡青青。笑容延伸到眉梢,他的快樂很張揚。
「謝謝母親。」沈青道。
玉華長公主指指盒子。「打開看看我送什麼見面禮。」
沈青依言打開,里面是一整套的《大漠落日》,快速翻過後,她抬眉問︰「付梓了?」
「對,本打算前幾天開賣的,想想婚事在即,不如等你嫁過來再做打算。」說著,玉華長公主喚道︰「靜嫻。」
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婦人走到青青身後,向玉華長公主屈膝行禮。
靜嫻姑姑身材圓潤,慈眉善目,菱形唇,看起來似乎隨時隨地都在笑,只是細看便可發覺她眉宇間有股化不開的郁氣。
「靜嫻姑姑。」殷宸躬身為禮。
見他此舉,沈青明白,靜嫻姑姑對于殷家,不只是個下人,便也屈膝行禮。
靜嫻姑姑忙將兩人扶起,道︰「老奴可禁不起國公爺、夫人這份大禮。」
玉華長公主笑道︰「禁得起。」說完,轉頭對沈青說︰「這些年殷家里外的帳都是靜嫻管著的,過兩天待你緩過來,我便讓她去你那里坐坐。」
意思是要把殷家的中饋和經營交給她?沈青嚇到,連連搖頭,「媳婦年紀尚輕,這些事還是勞煩母親管著吧!」
「你年紀是輕了點,但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玉華長公主越看沈青越滿意,誰曉得一場戲,會讓兒子賺到一個好媳婦。
靜嫻姑姑接話︰「是啊,夫人,您快接手吧,公主性情疏懶,可奴婢一個月才領那麼點兒月銀,卻要攤上那麼大的事兒,不劃算。」
小說里頭,中饋不是人人都要搶的嗎?怎麼到了殷家反倒不是這麼一回事?她為難地看向殷宸,可他擺明沒要幫忙的意思,反而還一臉的看好戲。
咬牙,深吸口氣,她道︰「行,交給我,我不但保證理得清清楚楚,還保證每年的出產收益,比姑姑管理時多上兩成。」
這般豪氣?玉華長公主更滿意了,與靜嫻姑姑相視一眼,就要接話,沒想沈青又道——
「不過……」
「不過什麼?」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齊聲問。
「身為女子,不是該把服侍丈夫擺在第一優先嗎?如果我把力氣全花在這上頭,恐怕沒有力氣伺候丈夫,沒精力,孩子大概也蹦不出來,還有啊,我想再寫第四、五、六套小說,但是管家、理財……左右為難啊……」
她裝模作樣的口氣,惹得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捧月復,這促狹丫頭。
「看來咱們阿宸娶了個鬼靈精,靜嫻,你說說,這可怎麼辦才好?要不,你還是先擔著吧!」
「公主,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啊,當初您明明就說好,新媳婦進門,我就可以撂挑子了,不行不行……」靜嫻姑姑連連擺手。
「母親、靜嫻姑姑,可否容我僭越說上兩句?」沈青道。
「有話就說,別在我面前拽文,我們可沒考上舉人。」玉華長公主覷她一眼。
沈青擠眉弄眼,調皮模樣又逗得兩個婦人開懷大笑。
「依媳婦兒看呢,一個家庭要興旺,就得人人出力、各個盡心,我們不單打獨斗,我們必須齊心合力打團體戰。」
「團體戰?那是啥?」
「就拿這本《大漠落日》做比方,我有幾個想法,首先在賣書之前,先送到皇上或太子跟前認證,讓他們認定這是我們家書肆出產的,旁人不可以盜賣盜印。」
「這點你不必擔心,殷家書坊的書,還沒有人膽子大到敢盜印。」
哇,殷家有這麼厲害!沈青滿意了,又道︰「第一冊以半價出售,先擬出京城中有影響力的人選名單,送出上百本,待打出口碑之後,再讓第二冊上架。」
「國公爺認識不少人,贈書的事兒可以交給他。」靜嫻姑姑道。
「第二冊,我們要做的是饑餓營銷。」
「什麼叫饑餓營銷?」殷宸問。
同在書院上課,他很確定夫子沒教這些,那麼她是從哪里學來的?
「就是只拿一、兩百本出來賣,剩下的堆在倉庫里,讓外頭去傳言此書得來不易,讓大家去搶,最後書坊在『各方壓力』、『百般無奈』之下,讓印刷廠工人日夜加工,之後每一冊新書上架,我們就推出一個活動。」
「活動?」賣書是很簡單的事,「興文齋」開店十幾年,從沒弄過這麼復雜,怎麼到她嘴里,賣書倒成了麻煩事兒。
「比方推作者簽名書、賣周邊產品,寫心得換贈書,為新書舉辦比賽,比題寫書名、畫封面……等等。」
「何謂周邊產品?」
「比方《大漠落日》中,宋僑有一匹赤兔馬,薛紫茵為哥哥薛鈦做了書袋子,薛紫茵氣恨宋僑,做一個長長的大抱枕、畫上宋僑的臉,時不時揍兩拳出氣……娘有手好畫工,可以設計赤兔馬玩偶、書袋子、大抱枕等等,吸引女性顧客青睞。
「接下來,倘若書賣得好,還可以發展出漫畫版、話本版,我負責內文,娘負責畫工,相公負責營銷,靜嫻姑姑統整套書的物流鋪貨,各司其職,我們共同把這門生意做得風風火火,這就是團體戰。」
只是一番話,卻鼓吹出兩個女人的笑容,好像開水般平淡的日子,因為加入沈青這片茶葉,為生活添入好滋味。
小小的認親禮變成家庭會議,且這個會開得人人歡喜,最後在沈青的示意下,殷宸把下人支開,主子們關起門來討論生意。
沈青壓低聲音說︰「這套書,必須賣得非常非常好。」
「為什麼?」
她斬釘截鐵道︰「待新帝……」
聞言,他做個噤聲動作,凝神細辨,不久才道︰「可以說了。」
沈青遵眉,這個家……「外人」真多。
她續道︰「待新帝登基,殷家父子為國家浴血奮戰,卻為奸臣所害的故事,就該上市了,阿宸負責找出真相為鎮國公府平反,我用小說讓百姓明白,殷家為穆朝犧牲了什麼,到時……」
殷宸眼楮一亮。「到時由不得新帝打胡涂帳,殷家父子冤屈必須昭雪天下!」
兒子與媳婦的話,讓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紅了眼眶。是的,殷家的冤屈需要昭雪,殷家兒郎的功業不能蒙塵!
這天過後,殷宸才告訴沈青有關靜嫻姑姑的事。
她本是玉華長公主身邊伺候的宮女,公主作主讓她嫁給丈夫的左右臂膀,沒想到,一場莫名輸掉的戰役,她和主子一樣都失去丈夫兒子,多年來,兩個婦人互相倚靠安慰,方能走過一路崎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