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與殷宸幾乎是天天膩在一起了。
沈老夫人明里提醒、暗地提醒,可沈青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而殷宸只把沈青當一回事,所以……兩人依舊是白天夜里,找到機會就在一塊兒。
誰讓他現在很閑呢,婚姻事業兩得意呀。
如今人人都說皇帝跟前少不了三個人,穆穎辛、陸學睿加殷宸,可不是因為他們的能力高超,而是因為幾個無知少年在皇帝跟前斗嘴,總能逗得龍心大悅,讓皇帝彷佛回到年少時光。
既然閑,怎舍得沈青在沈家受委屈,不把她帶出門?
于是他們游遍京城風光,殷宸只差沒帶她進皇宮,參觀參觀宮里的娘娘們。
在陸學睿的慫恿下,殷宸還帶沈青上青樓,現在的沈青還是一樣受妓子青睞,誰讓她一張嘴巧言令色,逢人便夸,還有她的詩……過去不曉得她那麼厲害,信手拈來就是絕妙好詩,哄得美人一個個笑逐顏開,還有歌妓把她的詩譜成曲兒,唱紅京城上下。
應沈青要求,馬車在皇宮附近繞一圈,她掀開窗簾往外看去,眼底有幾分惋惜,那表情看得殷宸想笑。「這麼想當官?」
「當然,穿著官服,隨號令下跪、拜,揚起嗓子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場景光是想象就讓人心情激蕩。」
「講得好像你真看過似的。」
是看過,看過無數宮廷劇啊。她把頭從窗口拉回來,靠進他懷里,越來越了解「窩」這個字對人類的心理健康有多大意義。窩進去,她就會發懶,懶得積極進取、懶得勤奮上進,只想就這樣子一路窩到底,享盡安全溫暖舒服感。
「青青。」
「嗯?」
「成親後,我找機會帶你進宮逛逛。」
「朝堂後宮,我更樂意待在前頭。」她記得游紫禁城時,光站在白玉石階上俯瞰眾生,便是她一介平民百姓也愛上這種高高在上的尊貴感,難怪有野心的男人都想爭一爭這九五至尊之位。
「對不起。」他清楚她的本事,更清楚她為婚姻放棄了什麼。
「回沈家是外婆的心願,是我在她臨終前立下的誓言,你在我無可奈何之時,提供我一個更好的選擇,你沒有對不起我,反是我該感激你。我講究公平,你怎麼待我,我便怎麼還報,我會牢牢記住你對我的好。」
模模她的頭,他從沒想過可以這麼快就擁有她,更沒想過,短短兩年光陰,竟讓一個稚童長成這模樣。
她變美了,很美,比前世的沈青更美麗。
學問讓她有自信,本事讓她對自己更篤定,她褪除前世的抑郁寡歡,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子。他更喜歡此生的沈青,握緊她的手,他低聲道︰「你不需要回報,因為待你越好,我會更快樂。」
曾經以為快樂再不會回來,誰想到遇見她,她把快樂塞進他胸膛。
什麼時候決定和她一世交纏?是前世可憐的沈青把一顆雞蛋、一顆鴨蛋塞進他手中的時候?是握住她抓著斧頭的手,感受她在他胸前簌簌發抖的時候?還是在草廬里遇見一個截然不同的沈青開始?
不確定,但他確定喜歡是種蠶食鯨吞的事,一旦回過神,心已經落在她身上,再也挪移不開。
「真這麼喜歡我嗎?」
他笑、他發傻,這種事還用說。
見他不說,沈青自顧自道︰「這就是天才的困擾啊,不知不覺就被人給偷偷喜歡上、惦記上了。」
一句話,惹得殷宸低笑不止。
「怎麼,不認同我的話?還是不認同我是天才的事實?」
「你確實是天才,兩歲會認字、三歲能讀文、四歲能寫詩,像你這麼聰明的女子不多。」
「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扶起她的肩膀,與她面對面,他認真說︰「青青,我與你父親談過。」
他的話瞬間將氣氛凝結,一時間,車廂里有令人難忍的安靜。
好半晌後她才開口,「他找上你?」
「是。」
「談什麼?」
「很多。」談她的成長、她的喜怒哀樂、她的依賴、她的一切一切……
「然後呢?」
「他愛你。」他做出結論。
簡短三個字,利落地把她的心給刨出來,丟進濃醋里。
真討厭呵,她掩著藏著搗著,不教人知道的事兒,他怎就光明正大說了?
握緊她的手,他強迫她抬頭。「你這樣對他,並不公平。」
「你也要撻伐我了,也要認定錯的是我?也要覺得我很壞?也要……」
搗住她的嘴,阻止她的喋噪不休,他認真望著她的眉眼,用最大的耐心對她說︰「我沒要撻伐你,我只是心疼,我相信你也一樣愛岳父,只是恨一個你最愛、也最愛你的人,很辛苦對吧?」
與他對望,眼眶漸漸凝起淚花,他的話怎麼這樣毒啊,一句話便刨了她的心,又一句話就腐蝕了她的感情。
全世界的人都忙著指責她、糾正她,只有他看見她的哀慟與辛苦。
猛然撲進他懷里,她捧起他的臉,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殷宸一怔,片刻後,柔軟了眉眼,他抱緊她,奪回主控權,在她唇間輾轉流連,一遍遍吻著,讓她明白,他對她有多麼心疼。
殷宸親自送青青返家,這行為令沈老夫人不悅,但對方位尊,她不敢有多余的話。
「廚房里送來銀耳紅棗湯,小姐要不要先用一點再更衣?」水月問。
她家小姐脾氣怪,從外頭回來必要沐浴,說外頭細菌多,得洗洗才不會染病。細菌是啥水月不曉得,但听口氣肯定是髒東西,可哪兒髒了,真正髒的是人心。想到柳氏那些小動作,令人不齒。
沈青端起銀耳紅棗湯,輕輕攪動湯匙,她想起那年母親病重,大夫說要用燕窩養著,沈家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便是沈老夫人喝燕窩,每個月頂多就三兩用度,可是為了娘的病,爹賣掉不少字畫,給娘籌來一碗又一碗燕窩。
娘心疼她,也想讓她吃喝上,她笑著反對。「若不是要用它來養病,誰肯吃?燕窩可是燕子娘親為哺育下一代,吐出來的心頭血,銀耳效果相仿,我吃銀耳便是。」
吃著吃著,娘吃慣了燕窩的味道,她也習慣了銀耳滋味。
在晉縣,外婆天天給她換著花樣做點心,再返回沈家……這碗銀耳紅棗,除了爹,不會有人為她如此上心。
一匙匙,沈青慢慢喝著,她想起和母親用燕窩、銀耳豪氣干杯的模樣,穿越一遭,她相信靈魂轉世,不知道娘的魂魄歸往何處,蓬萊仙山?二十一世紀?或是人人羨慕的天堂?放下碗,她看見水月一臉怪模樣。「怎麼了?」
「今天雲裳坊的老板來了,柳氏暗中命他以次充好,把折下來的銀子送到她那里。」
沈青失笑。阿宸把練過高級輕功的水月給她,實在是大材小用,她閑來無事就跑去听壁腳,府里大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連這點小錢都要貪,這些年,柳氏是活得多憋屈啊?所以身為女人,怎能不自立自強,依附男人的日子,要如何事事順心?
「小姐,你不生氣?」她奇怪地看著沈青。
「有什麼好生氣的?」她本來就沒打算帶走沈家任何東西。
「上回首飾頭面也是,這次又來,真不曉得她在想些什麼?」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貪婪嗎。「行了,備水吧,今天有點累,想早點睡下。」
「是。」水月轉身準備下去吩咐,可還沒走到門邊呢,意外突然發生。
一股腥咸味涌上,噗地,血從沈青喉間狂噴而出,眼前漫起一陣血霧。
沈青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場景何其相似……那年,娘也是吃下燕窩,一口鮮血吐出,昏倒在地,之後身體每況愈下,所有人都以為她傷心過甚,以為她失去求生意志……暈眩一陣強過一陣,天花板在頭上快速旋轉,她站不住了……
「小姐,你怎麼了?」水月急促的聲音傳來。
她閉著眼楮,強抗那陣暈眩。
「藏銀耳、找師兄……」無法說得再多了,眼前一片黑,她不由自主墜入深谷。
「幸好發現得早,婢女及時催吐,調養幾日便可恢復。」
大夫聲音不大,但迷迷糊糊間,沈青听見了。
心中苦笑,還以為宅斗宮斗的戲分與自己無緣,沒想到還是遇上。
是誰動的手?沈老夫人?不會,沈老夫人頂多痛恨她不守規矩,還不至于要她性命,何況能攀上這門親事,她心里怕也是樂意的,那麼……是柳氏?為了嫁妝不服氣?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響起,有人來到床邊,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怕踫壞她似的。「我不會讓你白白受苦。」
是父親的聲音。
沈青醒了,卻不想張開眼楮,因為無話可說,因為心苦,因為知道她說任何的話都是為難他,也為難自己,她一次次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努力不恨,即使不再愛……
她沒張眼,但眼皮微微震顫。
沈節心中郁結,他明白女兒不想看見自己,他苦笑著松開手,退兩步。
殷宸看沈節一眼,輕搖頭,走到床邊,食指輕踫她微蹙的眉頭。
沈青沒看見父親的動作,卻能猜得到,大家都知道她醒了呀……張眼視線對上他的。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殷宸問。
「沒事。」
她才剛開口,沈節立刻接話。「來人,把小米粥送上來。」
「我不餓。」她拒絕。
「餓不餓都要吃,你昏迷時,水月催吐幾回,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又灌下湯藥,再不吃點東西,胃要痛的。」
「我中毒了?」
「對。」殷宸坐在床邊,扶她坐起,靠在自己身上。「你做得很好,水月把雪耳藏起來,罪證還在,大夫正在驗,很快就會有結果。廚房的人已經綁起來,封了門,不讓下人進出。」
「可是有人失蹤,對不?」
「你怎麼知道?」
沈青轉頭,沉沉目光對上父親。
迎上女兒的視線,沈節心髒一跳,竟覺得手足無措,盡管如此,他還是深吸氣,朝女兒走近。「有話想對爹說?」
點點頭,她回答,「當年,娘一模一樣。」
「什麼意思?」
「娘喝下燕窩,不過數息便吐血暈倒,之後身子每況愈下,娘的貼身婢女如玉延遲大半天才請來大夫,隔日她告假,之後再沒有回來。」
她沒指控誰,卻字字句句都是疑點,若沒有驚人的相似狀況,她這輩子都不會懷疑母親的死有問題。
表情瞬間冷冽,沈節凝聲道︰「我會查明真相。」他快步離開。
直到再看不見父親背影,沈青方垂下眼睫。
「信任他。」殷宸道。
「我沒有不信任他。」她其實都明白的,明白爹沒舍棄娘,明白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該由他承擔所有責任……只是明白的事那麼多,心仍無法放下。
「那就試著允許自己待他好一點。」殷宸道。
「人類是種很糟糕的動物。」她嘆道。
「怎麼個糟糕法?」
「對越在乎的人,要求越高。」
「意思是,若同樣情況落在旁人身上,你便可以原諒?」
「是,因為不在乎所以不會受傷,不相千的人傷不了我。」可偏偏那人是她最愛的親爹。
「你真固執。」
「沒錯,所以娶我不見得是正確選擇,想想清楚,你還有機會退出。」
他認真看她,讓他退出,是因為她在乎他、所以要求更高,因為他能傷到她,他若犯錯,她將不會輕易原諒?她在防範未然、拒絕受傷。
「來不及了。」殷宸道。
「因為聖旨不能違逆?」
「不,因為我們已經無法成為不相干的人。」
「我會是個麻煩妻子。」
「我是不害怕麻煩的男人。」
兩人對望半晌,同時笑開,他親親她的額頭,很小Case的動作,卻讓她心動心悸,圈住他的腰,第一次,她正面響應父親的事。「我會努力,讓事情過去。」
他很高興,她願意為過去的傷痕而努力。
小米粥送上來,她喝得一滴不剩,當水月帶著托盤轉身,他嘴角微揚,曉得不久之後,岳父將會知道,青青沒有拒絕他的關心。
扶她躺下,他跟著躺在她身旁,以手為枕,讓她靠著。
殷宸說︰「娘喜歡你送的書,誰寫的?」
外頭的話,她肯定听了一耳朵,听說他與母親不和,這不,未成親就先忙著討好。
未來的婆婆喜歡?她賭對了!
「我。」她指指自己。
正起神色,他再問︰「哪套?《儒俠晏青》、《大漠落日》還是《南丐歷公》?」
「都是。」她挑眉,面露驕傲。
「你?」殷宸意外了,他知道她擅文,科考難不倒她,但江南風光、大漠落日、鹽田鹽工、南蠻風俗……閨閣女子怎有此般見識?何況她才十四歲。
「不信?我那里還有一套快完成的,在櫃子里,你去翻翻。」
「不必了,我相信。」
「說說,你娘最喜歡哪套?」
「《大漠落日》。」
娘曾陪同父親在邊關住過幾年,在皇上尚未懷疑殷家的忠心之前。
娘是長公主,從小到大什麼都不缺,獨獨缺少自由,她向往策馬狂奔的大漠風光,崇拜枕戈待旦的馬上英雄,所以當年皇太後挑的兩個駙馬,她選擇父親。
本以為將會得到一世自由,殊不知得到的是一世落寞……不過不會了,此生他再不會讓娘帶著遺憾走入九泉。
「書付梓了嗎?」殷宸問。有這等本事,該讓所有人知道。
沈青搖頭。「外婆不喜歡我盛名在外。」
考取功名,外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心中深感榮耀,卻時時擔憂。
「知不知道鎮國公府有一家書肆?」
「知道,所以我送上的不是書,是一筆大財富,對吧?」
斜眼,看她那副得意樣兒,他彈指敲上她額頭。「我想,娘會更喜歡了。」
兩人相視而笑,他知道她為了自己極力討好娘親,她對每個上心的人,都很上心。
「說!為什麼這樣做?」沈老夫人恨鐵不成鋼,一杖重重落在柳氏身上。
她是自己的親外甥女,明知她愚昧無知,明知她眼皮子淺、性情刻薄,這樣的女子比起邵蕙娘輸太多,根本不可能得兒子所喜,但她還是想盡辦法讓柳氏進沈家大門,當中不無為妹妹撐腰的意思。
妹妹體弱,婆母薄待,為顧全姊妹情誼,她才讓柳氏進門,多年來她盡心約束,深怕柳氏行差踏錯,沒想到她還是鬧出大事。
柳氏看著跪在地上的王二嫂,全身顫栗不已,她怎麼會被抓到的?她不是已經逃得遠遠的?是……殷宸?
克服恐懼,她使盡力氣才有辦法抬起頭,然而只是一個眼神接觸,殷宸冷酷的目光像快刀,嘶地直射她胸口。
冷不防地、莫名而來的剌痛痛得她癱倒在地。
殷宸在袖子底下握住沈青的手,這是最後一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下傷害青青。
「我、我……我全是為了沈家著想啊!」柳氏很清楚這屋子里只有婆婆會同情她,跪爬到婆婆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哭號不止。
「殺人是為沈家著想,那下次你再想替誰著想,是不是要放火?」沈青冷笑。
听見沈青的聲音,柳氏猛地轉身,大怒。「都是你!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害沈家被抄家滅族?」
「我姓沈,不該回沈家,倒是你這個姓柳的該待在沈家?至于抄家滅族?放心,我可沒有泯滅人性,犯下殺人罪刑。」沈青一個字一個字緩聲道。
「你可知道你要嫁的是什麼男人?你可知道皇帝忌憚他,恨不得將殷家滅了,結這個親,不是高攀,而是害沈家下地獄!你不潔身自愛,到處招惹男人,定會害得沈家覆滅,這種子孫憑什麼姓沈!」
柳氏的話令殷宸一怔,她知道什麼?
殷宸尚未開口,沈青咧唇一笑,寒聲道︰「原來皇帝賜婚竟是因為我不潔身自愛?這話……國公爺,您可得跟皇帝說道說道,也得問問皇上,好端端的,怎麼會忌憚起臣子?不知是皇帝無能還是臣子功高。」
沈青一句句說得沈老夫人臉色鐵青,轉頭看向沈節,他不動如山,只是用一雙寒冰似的刀子眼不停戳向柳氏。
沈青又道︰「無妨,若沈家擔心被拖累,可以立刻將我逐出家門。」說完,她轉頭對殷宸說︰「國公爺,如果我不姓沈,你還肯娶我嗎?」
這是明明白白的維護。
殷宸回答,「當然娶!但若柳氏所言為真,沈姑娘不怕被我拖累?」
「我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個優點——天不怕,地不怕。」
好個天不怕,地不怕,殷宸剛硬的五官溫柔了,冷冽雙眸溫暖了。「好,我立刻進宮,請皇帝將聖旨上的沈青改為邵青,如何?」
「甚好。」
兩人一搭一唱,急得沈老夫人臉色鐵青,暗暗咬牙。
這話要真的傳進宮里,不必等皇帝來抄家,沈家上下就得先把頭給割了送進宮里。
被抱住的腳一推一踢,沈老夫人將柳氏踹得倒仰。「信口雌黃,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是呂夫人和陳夫人告訴我的,劉家姑娘怎麼會上吊……」柳氏一五一十,將兩個夫人給賣了,她加油添醋,把情況形容得無比險峻,沈節始終沒有說話,從頭到尾只是听著、看著。
過去他自覺對不起柳氏,不喜她,卻在藥催促下要了她,是他有過。她為他產下子嗣,他卻無法愛上她,面對她,他始終有愧。
因此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計較她的心機算計,沒想到她竟濫用他的愧疚,謀殺他的幸福,這樣的女人,怎能輕饒?
他厲聲問︰「你買通廚娘下藥?」
「我、我……我這是為沈家、為繁兒好啊!」她咬牙道。
「你害死蕙娘,又是為誰好?」沈節咬牙。
猛地倒抽氣,柳氏滿目驚惶,上下牙齒打顫,他……他知道了?不、不可能的,他只是猜測,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他……不可能!強自咽下恐懼,她硬聲抗道︰「我沒有,老爺不能空口說白話,污我名聲。」
話雖這樣說,可她臉上明明白白的驚惶心虛,豈能瞞過任何人?
沈青道︰「是空口白話嗎?要不要找如玉來對質。」
她知道如玉?莫非……「不可能,她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又一條人命?沈青輕輕一笑,反問︰「你確定她死透了?確定她的運氣很糟,不會踫見一個好心人將她救回來?確定她知道柳姨娘殺人滅口,不會將陳年往事吐得一清一琴。」
口氣咄咄逼人,她一句問得比一句快,讓柳氏來不及思考,只能追著她的話往下想。
于是她臉色慘白,冷汗不斷從額頭往下滑,緊咬的下唇滲出鮮血……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柳氏沒想錯,如玉一死,證據已失,就算要將她送進官府制裁,也沒有本事耐她何。提起如玉,沈青只是想詐出真相,讓她犯下的罪行無法被掩藏。
沈節雙目凌厲望向母親,看得沈老夫人羞慚低眉。
當年是她以死相逼,手段用盡,讓兒子壞了柳氏名聲,不得不納她為妾,可她不知道啊,不知道親手挑的媳婦竟是如此心黑的貨色。
沈節道︰「繁兒不能有這種母親,否則日後事發,他再能耐也與仕途無緣,便是兒子,治家無方、寵妾滅妻,仕途也走到盡頭了。」
他深知母親性格,唯有用繁兒、用家族榮光才能逼迫她低頭。
柳氏不敢相信地望向沈節,她撲到沈節腳邊,抱住他的腿。「老爺這是要我去死嗎?我對沈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倘若繁兒長大,知道是親爹逼死親娘,老爺……不可以啊!求求您饒過我,我發誓以後會安分守己,再不行差踏錯。」
沈節冷眼俯看她,輕哼一聲,對母親說道︰「還請母親決斷。」
沈老夫人握緊拳頭,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逼出。「都是一家人,只要不說出去……」
還想保柳氏?沈青嗤笑一聲。「明白,原來我娘不是沈家人,這才想害便可以動手害死。行!小女子福薄緣淺,從現在起,也請老夫人別拿我當一家人。」
她不是「一家人」,自然可以借著她的嘴往外傳,那麼沈家……對不起,玩完了。
「你就不能放過柳氏嗎?好歹她是……」
「她是老夫人的親外甥女,是我的殺母仇人,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放過她?天理昭彰,天道難容。」沈青態度強硬。
「你好狠毒。」
「柳氏毒殺正室不狠毒,反倒是為母盡孝的女兒狠毒?柳氏毒害嫡女不狠毒,反倒是被害的人狠毒?拜佛多年,不知老夫人心中有否公道,不知他日在九泉之下,您將以何顏面見我母親與外祖父母?」沈青堅定立場不動搖,柳氏敢欺負她,她就敢整死柳氏,她不是娘,不是受了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的可憐人!
她竟敢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沈老夫人氣得倒仰,手指著她怒罵,「你眼里還有沒有長輩?」
「有的,不過得請老夫人先拿出做長輩的樣子。」
事已至此,柳氏清楚了,真正決定自己死活的人是沈青。
顧不得顏面掃地,她跪爬到沈青面前,不斷磕頭,一下接著一下,每下都重重地敲在青磚地板上,十足十的有誠意。「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姊姊,對不起大小姐,你饒我一條賤命吧,我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繁兒啊,大小姐疼愛繁兒,忍心讓他小小年紀就沒有母親嗎?求求你,我死不足惜,但是繁兒……」
是啊,她死不足惜,她忍心讓沈青沒有母親,沈青卻不忍心讓繁兒沒母親,她還真曉得刀子該往哪里砍,能讓她一刀斃命。
看見女兒動容,沈節寒聲怒道︰「你求她做什麼?是我作主,是我不想讓繁兒有你這種母親,你自己選擇,是要送你進衙門,讓法律制裁,讓世人對柳氏一族指指點點,或者你自裁,為自己保留幾分顏面。」
沈節語出,柳氏嚇得無法動彈,下一瞬,她哭天喊地大叫起來。「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老爺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害姊姊、不該害青青,可人非聖賢誰能無過,我認錯不行嗎?您留我一條命,讓我日夜念佛抄經,為姊姊祈福行不……」
她哭得熱鬧精彩,但任憑她再聲嘶力竭,沈節都不為所動,冷眼看柳氏,啞聲道︰「你殺我妻子、毀我家庭,滅我一生幸福,念佛抄經能彌補什麼?」
「表哥,我也是你的妻子啊,我也給了你一個家呀……」她不信,多年經營,經營不出他兩分感情。
「你給的,從來不是我要的,快選擇吧。」
這下子她看清楚沈節眼底的恨意,老爺是真的要她死!
她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求求你饒了我,我什麼都不求,只求能夠活下來,我不想死啊,繁兒還小……」她尖叫咆哮,越哭越大聲,但沈節沒有半點反應,她怕了……「不是我的錯,全是邵蕙娘的錯,若表哥肯待我好一點,我就不會忌恨她,她憑什麼得到表哥的寵愛?不過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雞,表哥為什麼要看重她?我為你生下兒子,為沈家延續子嗣,我才是你該在乎疼惜的女人。邵蕙娘當然要死!她活著,這個家怎麼會有我的位置?生下兒子的是我柳含湘,我是沈家的恩人……」
越听越心冷,沈節轉頭望向母親。
沈節的眼光讓沈老夫人心髒一緊,那是質問、是憤怒、是怨恨。
當年她信誓旦旦說柳氏是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說柳氏不會有非分之想,說她會管好柳氏,讓她無法在沈家後院興風作浪,兒子這才點頭納了她,沒想到她竟然……
柳氏氣急敗壞,怒指沈青。「都是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我們一家子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出現?你去死、你去死啊……」
倏地,她撲向沈青,但人還沒到,就讓殷宸一腳踢飛,柳氏後背狠狠撞在柱子上,她痛倒在地,卻仍顫巍巍地指著沈青,滿口詛咒。
「夠了。」沈節的聲音不大,卻阻止了柳氏的瘋狂。「來人,把柳氏送進官府。」
「不!」沈老夫人及時出聲。「你要鬧得滿京城上下都曉得我們家的丑事?你還要不要臉面?還要不要官位,那些御史一個比一個噬血,你就不怕……」
「不怕。」沈節下定決心,並非隨口說說,他要替蕙娘討回公道。「我的過錯,自該由我來承擔,我明日便上折辭官。」
「你、你……你這個不孝子,為了一個女人……」
「蕙娘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的結發妻子,揭開她喜帕那刻起,她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責任。來人!」
沈節的話敲入沈青心坎,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安慰。
這時沈繁從外頭闖進來,奴婢跟在他身後追進廳里,她緊張焦慮的急著解釋。「老爺,少爺他……」
沈繁的聲音蓋過奴婢的解釋。「爹,娘做錯事了嗎?您饒了她吧,娘會改的,她不改的話,我會說她,會給她講道理。」沈繁小小的臉龐滿是驚懼,他看著趴在地上滿身狼狽的母親嚇壞了,他跪到父親跟前磕頭。
沈節冷眉道︰「把少爺帶下去。」
柳氏宛如看見救命浮木,一把抱住兒子,放聲哭道︰「老爺饒我性命吧,您不要殺我,繁兒那麼小,需要母親啊……」
爹要殺娘?沈繁不解地看向爹爹。「為什麼?娘做錯什麼?」
爹沒他,他看向祖母。「祖母,娘做錯什麼?很嚴重嗎?不可以原諒嗎?」
沈老夫人無法響應他,搖搖頭不發一語。
沒人肯理他,沈繁越發害怕了,他跪到沈青跟前,哭道︰「姊姊,你幫幫娘吧,你跟爹說……娘知錯能改……」
他怎麼可以求她?太過分、太可惡、太為難她……只是,他的茫然無助一如當年的自己,讓她矛盾而掙扎,他還那麼小啊……
「姊姊,繁兒求你了,繁兒會努力讀書,會光耀沈家門楣,會當姊姊的靠山,娘做錯的事,繁兒會盡力彌補……」他強忍眼淚,假裝自己很勇敢,一聲聲說著男子漢該說的話。
強作堅強的沈繁讓沈青不忍,她不甘心,可是……深吸氣,她倔強地抹掉眼淚,對父親說︰「別讓繁兒恨你,別讓他變成八歲的我。」
此話一出,柳氏和沈老夫人松了口氣。
父女隔著柳氏相望,半晌,沈節開口。
「罷了,我會將你從族譜除名,往後你便留在屋里長伴青燈古佛至死,我會將繁兒掛在蕙娘名下,蕙娘是我沈節唯一的妻子。」視線對上母親,他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咬出。「這輩子的唯一!」
沈老夫人心痛不已,這是在讓她別多費心思了……他們孤兒寡母一起走到今日,她曾經的孝順兒子已然與她離心。
沈青起身,走到父親跟前屈膝為禮,沒有多余的話,但沈節明白,父女之間的結打開了。
轉身離開大廳之前,殷宸轉身對沈老夫人道︰「那些嫁妝衣櫃就不必陪嫁了,涂上清靈香的東西,鎮國公府消受不起。」
「什麼清靈香?」沈老夫人問。
「一種讓女子無法生育的毒藥,至于怎麼涂上的,老夫人可以問問您的親人。」
他目光一瞥,蜷縮在地的柳氏全身有如被冰塊封住了,冷得無法動彈。
他彎下腰,用柳氏听得見的聲音道︰「你以為活著很好嗎?放心,你很快就會明白,死,有時是種更好的選擇。」
他陪沈青回房。
房門打開,他低低說一聲,「靜心備嫁,別想太多。」
「我知道。」
再三交代過水月之後,殷宸走出院子,腳步卻在花叢邊停下,猶豫片刻,他轉身,大步往回走,在沈青面前站定。「柳氏講的是實話。」
「所以,你要給我機會後悔嗎?」
他搖頭。「不給,就算你已經後悔。」
握起他的手,貼在自己頰邊,她笑問︰「你覺得我是怕麻煩的人嗎?」
「不是。」
「恭喜,你看人很準,我不但不怕麻煩,還鼓勵麻煩上門,因為我是天才,我有能力解決麻煩。」她的目光堅定,態度不改。
要是陸學睿在,又要說她臭美了,但陸學睿不在,殷宸在,他不覺得她臭美,只覺得自己幸運,能與她攜手,能有個人與自己共同面對困難。
松口氣,殷宸讓水月出去守著,關上房門,他抱住沈青,貼著她的頸項,幾次深吸氣後開口。「當年我父親兄長率領殷家大軍與齊國對抗,沒想到戰事不利、節節敗退,連失兩座城池,最後困守池州,父親命人回京求援,朝廷增軍備糧,派徐澈帶兵前往。
「大軍已發,前方戰事激烈,父兄引頸翹盼,沒想皇帝突然下令讓大軍在杞縣停駐,不往池州援助,整整十日,直到父兄戰亡,徐澈方帶兵前進,將齊軍趕出池州。從那之後,殷家功高震主的傳言不斷。」
「皇上如何看待謠言?如何向百姓官員解釋敗戰之事?又如何對待鎮國公府?」
殷宸笑開,青青見識果然不同一般,每句話全問在點子上。「皇上對謠言听而不聞,將戰爭定調為父親誤判軍情,然皇帝寬厚,惦記過去父兄的功勞,沒有對鎮國公府降罪,沒有徹掉殷家封號,還讓我承襲爵位。」
「這是不是寬厚不好說,但此舉必會坐實定『功高震主』四個字。當時,你們接受這樣的說法嗎?」
「當然不接受,但皇上態度曖昧,母親幾次托人試探,確定皇帝不願談及此事,且舉世皆知母親性情剛烈,若鎮國公府什麼事都不做,反倒不正常,所以母親一邊進宮哭鬧,她極力咬住話,說父親絕對不會誤判軍情,必有細作內神通外鬼,懇求皇上派人前往邊關徹查真正的戰敗的原因,皇上不允,她便斷絕與宮中的關系,從此再不與皇家人見面。另一方面,她在家中與我大吵,逼我棄文從武,為父兄報仇。
「然後皇上宣我入宮,讓我好好念書,別受母親蠱惑,而母親發現府里被安插數名眼線,于是一場戲上演——我與母親大鬧,離家出走,前往晉縣,進入青山書院。此舉讓皇上對鎮國公府放心,而我一路從秀才、舉子,憑真實力一層層往上考,擺明要走科考文官之路,對父兄戰敗一事不願追究,于是得到皇上重用。」
事情發展至此,由不得他不懷疑,殷家犯下的罪,確實叫做功高震主。
但他深刻懷疑,就算皇上想鏟除殷家軍,也不會蠢到選在與齊國對戰時做此等布局,何況當時領軍的是齊國六皇子,是素有戰神之稱的齊磊呢,萬一不小心偷雞不著蝕把米,萬一失掉大半江山呢?
當中必有貓膩,想解出其中謎底……他不敢妄想從皇帝身上得到答案,但徐澈可以。
「你進書院,除念書考功名之外,更重要的是同師父學武,對吧?」
「對,師父教我的不只是武功,還有兵法。」這些年,他在青山書院的掩護下,偷偷學習皇帝不願意他知道的學問。「因為那場戲,外傳我與母親不和,你放心,沒這回事,娘很喜歡你。」
沈青點點頭。「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真的打算與他一起面對「麻煩」?殷宸心滿意足,帶著她走到床邊,低低地告訴她,這些年來他與穆穎辛在京城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