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曲曜堂實在不太願意費腦力去思考一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芝麻綠豆事,譬如天水親筆擬出來的文字難題。然而,為了娶她為妻,他還是硬著頭皮完成了,解出來後,才知道並沒有想象中困難,反而覺得真正厲害的是出題者。
天水能想出這麼多組合和單字著實是件很不簡單的事情,就因她有這般能耐,才更加深他非得到她不可的決心。
次日,曲曜堂依舊起了個大早,找來幾名心月復去賭場召回各處務官,竟一時忘了繞去書房取走那份已完成的文字難題,顧著忙他的盤查。
事實上,盤查一點都不合他的個性,他向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是天水所推敲出來的結果卻輕易推翻了他的堅持。
事到如今,他完全信任天水,相信她的敏銳,且是深信不疑,于是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追查賭場內奸,動作空前迅速。
努力很快就有了結果,他們抓到一個「外鬼」,令人驚訝的是,這外鬼竟然是個不容易引起他人注意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名叫李芊,目前有三個荷官在十二時辰中輪替賭單雙的牌桌,他們當然不會有人跳出來承認自己認識李芊。
曲曜堂下令把三個荷官抓到密室審問,侍衛戒備森嚴地紛站著,曲曜堂斟酌著哪個人可靠又忠心,是值得他重用的。
審問從白天一直進行到晚上,卻審不出結果,曲曜堂考慮要不要用刑,但他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他派人去請天水來——事實上,他很期待見到天水。
天水未到,密室的木門忽然打開一條縫隙,一只又黑又晶亮的眼楮往密室里偷瞧著。
坐在案前的曲曜堂神情悠然地為自己沏上一杯來自天山的絕頂香茗,擎盅靜啜著,稍後,才懶洋洋地開口道︰「不管是誰,都進來吧!」
「咿呀」一聲,木門被一只細皮女敕肉的手掌推開。
一抹細瘦修長的身軀整個擋在門口處,身穿華麗的男人錦袍,束發、手搖香扇,乍看之下活像個男人,經端倪後,不難發現原來是個易釵而弁的姑娘家。
她學男人的姿態舉步走進密室里,小廝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活像得意的小幫手,身後又緊跟了兩個小丫鬟。
小丫鬟一臉無措地絞著小手,小王爺坐在雕鏤精美的華椅上,不語、不笑也不看她們,專注地拭著玉器。當小王爺專注于某件事時,不喜無端被人打擾,更別談主僕間的繁瑣禮節,他從不受約束,服侍他多年的丫鬟們早已熟知他的脾習。
其中一個小丫鬟支吾地說︰「小王爺,奴婢該死,魏姑娘她……」
「混帳!你口里的姑娘指的是誰?」魏奴兒受辱似地嚴厲瞪了小丫鬟一眼。
「啊!」小丫鬟嚇得瑟縮起秀肩,連賠兩聲不是,匆匆欠身退下。
「小王的丫鬟不懂事,魏兄請勿見怪。」曲曜堂神色自若地舉杯品著香茗。
「哼!」魏奴兒甩了甩衣袖,舉手投足間皆散發濃濃的男人姿態,趨近曲曜堂,有禮地拱手作躬,「小王爺,有禮,魏某特來登堂拜謁。」
曲曜堂仍未起身迎迓,黑耀玉石般的眼底浮現一絲輕蔑,「魏兄……」
「刷!」地一聲,魏奴兒合起香扇,把扇墜握在手里,舉起的小拳頭晶璽潔白,肌膚如羊脂軟玉,態度謙卑地道︰「小王爺如此稱呼魏某,魏某愧不敢當。」
「呵!」曲曜堂輕哼一聲,「無事不登三寶殿,魏公子今日來訪,不知有何貴干?」
「是這樣的,小王爺,魏某特地前來拜會你,是听聞小王爺好閑情,扮審判官躲在密室里審問自家人,不禁好奇前來瞧瞧。」魏奴兒走到案前坐下,一張白白淨淨的小臉兒清秀到簡直可以用月兌俗來形容,但此時這張小臉兒卻推滿了不懷好意的賊笑。
魏奴兒乃是官吏千候的大千金,千候被皇帝授封爵號,所食之邑兩千戶,在京城威風凜凜,前歲,候爺有意辦她花嫁,嚇得魏奴兒趕緊把包袱卷一卷,逃之夭夭去也。
魏奴兒自小就像個男孩子,調皮愛搗蛋,喜歡騎馬打仗、射箭和打獵,反之,厭惡女紅,不踫針繡,不畫眉,不點楮,不穿金戴銀。
而事實上,她自己也覺得那樣挺丑的,然後改穿厚厚的男袍,男裝一套,等于就此與男人之間畫下界線。
實際原因是——她覺得男人身上那股怪味兒實在臭到令人不敢恭維,是以,她認為自個兒對男人興不起半點兒興趣。
而第一次發現自己對女人比較感興趣,則是在她十六歲那年——
有一次,魏奴兒與表姊一塊兒沐浴,從表姊身上看到了漂亮的曲線,回顧她自己卻丑得不敢多瞧一眼,自那日起,她開始以欣賞女人為樂,日子一久,她便不時懷疑自己是不是投錯了胎?
她明明強壯得像個男人,卻擁有女人的身段,她欣賞女人的美,卻成了眾人眼中的「妖怪」,好像她做的事是天地所不容,不過她寧願現在就死掉,也不要嫁給臭得跟屎沒兩樣的臭男人。
而在她得知爹爹要辦她喜事,便火速從汴梁逃到洛陽,打算在洛陽落地生根,想不到洛陽根本毫無生存的空間。
洛陽城並不是無生意可做,而是有個小王爺曲曜堂擋在前面阻礙前程,于是她手腳一動,便安插了個心月復在小王爺身邊做事,打算伺機而動,慢慢搞垮曲曜堂,想不到竟被曲曜堂察覺。
「本王哪有魏公子來的閑情?特地為本王撥空前來,本王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曲曜堂還揖道。
「小王爺客氣了。」魏奴兒假裝一臉好奇地輪流打量跪成一排的三個荷官,和一個早已嚇得臉色發白的小姑娘,「莫非這三人都是小王爺場子里的內奸?那麼這位姑娘是……」
三個荷官和姑娘在地上跪成一排,冷汗直冒,簌簌發抖,視線同時落在曲曜堂身上。
曲曜堂只是挑了挑眉,不答她的話,坐在雕鏤精美的華椅上,不語、不笑也不看她,只是神情專注地擦拭著寶貴的玉器,一遍又一遍。
魏奴兒的到來,暫時終止冗長的審問,這樣也好,審問過程一直都不順利,也許一會兒天水會讓事情真相大白。
當然,對于魏奴兒定居洛陽的意圖,曲曜堂早有耳聞,她又選在此時到來,更加令人起疑,曲曜堂不得不戒備。
魏奴兒一臉不在意地起身,雙手負在身後,緊緊盯著跪在地上的四人。
門外倏地傳來傳召聲,魏奴兒不禁回過頭去。
天水在兩個丫鬟的簇擁下儀態萬千地走了進來,身著桃紅鸞紋織霓裳,兩片清袖隨著她的步碾兒而飄動,羅裙兩側繡有金邊,腰纏白絲帶,使得縴腰看來不盈一握,披散在肩後的柔軟長發仿如絲綢般隨著她輕盈的金步款款擺動,益發顯得綽約多姿,婀娜嬌裊,柔夷無骨,好不千嬌百媚。
魏奴兒睜大了眼,眼珠子差點從眼眶里突出來,愣愣地望著眼前這精致絕美的妍麗姑娘。
天水完全無視于魏奴兒的注視,腳步幾近無聲地繞過淡煙流水的巨大屏風,走到曲曜堂面前,用不冷不熱的語氣開口問道︰「你找我?」
曲曜堂依然神情專注地擦拭著寶貴的玉器,見天水來了,只是淡淡地抬眸瞥了她一眼,然後指指擺在案上的狡猊形銅香爐。
「替我捻上瑞腦香。」曲曜堂慢吞吞地下令。
他竟然使喚她?!天水緊咬著牙,盯了他好半晌,才不情願地在一個狡猊形的銅香爐捻上瑞腦香,並偷望了曲曜堂一眼。
瑞腦怡人的香氣緩緩燻染了一室,曲曜堂感到無比舒坦地閉上眼楮,須臾,當他睜開眼楮,狹窄細長的黑眸里透著沉思。
「瑞腦怎會有種特別的香氣?你偷加了什麼?」曲曜堂開口,語氣雖溫柔,聲音卻含有一種天生的威嚴。
「肉桂。」瑞腦加肉桂是天水平常最愛聞的芳香,出了宮後,天水怕以後再也聞不到這種香氣,便隨身帶著。
曲曜堂看著她,直到把她小臉盯紅了,他才笑出聲,「天水,我需要你。」
簡單一句話,卻教天水紅遍了小臉,想起他在她身上做過的好事,天水的臉紅得像火燒,羞愧欲死地匆匆垂下頭,生氣地咬著下唇。
「天水,替我仔細瞧瞧這姑娘,她是被安插進來的『外鬼』,和這三個荷官其中一人有牽連,不過三人都否認。」
曲曜堂的黑眸慢慢落在李芊身上。
天水這才明白曲曜堂的意思,悄悄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李芊跪在地上,瑟縮著秀肩,一臉驚懼地看了天水一眼,然後又飛快瞄了她身邊的男人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天水裝作沒看見,別開視線,慧黠晶亮的美眸投入曲曜堂精明的眼中,「我看不出來。」
魏奴兒大步走到天水身邊,喜形于色地道︰「你當然看不出來,連我都看不出來,你怎會看得出來?」
天水轉頭看著魏奴兒,微愣了一下,目光有點無禮地把魏奴兒從頭到腳迅速打量了一遍,「請問你是……」
酥人蝕骨的甜美嗓音微微撼住了魏奴兒,她急忙舉手作禮,刻意壓低天生的女性嗓音,「在下魏奴兒。」
「在下?」不是女人嗎?天水疑惑地微蹙起眉。
曲曜堂大嘆一口氣,「魏公子,我真不能理解你到寒舍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見曲曜堂蹙起眉,天水大氣不敢喘一聲,她尚不熟知小王爺的脾息,但她卻明顯感覺到他的不高興。
「我……」魏奴兒正要說些什麼,卻被曲曜堂打斷。
「如果你能夠在一旁安靜觀看,那麼本王很樂意邀請你留下來一起用膳。」曲曜堂毫不客氣地說道,顯然有些不高興。
魏奴兒尷尬地望了天水一眼,這時李芊伸出小手,小嘴微挪,似要把魏奴兒喊下,她身旁男人狠狠瞪了她一眼,李芊才匆匆把頭垂下,輕嘆了一口氣。
天水看在眼里,卻故意不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