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魚回到了披香殿,揉著眉心,心口悶悶的,總覺得人越發累了。
她接過貼身宮女呈上來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覺望向內殿大門,卻只看見庭院照水紫梅靜靜吐幽。
楊海已經回來了,見狀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為處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稟過皇上,皇上親書一紙手令,命胡公公領著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責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賞賜的『提點』,若武定侯夫人往後再口無遮攔毫無婦德,下一次,就不是這麼輕易就放過了。」
安魚听了以後,心中一暖,嘴角有些沖動往上揚,她眨了眨眼,又咬著下唇忍住了,半晌後才道︰「他……還好嗎?」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楊海閑閑地道︰「老奴要離開的時候,貴妃娘娘正月兌簪素顏跪在天祿閣外,我見猶憐地啜泣請求皇上原諒呢!而咱們皇上還是放不下貴妃娘娘哪,這不,很快就讓貴妃娘娘進天祿閣去了。」
她一愣,心情說不出是何滋味,隱隱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終究,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床頭吵床尾和……
「這樣嗎?」她臉色微顯蒼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來他心疼又心愛的女子,依然是貴妃樂正婥,那麼這樣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適才口中所說的,她所誤以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畢竟是個心軟的長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畢竟太孤獨,如果這天下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份愛溫暖他走在王權霸業刀鋒之上的獨行路,那麼,也太寂寥了。
所以樂正婥一直是那個人。
而其實變了的,是她薄萸娘嗎?
……抑或者,她由始至終都是注定在戲台底下遙遙看戲的人,從頭到尾就不該摻和到台上男女主角兒的戲分里?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想了,只覺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種說不出的解月兌感,彷佛生命與靈魂被劃破分切成了兩半兒,一半清醒看著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樣發生,另一半則是渾噩地只想永遠長眠睡去,不願再理會骨髓深處越來越擴大的寒冷與痛楚。
「楊公公。」
「老奴在。」
「其實我不應該回來的……」
楊海臉上惡作劇的笑意瞬間僵住了,難掩驚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溫婉,卻有種濃濃的疲憊,低聲道︰「我回來了,攪亂了一池春水,也亂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總是幫他,可我現在總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這樣的。」楊海內心滿是懊悔自責,干嘛嘴賤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結果現在反倒惹娘娘傷心了。「是老奴胡編亂造的,皇上並不是因為憐惜貴妃才允她入天祿閣,都是貴妃她拿小公主做筏子——」
「是啊,還有小公主,」她輕輕地笑了,喃喃自語。「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從來就不是她這個多余的,長輩。
「娘娘,您听老奴解釋——」
她抬起頭,面容已然恢復了常色,對一臉悔愧的楊海淺淺勾唇。「楊公公,你擦擦額上的汗吧……我沒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楊海老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你說說,我還能有什麼事?」她好脾性地溫聲問。
楊海一窒,倒被她的話問住了,良久後,哼哼唧唧咕噥道︰「總之是老奴不對,說錯話了,讓娘娘誤會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楊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會誤會的。」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嗓音低啞而溫柔。「……也不能誤會。」
三年前清楚被陰陽相隔斷開的,三年後也不該再曖昧地接續上。
阿延因為她的返陽而被弄胡涂了,一時便錯把依賴誤認為依戀,所以這段時間來和她的纏繞不休,對她的寵溺愛重,也不過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罷了。
從他們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為止,期間有無數次,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好,好得讓她生出了錯覺,以為他愛她……可後來呢?
事實永遠是最能摑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最後被遺落下來……那樣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次了。
「楊公公,」她平靜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繼續閉宮吧,我們過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攪和宮中的是非,也別再讓皇上與貴妃之間生出齟齬。」
反正,她本就是個不該再回來的人了。
「娘娘啊……」楊海還想再勸。
「听我的,好嗎?」她眸光澄澈柔軟祈求地望著他。
楊海那個「不」字,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確實也沒人比他更清楚,在東宮那些年,還有貴妃進宮後的那一年,娘娘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有的紛紛擾擾,貪嗔痴疑慢,猶如慢性劇毒,最能損蝕人的情感與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楊海雖然很想見娘娘重返鳳座,踏平六宮——尤其是樂正貴妃,但他更願娘娘一生安樂。
而在天祿閣內的嚴延渾然不知,他身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嚴在遭受心愛女人的言語質疑及打擊,痛楚而狼狽地甩袖離去後,樂正貴妃會月兌簪素顏攜小公主跪在門外請罪,更不知自己不過一時心軟,把人喚進了天祿閣,可演變延燒的後果,居然越來越嚴重到再也無法收拾了。
此時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公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長發披肩,顯得楚楚柔弱宛如風中柳的樂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樂正婥眼皮紅腫,雪白光滑的臉龐猶有淚痕,囁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錯,又怎會把小公主也帶來跪在朕的門前?」
樂正婥心下一個哆嗦,眼圈兒紅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們母女倆了……臣妾承認,自己確實行事不矩,大錯特錯……可終歸到底,都是臣妾太愛皇上了,臣妾不能沒有皇上……」
「你確實對朕有愛,可你也沒有忘了攏絡朝臣、擴張權力。」他盯著顫抖不安緊緊攥著手的她,心里一片蒼涼。「婥兒,你太忙著做這個貴妃,卻忘了是朕心悅你,才一把將你推上了貴妃這個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現在不心悅焯兒了,您想把這個位置挪給安妹妹了嗎?」樂正婥此刻奪眶奔流而下的眼淚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為什麼這個男人只短短的寵愛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經把對她的榮寵給別人——她做錯了什麼?就因為她攏絡朝臣、擴張權力?
可又有哪個女人進了宮,不想成為寵妃,成為皇後,不希望自己將來的兒子當太子,坐上這天下至尊的龍位的?
難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風風光光做太後嗎?
寵妃又算什麼?只要皇帝一個轉念,立時就能從雲端摔落到塵土里,而這宮里,也唯有太後才是真正能擁有無上、無懼的權與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經開始厭棄她了,為別的女人羞辱她嗎?
嚴延目光如炬,心機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類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戲,又如何看不出自進宮以來就順風順水的樂正綽,此際她眼底熊熊燃燒的憤然不服及對權力的滿滿?
以前他選擇不去看清和看穿,不過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長能被捂暖,也能日久天長地被凍冷了……
「貴妃,你回去抄經吧!」他抱著軟女敕女敕的小女兒,硬下心腸。
「皇上,臣妾會回去抄經,可只求皇上別不理臣妾,」樂正婥依依地緊揪著他的龍袍,剪剪秋水痴情地望著他。「看在咱們女兒的份兒上……」
「父皇……母妃難過,都哭了,寶兒怕……」粉妝玉琢的小公主胖嘟嘟的小手緊環著他的頸項,淚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寶兒和母妃了?」
嚴延閉上了眼,只覺心口陣陣絞擰撕扯……他對樂正婥,對他的孩子,又何嘗沒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無情,為何朕還會這麼痛苦?
朕知道,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們,朕更放不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