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彎身進到馬車內,雍紹白便覺有異。
車廂內昏暗,令他目力陡弱,嗅覺卻是敏銳的,落下窗板和簾子的馬車中蕩著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難聞,但他不喜。
回首才要喚住雙青,事情在瞬間變異,馬車驟然跑動,他被埋伏在角落的人放倒,那人趁勢壓在他身上,沾著怪味道的巾子驀地覆住他的口。
暈厥前,他感覺對方往他耳中噴息,听到對方低聲笑道——
「看到我,招呼不打一聲就想閃,能夠嗎?呵呵呵,雍紹白,今老子帶你玩好玩的,長夜漫漫啊,咱倆兒就慢慢玩。」
等他睜開雙目,腦袋瓜沉重到幾乎抬不起來,但人已被綁到燈火通明的室內,能清楚視物讓他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安心還不到三息,室中景象又讓他頭皮發麻,眼瞳緊縮。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能容納十多人平躺的廣榻上,層層垂紗將偌大的軒室隔出朦朦朧朧的空間,燈火火光穿透過五顏六色的垂紗,彷佛跳動起來。即使有成幕的垂紗分隔,那星星點點的燦光依然將廣榻的另一邊、兩具正在交媾的男性軀體照得清清楚楚。
更讓他頸後發涼的是,他這一邊榻上並非僅他一人。
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挪移,很緩很慢地撫模,那年輕秀氣的男子見他張眼,臉蛋湊了過來,笑嘻嘻眨著精心描繪過的媚眼。
「爺醒啦?教奴好等呢。」
他撥開那只不安分的手,從容坐起。
不從容也不成,因為他腦袋沉重、兩耳鼓鳴,身軀就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完全是靠意志力撐持才勉強能動。
而話說回來,處在這般境地,他也絕對會令自己從容。
劫他來此的那個男人就是想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他越慌,對方越快活,他的痛苦就是對方的快樂,他腦袋浸水了才會滿足對方。
于是,外表孤高淡泊、諸事不縈懷的雍家家主就懶懶倚牆而坐,事實上是暗暗調息,盡量儲備一些體力,努力想著該如何周旋。
他視垂紗後那一場「龍陽相交」的活如無物,兩耳也好似听不到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喘息和婬叫,彷佛醒來後所見的一切,無聊到幾令他打呵欠。
那個負責伺候他的俊秀小倌還想挨過來,他目光一掃,對方先是頓住,跟著低下頭。
他甚少用那樣的眼神看人,高高在上睥睨著最卑賤之物,無與倫比的清冷澄透,將內心的輕蔑完全釋,毫不掩飾,徹底勾引出人的心虛和自慚開穢……就算不是真的蔑視誰,此時此際他亦會做得無情透澈,不令對方越雷池半步。
被他這一記漠然卻凌厲的目光掃上,沒有誰能不低頭。
……嗯,也許某個姑娘不會。
他若甩那姑娘眼刀,她那雙又大又圓又亮的眸子一定也不放過他,會瞠得更圓更大地瞪回來,秀氣五官立時鮮活,生氣勃勃。
雍紹白忽然一愣,沒料到這種時候會想到蘇仰嫻。
昨日她來為他的指傷燻冼療治,他承認,見她表情那樣鄭重、態度無比認真,臉蛋被熱氣燻得通紅,眼眸被藥煙嗆得淚水直流,就是莫名……起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惡心」,禁不住想耍著她玩。
可後來,姑娘家突然態度消沉,那毫無隔閡、完全顯露的生動表情也斂得一干二淨……是玩她玩得太過火,泥人也有三分性,果真把她惹惱了?
「都來到這地方,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雍紹白還能一臉無謂地靜坐不動?」
垂紗被用力掀開,剛壓著一名男妓、將人整得死去活來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身上僅披著一件袍子,待男人看清雍紹白此時的神情,不禁咒罵了聲,氣到額角重重抽跳。
「姓雍的你還給老子走神?老子干那麼一場是洗你眼楮、為你而暖身呢,今晚就拿你開祭,你才是老子的大菜懂不懂?還以為事不關己嗎?」
雍紹白沒理會對方,選在這時起身,邁步便走。
「喂,想去哪兒,要逃嗎?嘿嘿,你今哪里也去不了,你信不信?」口氣充滿惡意和得意。「等明兒個……不,也許三、五天之後,老子自會放了你,大大咧咧放你離開這座帝京最奢華的小倌館,到時還敲鑼打鼓幫你開路,讓大伙兒都來瞧瞧,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在帝京不出面便罷,一出面便混進小倌館里,還是跟本大爺一起混的,哈哈哈,你說,到時候外頭那些人會不會猜,雍家家主到底被老子睡了幾回?」
雍紹白繼續走,頭回也沒回。
「就說你插翅難飛,外頭全是我的人,听不懂嗎?」暴跳如雷了,被無視的感覺非常差。
「听懂又如何?雍某尿急。」略頓。「也想出恭。」面容俊逸無端、氣質高雅無邊的人淡道︰「所以你還是放我去一趟茅房比較好。」
「……呃?」
半個時辰後——
小倌館內,對方身邊近二十名的隨從正氣急敗壞到處尋找他。雍紹白盡管看不見,卻能清楚听到奔來跑去的腳步聲,以及那些人攪擾了別人興致、同其他客人起沖突的叫囂聲。
他一開始是想趁著上茅房解手之際,觀察形勢,或許能趁機跑走,未料軒室里邊即有一間小房,里頭為貴客備著成套浴洗用具,連擺在角落屏風後的恭桶也刷得干干淨淨。
大抵是覺得他已逃不出五指山,所以當他要求獨自使用小房時,對方沒有為難。
小房里沒有窗戶,僅有一道通風用的洞子開在牆壁的最上方。
他最後還是嘗試了,不試不行,畢竟是被劫來此處之後,第一個出現的對外聯系通口,再如何希望渺茫都想一試。
必須慶幸落得如此下場,老天爺願意稍稍眷顧。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墊上一張凳子,終于構到那個四方通口,原本覺得口子太小,無法從那個地方逃月兌,豈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邊的磚土隨即裂開好大一塊,應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處一直未被留意,材質早都風化。
他于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個大男人擠出去的開口。
他往上攀,右手傷指一陣劇痛,他咬牙忍著,終于從那個開口跳到外頭……唔,其實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頗狼狽,好像也引來守在外頭的那些隨從們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處躲藏。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還有無數盞養在鏤空石柱里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軒里盡是歌舞翩翩扇底風、絲竹伴樂人歡語,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館里能供人躲藏的暗處實在不多。
他左閃右躲,腦子越發沉重,還險些一腳踩進人工造池中,最後是在池邊滑了一跤後,他沒有費力爬起,而是順勢模進小拱橋底下。
畢竟是造景用的小橋,兩邊橋墩僅用木架組合支撐,而非真的夯上實土岩塊,因此形成一個頗隱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縮身坐進去。
在馬車上被下迷藥,他本以為張開雙目便可逐漸清醒,但事實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對勁。
他自身已有所察覺,只怕除了迷藥,他失去意識的那一段時候,許又被喂進什麼藥物,才會令他禁不住發顫,月復內滾燙,胸臆悶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嘖嘖!干啥兒的?沒事擋什麼路!爺幾個正忙著找人呢,沒長眼啊你!」
是對方的那些隨從,那些人的叫囂聲從他跌出小房外後就沒斷過,此際竟離他如此之近,就在小拱橋下的人工造池邊。
他驀地屏息,胸中發痛,忽听到一個輕快嗓聲笑嘻嘻答道——
「哎呀幾位大爺,當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擋在這兒,是咱們『清晏館』的頭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里多添些琉璃水燈,如此多些點綴,水池園子這邊添上色彩,也才覺得明亮熱鬧一些。幾位爺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雍紹白心髒狂跳,雙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團繭子,他是被裹在繭中、深埋在黑土里的蟲,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盡黑,沒有盡頭。
但他兩耳能听,那笑嘻嘻的聲音盡管輕快,卻是刻意壓沉,變得略微粗扁,像個尚未完全變聲的少年公鴨嗓,裝得頗像,有點像雙青說話時的語調,但……不是,那人不是雙青,那人是……
「不知大爺們要找什麼人?小的一直蹲在這兒點燈、放燈,瞧,這籃子里還有十來座沒放完呢,從頭到尾就沒見到誰過來,要不,大爺們給小的說說吧?看那人生得什麼模樣、穿啥顏色衣衫,小的這眼力雖不是過目不忘,但也頗有能耐,說不準能幫得上忙。」依舊殷勤笑語。
「誰听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羅哩羅唆!」隨從不耐煩地罵了句。
此時「清晏館」燈火通明的另一邊傳出動靜,似有人要攀樹翻牆之類的,加上另一小批隨從往人工造池這邊喊了聲,召集同伙,眨眼間,放琉璃水燈的小子便被遺忘到九霄雲外。
雍紹白仍無法完全斷定,明明听出那人聲音,卻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對方此時此際怎會出現在這種場所?
還……還女扮男裝,扮成某位頭牌公子的小僕?
他思緒尚未寧定,忽有一只手探進將他完全包裹的黑繭中,安靜卻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爺,是我。蘇仰嫻。」聲音不再刻意變化,她離他很近,馨暖氣息在他鼻間輕蕩。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鎮定點點頭,鼻中低哼一聲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邊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馬車悄悄來接。」她沒再捂他的嘴,兩手卻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蘇仰嫻你干什麼呢!」她必然擠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麼閃都閃不開她的「伺候」。
他頭上的玉冠被摘掉,長發登時傾泄,感覺她的十根指兒還探進來,故意撥亂他的發。
蘇仰嫻道︰「我借來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爺暫且披著,多少能遮掩你這一身墨紗衫子,等會兒走出去裝成醉酒的客人,他們不知你變裝,便不易被察覺。你、你……腰帶不見,前襟全被扯開,衣帶……衣帶好像斷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狽模樣,她喉頭發堵,一股想跳起來沖去找人理論的沖動在胸房中鼓噪。
雍紹白氣息粗濃,皮膚發燙,過分沉靜的語氣透出強調的意味。「我無事。」
「嗯。」蘇仰嫻忍下那股火氣,在小小空間中盡可能迅速地將他打理成另一個模樣。
「好了,咱們走,你靠著我,腳步越蹣跚越好,散著發別抬頭。」
兩眼望去依舊黑霧一片,他完全听她的話辦事,高大頎長的身軀往她那邊靠,一條胳臂橫過那縴巧的肩頭,將大半個自己往她身上壓。
她的手臂環著他的後腰,揪著他的衣,另一手則抓著他掛在她頸肩的小臂,帶著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們沒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紹白只覺越走越黑,似是往這座水池園子的深處行去,忽然,不遠處有聲音揚起,疑惑問道——
「誰在那兒啊?這麼暗還往這兒走,是……是三春嗎?」
雍紹白听到身邊的姑娘家再次壓著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這是打算往後院送出去啊?」那人顯然也是在「清晏館」里做事的,不忘提點。「也對,今夜有高官包了前頭大場子,又有其他貴客分別包下好幾間雅軒,你要往前頭去,沖撞大官和貴人們,那就不好了,只是後門今夜也守著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誰,你等會兒過去自個兒小心些,別給咱們館子添麻煩。」
「咱理會得!」
打發掉那人,他感覺到她雙肩微松,仿佛吁出一口氣。
隨即她聲音變回正常,小小聲道︰「咱們現在正往『清晏館』後院走,穿過水池園子這兒有條小徑,地上是石板路,還算好走,兩邊有假山和湖石的造景,層層疊疊的,每個轉彎處都有一盞鏤空石柱火盞,光線稀微,但聊勝于無……」頓了頓,覺得需要加強解釋般,她沉吟了會兒又說︰「秋倌……呃,我是說,這兒的頭牌琴秋公子說了,有些嗯……尋芳客就喜歡這般幽微朦朧的燈火,在園子里邊追逐尋覓,逮到人就往假山後頭帶去,我本還擔心,你會躲到那里去,還好沒有……你藏在拱橋底下,那里很好。」
雍紹白抓緊她的肩膀,頭暈得更厲害,全憑本能跟隨她的腳步。
他以為自己沒心神閑聊,嘴中卻吐出一問。「秋倌?你與那位琴秋公子私交甚篤?」
蘇仰嫻應了聲,順口道︰「我與他挺好的。啊,小心,前頭的石板道不太平坦,有些小凹洞,別跨得太大步,還有還有,左前方不知是什麼樹的枝椏垂得好低,雍爺靠過來些,別被勾劃到了。」
雍紹白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什麼甚為緊要的點,他心緒不穩,思緒不寧,听到她坦承與這小倌館的頭牌交好,火氣莫名燒得更旺,而困在月復內的那團火加倍折謄人,讓他越喘越難受,越難受越是粗喘吁吁。
「快到了,再幾步而已,再一會兒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變成唯一支撐,半刻鐘後,他被帶進一間書閣,之所以知道身處書閣,也是听蘇仰嫻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見,所以沒點燈,小心桌角和瓶座擺件,往這邊走,前面是書櫃,等等……要推開櫃子,書櫃後面有暗道,到里邊就有燈火了。」
他應該是走進所謂的暗道內了。
前頭有光點浮動,且越來越清,他雙目終于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輪廓…………驀然間,腦中浮光掠過,他墨眉飛桃,心一凜。
橫在姑娘肩頭上的長臂驟然一揮,將她罩在頭上的布帽揮落,黑鴉鴉的發絲如瀑泄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發。
發絲被突如其來揪住,頭皮陡緊,蘇仰嫻吃疼地倒吸一口氣,不得不仰高臉蛋。
撞開雍紹白眼中那團渾沌的,是姑娘家那雙圓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時的她打扮成模樣,短衣寬褲、綁腿套鞋的,臉膚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連眉毛都畫成粗粗兩道,那雙麗眸還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視,抓著她長發的單臂順勢箍住她的肩頸,根本是把她整個人往胸前壓。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視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來他適才漏掉的是這一個點。
處在無邊無際的黑中,自然而然隨著她的腳步和提點邁動雙腿,她的扶助太過盡心盡力,也太過理所當然,處處為他留心,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會——
她根本已知曉他的眼疾。
蘇仰嫻眨眨雙眸,臉蛋紅了,張唇才想說話,箍著她的男人竟然身軀陡癱,朝她倒下。
「雍紹白!」她驚到直呼他的姓名,一時間支撐不住高大修長的他。
幸得一條暗道通到這里已到達一間密室,燃起明亮燈火的密室中,僅簡簡單單擺著幾件實用的家具,而她身後就擺放著一張軟榻,此際已難以支持,她輕喘一聲,干脆扶著雍紹白往後倒落。
「……雍紹白?」她七手八腳爬坐起來,俯身看他,見他伏在榻上不住顫抖、眉峰成巒,又見他容色蒼白中透出陣陣虛紅、額面汗濕,驚得有些慌了神。
「看來是被下藥了。」
雍紹白響起嗚嗚嗚音的耳中忽然逮住另一道聲音,是純然陌生的低柔男嗓。
他勉強回首,揚睫緊緊盯住,就見那男子從一道暗門步進,下了石階來到榻邊。
「秋倌,你說下藥……那、那能看他被下了什麼藥嗎?」見到來人,蘇仰嫻如見救星,立時變成跪坐之姿,一副唯對方馬首是瞻的姿態。
琴秋公子眼神溫和,語氣微透無奈,「對方劫這位公子爺來此,意圖再明顯不過,公子爺若然不從,多的是方法令他屈從……」一嘆。「除了迷亂心魂神志的強力chun藥,仰嫻覺得,還能是什麼?」
蘇仰嫻靜了一會兒,也不忸怩害羞,再出聲時直接便問︰「秋倌定有解法,是不?」
琴秋公子一笑。「仰嫻若肯將這位公子爺讓予我,長夜旖旎,良宵情切,多的是令公子爺舒暢升天的解法。」
「……滾!」雍紹白氣喘吁旰,沉眉咬牙,忽而明白過來,此時身上所披的靛青色袍子定然是琴秋之物,因對方正穿著一襲同款色調的寬袍佇足在眼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力氣,雍紹白硬是撐起上身,月兌下罩在身上的長袍一擲。
「滾!」道完,人如斷線木偶般乍然倒落,被姑娘家一雙藕臂及時攬住,才沒讓後腦杓直接撞在榻上。
「你、你也滾……滾!」雍紹白一對上那雙日漸熟悉的清亮麗眸,不知為何怒氣更熾,月復里火團燒得更熱烈,令他不管不顧直想沖著誰發大火。
「雍爺要小女子滾,小女子等會兒就在這榻上滾將過來、再滾將過去,給大爺您取樂,這總成吧?」也是被氣到,她先是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隨後醒覺過來,氣到都笑了。
然,下一刻,見他漠然心死一般閉起雙目、唇角繃緊,她心頭跟著糾結,只得正正神色朝琴秋公子望去,道——
「事態嚴重,秋倌別跟我說玩笑話。」
琴秋公子嘆氣,「並非玩笑話,我說的句句實在,只是公子爺若不喜此等解法,那就得多受些折磨,多吃些苦頭了,連帶仰嫻你啊,在一旁瞅著也要替他辛苦心疼,這又何必?」
蘇仰嫻想了想,最後頭一甩。「就那樣吧。要辛苦起辛苦,要疼一起疼。」
按蘇仰嫻原本的打算,先尋到雍紹白,將人拖到安全所在,她再溜出去聯系外邊的人手,將雍紹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開「清晏館」。
對方有意弄髒雍氏家主的名聲,欲使美玉蒙塵……不,美玉若蒙塵,淨洗擦拭後仍可回復佳質,對方是想作踐他,先毀了再說,在她看來是滿滿的惡意。
自與雍紹白近身相處,她對這位不世出的治玉大家,內心的感受轉折了無數次。
從幻想中的絕對傾慕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崩壞,又從頹圮中接二連三冒出小花兒來。
于是心里邊開著花,邊看著各個面相的他。
有時小花們也會因他的淡漠疏離而垂頭喪氣,顯得可憐兮兮,但她向來往前看,望著他走在前方的背影,知道他倆在一條道上緩緩同行,心里的花兒就會再度挺直睫骨,飽滿笑綻。
她必須護住他。
如今情況有異,雍紹白被下了藥力極猛的藥,打亂她原先計劃。
按琴秋公子所見,雍紹白不僅被暗中喂進藥丸,還連嗅幾個時辰,能夠憑借自身之力逃出那間被包場並嚴加看守的雅軒實是非常厲害,而最狠的是,他還能挺到被拖進密室里才允許自己將身子交出,任由藥力發作,光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雍家家主的意志力有多驚人。
「什麼意志力驚人?根本是又驕又傲,不肯認輸嘛,若輸給『區區』的強力chun藥,閣下肯定嘔死自個兒,所以才吃那麼多苦頭,你明明察覺身體不對勁兒,找到你時,你半句話也不吭,還由著我慢吞吞模索,你強忍著不說有意思嗎?要不是秋倌知曉得多……我、我……」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今夜勢必得留在「清晏館」了。
此際,倒在軟榻上昏睡過去的雍紹白,在半個時辰前被她和琴秋公子聯手整得頗慘。
琴秋先是取出三粒藥丸要他服下,說是能解他體內藥性。
然,心里不痛快、身體也不痛快的雍紹白哪里是好相與的?
為了要他乖乖張口吞掉琴秋手中的藥丸,蘇仰嫻軟硬兼施,簡直十八般武藝全演了一諞,連捏住他鼻子逼他張口這樣的事,她都干得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解藥喂進雍紹白肚月復里,接著逼他大量飲清水,到最後他大爺開始大吐特吐,幸得事先皆有準備,痰盂、溫水和淨布等等,蘇仰嫻守在一旁伺侯,見他吐得俊龐皺成一團、額角青筋隱隱,她感覺一顆心就像秋倌說的那樣,因他辛苦而心疼。
直到雍紹白吐到沒東西可吐,蘇仰嫻端來清水讓他漱洗干淨,才扶著全身幾近虛月兌的他躺回榻上。
密室中燃起寧神檀香,她感激地望向點燃香爐的琴秋公子,後者朝她了解般淺淺一笑,她兩頰熱燙,彷佛被看穿了什麼心事。
琴秋公子今晚在前頭還有貴客要招待,不能久待,遂退出密室,留下她與雍紹白。
幾番折騰,蘇仰嫻確實也累了,有些腿軟地伏在榻邊。
榻上男人那雙過長過翹的濃睫讓她手發癢,禁不住探指去刷了刷,嘴里也忍不住念叨。
「幸好,沒出大事……」自言自語碎碎念到最後,她一聲嘆息。剛剛她也已查看他的右手傷指,夾板起了很大功用,兩指沒有再度錯位,但指節略微紅腫,顯然是過度使力造成的。
也是怕他的手指又一次受創,所以來尋他時,她把老大夫給的消腫祛瘀的藥膏隨身帶上,先行幫他外敷後,再次上好夾板。
像一口氣將所有迫在眉睫的事全都忙完,她突然有種茫茫然之感,腦袋瓜變得鈍鈍的,想起琴秋公子適才離開前看著她的眼神,那眼神在說——
原來你喜歡這個男人。
她是傾慕雍家家主的,對他在治玉上的才能,傾慕之情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但「喜歡」二字啊,她喜歡雍紹白這個人……嗎?
是喜歡嗎?
等她察覺到自個兒干出什麼,她的唇兒已壓在雍紹白微微輕啟的唇瓣上。
她親了他。
好似眸中只看到男人那太女敕紅的唇,腦中一片空白,于是完全隨心所欲。
根本來不及品味,只曉得一切都柔柔軟軟的,下一瞬,她便被自己下意識的行徑嚇到頭皮發麻,渾身顫抖,狠狠倒抽涼氣。
退退退——她矯枉過正般一直往後退,退到密室角落,退無可退了終才抱膝縮坐,把頭埋在屈起兩腿間。
天啊!天啊!天啊!
「蘇仰嫻,你在干什麼?你瘋了嗎?噢,你一定瘋了!肯定是!絕對是!徹徹底底的!噢!天啊——」每自我唾棄一句,額頭就往膝頭狠撞一記,撞得額心都出現紅紅印子。
好一會兒,她悄悄抬頭,不知自己臉蛋紅得似欲滲血,只覺熱氣直冒。
她就像一只熱過頭、熱得頭暈目眩的小獸,鼻翼歙張,張著小口直吐氣,只差沒把粉舌掛在嘴巴外頭散熱。
稍令她安心的是,榻上的人仍睡得很沉,原本成巒的眉峰已放松,無知無覺。
她深深地呼吸吐納,直起秀背,兩手用力往臉頰上一拍——啪!
「別胡思亂想!對,不亂想,就會沒事的。」
重新振作之後,她認命地又爬回榻邊守著,這一次不敢直盯著他瞧,她腦袋瓜趴在自己盤起的臂彎里,交睫養神。
她想,她確實睡著了。
不確定睡了多久,只是張開雙眸……她為何人在榻上?
不僅人上了榻,她還整個人巴住雍紹白,雙臂加上兩條腿,如八爪章魚般黏在他身上!她再次深受驚嚇,眉眸陡揚,立時撞進雍紹白那兩潭深邃黝黑的眸淵中。
他躺平,她巴著他,兩張臉相距不到一拳之距。
蘇仰嫻想裝鎮定,想學他的淡漠從容,吞咽唾津,掀動唇卻道︰「……我,我沒有對你做什麼的。」
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