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曇陵源的家主暫時落腳帝京一事,很快在京里傳開。
尤其是古玩、玉行聚集的東大街,許多店老板打探到消息,紛紛往西大街那處隱于富貴林園中的玉作坊遞拜帖。
江北雍氏主要經營的是朝廷的買賣,除在工部里人脈廣布,族中亦有在禮部、戶部擔任要職的子弟,若能與雍氏家主見上一面,說談幾句,這人脈要能打通,在帝京玉市估計都能橫行無阻。
但可惜了,所有拜帖如石沉大海,有去無回,雍家家主來到帝都,除自家管事、匠人,以及在京當官辦差的族人們,他誰也不見。
啊,不對,東大街上倒有一位店老板,常被雍家派來的馬車迎進西大街那處隱密宅第里,那人正是「福寶齋」的老板蘇大爹,而比蘇大爹更常進出那座宅第、甚至可說天天往那里跑的人,是身為「女先生」的蘇家閨女兒蘇仰嫻。
都說「福寶齋」老早歇業大吉了,如今卻攀上曇陵源雍家這肥得流油的主,還搞得神神秘秘,都不知雍家家主為何如此青睞「福寶齋」蘇家。
說起蘇大爺,幾年前人就病懵了,退智退得厲害,在他身上看不出丁點好處。
再說蘇仰嫻吧,那姑娘相玉本領確實一等一的好,東大街上無誰能出其右,就算她家厲害的師哥們也得甘拜下風。
但說到相玉,想來那位超然月兌俗的雍家家主亦非省油的燈,即便真遇難題,私下相請「女先生」過府相看,這一來二去的,該相的玉石、玉器等等物件,老早也該相盡了,哪還能天天遣來馬車將人接往西大街去?
所以不懂啊不懂,好奇啊好奇,難不成……自始至終,從來都不是為了相玉,而是……人家其實是瞧上蘇大姑娘了?
此時已過午,雍家將人接回西大街宅第的馬車,在經過東大街的「明玉堂」總鋪時,因車內傳來姑娘家一聲請求,經驗老道的老馬夫立時將馬控下,馬車里的姑娘邊連聲道謝,邊撩開車窗簾子,張聲便喚——
「芷蘭!蘭兒啊——」
人恰巧立在自家「明玉堂」里的明芷蘭聞聲望去,就見這兩個多月來成了東大街眾人口中最火熱的談資的蘇仰嫻,正從馬車車窗里探出大半張臉蛋。
明芷蘭跨出門檻連忙步近。「仰嫻……仰嫻,我有事問你。」
「好,你問。啊,等等,我先把東西給你。」蘇仰嫻從窗子遞出一條紫金線打成的絡子,象征吉樣的繩紋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淡紫色的流蘇顯得柔軟又瀟灑,「我昨剛打好的,玉環也是我自個兒挑選玉料仔細琢磨的,你生辰日快到了,這絡子你先收下,到時候我再請你吃飯。」
明芷蘭接過那條作工細膩、玉環溫潤的絡子。
「謝謝你……」她訥訥道謝,想到什麼似的頭又一抬,忙問︰「仰嫻,這段時候你過去西大街雍家別業那兒,都在忙些什麼?雍紹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為何事,非得要天天見上面不可,那里邊听說有一座器具再齊全不過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與大小管事、在京族人們會面議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嗎?」
「蘇姑娘,這兒是鬧街,咱們馬車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頭的老馬夫語氣恭謹地提醒。
蘇仰嫻回應一聲,轉頭就對明芷蘭快聲道︰「我還得趕去西大街,沒法子仔細同你說啊。我爹不小心弄傷雍紹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現在就幫著雍紹白做事,他想做什麼,我就幫他,大致來說就是這樣。蘭兒,我該走了,等得了空再約你來我家煮茶閑聊。」
老馬夫為了讓路給另一輛馬車和推車經過,不得不驅策馬匹挪位,蘇仰嫻只得一臉無奈地朝著好姊妹揮揮手。
「仰嫻——仰嫻……」明芷蘭追了兩步,最後佇足望著雍家馬車走遠,被人來人往的百姓淹沒于東大街另一頭。
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大爹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的分兒。
她想起雍家家主當時在「福寶齋」蘇宅所說的。
她從未見過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兒,完全沒想到那一天上門找閨中密友說話,會在那里遇上他,與他坐得那樣近,跟他喝著同一壺茶。
但,他的眼里似乎只看到蘇仰嫻,是因為仰嫻能幫他做事吧?
說到底,還是「女先生」的天賦能勝過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鋪與玉行的店主們亦看重她,若無那般本領,她蘇仰嫻能有什麼特別?
走回「明玉堂」,才踏進後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親……啊!」嫡母李氏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明芷蘭的頭都打偏了。
「管事來報,說雍家馬車停在咱們店口,坐在里邊的蘇家丫頭還找你說話了。你都干什麼去了?這樣好的機會,蹭都該蹭進馬車里,那蘇仰嫻不是你的好姊妹嗎?要她挾帶你進西大街的雍家別業又有什麼難?你瞧瞧人家,跟在曇陵源雍家身邊吃香喝辣,你這個蠢貨能干什麼!」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運面前說話甚具分量,所以盡管是個婦道人家,對自家「明玉堂」的營生亦管得頗多,時不時會親自巡視,並召掌櫃和管事們說話。
她此時一發火,跟在身邊服侍的嬤嬤和婢子們連忙勸道——
「夫人別氣、別氣,咱們家蘭小姐就是溫溫雅雅的性情,學不來什麼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為難她呀。」
「是啊,您氣壞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個兒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罵。「什麼溫溫雅雅?根本是塊木頭,還是朽木!朽木啊!家里的米養出來這等蠢貨,咱怎能不氣不心疼?哼,還求著要來店里幫忙,你說你能幫上什麼忙?」
明芷蘭捂著挨摑的頰面,緊抿唇瓣。
她不敢抬頭,怕看到嫡母身邊那些嬤嬤、丫鬟們,對她投來或可憐、或鄙夷的目光,還有剛好撞見這一幕的管事和伙計們……那些下人都在看著她挨打出丑吧?
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離開,她含在眸底的眼淚才一顆顆掉下來。
這眼淚……
蘇仰嫻根本不想哭,但淚珠子還是直涌出眸眶。
被雍家馬車送來,此時她人坐在含蘊樓內的一張矮凳上,被淚染得微紅的雙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捧在手里的男性右掌,而這只右掌的主人雍紹白,正四平八穩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由著她挨坐在自己腳邊。
其實若非右掌被她捧著、拉著,他雍大爺大概又要坐沒坐相,或後仰、或斜倚、或支頤,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這氣味……難聞。」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皺了皺,很直率地表達想法。
「並非難聞,就嗆了點兒,老大夫說這帖藥以希涎草為主藥,是他獨門配方,不僅利關節,還能強筋骨、續斷折,經常往傷處上燻洗,再搭配內服湯藥和食補,斷折的骨頭就能好得更快。」被飽含水氣的藥煙嗆得淚水直流,蘇仰嫻騰一手擦掉眼淚,頭抬也沒抬,仔細將雍紹白指上傷處擱在不斷冒出白煙的燻洗藥壺上繼續療治。
老大夫獨門配方的燻洗藥花了些時日才炮制好,她今早從老大夫那兒取了藥,弄來一只燻洗用的藥壺,過午,家里老爹吃飽飽眼皮沉重,睡午覺去了,她遂隨雍家馬車過來西大街,一進含蘊樓就把雍紹白逮來燻洗。
與雍家家主相處已兩個月有余,這段時日發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爺暫且長住帝京一事,他來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動,他連個面也不露,某日卻親自造訪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訪她家師父雲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獲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讓給他,師父九十歲大壽就在兩個月後,她還想著得再另尋珍物作為師父壽辰的賀禮,他竟將一件以前親手雕琢的擺飾直接拉去「福寶齋」,說是給雲溪老人添壽禮之用,那擺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壽石治成的花鳥圓雕,取名為「欣欣向榮」。
他的那一件擺飾,將石雕「因材施藝、因色取巧」的技藝發揮得淋灕盡致,堪稱巧奪天工,她終才知道他不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絕世之才。
石料福壽石在就嵌了「福壽」二字,擺件又取名「欣欣向榮」,頗有「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的美好隱喻,當作賀壽之禮恰好可以,但畢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師哥們也有自個兒想對師父表達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還是得想著該怎麼為師父賀壽。
還有兩個月,容她再細細斟酌,眼下最緊要的是他雍大爺的復原之路啊!
不相處不知道,一相處嚇一跳,老實說,雍大爺當真是個很矛盾的爺。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貴,尤其明白他的那一雙手,對于整個江北曇陵源雍氏有多緊要,但矛盾的是,他對自個兒的手傷卻總是無緊要、依然雲風輕……嗯,好吧,不能說完全的無關緊要,可說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樣都好,有處理便可」的隨意模樣。
跟在他身邊的元叔和雙青會盯著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兒家的細膩,讓她看在眼里禁不住著急,為他著急啊,所以才演變成如今這樣,時不時替他請老大夫過府診療,又時不時往老大夫的醫堂跑,得了什麼醫囑就逮著雍紹白嚴謹遵守,押著他乖乖照辦。
她也不想這樣,不想被藥煙燻得淚水直流,不想管著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幾次眨掉眼中迷蒙,她試著在他的傷指上輕輕揉捏,誘哄般道︰「不疼的,我問過老大夫了,他說,至多就是酸酸軟軟,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著燻冼之際伸展按摩,會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讓藥效滲進指節里……你忍著點,我會很輕很輕、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夾板的傷指顯得虛軟無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認真地幫他活動指骨和筋脈。
姑娘家今日自踏進含蘊樓內,幾乎只曉得拿頭頂心對付他。
她一直捧著他的傷手忙碌,好像連正眼都沒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來,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僅在于堂上那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預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沒有太多感覺,僅覺得她要管,那就由著她管。
他見識過她管著蘇大爹的模樣,把自家老爹當孩子哄,適時給糖吃,有時也凶得很,色厲內荏。
即便被閨女兒凶巴巴訓話、蘇大爹也受用得很,乖乖被罵,咧開嘴呵呵憨笑,輕易就能朦混過關,而在一旁瞅著的他不得不懷疑——
姓蘇的大爹哪里退智?
分明還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著點……你乖啊……
他隱約覺得,這位蘇家姑娘像也把他當成自家人那樣管著。
他真的沒有太多感覺,真的沒有。
沒有拘束,也不覺得難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沒有異議。
許是心緒放松,肌理亦跟著放松,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軟加重,令他不自覺發出悶哼。
「弄疼你了?」蘇仰嫻陡然抬頭,把他的傷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壞了似的,動都不敢動。
「疼。」其實算不上疼,他卻順口這麼說。為何要這樣?他懶得想。
「是我沒拿捏好,對不住,我……我會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惱,是看到他眉峰由緊變松,還徐徐吐息,她也才跟著吁出一口氣。
這邊,雍紹白試著動了動受傷的兩指,動到傷處之因,疼痛乍然涌現,他這一次倒連吭都沒吭半聲,而疼歸疼,兩指已能做出較大的動作。
「慢慢來,你別急,已有顯著進步了不是嗎?還得讓指骨自個兒慢慢長好、慢慢愈合。」蘇仰嫻張大雙眸,來來回回望著他的手和臉。
她挨在他腿邊,兩人離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兩丸烏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傷處的筋骨被燻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臉也連帶被燻洗得紅通通。
「真髒。」他嗓聲輕啞。
蘇仰嫻愣,見他目光在她臉上,想著此時自己的臉容必然一塌糊涂,被嗆人的藥煙燻冼得涕泗縱橫,擦都來不及擦,能干淨到哪里去。
「我、我……對不起,我 好了再幫你揉捏,是我沒留意。」她連忙騰出一手,從懷里掏出素帕擦拭臉蛋,尤其雙眼和鼻下,拭過又拭,膚澤磨得更紅。
「真髒,不是在說你。」等到她擦好臉蛋,他突然這麼說。
「啊?」蘇仰嫻不懂了,卻見他眼神輕掠,幽幽看向她身後。
她身後能有什麼?不就收置在樓堂里的那十塊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說「真髒」的意思是……
她循著他的目光回首,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皆未去皮,這兩個多月來,他指上盡管帶傷,不能動手治玉,在她輔助下卻已完全抓出陰陽玉脈的走向,重新穩下玉石中玉靈。
如今萬事具備,只欠他這一股東風,無奈還得再忍,忍耐的同時,他必然在腦海中磨過無數次,以心觀玉,一回再一回,而憑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從十塊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髒。這行話指的是玉料中顏色不好的雜質雜色。
真髒。他是在說那十塊玉石。
恍然大悟,她調回頭再次望著他,不禁揚笑——
「確實頗髒,那也自然得很,畢竟是從湖底冒出的巨塊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雜質雜色難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淨,或利用俏色,把髒的部分治成獨特圖案,以短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並非難事。」
「嗯,好厲害。」雍紹白頷首。
被稱贊了嗎?還是被他這樣的治玉大家所稱贊!
蘇仰嫻心髒怦怦跳,耳根發燙,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也、也沒什麼的,說的這些都是行里人皆懂的事,哪里是厲害了?」
「厲害,不是在說你。」男人慢條斯理。「厲害,說的是雍某自己。」
「唔……」蘇仰嫻一時間無語。
雍紹白繼而道︰「雖然真髒,開切多塊後造成玉石上更多的綹裂,但治玉講究『挖髒去綹』,此技實為雍某的強項之一,我能處理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
世人所見的雍家家主豐神俊朗,面如美玉,性情孤高清冷……蘇仰嫻眼中所見的雍大爺,面若美玉是真,豐神俊朗也是真,只要他不開口說話。
他每每想到什麼說什麼,跳騰得厲害,讓她手好癢,好想往他腿上或腰間捏下去。
欸,她忍,誰讓他是她家的「債主」呢。
再有,他說的也沒錯,他畢竟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啊。
抿著淺淺笑弧,她垂下秀頸重新將心神放回他的傷上,燻洗的藥煙已變得稀淡,她將他手上的水氣擦干,抹了點潤澤的藥膏,再次上夾板,用干淨的長條布固定綁,利落地打出一個漂亮小結。
「好看。」男人依然輕啞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蘇仰嫻聞聲抬頭,見他盯著打在他手中的小結,彷佛那東西有多引吸人。
她小小得意地挑眉,「我會打好幾種結呢,打絡子我也在行。」想了想,半開玩笑又道︰「此技實為女子的強項之一,我能打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啊。」
豈知——
「好看,不是在說它。」他兩眼看著小結,接著緩緩看向她。「好看,說的是你。」
轟隆!
蘇仰嫻傻了。她不曉得自己小嘴張開開忘記閉起,沒留意一口氣梗在胸房里忘記吐出,感覺到耳鳴,卻又清楚听到雍紹白的聲音,他說——
「眸子被燻得直流淚,流那麼多淚,一點也沒有女兒家楚楚可憐的模樣,怎麼看都看不到我見猶憐,但清清亮亮的,瞪人時更犀利,還有股狠勁兒,倒也算是好看。」
他這是……想被她瞪嗎?說這樣的話到底在損人還是夸人?
噢,不,他用不著想,因為她已在瞪他了!
胸口緊繃到感覺疼痛,她意識到自己正屏住氣息,重重把氣息吐出之後,還想繼續瞪人,卻覷見他半斂墨睫,嘴角微勾。
這人……他絕對是在玩她。絕對又在耍著她玩。
她磨磨牙,氣不過道︰「沒能楚楚可憐到讓雍爺我見猶憐,還真是對不住了。」
他淡笑。「好說。一種米養百種人,蘇姑娘無須自責。」
簡直往心口再插一箭。蘇仰嫻逞不到口舌之快,雙眸瞠得更圓。
雍紹白一貫自在地承受她的瞪視,左手揭開杯蓋,端起香茶徐徐喝著,待喝了小半杯才又出聲。
「對了,明日蘇姑娘就不用過來,雍某有事外出。」
蘇仰嫻本能地就想發問,問他明兒個打算上哪兒?為著何事出門?同行的有誰?等等又等等的問題。她及時忍住,沒讓自己更加出丑。
她想,如若問出,他不答,她心里必然不好受,他若答得敷衍,想將她應付了事,她更不好受,所以干脆就別問。
心緒因為他起伏趺宕,來到他面前,想得一個從容自在越來越不易。
她是來「代父償債」的,這一點得牢記好,做什麼事都該守分寸。
于是乎,收斂太過清亮的眸光,同時也斂了斂氣鼓鼓的神色,讓氣息悠長,她神態轉為沉靜,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她沒察覺,她突如其來的一轉幽沉讓男子淺淺擰起眉峰,那雙半掩在墨睫下的深瞳往她覷了去,帶著沉吟,若有所思……
今日,雍家的馬車不會來。
蘇仰嫻一早帶著蘇大爹出城,請川叔套馬趕車,帶著她父女倆又到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雲溪老人。
巧的是,她還跟大師哥袁大成不期而遇,師兄妹倆各自從城里帶來不少糕餅果物和菜肴,連美酒佳釀也沽來好幾壇孝敬師父。
這一趟袁大成更帶來兩位師弟不日即將返京的逍息,雲溪老人約莫是听著心里歡喜,午膳時候便開了酒壇子喝將起來。
老人家有的是酒膽酒量,喝得十分盡興,完全不自量力的大爹硬要陪酒,擋著不讓喝,他還鬧脾氣,結果才三碗便被放倒。
蘇仰嫻頗感無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家老爹醉了就睡,不發酒瘋。
之後與師父、師哥說聊了一陣,他們皆知她正在「代父償債」,卻也沒有多問西大街那邊的事,好像他們皆知雍紹白要她做的活,她根本游刃有余,無須多問。
「姓雍的說是債,是又如何?要不想還,懶得還,就不還了,哪里怕他上門來討?」
結果她家師父給了她這樣一句話。霸氣十足啊,也讓她哈哈大笑。
原本從昨日就有些糾結的心緒,突然之間開解不少。
昨兒個從西大街返回家中,她幾乎是想了一整晚,這樣的糾結起因于雍紹白,起因于她對他的胡思亂想。
她明白過來,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靠近,近到貼身幫他療治指傷,近到隨在他身邊輔助他治玉,近到能窺見他濃睫下的眼神,撫到他長滿繭子的手心,嗅到他身上淡淡冽馨……太過靠近了,所以她的想法就變得多且紛雜。
不應該這樣,不可以這樣。
人貴自知啊,即便是……是傾慕的心死灰復燃,也不能不知分寸。
而今日來探望師父,又遇大師哥,身邊還有阿爹和川叔呢,至親之人相伴左右,就覺得被亂風吹皺的心湖也能平息下來,她覺得這樣很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是走岔了一小段,終能拉回來尋常平靜的路。
但——
眼前的這一樁,還是攪得她瞬間大亂。
「元叔,雙青,發生何事?雍爺呢?你倆怎沒跟在你家家主身邊?」
離開師父結廬而居的溪谷小村時,暮色已起,大師哥的馬車就跟在她家馬車後頭,而她家阿爹還是醉醺醺睡得不醒人事,打呼聲更是一聲大過一聲。
進到城內,滿天霞紅化成青灰一片,天色將沉,她正要跟大師哥的馬車分道揚鑣,從馬車車窗看去,卻見元叔和雙青正帶著一小群人馬穿過大街。
蘇仰嫻之所以揚聲喚問,全憑本能,就覺得……不對勁兒!
很不對動啊!
大街上吵雜無比,四面八方皆是聲音,最先留意到她的是元叔。
元叔陡地勒住坐騎,略頓了頓,彷佛在極短瞬間要他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他表情沉凝,忽地調轉馬頭朝她趕來。
蘇仰嫻不管不顧,整顆腦袋瓜都探出車窗外了。
元叔策馬趨近,低聲道︰「家主與當朝閣老朱老大人是忘年之交,朱老大人日前來約,我家爺今日遂上朱府一敘舊情,離開時……似不小心上了別的馬車,如今去向不明。」
上了別的馬車?似不小心?
什麼叫作「似不小心」?
蘇仰嫻雙眸瞪大再瞪大,驚愕之際,眉眸間神色陡凜。
元叔未等她提問,已主動說明事發過程,沉聲快語——
「今日結束小宴,家主正與閣老大人話別,在離開朱府前,朱府的門僮來報,說咱們家的馬夫出了點事,拉車的馬匹狀況不對,乍然發狂踢傷馬夫,聞言,我立時趕往處理,交代雙青多留神。」
「雙青也被調開了?」蘇仰嫻禁不住問。
元叔搖搖頭,「沒。我離開不過一刻,雙青就接到朱府婢子來傳,說咱們家的馬車已備妥候在朱府門外,一切已然無事。」方顎一繃,「若再不回府,怕天色就要暗了,一旦暗下,家主他就看不……」猛地將險些出口的話咬住,黝黑面龐連忙正了正神色——
「總之朱府大門前當真停著一輛馬車,據雙青所說,那輛馬車的外型跟咱們的馬車如一轍,當時他又急著想送家主回府,沒多做確認,家主一上馬車,雙青還不及跳上,前頭的人已趕馬快奔,揚長而去。朱閣老家那兩位前來知會的僕婢我已仔細盤問過,沒有問題,實是有人要他們過來傳話,但那人究竟是誰,兩僕婢當下以為是咱們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情況詭譎。
蘇仰嫻臉色變得蒼白,眸底微現驚淚,但腦中思緒不住轉動。
天色漸沉,再過一會兒,所有微光皆要褪盡,夜,即將到來。
即使有燈火或燭光,若然太過稀微,對某些人而言,有,等同于沒有。
夜盲。
入夜,雙目不能視,盡盲。
入夜,便如同墜進五里黑霧,失去一切方向,若被丟到全然陌生之地,想逃出生天,不啻是寸步難行,亦是步步驚心。
眼下最緊要的是要將人找到,其余的事再如何古怪,都得押後再來琢磨思量。
把上錯馬車的雍大爺尋回來,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所以——所以——
「大師哥救命!」
當機立斷,她張聲喊住與自個兒一塊進城的那輛馬車。
見袁大成撩開車簾子探出肥潤圓臉,她趕緊跳下馬車快步過去,元叔見狀亦趕緊翻身下馬,跟了過來。
「怎麼了?出什麼大事啦?」袁大成此時已留意到雍家的人馬,直覺不妙。
蘇仰嫻壓低嗓聲迅速說了遍眼下情形,但並未提到某位大爺的夜盲之癥,最後道︰「情況不明,一時半刻都浪費不得,所以得借大師哥的人手一用了。」
袁大成嘿嘿笑了兩聲,目底刷過精光。
「小四兒,這里可是咱們的地盤,有的是人手和人脈,就不信翻了個底朝天,誰還能把一個大活人藏得嚴嚴實實,半點兒不透風?」
聞言,元叔環臂抱拳,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