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走了三分之二個市集,他們雙雙停步,崔鹿棠是因為被攤位上的商品所吸引,樂正熙則是因為驀然想起什麼……
「公子、姑娘,來看看啊!這是從遙遠東方海域那邊的國家渡海而來,這幾日剛好拿到一批,可受歡迎啦!這位公子,挑件發簪或是耳墜送給你家小娘子啊!」有人圍過來,小販自然賣力推銷。
「你想買嗎?」
有人好似拖不動,賴在攤位前不肯走,樂正熙心里憐她這些日子餐風宿露與沒日沒夜的「逃命」,打算陪她挑選一兩件。
「不要,我就看看而已,畢竟這樣的珠子制品我哪里都沒見過嘛。」
說著不要的人,卻抬頭看著他,一臉可憐兮兮,一雙小手還緊緊扯住他的衣袖,要他相信她不想看,很難。
「公子,女兒家說不要肯定就是想要了,看在小娘子這麼乖巧的份上,買一樣獎勵她吧!」當商販的臉皮就要夠厚,送上門的生意沒有不做的道理,趕緊慫恿眼前這位臉色刷黑……呃,面容威嚴的俊公子為自家娘子挑選挑選!
「嗯,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飾品,反正都來了,就挑選看看吧。」沒等到她的回應,樂正熙當即低下頭,細細觀察攤位上的商品。
五彩繽紛的飾物材質像是琉璃,花紋或外顯或內蘊,比起一般的琉璃制品更為精細可愛。
但是,瓖了顆水紅珠子的銀簪被輕輕觸上的長指舍棄,淺藍色的小巧花朵耳墜同樣沒能入得了法眼,眼睜睜看著好看的男性指掌自上方溜走……
就這麼一路過去,隨著鳳眸似笑非笑的輕微眨動,如同撫琴般動作優雅地將一串粉珠手煉拿起,隨即握起那只有點僵硬、有點不知所措的小小柔荑,牢牢扣上。
「就要這個。」
「咦?可是我都還沒看耶?」
「你不喜歡?」
「不不不,我很喜歡!只要是你挑選的我都很喜歡!」崔鹿棠相信他的眼光,更怕他會連這一點小小寵溺都收回,急忙握住戴著手煉的手,將它壓在胸口,以示對它的無限喜愛。
「你喜歡就好。我們走吧。」
話不多說,樂正熙付了錢,拉著她,二話不說調轉腳步急急往回走。
「其實我……手煉的事,還是謝謝你啦……」
「我沒有在生氣,你不需要時時刻刻面對我都留心揣測我的反應與心情。你我是何種關系?我對你好,你用不著一直感到受寵若驚。」
他想他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他會對她好,是出于十多年的「師兄妹」情誼,應該是這樣沒錯……
「可是我剛才不知道該不該挑選的時候,你在皺眉耶,你的臉也黑了耶。」
那算是她眼花了,還是他表達錯誤?若是後者,他不知道他這樣很容易叫她誤會嗎?
「我陷入沉思的是為了另一件事,與你看攤位以及手煉的事無關。那是我想要買給你的,那些珠子里摻著金箔,很粉很女敕,很像初春的顏色,放在陽光下看還會閃爍著細小金光,跟那年你帶我去看的那片山花特別像,你戴在手上很好看。」
說起花,崔鹿棠不由得想起他府中管事所說的話。
以前帶他去看花的時候分明還好好的,跟她當初發現花海時一樣興奮又驚訝,怎麼現在變成討厭花了呢?
「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情。」是什麼令他改變至此?又是什麼,讓他甘願把自個兒的府邸變成和尚廟?她真的好疑惑。
「先別問,離開這里再說。」他很急,不知不覺已加快了腳步。
「發生什麼了嗎?」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急如焚,而害他變得如此心神不寧的元凶,應該就是他所說的「另一件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若我們再不走,等會被撞見就來不及了……」
已經來不及了。
在走出市集時樂正熙驀然停步,與自街道拐角走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面——
「熙、熙公子?!」
在大街上喊住樂正熙的是太守府的下人,對方聲稱踫巧路過,他家夫人又十分懷念樂正熙的琴音,邀請他過府為夫人演奏一曲。
太守好歹是個官,他一名樂師再如何名動京師,始終是名樂師,官家提出了要求,他自然不敢得罪。
不過依崔鹿棠看來,什麼踫巧路過是假,時常在城中走動守株待兔才是真。
太守夫人趁著自家老爺不在,把為他們接風洗塵的排場搞得盛大又隆重,加上一看便泄漏邪惡心思的那種愛慕和垂涎眼神,馬上便猜到她想念的其實不是樂正熙的琴音,而是他的人。
不過崔鹿棠沒能看到最後就被拉走,原因是她身為聞名京師的宮廷樂師的師妹卻不懂半點琴藝,樂正熙為她擋下太守夫人的一記來意不善,然後目送她被府中婢女拉走好生伺候,吃喝納涼。
叩叩叩叩、叩叩……
「小棠?」
窗戶應聲開啟,樂正熙出現在窗前,毫不意外,外面站著的是先前被婢女帶走的崔鹿棠。
「你怎麼知道是我?」粉撲撲的臉蛋清楚浮現一抹笑容,她還以為自己要被晾在外頭好一陣子,想不到他這麼快就來開窗,笑意忍不住加深些許。
「除了你,有誰會想著從窗戶找我?先進來。」
天已入黑,她站的那處窗下擺著幾盆花,他怕她不小心踢倒引人過來,他忙幫了她一把,讓她得以跨窗而入。
「你是怎麼找到這里的?」
「我運氣比較好,溜過來的時候遇到個僕人,他好心為我指路,我就一路尋到這兒來啦。」
「溜?」樂正熙注意到她的用詞,「你的說法會讓人誤會你是在做賊。」
「沒有啦沒有啦!是那些婢女太可惡了,不相信我是你師妹,反而像個小跟班,還說我長得又蠢又髒,用「這是夫人好意相待」為由,把我放進飄滿紅、橘、黃三種顏色花瓣的浴桶里,幫我全身上下刷洗一遍,弄得我好像泡了一回那個什麼蛋花湯,最後拿出這套綢帶、裙擺全都好礙事的衣服給我穿,紛紛點頭說總算變得人模人樣……我假裝要睡了,等她們吹熄燭火離開,才偷偷溜過來的。」
「原來如此。」
怪不得剛才貼近她時感覺她烏黑秀發仍留有些微濕,衣裳也換了一套,不知是跑得太急還是「做賊心虛」,小嘴微張著呼呼的喘。
樂正熙看不過眼,順手倒杯荼給她壓壓驚、順順氣。「味道很香,不過她們品味很差。」
咕嚕嚕,咕嚕嚕。
「你說了什麼嗎?」不好意思,剛剛在喝茶,喝完打了個飽嗝,听不太清楚。
「我是說,你穿這套衣裳不好看。」
他實話實說,听在被人看扁了大半天的人兒耳里全數變成了眨義。
崔鹿棠杏眸瞠得好大,粉女敕雙腮鼓起來,小嘴想也不想就吐出一堆哇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穿什麼都不好看啦……」
她哪像他呀,離京那日除了那張寶貝瑤琴,衣服都不帶一件,替換的衣物還是走到哪個城鎮隨便買上兩件,不管衣料高級與否,只要是穿在他身上,沒有一件不能使他維持俊雅飄逸的假謫仙形象。
「不,是她們給你換上的這套太俗了,你適合更干淨純粹的顏色。」
這套衣服的配色也是紅、橘、黃三種色調,跟她說的什麼蛋花湯差不多。
「明天臨走前我就換回去……不,等下回房我就換!」
「好。」
「你沒什麼事吧?」說了半天就只有她一個人在訴苦水,差點忘記最重要的事。
「我該有什麼事?」
「就、就是被那個,例如被那個太守夫人——」話題太邪惡,她說不下去,選擇用手壓住不受控制的唇瓣,徹底消音。
「你知道,我沒有那麼軟弱。再來,雖然我只為此地的太守彈過兩次琴,看人的眼光我仍是有的,太守夫人若真想做些什麼,她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在會引人起疑的情況下做,而是跟忠心僕人合謀來陰的。」
「例如?」崔鹿棠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雙黑白分明的圓滾眼珠既好奇又害怕地偷偷瞅向他。
「你不用知道太多。」大人的骯髒思想,不適宜教導給山上的純潔小孩知道。
「我是在擔心你耶!虧我隔著好幾個院子、走過九曲十八彎的好幾道回廊跑過來!」
「小棠,最要人擔心的是你,我說過這里不是你待慣的山上,你一直毛毛躁躁、迷糊胡鬧,害我一直不能對你放下心。」
「擔心我,可你都不來找我,就連在這陌生的府邸,你都不來看看我,而是把我晾在一邊……」
有嘴說卻不用行動去做。
面對她的質問,樂正熙淡淡瞥了她一眼,低頭,移過裝著清水的木盆,用柔軟的布巾沾濕,認真仔細地擦起那張用了好多年依然保養得極好的瑤琴。
「去找你,跟你吟風弄月順便再奏上一曲,好引來太守夫人,再換我一夜苦勞嗎?」
「我又不需要你彈琴給我听。」
「我的琴音有那般令你感到不堪入耳?」她竟敗給他擺出嫌棄的欠扁嘴臉?
「不、不是啦!我是說,我不用你為我彈琴,那太累了,我只是想要你陪陪我……」
「我已經在陪伴你了。」一路上他陪她胡鬧,應允她無數個無理的要求,他幾乎忍不住想要陪伴她一輩子……
一輩子。
不行,他絕對不允許自己那麼做。
「騙人,你分明就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跟我在一起你都不會笑……」
「若我對你很不耐煩,那我每天跟你說話就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
她仍是不懂他的用心。
他早就發現面對毫無防備熟睡的她,他已經無法再用模模小臉、牽牽小手來滿足。
他的意志日漸崩潰,原以為花費將近九年時間築起的堅韌冰牆,其實脆弱得很。
在夜闌人靜之時與男子獨處一室很危險,對他而言她更是致命的危害,一入夜,能離她多遠最好就離開多遠。
「既然這樣,那你就讓我多待一會兒嘛,好不好?好不好?」
她一連問了兩次「好不好」,用的是又軟又可憐的哀求。
「你跟我待在一塊兒,我不知道該跟你做些什麼、說些什麼。」
「沒關系、沒關系,你不喜歡我太吵,我靜靜看著你也是可以的!」她很好說話的,只要是他希望,她什麼都會妥協。
「那你待著吧。」他嘆息,允諾她的任性。大不了等她累了困了,他再動手把她拎回房。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崔鹿棠朝他甜甜笑著,不經意瞧見木盆移開的後方有一碗暖煙未退的甜湯,禁不住問︰「她們有給你送甜湯哦?你不喝嗎?對了,你不喜歡喝……」
「我不餓,就放著了,一會兒喊人來撤走。」樂正熙神情專注地擦拭那張瑤琴,回應得心不在焉。
「那我喝掉,不要浪費啊。」
「你沒吃飽?」之前婢女們有來報把她伺候得妥妥當當,他到底是府中上賓,夸她們也不敢扯謊。
「那些婢女好幾個圍著我轉,問東問西,不管我能不能答得上,自己璣嘰喳喳說得好開懷,被那麼多人監視……拿來當猴兒圍著看,就算給我吃山珍海味、鮑參翅肚,我都吃不出味道呀!」
「好,那你喝……」等等,話還沒說完樂正熙突然想起了什麼,「慢著!那碗甜湯你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