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隆冬過後,皚皚白雪隨暖陽露臉逐漸消融,過完年後百姓開始收拾心情投入尋常生活,京城又恢復過往的勤奮生機。
各行各業無不想趁開市搶彩頭,紛紛在開市這日張燈結彩吸引客人上門,吆喝生意與殺價聲音響徹整座京城,一切如同尋常。
不似龍門大街的喧鬧,隔著幾條街在沿河修築的石板路旁,總是門庭若市的臨江閣在昨夜悄悄卸下招牌,別致典雅的建築靜悄悄地矗立于垂柳河岸邊,令人無法想象過去的車馬喧騰。
行嫣然穿著淺粉色樸素衣裙,站在柳樹下仰望臨江閣追憶昔日榮景,靈動星眸罩著一層薄蔫水霧,神色憂傷。
「春寒料峭,阿然穿得太單薄。」一道不疾不徐的低沉嗓音自她身後傳來,接著肩上一陣暖意襲來。
「少爺怎麼來了?」行嫣然攏好淳于洛隸替她披上的斗篷,轉首看向一身白衣的他。
甫自囹圄月兌身的淳于洛隸身體己復原泰半,身上斑斑鞭痕也已結痂,在牢中餐餐粗食變得消瘦的身形已經恢復過去玉樹臨風之姿,唯有左臉頰依舊裹著布巾,將俊逸非凡的盛世美顏遮掩大半,令旁人看得心疼不已。
淳于洛隸雙手由後往前環過她的肩頭,替她將斗篷綁好後摟著她的縴腰,將下顎靠在她頭頂,才又再開口,「見你遲遲未歸,想著你應當在這,索性前來尋你。」
對于臉上多了猙獰傷疤,眾人全痛徹心扉,唯獨他本人貌似毫不在意,似乎臉上有無疤痕對他而言都是一樣。
行嫣然除了心疼他必須忍受身上傷痛外,對于他毀容一事也不甚在意,對她來說,頂著絕美容顏的淳于洛隸和有著嚇人傷疤的淳于洛隸,在她眼底都是同樣的耀眼璀璨。
「唯有少爺懂我。」她依舊望著眼前已卸下招牌的臨江閣,輕亮的嗓音緩緩回話。
淳于洛隸淺笑著,發絲滑過臉頰落在她的胸前,屬于他的墨香氣味在她鼻腔中更加濃郁,被他緊緊包圍的感覺美妙得令行嫣然感覺日前的地獄煎熬生活像前世般久遠。
「阿然,明日我們就要動身前往江南,你可否後悔答應與我同行?」淳于洛隸低啞的嗓音徐緩,卻不難听出他藏在平酷調中的憂心。
行嫣然噗哧笑了,搖著頭開口,「我的好少爺,我都還沒隨你到江南,你就先問我可曾後悔,我又不是先知,怎麼會曉得江南的生活是否比京城差。」
「這麼說也是。」淳于洛隸也為自己的愚笨露出嘲諷笑意。
「不過……」行嫣然在他懷中轉身,仰首望入他眼底,女敕唇勾起一抹弧度,「我無法預知江南的生活如何,但我卻可以清楚明了,失去少爺會令我生不如死。」
坦白得讓淳于洛隸好想緊緊擁著嬌小的她,不將她融入骨血化為己有不罷休般緊擁著。
「阿然,你會這般說話,是學壞了還是懂得坦承?」淳于洛隸撫模她的臉頰,手指滑過她柔女敕下唇,他語氣帶著笑意,可以感覺心情非常好。
「少爺說呢?」行嫣然偏首笑睨他。
「變壞也好,坦承也罷,阿然的所有全都是我的摯愛。」話落,淳于洛隸低首吻上她的雙唇,不顧兩人是在隨時都有旁人經過的街上,毫不客氣地放肆親吻心愛的女人。
兩人的深情擁吻全落入前來尋人的阿隆與張媽眼底,他們一開始還相視而笑,有志一同沒有出聲打擾,但見兩人情意綿綿,幾乎黏得彷佛要天崩地裂才肯分開,有些受不了地開口打斷。
「少爺、姑娘,大伙都等著你們回府最後一聚。」阿隆撇開眼不敢看正激吻的兩人。
听聞熟悉的聲音,四片唇瓣這才舍得分開,兩人轉頭發現阿隆和張媽紅著臉站在不遠處,行嫣然害臊地捂臉,淳于洛隸則一臉無所謂地笑睨兩人,甚至還將手環過行嫣然的肩頭,把嬌羞的她攬入懷中成為她的避風港。
「嗯,我們隨後就到。」他收緊手臂讓行嫣然緊緊貼合自己,薄唇勾起淺笑頷首。
听聞阿隆說出「最後一聚」四個字,行嫣然的心陡然收縮,嬌小身軀淺淺顫抖,她以為自己的反應已經夠小,沒料到還是讓他發現,環住她的手臂更加縮緊,微微弄痛她卻讓她感到安心。
無法預測的未來彷佛即將領她駛往無邊無際的海洋,讓行嫣然踟躕地、畏懼地害怕啟骯,但想起他將與她同行,就像一盞明燈照耀她的生命,只要他在身邊,她將不再懼怕。
兩人返回淳于府,府里所有奴僕與臨江閣的伙計們早巳聚集在大廳,席開三桌擺滿各式佳肴,就等著主子回府與大家享用。
烤雞、肉餡蒸蛋、蟹黃豆腐、香魚雞丁、蒸鯽魚等每桌十道菜,擺在中央的大鍋米飯隨大家吃,食物的芬芳香氣融合酒香充斥在大廳,明明是色香味俱全的宴席,大伙卻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在場三十來人卻無一人朗聲說話,氣氛顯得十分詭異。
「少爺、姑娘,回來啦!」眼尖的念慈一見淳于洛隸與行嫣然出現,立刻上前招呼。
「嗯。」淳于洛隸勾起一抹微笑。
「念慈,剛剛哭過了?怎麼啦?」細心的行嫣然發現她眼楮紅了一片,關心問道。
念慈扁著嘴搖搖頭,一副生怕開口就會大哭的模樣。
「吃飯吧!大伙都該餓了。」淳于洛隸在越過念慈身側時,探手模模她的頭頂,雖沒開口安慰動作卻泄漏他的關心。
行嫣然笑看念慈在淳于洛隸拍著她頭頂時,唇咬得更緊的模樣,心底一陣酸楚,卻依舊強迫自己露出微笑。
「只要咱們都還活著,雖天地蒼茫,卻總有機會見面。」行嫣然輕聲道,縴縴雙手緊握著念慈的手,將溫暖傳遞給眼前的女孩。
念慈點了點頭,滾燙淚水緩緩滑落,打上她細致的手背卻溫暖了她的心房。
「已到午時,大伙快入座一同吃飯。」淳于洛隸站在主位前朗聲開口。
他這話一出口,待在大廳的所有人全坐妥,見主子動筷後才開始拿起碗筷吃飯,但若大的空間卻沒有嬉鬧笑聲,唯有碗筷踫撞聲音,讓人不免唏噓。
坐在淳于洛隸身側的行嫣然看著眼前一切,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這是頓令人傷感的宴席,但沉浸在靜謐的離別在即氣氛里,她依舊難以釋懷與坦然接受。
片刻後,淳于洛隸起身,拿起酒杯,大伙見主子站起趕緊放下手中的餐食面向主桌方向。
「各位,淳于府、臨江閣過去有此番榮景皆是大伙齊心協力,而今,淳于府、臨江閣將不復存在京城,心中唏噓是一定的,但我堅信大伙踏出這里,將會有更寬闊的將來,不需傷感、不需難受,更不需替我打抱不平,『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在此,我淳于洛隸僅能以一杯薄酒敬天地、敬緣分、敬在座各位,陽關三迭、河梁之誼盡在此杯薄酒中,一杯下肚,淳于洛隸將銘感五內,永生永世不會忘。」話落,他仰首喝下手中一盞酒,接著將一滴不剩的杯底給眾人瞧清楚,他已將千萬感激吞入肚內、滲入血液。
眾人見他喝完酒,趕緊拿起桌上的酒杯,異口同聲道︰「敬天地、敬緣分、敬在座各位、敬少爺與姑娘。」接著將手上的酒喝下。
行嫣然在無人見著的桌下與淳于洛隸十指緊扣,縱使千山萬水、人海如流,他們都會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無畏風雨飄搖相互扶持地走下去。
夜深沉,偌大淳于府除淳于洛隸臥房外是一片黑暗,過去人口稀少的府邸十分安靜,如今奴僕散去讓宅邸更是靜謐得連風打葉聲都顯得刺耳。
行嫣然端坐在淳于洛隸房里的書桌旁,拿著算盤正算著剩下的銀兩,此時房門由外往內打開吸引她的注意。
「阿然,還在算帳?」淳于洛隸穿著一身雪色素袍,腰際掛著系上黑穗的黑笛,在行走間搖晃著弧度,他的臉上依舊裹著白色布巾,將一張俊逸非凡的勺面容遮掩泰半。
「我得算算咱們還有多少錢,才有個底氣。」行嫣然從帳目中抬首笑睨他。
「如何?還剩多少?」淳于洛隸拉了張凳子坐在她身側,薄唇噙著一抹淺笑,似乎不覺得散盡家產是多麼肉痛的事。
「扣除請人運送家當和旅費,以及到江南修整夫人留下的老宅費用,咱們縮衣節食大概還能活半年。」行嫣然邊說話邊將賬冊轉向淳于洛隸。
「等于咱們抵達江南整頓好後,我就得要趕緊找謀生工作,要不咱們倆都得餓死。」淳于洛隸低眸看著為數不多的帳目金額開口說話。
「不是『我』,是『我們』。」行嫣然抬首看著他的黑眸,女敕唇輕淺勾起弧度,「未來是咱們的,要賺錢也是咱們倆一起賺,賺多賺少一回事,兩人攜手才是最要緊的。」
淳于洛隸沒有回話,僅是扯著薄唇笑睨與他攜手放眼未來的女子。
「少爺,看著咱們所剩不多的銀子,我不禁想,你幾乎將所有身家全當遣散費給了所有人,不只沒想過要留點給自己安頓後半輩子,也沒預留另起爐灶的資金,全是苦了自己。」行嫣然咬著下唇思索。
今日中午,淳于洛隸招集府里的奴僕與臨江閣的所有雇員一同歡聚,餐會後依照年資給予豐厚的遣散費,幾乎將所有身家給了奴僕,留在身邊的錢財少得可憐。
「若今日易地而處,相信阿然也會做出與我相同的決定。」淳于洛隸笑望著她。
「假設性的問題,恕我無法回答。」行嫣然聳聳肩。
淳于洛隸笑著捏捏她的鼻尖,才又問道︰「時候不早,阿然肚子不餓嗎?」
「的確餓了。」行嫣然點點頭。
今日送走所有奴僕,時間已經接近晚膳時候,但淳于洛隸與行嫣然都沒什麼胃口,加上張羅飯菜的張媽也在今日離開,兩人索性什麼都沒吃便開始忙碌搬家事宜,直到月上枝頭才發現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叫。
「咱們到外頭吃面。」淳于洛隸提議。
「當然好,不過現在這麼晚了,還有店家營業嗎?」行嫣然十分遲疑。
淳于洛隸勾起一抹微笑,接著行嫣然也跟著笑了。
半個時辰後,兩人關好大門,十指緊扣地走在行人寥寥無幾的龍門大街上,兩側的店家幾乎打烊,掛在店外的一排紅燈籠成了暗色紅球,一顆挨一顆在空中,隨夜風輕輕搖晃頗詩情畫意。
淳于洛隸與行嫣然踏著夜色沿著龍門大街走到接近街底,一棵大樹下一對母子守著小小面攤,氤氳熱氣隨煮鍋裊裊升起一團白霧,讓待在涼如水的黑夜中獲得一絲溫暖。
「一年過去,他們母子還是一樣相依為命地賣面維生。」行嫣然站在遠處看著面攤,心中感慨萬千,百轉千回的感受縈繞心頭,月兌口的內容卻不是關于他們倆,而是只有一面之緣的母子。
「還記得去年接近春末,我在夜里從臨江閣接你回府,途中咱們倆還到面攤用餐,近一年過去了,雖說物是人非,但我不曾後悔。」淳于洛隸低首深情睨著她。
「後悔?少爺這話什麼意思?」行嫣然偏首不解他話中涵義。
淳于洛隸低眸睨著她,遠處燭火隨夜風搖曳,忽明忽暗地照耀行嫣然清秀臉龐,薄唇輕淺地勾起一抹弧度,大掌撫模她的側臉後才又淺淺開口,「我肚子餓得緊,咱們快去吃碗面吧!」
行嫣然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牽起她的手往面攤走去,望著他的背影如此挺拔,黑發在行走間搖晃弧度,這是她尋常見著的淳于洛隸,卻又覺得他悄悄變了許多,很多時候讓她感覺自己似乎不認得她的少爺了!
兩人來到面攤分別點了兩碗面,淳于洛隸並不急著吃面,而是先用左手替行嫣然圈起長發,才用右手拿筷開始吃面,簡單卻貼心的舉動讓她露出滿足微笑,或許一下遭逢太多變故,就算淳于洛隸心胸再如何寬廣,一時間都難以消化,所以才會讓她感覺有些疏離吧。
「少爺多吃點。」她將碗里的一大坨面夾至他碗中。
「阿然別分食給我,若我吃不夠再點就好。」淳于洛隸邊說話邊想將面夾回行嫣然碗里。
「我吃不完這麼多,倒是少爺要多吃點,明日才好當搬運工。」行嫣然笑望他。
淳于洛隸跟著淺笑,低首將她分食的面條一下肚。其實他一直知道,他們所剩的錢財不多,多吃一碗面都是一份奢侈。
過去曾腰纏萬貫,如今落得兩袖清風,讓淳于洛隸胸臆間回蕩一股心酸,他明明知道把家產分給下人與伙計,只會讓兩人的生活陷入困頓,但他依然這麼做了。
其實淳于洛隸心底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關心視為家人的大伙,還是他死要面子,就連最後都想當豪擲的公子哥?
或許,他應該要多留點錢給自己,才不會讓阿然跟著他受苦,應當如此才是呀!淳于洛隸心中終于有捉襟見肘的真實感,但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我並不覺得少爺這麼做有錯。」
行嫣然嬌柔的嗓音緩緩傳入淳于洛隸耳里,令他疑惑地從碗里抬頭看向她,「少爺,府里的下人不是老邁就是還有高堂或孩子要養,書舍南里的伙計亦是如此,而咱們倆年輕力壯又能說會寫,尤其少爺還畫了一手好畫,我也跟夫人學了不少女紅,咱們倆只要努力就能掙到錢,但他們卻不同我們,失去了淳于府與書鋪的工作就得面臨一家子斷炊,但咱們現在還能在這吃面,所以少爺做的沒錯。」行嫣然咧嘴看著他,眸光中滿是對他的欽佩與理解。
「阿然……」淳于洛隸先是錯愕,接著勾起嘴角,能得她的心是他五輩子修來的福分。
「少爺如此胸襟,令人佩服,能與少爺並肩是我行嫣然這輩子的福氣。」她望著摯愛的男人,沒有怨恕他帶給她的窮困生活,反而更加佩服他的勇氣與氣度。
淳于洛隸將她柔軟中帶著堅毅的眸光望入眼底,心中悸動鼓滿胸膛,干言萬語最終卻只有一句︰「阿然,謝謝你。」
行嫣然笑著搖首,低頭繼續吃面。
見她如此,淳于洛隸也跟著繼續吃面,兩人貼著心踫著肩安靜享用得之不易的平凡。
吃飽喝足後,兩人沿著小徑信步回府,淳于洛隸自廚房端了一盆溫水到房間,為了偌大府里僅剩兩人的安全考慮下,他要求行嫣然與他同住一間房才安心,因此現在她正坐在床沿準備入睡,卻見他端了一盆水進屋,趕緊套上繡花鞋想上前幫忙。
「阿然坐著別動。」淳于洛隸開口阻止她。
行嫣然坐回床沿望著他把水盆放在她的雙腳附近,接著拿干淨棉布放入水中浸濕後擰干,他坐在她身邊替她細細擦拭臉龐,心細得仿如她是一尊易碎的無價瓷品般小心。
行嫣然望著他垂眸認真替她擦拭的模樣,縴縴素手輕輕撫上他的右臉,拇指在他的臉頰旁緩緩撫模,感受他的溫度滲入自己的掌心,溫暖她的心房。
「少爺。」
「嗯?」
「讓我看看你的臉可好?」行嫣然知道,淳于洛隸臉上的燙傷早已痊愈,他一直裹著布怕是擔心她見著傷痕會難受吧!
淳于洛隸抬眸,一雙朗目望著她的眼,輕輕應了聲,「嗯。」
行嫣然得到他的首肯,便替他拆下臉上的布巾,當白色布料隨著她的縴指往下,逐漸露出藏在里頭的婉蜒傷疤,她的心就隨著越露越多的疤痕越來越疼,當淳于洛隸一張右側好看,左側卻有著猙獰傷疤的俊顏,毫無遮掩地呈現在地面前,她用手指輕輕畫過凹凸不平的痕跡,傷痕上還依稀可見模糊的「罪」字,她的心說有多疼就有多疼。
「丑嗎?」淳于洛隸揚著嘴角,口吻雖輕盈,卻不難發現其中的自嘲。
「丑?怎麼會丑?」行嫣然揚眉回視她,「少爺的心遼闊得如青海,深沉得如東海,美得驚天動地、美得動人心弦,皮相不過須臾,心才是評價一人美丑的重點,在我眼底,無論是過去的少爺、現在的少爺以及將來垂垂老矣的少爺,都是我心中最至高無上、美得璀璨、美得耀眼的淳于洛隸。」
淳于洛隸露齒笑著,他還未開口,行嫣然已經將唇貼上他的額頭,她的雙唇柔軟無比,輕輕地從他的鼻梁一路往下輕啄,絲毫不在意已經毀容的他疤痕有多麼可怕。
……
圓月高掛樹梢,即將離開熟悉的京城前往未知的旅途,雖然不知將來會面對多少風雨,但今夜的兩人卻能深刻體會,只要有彼此,風雨飄搖的未來都不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