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煙花之下,皇城里熱鬧非凡,馬車所到之處皆是人潮鼎沸,端坐于馬車里,已換上一身玄黑色常服的易承歆,手里緊握著那張少年畫像,如置寒冷之境,渾身冰涼。
他一直以為,他坐上龍椅,掌攬大權時,他定能找著南又寧,讓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
但,多少年過去了,從邊關傳來一次又一次教他失望的回報,盡管他深信她依然活著,可心也難免感到挫敗,更甚者,有幾次他當真要讓莫毅勸慰面些話說服……真要以為那個奪走他心魂的女子已不在人世。
然而此刻握在手里的這幅畫,無疑是在告訴他,南又寧沒死,她還活得好好的!盡管不清楚何以何銘單單只寄了這幅畫,信里對于南又寧卻是只字未提,可他幾乎能肯定,南又寧人就在泗州!
「陛下來了?」副樞密使府里,一身常服的莫毅,正在花廳里用膳,听見下人通報,當下臉色不變。
正欲起身前去相迎,卻見熟悉的高大身影步入花廳,莫毅一愣,隨即上前躬身抱拳。
「臣叩見陛下。」
「都退下。」易承歆冷肅地一聲令下,花里的下人急慌地退出去。
見易承歆神情有異,莫毅直覺不對勁,今晚可是帝王壽宴,宮中大宴滿朝百官,可帝王卻拋下百官,微服來訪,若不是朝中將要出大事,那便是……
「這是何銘寄來宮里的信。」
易承歆將緊握于手、已有些發皺的少年畫像遞過,莫毅攤開畫紙一看,當即一震。
「陛下,這是——」
「何銘人在泗州,朕大膽推敲,南又寧人肯定也在泗州。」
「泗州?」莫毅詫異。「臣上回接獲的陳情奏折,便是來自泗州的縣丞所寫。」
易承歆心頭一凜,道︰「陳情奏折在哪兒?」
莫毅回道︰「在臣的書房里,臣這就去取來讓陛下過目。」
片刻後,莫毅取來了奏折,易承歆探手接過,低掩鳳目,卻在攤折子的那一刻,俊顏僵凝,如遭雷殛。
「陛下?」瞥見易承歆面色古怪,莫毅不禁擔憂起來。
執著奏折的大手倏然一緊,易承歆抬起已見狂色的雙眸,凜目瞪住莫毅。
「你說,這是泗州的縣丞所寫的奏折?」
「正是。」
「你真能如此肯定?」易承歆語氣急躁的反復確認。
「臣上回向陛下稟報過,泗州那兒有一批廂軍,他們日子過得清苦,邊關又是不毛之地,糧食經常短缺,靠的是周邊縣城與朝王中央的援助,因此當他們听聞有朝廷高官路經泗州,便爭相向臣陳情與遞交奏折,望朝廷能多看重他們這些廂軍一些……」
「朕問的是寫這折子的人。」易承歆皺眉,略顯不耐地打斷莫毅。
易承歆罕少如此沒耐性,莫毅心下驚詫,回道︰「據當時向臣陳情的廂軍領頭說及,他們是找上泗州的縣丞幫忙謄寫,臣當時還多問了兩句,畢竟一個小縣城的縣丞,能寫出如此工整標準的折子,實在少見。」
聞言,易承歆沉默下來,再次低垂鳳目,仔細閱覽起手中的奏折。
……不會錯的,這娟秀端正的字跡,那一筆一畫,與他日日翻閱的手抄本《楞嚴經》如出一撤,這鐵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啪」一聲,大手霍地合上折子,只見易承歆目光冷肅,面色嚴峻地望著莫毅。
這麼多年來,莫毅從未見過他這般……只除了與南又寧攸關的事。
「朕要去邊關,去泗州見這個縣丞!」
強悍而堅定的聲嗓一落,莫毅震攝,看著易承歆那一臉的堅決,他心知,這一回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得了。
于是,莫毅放棄了勸阻,抱拳道︰「陛下,您雖然時常微服出巡,可多是在京畿一帶的繁榮縣城,此次前去邊關泗州,那兒都近南蠻,又經年遭沙塵風暴包圍,地勢可說險要,恐怕……」
「莫毅,你這些年隨朕南征北過,何時見朕退縮過?」
「陛下,臣明白您的決心,可如今您此去邊關並非打仗,而是為了尋人,這事若是傳了出去……」莫毅點到即止,不再往下說。
易承歆年輕氣盛,膝下卻無子嗣,此事早在朝廷里外成為眾人背地里議論的話題,再加上宮中時常流傳帝王恐有斷袖之癖的謠言,就怕易承歆若是不顧一切執意前往邊關帶回南又寧,當真會坐實了這個謠言,恐有害他的聲譽與威望。
易承歆卻是揚唇一笑,將中的奏折往幾案上一扔,轉過身往外走。
「陛下!」莫毅愣住,追了出去。
「朕欠她太多了,如若不去把她找回來,朕這輩子都難以心安。」
「那怎會是陛下的錯?是禮部侍郎當年協佐肅親王,為南氏埋下了禍根,若不是陛下向先皇求情,南又寧方能保全一條命,南氏早已絕後,何來今日?」
「莫毅,你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
背身而立的玄黑色高大身影,緩緩側過身,瞥過了那張俊麗卻布滿深沉傷痛的面龐。
莫毅心中一震,當下吐不出半句話來。
易承歆微微一笑,那笑,冷冽嘲諷,更透著幾許恨意,但見他鳳目爍爍,聲嗓沉沉地道︰「當年,南氏遭人密告一事,未免太過湊巧,朕事後反復回想,總覺著這事不單純,若非當年朕對南又寧過分執著,興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莫毅面色微變,謹慎地征詢道︰「莫非陛下是懷疑所謂的告密者,只不過是先皇與太皇太後的說詞?」
易承歆垂下眼,面色森寒,好片刻沉默後,方道︰「朕查了這麼多年,都查不出告密者的身分,先皇與太皇太後皆已仙逝,除去他們二人之外,其余當年參與南氏抄家一案的官員,朕一一詢問過,無人知道告密者究竟是何人,可朕就是不懂,倘若沒有所謂的告密者,先皇口中的證據,也就是南至堅與肅親王通信的親筆手信,究竟從何而來?」
莫毅道︰「如今曾經插手南氏抄家一案的人,就只剩下太後,陛下若是能從太後那頭著手調查,興許可以查出一些線索。」
「你想,當初母後亦巴不得南又寧死,她怎可能向朕透露當年的告密者身分。」
「那陛下是打算……」
「眼前只有一個打算。」易承歆目光堅定如鐵,灼灼有神的沉聲道︰「朕要去泗州,把南又寧帶回來。」
「陛下這是打算違抗先皇的聖令?」莫毅不得不做此提醒,就怕易承歆會因一時沖動而成了千夫所指。
易承歆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道︰「違抗又如何?如今西涼由朕當家作主,朕的話方是聖令,這一次,朕要讓南又寧當朕的皇後,而不再是太子少師!」
聞言,莫毅大震,尚來不及出聲,只能眼睜睜目送那抹高大人影離去。
倘若,那個泗州的縣丞真是南又寧,只怕宮里將起風雨,不再平靜……
風,卷起漫天沙塵,如一層巨大的沙簾,籠罩住整座早已被沙塵覆蓋的城。
這樣的沙塵風暴,日日襲擊著泗州,居民們外出總要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方能避開撲面而來的飛沙。
天色熹微,南又寧拉緊了包裹住面龐的紗巾,推開了沾滿沙礫的宅門,緩慢地行走于沙塵之中。
由于過去泗州的住民多是死于肺病,人們方曉得,原來吸入那些沙塵是會患病的,于是這兒的住民越來越少,只剩下一些仍然死守著家園的人。
南又寧從未想過,過慣了嬌生慣養的貴族生活,她竟然能在這樣的險惡之境落地生根,從最初始的恐懼茫然,到後來的安之若素,這八年光陰,她已記不得是怎麼熬過來,只曉得,她成了一只無根的浮萍,無家可歸,無親可依。
行了一段路,來到外貌已陳舊斑駁的縣衙,南又寧與門前同樣覆著面罩的衛兵打了聲招呼,隨即快步入內。
泗州是個被西涼王朝遺忘的小縣城,遠在邊關,居民稀落,又非是利于農耕的肥沃縣城,沒有豐盛農收進貢朝廷中央,因此,從來就不受中央待見。
但,正因為如此,南又寧以及當初一群趁亂逃離的逃犯,方能隱匿在此,重新生活,不必被送至邊關,過上顛沛流離的苦日子。
「王大人來了。」東院正丘里,沈主薄與幾名廂軍坐在太師椅上,一見南又寧到來,連忙起身相迎,言談舉止間可見對她甚是敬重。
「諸位起得可真早。」南又寧摘下了面紗,重重地吐了口氣。
「王大人,好消息!」沈主薄欣喜若狂地高聲道。
在泗州改名易姓為王寧的南又寧,不解地問道︰「何事能讓主薄大人如此高興?」
一側的幾名廂軍,興奮地嚷道︰「上回副樞密使的軍隊不是從咱們這兒經過嗎?那回咱們還讓王大人幫著呈折子,原以為會石沉大海,沒想到今早朝廷來了信使,說是再過數日,兵部便會派人前來探查咱們這群老弱傷殘,順便發放糧飽與軍銀,以犒賞咱們終年鎮守在邊關的辛勞。」
聞言,南又寧喜逐顏開,跟著笑嚷︰「真是太好了!」
「說起來都是王大人的功勞,放眼咱們這個小縣城,哪里找得著能呈奏折的人才,這一次能成功讓朝廷注意到泗州,王大人功不可沒!」
面對沈主簿的贊揚,南又寧只是赧然一笑,推道︰「千萬別這麼說,說起來是大伙兒齊心同力,方能讓朝廷注意到咱們,今年雨下得少,收成更壞,正愁下半年會斷糧,眼下可好了,朝廷願意援助咱們,就不必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