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知禮心里,始終埋藏著一道疑問,這個疑問,不能問,因為媽媽、叔叔、姑姑、舅公……身邊最親近的每一個人給他的答案都一樣。
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在拿香拜一個人,母親總是一再叮嚀,那是身為人子的責任,永遠別讓他荒煙蔓草,無人祭掃。
他記住了,漸漸對「遺月復子」的意義,有了實質的體認,但是並沒有太深刻的遺憾,因為有另一道形影,填補了那分空缺,寄托那分情感。
那個人,總是在他身邊,牽著他的手,陪他跨出人生的每一步。
跌倒時,他會說︰「哭什麼?還有我在。」
他真的一直都在,在每一個需要他的時刻,不曾缺席。
後來漸漸懂事,耳邊接收到的聲音愈來愈雜,心中也開始產生疑惑。
那個說「你是我心上小小寶貝」的人,究竟是他的誰?
六歲時,發現他的智力高于同齡的孩子許多,無意間听到舅公說了一句︰「好強大的遺傳基因。」
「我們家的孩子,不需要聰明絕頂,只要平安快樂就夠。」那人當時是這樣說的。
可是他卻開始思考,親族里,誰有那樣的高智商基因?
他長得愈大,相貌與某人越發相似,像到說他們只是叔佷,都覺太睜眼說瞎話。
尤其是眼楮。
那人清湛深瞳里,蘊著一抹淺淺的藍,與趙家所有人都不一樣,據說是遺傳自母系,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五官立體,眼晴尤其深邃漂亮。
他也有。很淺、很淺,不對著鏡子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十五歲時發現這件事,有段時間縈心掛壞,想要問,話每每到了嘴邊又咽回去,問不出口。如果不是,那不是很糗?
又如果,答案真的是,那又怎樣?
日子依然這樣過,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那個人,他依然要喊小叔叔。
就像,那人與母親的關系。
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對這件事有確切的認知,好像從他長記性以來,小叔叔就已經在他們身邊了,理所當然地認定,這是家人。
他們不會在他面前有過于親密的舉止,最多就是出去時,人多的地方會牽手。當小叔叔決定搬過來一起住時,他唯一的想法,除了開心還是開心。
即便後來,理解了更多的事,但那種感覺,就像一直以來,習慣看到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後來知道其實太陽根本不會動,所謂的白天黑夜是地球自轉所造成。
啊然後咧?有人會因此覺得大受打擊晴天霹靂嗎?不會啊,他餐照常吃兩碗飯,眼楮依然看到太阻東升西落,那些人所碎語的三綱五常、道德批判,對他而言就像地球自轉一樣,是很遙遠的學術理論,對他的實際生活並不構成影響,「喔」一聲,就過去了。
而後,他慢慢有一點懂了。
他們從來都不拘泥于名分上的認定,不管是小叔叔與母親,抑或是小叔叔與他,都一樣,無須刻意去界定、宣告什麼,他只要記得,小叔叔決定來到他們身邊時,那抹純粹的喜悅就可以。
心的認同與接納,就是最明確的關系界定。
他想起幼兒園中班的時候,只要跟那個人穿父子裝,就會開心滿足得像得到全世界。
他想起,在討論要不要讓他跳級升學時,那人說︰「高處不勝寒。我們小寶不走孤獨人走的孤獨路。」所以他一路跟同齡的玩伴讀書、玩耍,每學期快快樂樂拿第一名獎狀回來。
還想起,剛開始有自己的房間時,有一次姑丈很壞,故意跟他說鬼故事,害他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偷偷到他們房間,那時小叔叔的手正擱在媽媽腰上,他很苦惱要怎麼溜上床,而且約定好的事情沒遵守,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然後,還沒睡著的小叔叔睜開眼,瞄向床尾抱著枕頭前來投靠的他,什麼也沒說,松手挪了挪身,輕拍中間的位置,讓他鑽進來,那輕緩落在身上的拍撫力道,讓他很快睡著,安心地不再害怕黑暗中冒出來的鬼怪。
雖然難以想象,但其實他們家真的是慈父嚴母,媽媽總是念他寵小孩寵到沒原則,可是他反而比較怕小叔叔生氣,只要沉下臉不發一語,他就會自己到旁邊罰跪了。
進入別扭的青少年時期,他對那個極其幼稚的乳名感到羞恥,抗議過幾次,但那人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不管你幾歲,我永遠喊趙小寶。」
他听懂了,每喊一次,都像在告訴他︰不管你幾歲,永遠是我小小的寶貝。
雖然別扭又臉紅,總是被同儕取笑,但他再也沒有抗議過,由著那個人,喊了半輩子的趙小寶。
他想了很多,想通之後,便不再糾結。不僅嘴上不問,心上也不再掛懷,因為答案為何已經不重要,無論身分上如何定論,情感上早已認定那個人,不會隨事實如何而改變。
直到許多年後,那人陪著母親一同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他一直覺得,不應該哭,他們走得那麼安然,並且如願地生死不離,他應該替他們開心。
所以他忍著,始終沒讓眼眶凝聚的水氣落下,直到禮儀社問他,碑文內容。
那一瞬,他淚如泉涌。
這個人,將一生都給了他們母子,可是終了,卻是無妻無子,無名無分,無人立碑。
于是,他酸楚而堅定地,說出刻在心底,最深刻的情感認定——「子知禮叩立」。
年復一年,記掛于心,囑咐後人,別教他荒煙蔓草,無人祭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