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莊子,喜夏院里的客人散去九成,卓淳溪又開始往喜春院跑。
敏敏恢復過去的認真,專心陪他玩,盡力為他念話本,表情動作樣樣到位,還熬夜給卓淳溪做了一身嶄新衣裳,淡紫色長衫,腰系錦帶,帶子上綴起各色寶石。
卓淳溪很喜歡,嚷嚷著元宵節要穿新衣裳去賞花燈,他說︰「妹妹待我這般好,我一定要猜對燈謎,給妹妹贏盞漂亮花燈掛在屋里。」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同意,她听著、笑著,時不時握住他的手細細叮嚀,「淳哥哥要好好用功、認真修煉,以後當個最厲害的狐王。」
「我會。」
他還小,可是眼神認真,敏敏相信他一定會做到。
「當狐王不容易,在其位、謀其事,淳哥哥要造福狐族。」
「我會。」
她諄諄教誨,像個老媽子似的,她的態度讓歐陽杞很滿意,因此經常下廚犒賞她。
日子在偷快氣氛中過去,轉眼迎來正月十五。
元宵節很熱鬧,大街上到處人擠人,這時候大隊人馬一起出動是不智的行為,因此喜夏院的客人們提早一批批出府。
月上東山,卓淳溪打扮一番,候在王府門口,見敏敏出來,他跑上前,炫耀轉身。「妹妹,我穿這樣可好看?」
「再找不到人比淳哥哥更好看的。」敏敏由衷的贊美,讓卓淳溪得意極了。
敏敏沒有刻意打扮,戴妥人皮面具後,頭上只插了一柄玉簪,耳垂處兩顆小東珠,東西小小的,但價值不菲。
落春說︰花燈節有不少人販子和搶匪候著呢,專等他們這種錢多的公子姑娘下手。雖說有落冬在,不怕賊偷惦記,但遇上了,多少會覺得掃興。
「我也這麼覺得,歐陽叔叔說妹妹手藝好,以後我會有穿不完的新衣,我可真好運!」敏敏沒接話,看看左右,問︰「王爺不來嗎?」
卓淳溪搖頭。「三叔和歐陽叔叔忙著呢。妹妹不怕,我保護你。」
知道他不來,敏敏不曉得是失落還是松口氣,本想見最後一面的……不過這樣也好,從淳哥哥身邊逃開,總比從卓藺風身邊月兌身容易。
掩去失望,敏敏坐上馬車。
一路上卓淳溪看著外頭街景,嘰哩呱啦說個不停,稚氣的眼里充滿好奇,每次的驚呼聲都讓人忍不住發笑。
他就是個孩子啊,敏敏無法想象,歷過天劫、長成大人之後淳哥哥會是什麼模樣。
內城封街,所有馬車必須停在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口外。
敏敏下車,卓淳溪拉住她的手,身後跟著落冬、顏春和兩名府衛,敏敏刻意挑人潮多的地方走,那里攤販集結,賣花燈的、賣雜物的、賣吃的……為著搶生意,販子扯著喉嚨大喊。
卓淳溪果然猜中兩個燈謎,替敏敏贏來兩盞小花燈,敏敏把花燈遞給落冬,拉著卓淳溪往前走,一路逛也一路買。
敏敏沒帶銀子,錢全是從卓淳溪的荷包里拿出來的,為敏敏花錢,他很高興。
不多久,他們身後四個人手里都捧滿東西。
這時候,一陣敲鑼打鼓聲響起,敏敏拉著卓淳溪往人群擠去。
原來是雜耍攤子,一截木棒在那人的手中靈活得像條蛇,他不斷翻轉、拋上拋下,耍各種特技,掌聲、喝采聲四起。
卓淳溪看得痴迷,不知不覺松開了敏敏的手,他在鼓掌,敏敏看著他,也笑著拍手。
然後,那人把木棒換成椅子。
沒想到笨重的椅子在他手中竟也輕巧靈活,他用手耍、用鼻子頂、用腳耍……花樣百出,看得卓淳溪目不轉楮。
敏敏轉頭望去,落冬等四人手里抱著太多東西,行動不便,被擠在人群後頭進不來。
瞅準時機,深吸氣,敏敏彎,憑借著身子嬌小靈巧,她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不多久功夫,她鑽了出去。
蜀王府的馬車停在北城門,敏敏看準方向,往人最多的方向走,彎彎繞繞,離北城門越來越遠,直到南城門在望,她才松口氣。
南城門外停了不少馬車,她猶豫片刻,往前走去,問了其中一輛馬車的車夫,「這位大哥,載人嗎?」
「姑娘,我們這是大戶人家家里的馬車,不載外人的,您要雇車得到車行去。」
「車行?」她從小到大出入皆有人提早備好馬和車,哪曉得車行是什麼。
她滿頭霧水的模樣惹笑了大叔,看她一身昂貴行頭,想來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和家人走散,才會想找車送自己回府,看著她討喜的笑容,他指了個方向。「看見那間鋪子嗎?」
敏敏順著望去,那里有間大屋子,屋里燈火通明,外頭停著四、五輛馬車。「你進去同掌櫃的說要雇車子,說清楚地方、談好價錢,就會有人送你。」
謝過大叔,敏敏朝車行走去。
不多久,一輛馬車載著敏敏前往竹子村,一路上她不斷從車簾往外探,確定車夫走的是她記憶中的路,直到竹子村出現眼前,她才稍稍安心。
敏敏用耳環做為車資,快步往竹林小徑走去,她低頭走得飛快,並未注意到身後那抹黑影。
夜很黑,幸而月色明媚皎潔,不過半個時辰,她已經到達埋寶的林子里。
她用匕首挖開第一處,腦子里全是盤算,她計劃拿了東西之後便往南走,她不知道路,不曉得南方有什麼,但是有錢就有膽,她相信自己可以走到下一個村落……
沒有?怎麼會?她明明把衣服埋在這里的呀!
舉目四望,她確定自己沒有記錯,轉身,她加快動作挖開第一一處……又沒有?第三個位置……還是沒有?
怎麼回事?是她記錯了,還是誰拿走她的東西?
敏敏不死心,拿著匕首像土撥鼠一般到處挖洞。
她從天黑挖到天明,兩只手臂沉重得無法高舉,每棵樹下都多了好幾個坑洞,可是什麼都沒有。
這麼冷的天,她卻滿頭大汗,計劃被莫名破壞,她該怎麼辦?看著千瘡百孔的泥地,她的心也千瘡百孔。
依照計劃,她打算離京城越遠越好,可是那得有銀錢傍身,如今她身無分文,能不能活著走到下一個城鎮都難講,難不成她得重返京城?
她不想,京城那麼危險,可她只對那里熟悉,誰可以幫幫她?
她慌亂害怕,卻捧著臉,一次次鼓勵自己天無絕人之路。
抬起頭,深吸氣,遠眺初升朝暾,沒關系,只是一時不順利,她必須堅持下去,她可以的,努力再努力,早晚會讓她走出一條坦途。
返回京城,敏敏累到說不出話,但她不允許自己停下,這條路是她選的,她就要走到底,她咬牙向前,把拳頭握得死緊。
不遠處的那抹影子也握緊了拳頭,眉頭緊皺,倔強是再糟糕不過的事。
走著走著,敏敏撞上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道歉,抬起頭卻發現……是她!那個賣豆腐腦兒的姑娘。
殷菀一眼就認出敏敏,更正確的說法是,她一眼就認出敏敏腕間的元珠,因為那樣的珠子她也有。
「你怎麼這樣狼狽?」殷菀問。
那個跟在她身邊的大男孩為什麼沒護著她?長得這麼漂亮,她知不知道獨自在外頭走動,會踫到多少危險?
敏敏苦笑道︰「我……離家出走了。」
「嗄?」殷菀難掩吃驚。
殷菀的祖母不久前過世了,她已經打包好,準備離開京城,卻沒想到會在半路撿回一個嬌嬌女,更沒想到幾句問答,兩人會成為朋友,也許是因為她們都孤單,也許因為她們身上的元珠有著相似的氣場,攏住兩人。
「你在這里長大,京城是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為什麼要走?」敏敏問。
殷菀喜歡敏敏,不是因為那張絕麗的人皮面具,也不是她甜糯嬌軟的嗓音,而是眼神。
她的眼眸干淨透亮,未被塵世污染過,她用最單純的角度看待世情,用最純粹的心思對待周遭,這樣的雙眼,讓殷菀聯想到另一個人和她一樣干淨、一樣純粹、一樣單純的人。
殷菀回道︰「我不是京城人,我住在南方的陵縣,那里很美,有山有水,還有一座大宅院,若不是……我想在那里待到老死。」
敏敏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大大的眼楮望著殷菀,直接而簡單地曝露了她的好奇。
殷菀一哂,沒什麼不好說的,她只是怕交淺言深,嚇壞小姑娘,不過既然她想知道,她也不隱滿。「我爹是個舉子,十幾年前進京赴考後失去消息,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可是有村人說在京城見到我爹爹。祖母听了,想讓娘進京尋找爹爹,但娘拋不下年幼的我和身子羸弱的祖母,婆媳倆關起門談了一晚,卻還是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後來她們只好去廟里求神問卦,師父讓我們全家一起進京,說是在京城我會有大造化。所以沒幾天我們收拾好家當,雇了一部牛車進京。」
「找到你爹了嗎?」敏敏問。
「有,他舍棄娘親,迎娶恩師的獨生女,連帶也有了榮華富貴、家產無數,仕途一片光明,他沒有放棄的理由。」
「那你娘怎麼辦?」
「他要我娘以妻為妾,帶祖母和我進府,我娘拒絕了,她本想送祖母去我爹那享福,但祖母有骨氣,寧可不要兒子,也要跟我們一起。娘暗自埋怨,哪來的大造化?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陵縣,就當丈夫死了。祖母幾番考慮後說︰‘我們回去吧,守著那幾畝田,也不至于餓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留下來?」
「娘從爹手里拿到休書,整理好行李,打算回鄉,那時正值元宵節,陵縣沒有這樣熱鬧的景致,我們決定看完花燈後再起程。那天,娘和祖母帶我出門,誰曉得人潮擁擠,我復被人販子給抓走,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屋子里,還有另外四個孩子。
「當中有個漂亮男孩,他穿著一身錦衣,一看就知身分不凡,他大概是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吧,哭鬧得厲害,人販子怎麼都哄不了,許是擔心哭聲引來注意,一個惱火竟要把他拉出去殺了,情急之下,我把他護在身後,向人販子保證會讓他安靜。」
「你真勇敢。」敏敏眼底滿是崇拜。
殷菀笑了,男孩的眼楮和敏敏一樣,閃閃發亮,像湖底的寶石。「也許是我隨了娘的性子,小時候我還想當俠女呢,飛天遁地,拯救世人。」
此話一出,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若是菀姊姊當了俠女,定能管遍天下不平事。」
「那倒是。」
「然後呢?」
「我哄住那個男孩,保證一定會帶他逃出去,他居然也相信了。在陰暗的房間里,他緊靠著我,說我是好人、說他喜歡我,他送我一條手煉,說長大之後要娶我當媳婦兒……」說到這里,殷菀眉開眼笑。
一般姑娘提到這事兒都會害羞的,但殷菀沒有,她笑得落落大方,沒有半分怩忸,敏敏不由得在心里贊嘆,果然是舍身為民的俠女,與平凡女子大不相同。
「也不知道是太喜歡手煉,還是被一句‘你是好人’給鼓勵了,突地,我勇氣百倍,趁看守的壞人睡著,拿起木棒狠狠將他敲昏,帶著屋里的孩子一起逃出去。」
「然後呢?」她的故事比話本子更有趣。
「我本來就是個野孩子,在鄉下的時候,娘從沒拘著我,我和村子里的男孩上山下海、無處不玩,待在京城的幾個月,旁的沒學會,倒是把大街小巷每條路給記了個遍,我就這樣大張旗鼓地帶著他們走大路,跑到府衙敲大鼓鳴冤,現在想想當時真蠢,要是被人販子知道了,我們哪能逃得掉。」
「那可不一定,如果是在白天,動靜鬧得越大,他們越不敢動手。」
「可那時是深夜,路上沒有半個人,只有巡夜的更夫,連衙門的大鼓都敲了老半天才有人應門呢。」
「後來呢?」
「我沒猜錯,那男孩真的是貴人,他失蹤,他的家人只差沒把京城給掀翻了,後來所有孩子的爹娘都來了,一一把人領回去。為此,我還見過皇上一面呢,皇上夸我勇氣可嘉,還送了我兩百兩紋銀。對了,縣太爺也送來一百兩,祖母本猶豫著要不要收,可我娘說︰‘要不是小菀把貴人給救回來,縣太爺的官帽恐怕沒得戴,區區一百兩,算得了什麼。’
「此番遭遇應了師父的話,祖母認為應該留在京里,而娘也考慮京城的大夫比鄉下好,祖母的病說不定能夠痊愈,她們婆媳倆又關起門議論一個晚上,這次倒是有了結論,我們決定留在京里。既然要待下,光靠三百兩銀子不濟事,娘便用她那手做豆腐腦的好手藝,一面掙錢,一面為祖母治病,只是十年過去,祖母的病時好時壞,倒是娘……」
「你娘怎麼了?」
「爹再好高騖遠、虛榮薄幸,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良知,他放不下將自己養大的寡母,經常上門探望,這件事被他的妻子知道。某一日,她請母親上門,說是想談談祖母奉養的事兒,娘不疑有他,過府一趟,拿回五十銀子,沒想到回來之後,開始覺得胸悶頭痛。
「我們以為娘心情不好,便也不擾她,沒想到隔天,娘竟病得下不了床,整個人月兌了形,黑瘦干扁,幾乎認不出來。大夫說娘不是病,是被下毒,娘沒熬過,那天下午便死去。」
「是你爹的妻子?」
「好端端的上門一趟,回來就病了,除了童氏之外還有誰?可是我們沒有證據,滿府下人口徑一致,說娘根本沒上門,更別說童氏有個好爹,官大威大,講什麼都有理,我不甘心,上門大鬧,卻被打得遍體鱗傷,祖母因此哭瞎一雙眼楮。」
「你恨嗎?」
「當然,我恨不得把那一家子剝皮抽骨,但我年紀太小,做不成事,只能把擔子挑起來,好好照顧祖母。那時我常夢見自己殺死童氏,千百種殺法、千百種死法,我在怨恨中過日子。」
「很辛苦。」
「對,很辛苦,但老天有眼,童氏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懷上,卻在生產時大出血死了,她的女兒和我一樣,都是沒娘的孩子。知道童氏死掉,我憋著的那口惡氣方才消除,那時我恍然大悟,什麼以德報怨、什麼仁義良善,全是假的。雖說人生苦短,為自己活著才是瀟灑,但仇恨哪能輕易放下?既然放不下,就去討公道,總要心里滿足了,才能解月兌。」
「可復仇之後就能快樂嗎?」
「但這不是快不快樂的問題,而是復仇後就沒有包袱,就能重新過生活。」殷菀看著敏敏,笑問道︰「嚇著了嗎?我是個壞人。」
嗯,嚇著了,她沒想過報仇,不管是皇後或明珠公主,可是沉吟須臾後,她道︰「童氏的死與你無關,你不是壞人。」
「錯,我是。」殷菀口氣凝重。
敏敏搖頭,態度認真。「想與你當朋友的人是我,你好或壞,由我來評價,不是你說了算。」
「你不知道的,娘死後,爹再度上門,童氏便不擔心了,一老一小,影響不了大局,但她不知道,我年紀雖小,心卻大,我經常在爹面前刻意與祖母論起娘的好處,那是祖母最喜歡的話題,每每欲罷不能。
「娘有千般萬般好,娘為他承擔家族責任,娘為了籌措他進京赴考的盤纏,散盡嫁妝,一次、兩次下來,我讓爹對娘有深刻的罪惡感。我手中並沒有童氏害死我娘的證據,卻不斷捏議咖言。
「我說娘死前曾明指害死自己的就是他的妻子,我說童氏的口氣如何真誠,說她如何讓娘相信她是個孝順的好媳婦……我哭著描述娘死前的慘狀,我說夜夜作夢,夢見娘的哀傷。我用盡力氣在他心里埋刺,讓他為此常和童氏吵架,導至她孕期不順,幾次差點兒滑胎。
「後來我結識一名青樓妓子,名叫恩恩,她的長相和我娘一分相似,我告訴她自己的故事,許是憐我稚弱,她表示願意幫我一把。不久,我爹成為恩恩的帳里人,我砸大把銀子,將這個消息透給童氏,听說當天,童氏就是為了阻止爹與恩恩見面才會早產。瞧,我就是壞人。」
敏敏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摟著殷菀的肩,無聲安慰。
她老想著自己的不如意,殊不知,天下人、天下事,有多少人能夠順心遂意過日子?「不怕,以後我們會越過越好。」敏敏說。
「嗯,扯得遠了,說說,要我怎麼幫你?」
兩天後,殷菀將一封書信送進關府,她不知道的是,那封信在送到關驥手中之前,有人悄悄拆過。
從收到信的那一刻開始,關驥就坐不住了,約定時間是中午,他一大早就在酒樓等候。數月過去,所有人都相信敏敏已經死了,可他認得敏敏的字跡。
他很罪惡,若他不要義正辭嚴地拒絕敏敏,若他別想盡辦法逼退敏敏,若他用溫和的口氣告訴敏敏自己的為難之處,或許敏敏願意告訴他她非嫁不可的原因。
那麼他會將她娶回去,待一、兩年過去,皇上將她放下之後,再為她安排退路。
可他做了什麼?敏敏曾說,他是她唯一的退路,他卻把自己變成她的死門。
那天,她對自己說來不及了,說她將成為皇上的茹嬪,眼底的絕望像把利刃,朝他的心狠狠砍了一刀。
他答應過章叔,會當她最大的倚仗,沒想到她竟是被自己生生逼死。
關驥恨透了自己,但這封突如其來的信燃起了他的希望。
敏敏沒死嗎?是她親手寫的信,對吧?會不會是某人模仿她的字跡,欲圖謀些什麼?他不曉得,但他深切期盼上天給他機會,彌補自己的愚蠢過錯。
終于,雅間的門被打開來,一個穿著青衣棉布、做平頭百姓打扮的女子進門。
她的身材窈窕,小小個子和敏敏很像,她走到桌邊,仰起頭,與關驥對望,片刻,眼底透出微微笑意。
「驥哥哥。」她輕喚。
關驥對這張臉印象深刻,因為她的眉眼唇鼻美得教人窒息,男子會為這樣一張臉失魂落魄。
對,他記得的,那次大野發狂,從馬車上沖下來,大野對她親昵無比,一人一犬像相熟多年,難道……她是敏敏?
敏敏看見他的疑惑,手指在下巴處滑過,不久,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撕開。
熟悉的笑臉出現,關驥頓時心情澎湃激昂,他拉起她的手,將她仔仔細細端詳一回。
「敏敏,真的是你?」
「是我。」她笑著回答。「好久不見,驥哥哥。」
他的激動、他的關心,好像兩人又回到閑隙不曾出現的歲月里。
關驥激動地將她擁入懷里。「太好了,你沒死,你活得好好的,你……這樣很好……謝謝老天……」他語無倫次了。
敏敏在關驥懷中輕笑,他老是這樣,她又不是男子,他卻老是把對戰友的熱情用到她身上,莫怪她多想。
就像那個人一樣,親她、抱她、在她身上種香,如果不是喜歡上,正常男人會做這種事?偏偏啊,喜歡又不敢承認,非要把她推得遠遠的。
在驥哥哥面前,她輸給薛氏;在卓藺風面前,她輸給淳哥哥。唉……對男人來說,寵愛和喜愛是兩回事,萬萬不可以錯解。
「驥哥哥,你把我弄疼了。」
關驥連忙松開她,卻還是握住她的手,就怕一放,她又消失無蹤。
「快告訴我,是誰救你的?這段日子你在哪里,為什麼不與我聯系?不對,那日你明明看見我,為什麼不同我相認?」
「問題這麼多,我要從哪一個開始回答?」敏敏嘟嘴抱怨,嬌俏的表情和過去一模一樣,好像她還是那個愛撒嬌的小敏敏。
「是驥哥哥不對。先告訴我,你是怎麼得救的。」
她不想說謊,但他是驥哥哥,她願意為他的安心撒謊。
「是文爺爺救我的,我傷得很重,在爺爺悉心照料下,養一段時日才痊愈。文爺爺是個奇人,從不談論自己,只說我們是有緣人,才出手救我。我傷好,他贈我人皮面具,留下銀子和糧食後就游歷去了。遇見你那次,是我第一次戴人皮面具上街。」
「既然傷好,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給驥哥哥造成那麼大的困擾,怎麼好再去打擾?」
「什麼話!難道你不知道我允諾章叔什麼?」關驥板起臉孔。
這才是重點,他允諾,便承擔,他不是空口說白話之人,是她把恩情誤解成愛情。
眼前的人是關驥,她卻莫名地想起卓藺風,鼻頭微酸,眼底發脹,手不自覺攬上他的腰,頭緊緊抵著他的胸口,心里五味雜陳。
「我認錯行不?」她道。
關驥嘆息,拍拍身前的小人兒,柔了嗓音,「你是擔心皇上遷怒我,對不?」
敏敏在他胸前失笑,原來粗獷的驥哥哥也有細膩的一面,但她不想成為他的罪惡泉源。
「瞧,絕境硬是讓我走出一條活路,驥哥哥,我很厲害對不?」抬頭挺胸,敏敏染上殷菀的自信滿滿。
他揉揉她的頭發,滿眼溺愛。「虎父無犬女,我們家敏敏自然是厲害。」
「驥哥哥,我不想當章若敏了,不想再被束縛,從此我要海闊天空。」
她的羽翼已經松綁,雖然還不夠堅強,也許仍抗不住風霜,但她相信,經過時間淬煉,她會活出堅韌,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能過上想過的日子才叫快活,驥哥哥支持你。」
「嗯,所以……驥哥哥,我要走了,要去南方的陵縣,再也不回京城。」
「決定好了?」
「對,離京城越遠越安全。」
「我送你去。」
「不要,誰曉得你身邊有沒有眼線,約你出來,我冒著極大風險。」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我不是一個人,有朋友陪我。」
「你的朋友可靠嗎?」
「她很可靠的,驥哥哥,今天找你是需要幫忙。」
「幫什麼忙?」
「進出縣城需要戶帖,你能幫我弄一張嗎?」
「小事。」
「還有……」看著關驥,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說,沒什麼好害羞的。」
「我身上沒錢了。」
「不必操心這個。」他一口應承下來。
「灰灰、小小和大野還好嗎?」
「你離開後兩只鴿子就不見了,大野在軍營里訓練,它是只很好的軍犬。」
「驥哥哥,我想帶大野一起走,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以。」
「謝謝驥哥哥。」敏敏笑逐顏開。
「戶帖的事這兩天就可以辦好,不過我想見見你的朋友。」敏敏閱歷少,不知會不會被驅。
「我就知道驥哥哥不放心。」嫣然一笑,她道︰「驥哥哥等等。」
她走到牆邊敲五下,這是她和殷菀約定的暗號,三短兩長代表一切順利,反之則是情況不對,殷菀便會制造混亂,讓她乘亂離開。
不多久廂門被打開,殷菀走了進來。
關驥沒想到會是個小女孩,他頓感頭痛、胃也疼,兩個小姑娘上路,她們當盜匪是吃素的?
「太天真了,你們知道陵縣距離京城多遠嗎?就算坐馬車,至少也要大半個月才能到達,你們兩個小姑娘不怕危險?」
「不會,這條路菀姊姊四歲就走過……」
敏敏急著解釋時,門口出現一陣吵雜聲響起,下一刻,門被推開。
三人轉頭,心頭一震,同時被定身。
殷菀第一個反應過來,跪地膜拜,其中一人是她在多年前見過的皇上啊!
敏敏呆了,皇上為什麼會出現?但她的目光沒有在皇上身上多加停留,而是定在他身後的卓藺風身上。
視線交錯間,他面無表情,不認識她似的。
敏敏想起不翼而飛的珠寶,難道是他?他布置一切,耐心等待她自投羅網,再回頭看她的笑話?
不會吧,他待她很好的,買賣不成仁義在,他怎會布置陷害,把她推入火坑?
不是他,那麼是……看著跪在地上的驥哥哥,是他出賣她?
更不會,驥哥哥不是那種人……所以到底是誰?
皇帝看著臉色慘白的敏敏,微惱。
他傷害過她嗎?他值得她這樣恐懼?他這樣寵她,後宮女人的嫉妒憤怒,他全看在眼里,仍然一意孤行,沒想到他的偏愛,竟讓她視為洪水猛獸?
皇帝冷冽的目光掃過三人。
敏敏終于跪下,盡管全身發抖,卻堅持把背挺得又硬又直,她想著卓藺風、想著驥哥哥,腦袋一片混亂。
皇帝道︰「明知朕意,竟如此相待,你對得起朕嗎?」
仰頭迎視皇上,她就是明白帝心,才會惶恐害怕,明知強嫁不會幸福,明知道死亡無法解決問題,她還是做了。
她下意識地又望向卓藺風,乞求他出手相救,可是他居然撇過頭,避開她的視線。
他不管她、不幫她了?從她出逃那一刻起,他便不再護著她?
敏敏感到很失望,卻也明白他不躬欠她,他對她沒有道義責任,何必冒險相幫?
念頭生成,心缺了口,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試著讓生命轉彎,卻沒想到轉往她不敢想的那一邊。
敏敏趴地求道︰「所有事都是我一手策劃,與旁人無關,求皇上開恩。」
她這是在替關驥說項?皇帝頓時火冒三丈,死瞪著她的後腦杓,恨不得將她抓起來狠狠搖醒。
關驥到底有多好,這個時候還想著為他說話?他心里只有薛虹茜,眼里根本看不見她,關驥都這樣待她了,她還是不改初衷,甚至寧可死,也不願意成為他的女人?他是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可以給她想要的一切,為什麼她避他如蛇蠍?
這丫頭怎麼能夠傻得……和她的娘一個樣兒?
他是可以決定天下人生死的帝王,怎麼會決定不了她的心情?
怒極,皇帝居然笑了出來。
彎下腰,他輕拍關驥肩膀,笑道︰「這次你做得很好,朕能找到敏敏,該記你一大功,你回府等著接旨吧!」
此話一出,關驥愣住,什麼跟什麼?他有什麼功勞?
他沒听懂,敏敏卻是听明白了,是驥哥哥密報,皇上才會在此出現?在傷害過她後,驥哥哥再度向她舉刀?轟的一聲,心牆倒塌,那是她的驥哥哥呀,是曾經負載著她無數期待的驥哥哥,他怎麼能夠背叛她?
轉瞬間,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她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還有誰值得托付,她彷徨無助,她用力跪直,望向卓藺風,只求他給她一個眼神,她就可以安心,就可以不覆滅。但是他不看她,連一眼都不願施舍。
于是天地在眼前被碾成齎粉,她深信的、在意的、看重的,全數幻滅,魑魅魍魎的笑聲在耳邊響起,嘲笑她的幼稚天真,嘲笑她無知的信任,淚水漫過頰邊,是冰的,和她的心一樣冷……
卓藺風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敏敏的哀傷像把刀狠狠地割著他的心,她的怨懟像砒霜,腐蝕了他的心腸,他多想上前擁抱她,想告訴她,沒事了,我在……
但是不可以,是他設下這個局,是他要逼得她走投無路,是他要她必須照著他的計劃走,是他制造了她的傷心哀慟,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安慰她?
那是她的宿命,也是他的,前世無緣,今生無分,他們終究要錯過……
恨嗎?當然,他不想妥協,卻不得不妥協,他不想失去她,卻總是失去她。
他的強大,護不住他要的女子,護不住他盼望的幸福,多麼悲慘……
他邊想著,下意識走進最近的一間布莊。
掌櫃的連忙上前,討好的笑道︰「王爺大駕光臨,不知王爺今天……」
沒等他說完,卓藺風怔怔地說︰「我要買很多漂亮的布。」
掌櫃的連忙使眼色,幾個伙計很快便把鋪子里最鮮亮、最特殊也最昂貴的布料全都堆到台子上。
「王爺,你看看,這些全是今年……」
卓藺風再次打斷道︰「我要裁一堆穿也穿不完的衣服。」
「行,我們有最好的裁縫,能做出京城最新的衣裳,王爺要幾套?」
卓藺風沒理會他的自吹自擂,隨手丟下千兩銀票,轉身走出鋪子。
接過銀票,看一眼,掌櫃的立即揚聲大喊,「快,把李娘子、王娘子、陳娘子統統叫過來!」
離開布莊,卓藺風走進專賣首飾的綴金閣,說︰「我要買一大堆戴不完的首飾。」
掌櫃的傻眼,那可是蜀王爺啊,普通東西哪能看得上眼,又要戴不完,鋪子里哪有這麼多好東西?
掌櫃的還沒想完,卓藺風已經丟下一迭銀票,轉身離開。
掌櫃的顫巍巍的手拿起銀票,一面算著數兒,小心肝一面顫個不停,過了一會兒,他微喘著氣,對著小二吩咐道︰「把鋪子看好。」他得盡快去調貨,調最好、最珍貴、而且戴不完的首飾。
卓藺風又去買了很多很多吃不完的雞腿。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些蠢事,但好像這麼做,心里的洞就能小一點、痛就能少一點,否則他受不了、撐不住,無法把她逼到淳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