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月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墨上軒了。
漫漫長夜,她無法入睡!
平常「天下第一美人」的諸多捉弄,諸如要她和紫煙偷取人家的劍譜、秘籍之類的,又必須在半年後完璧歸趙,這些都有夠她受了,沒想到這次居然還開口說……
「哎……」
寂寥沒風的院子里,沒有洗去臉上濃妝的她,繼續狠狠地發起呆來。
該感謝墨上軒一直對外大闖方便之門——或許是因為經濟拮據無法聘請太多家丁的關系。
紅月惡劣地想著,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
踫巧,手里拿著綢緞絲帕的上官書,沉思著想要走進院子,卻在目光余梢發現坐在院子長凳上的身影後連忙剎住。
是「魅宮紅月」!
暗地里提氣,發現真氣依然無法凝聚。
于是,上官書放棄了與「魅宮紅月」接觸的想法,靜靜地掩身在牆後,直到竟然看到那「魅宮紅月」徑直地走向了墨上軒的方向,這才面帶微驚地走出來。
當晨曦的光芒從東方蕩漾開來,在第一道曙光輕照在窗欄時,苦命的丫鬟——尤其是貼身的,就必須乖乖地離開床鋪。
先是胡亂地洗把臉,接著從水井里打水倒進金色的臉盆,然後,紅月勉強地張開惺忪的睡眼,徐徐地捧著臉盆往書林苑的南院走去。
最後,紅月停在一扇貼著窗花的雅致門前,瞪著那禁閉的門扇,幾次深呼吸後,才忍住了一腳丫把門踹開並讓里面的人嚇一跳的欲 望。
「呀」地輕輕把門推開,紅月徐步前行。
就如同往日,上官書舍床而就繩,睡在橫吊在梁板上的一條細如發絲的透明細線上。
此刻的他,長發直垂而下,一身的灰衣,在知道她進入房間後利落地旋身而下,然後走向她。
「嘩啦啦」的,因臉盆中的面巾扭動而發出聲響,上官書緩緩地擦著臉,任由紅月作為承載臉盆的支架。
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與行為,讓紅月真的很想把他痛扁為豬頭,也再一次在心里慨嘆命運的不公,人家當魔教教主當得威風八面的,偏偏她卻要來服侍正道大家長,簡直是慪死了!
想著,發現上官書開始寬衣解帶,紅月不禁猛地一咬牙,這人,對她簡直是視若無睹了吧?連基本的男女授受不親都不顧了,總是二話不說地就在她的面前月兌衣服,記得第一次遇到這狀況時,她幾乎沒尖叫了出來並踹他幾腳。
可她沒有機會,因為通常上官書會在這種時候記起她的存在,接著對她豎起一個指頭,做出「你過來」的手勢,然後,她就得乖乖地過去為他更衣了——听說,這就是「貼身丫鬟」的福利,府里上下但凡女性生物,每回踫到面都要雙手合十地以酸溜溜的口吻對她重申這一項「福利」的好處,想忘記也不行。
而話,是這樣開頭的︰「哎呀,這不是月緋?啊啊啊,真羨慕你!要知道,能踫觸少主的身體,是多麼叫人三生有幸的事情喲……」
不懂為什麼全府上下都叫上官書「少主」,紅月只知道自己遲早會被那群被上官書的「美色」所惑的女人搞得精神崩潰!因為那群女的,一踫面就只能說起這話題,宛如沒見過男人似的,簡直瘋狂得沒救!
但其實,也有一個人是例外的,那就是……
議事廳里,如往日般依舊高朋滿席——不,應該是「泰山北斗」滿席。而穿梭期間的,是一抹忙碌的白影。
「黃山之戰近在眉睫了,盟主到底打算何時動身?」
一邊狼吞著糕點,狀似青城派的掌門繼續口水花噴噴,然後眼捷手快地拉住剛好從身邊走過的那抹白影,趾高氣揚地道︰「茶。」
「是的。」
乖順地微笑後是殷切地為那人倒茶。
「這種事情,晚輩想听眾前輩的意思。」
這時,身前聲音淡然連表情也吝嗇的家伙,依然四兩撥千斤地回答,果然一如往常地惹惱了一眾「泰山北斗」們。
「盟主應該有盟主的魄力,這種事情我們當然以你馬首是瞻的!」
首先拍桌的是個大胡子,只見他,橫眉以對之余,瞄到小華要往外走去,連忙喝道︰「我這邊要糕點!」
「是的。」
于是,小華連忙跑回來。
「對,胡掌門所言甚是,我們單是討論出發的事宜就已經浪費了個五六天,這樣下去如何應戰?梅莊主,你也該出面說句公道話了!只要你一句,我們什麼就是什麼吧!」坐在門口的邋遢壯汗也啞著嗓門叫,那口吻那態度,完全沒有把上官書放在眼里。
而被點名的梅莊主,就是坐在上官書右側鄰位的人,是全場衣著最光鮮也最體面的,那打扮極為儒雅,但也帶著說不清的貴氣,不知道還以為這名中年男人是個大商家呢!而從丫鬟間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他竟是江湖有名的碎劍門,獨孤戰的大弟子梅禮,同時也是上官書的義父、前任武林盟主上官非的摯友。
「老朽認為,此事的確不該再拖下去了。」
「既然梅莊主也這樣說了,那我們……」
沒有再認真听那些無聊又重復的討論,紅月的目光隨著小華轉著,只見她低垂著眼簾往外走去,正當腳往門檻外跨去時,與剛好走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姑娘沒事吧。」
「沒。」
紅潮在蘇問情的容貌映入瞳孔時浮現,小華匆匆地低頭往外跑,而蘇問情緩緩步入,在看到紅月投放過來的目光時,唇上淺淺一掀,露出了煞是迷人的笑容來。
上官書狀似隨意地往後一睨,剛好與紅月驚措收回的視線撞上。
「女人。」
輕得幾近無聲的輕哼,讓紅月錯愕地眨了眨眼,上官書的眼神就像是高高在上的鳳凰看到了不會開屏的孔雀,那種挑剔,讓紅月咬緊了牙齦。
貼身丫鬟、貼身丫鬟……她是貼身丫鬟,所以她不會海扁主人——即使她發現,最近上官書以欠揍的語調喊她「女人」的次數又增多了。
而就在這時,那些「泰山北斗」們竟然同時離席,並且在離開前都回頭瞪了上官書一眼,只有那梅莊主,多瞄了紅月一眼。
就這一眼,讓紅月模不著頭腦地皺了皺眉。
「你終于把所有白吃白住的人都趕跑了,我該說聲恭喜嗎?」
像是心情極好,蘇問情搖著折扇走了過來。
而上官書,對一室的狼藉並無興趣地合上了雙眼,「可惜,最該走的人沒走。」
「你這樣說我會傷心的。」
蘇問情倒沒把上官書的話放在心上,轉眼看向紅月,眼中興致極濃。
「月緋,你下去吧。」而上官書,淡淡地命令著。
「是的,少主。」
等紅月的身影走遠了,蘇問情這才挑了挑眉,酸溜溜地說道︰「那些人是走了,可惜啊,以後你的聲譽又要毀了。知道嗎,外間很快就要傳說,上官書迷上了府里的丫鬟,沉醉在溫柔鄉里不能自拔,連與魅宮的黃山之戰也置之不理了。」
見上官書沒有說話,蘇問情繼續說道︰「上官,這次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好奇,為什麼你會頭腦發熱地惹上了魅宮的人?還跟人定了什麼黃山之戰?你到底有什麼打算?以往,你不都盡力避免把責任扛上身的嗎?」
听了蘇問情的話,上官書卻不置一詞。
于是,蘇問情也不再逗留,轉身離開。剛好莫笑閑匆匆地步入,不自覺地,蘇問情多看了莫笑閑的背影一眼。
「少主。」
望了一眼議事廳的空蕩,莫笑閑雖然疑惑但還是面不改色地走到上官書的身側,以只有兩個人才听到的聲音稟告︰「昨天那兩個人,脖子上曾被喂了一種奇怪的藥,那藥力像是蒙汗藥,卻又比蒙汗藥厲害許多,能較人瞬間無力,並且……」
「並且?」
「並且被喂了毒的人會在數秒內昏睡過去。就像昨天的人,如今不管我們用什麼方法,都沒能把他們弄醒。」
只是輕輕地眨了眨眼,上官書的表情並無多大的波瀾。
「關于他們的來歷,經屬下查明,並無可疑,只是鎮上過去的惡霸余黨。倒是少主昨天晚上帶回來的那個人,應該是青衣派的分支飛鴻鏢局的少鏢頭。飛鴻鏢局的大鏢頭郭耀林年輕時曾自創了一套刀法,相傳這套刀法是御劍門的前門主王熙和所鑄煉的飛鴻寶劍所創,威力極為驚人!當年也曾經被傳頌一時,而那飛鴻劍更是當今武林里排行第十八的兵器,因為滴血不沾而享負盛名!如今飛鴻鏢局大鏢頭才過世,飛鴻劍與劍譜就被偷了,我們是否該做些什麼?」
「的確。」
與莫笑閑的謹慎態度相反,上官書仍然是一副模稜兩可的態度,就連與他相處多年的莫笑閑也不得不嘮叨起來︰「這郭大鏢頭年輕時也曾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如今他尸骨未寒,身為武林盟主,少主你是否該表現得熱忱些?」
「對。」
仍然是那樣的雲淡風輕,上官書站起來,負手身後,信步走出了議事廳,獨留莫笑閑為他的敷衍態度頭疼不已。
墨上軒,雖然是武林盟主的府邸,但是也只有外觀保有威嚴肅立的感覺,一旦入內,便會發現五庭四院,都是那樣的詩情畫意,不得不讓人贊嘆一句別具匠心。
走在春光明媚的綠陰石徑上,看著石徑兩側怒放在繁密綠葉叢中的芍藥,粉女敕粉女敕的花瓣兒層層包裹著飽滿的花蕊,粉紅與明黃相映成趣,紅月緊繃了一早上的神經,這才得以放松,唇角不由得輕輕泛起了一個美麗的弧度。
而一直尾隨著她而來的蘇問情,被這抹笑容所迷惑了。
只是一名中上姿色的女子,怎麼可能會因為一抹笑而讓他心跳猛然加速了呢?
而這一出神,他手中的折扇竟還從手中月兌落,直掉落在地上。
「啪」的一聲,就在蘇問情錯愕地瞪著掉在地上的折扇時,淺淺的腳步伴隨著淡淡的幽香走近了。
「蘇公子。」
視線里,跳動的紅在眼前滑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只見那名喚月緋的丫鬟輕巧地彎身,把掉落在地上的折扇揀起。至于漆黑的發,隨著這一動作在半空中滑出了美麗的曲線,讓蘇問情不自覺地探出手,把那柔軟的發絲輕托在掌心里。
「蘇公子?」
迷惑的聲線響起,蘇問情失神地望著手中的發絲因為眼前的人兒退後的動作而乖順地伏在胸前。
「蘇公子?」
「嗯?」
抬起眼簾,看著眼前的紅月,蘇問情的黑眸里,仍舊是失神。
「你的折扇。」
像是刻意的回避,眼前黑白分明的精致大眼低垂著,而白皙的小手伸出,遞過來一把折扇,于是,蘇問情伸出手去,但目標卻是那細致的手腕。
「姑娘,你還沒有認真地告訴我,你的名字。」
迎視著眼前狀似驚亂的眼楮,蘇問情的眼瞳里流露出捕捉獵物的獵人神情,而這一發現,讓紅月心里一驚,竟忘記了要把手抽回來,只能側著頭,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種近似慵懶卻傻乎乎的表情來。
而其實,在燦爛的陽光下與繁花間,同屬姿色不凡的兩人的糾纏實在是一幅很不錯的動人畫面。
只是,對于上官書而言,他沒有當場吐血已經是奇跡了。
「月緋,我不是讓你收拾我的書房嗎?」
寒著臉,上官書緩步走近兩人,並在兩人同樣錯愕的注視下伸出一手,猛地把紅月的手納入腋窩底下,「失陪了。」
絕對的言簡意賅,說罷,上官書拉著尚搞不清狀況的紅月往書林苑走去。
雖然相處的日子不長,但要問紅月上官書哪些地方最討厭,那絕對就是他對什麼都很敷衍的態度了!
听說他一直對味道重的食物不感興趣,于是她曾經偷偷地往他的餐點里加入了魅宮特制的青萍牌調味料,保證再能吃辣的人只要一口就要哭得眼淚滿面!可上官書呢?面不改色地全吞下去了,連眉頭都不皺!
听說他最討厭下人在夜里接近筆墨亭,于是她晚上故意在筆墨亭附近走動,並偶爾「不小心」地發出些無聊的自言自語般的呢喃,又或是「力氣不夠」,害手中的重物跌落在地上。可上官書呢?倚在亭子里,沒事人似的繼續發他的呆!
听說他……
不听說了,反正,這家伙就像是不會生氣不會高興的木頭女圭女圭,不管做什麼小動作都不能讓他大發雷霆或放聲大笑!
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
被他緊握的手有點疼,她一直被他拉著,快速地疾走,穿過回廊又越過筆莫亭,直被帶往他的房間。
才想著,只听門被粗魯地一踹,「砰」地被踢開。
還來不及詫異,只感到手腕一緊,下一秒,她已經被摔了出去,那力度挺大的,她不敢在他的面前做出任何的防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因為失去平衡而跌撞向房中央的實木圓桌。
疼痛的感覺,從膝蓋與手腕傳入腦袋,這樣的疼痛比起往日練武時絕對只是被蟲子咬的小事,但無端被這樣對待,要紅月不生氣倒不如叫太陽從西邊升起還來得容易。
回頭,只見上官書沉著臉把門粗魯地合上,接著揚起下巴看她。
無波的臉,完全無法猜透他的想法,但是卻讓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無聲的憤怒,有種風雨欲來前的死寂。或許是錯愕,就那麼一剎,紅月心中的憤怒頓時跑光光,思緒全為疑惑所佔。
「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與蘇問情拉扯糾纏。」
「啊?」
傻傻地發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紅月的表情除了錯愕還是錯愕。
「希望你多少有點羞恥之心。」既然已經有了義父上官非,就不要再和其他男人糾纏不清!
「羞恥?」依然是傻傻的聲線。
「還有,明天我要出發到黃山。」
本來上官書對于黃山之戰這種無稽之談根本毫無興趣可言的,但現在再不走,只怕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就要跟蘇問情好上了!到時候他如何向義父交代?
「黃山?」
他不是一直對那奇怪的「黃山之戰」興致缺缺的嗎?而且,他應該很清楚根本沒有什麼「黃山之戰」的啊!可眼前的他,表情如此的堅定,並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是什麼緣故改變了他敷衍的態度和模稜兩可的決定?
但紅月不能再細細推敲了,因為上官書突然看向她,接著狀似很頭疼似的開口︰「不,我們還是現在就出發吧。」
咦?
她沒有听錯吧?他的確是在說「我們」!
如果就這樣離開,她不就沒有辦法接近蘇問情了?那天下第一美人交代的事情,她要怎麼辦啊!
顯然,事情並不在紅月的控制範圍內,要發生的,還是任性地發生了。
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又遞與她一疊數目可觀的銀票後,上官書就那樣負著手往外走去,連武器也不帶,那種像是去逛街的感覺,實在讓紅月咋舌。
接著,他們以不快也不慢的速度走到了筆墨亭的小院里的圍牆邊上。
「還不走?」
看著上官書把圍牆下的大型觀賞植物搬開,紅月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這里,再不走莫就要來了。」
與話中意義上的急不一樣,上官書表現出來的只有溫吞。看他手指狀似隨意地一指,身影稍挪,只見本來放著觀賞植物的地方竟露出了一個洞,那洞……
「少主,這是狗洞。」隱忍著嘴角的抽搐,紅月力持平靜地敘說事實。
可上官書呢,不為所動地挑了挑眉,一副「你還不快鑽出去」的疑惑表情。
「少主……」
「還不快點?」
看著上官書那好看的眉毛又是一挑,紅月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一咬牙,做出了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嘗試——鑽狗洞。
多麼浪漫又多麼的可歌可泣哦!
堂堂一名魔教妖女兼教主,竟和當今的武林盟主在夜色如畫的夜里同鑽狗洞!
當然,感慨只是一下,看著上官書鑽了出來,無來由地,一股怪異的感覺讓紅月渾身緊繃了起來,像是有一束視線,如影隨形地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但因為上官書正在出神地瞪著她看,所以她無法去確定這一切!
「走吧。」
「是。」
再一次默默地跟在上官書的身後,紅月不放心地瞄瞄身後的清牆,只感到那股被監視的感覺,突然消失了,就像是從未有過一樣。
而走在紅月前頭的上官書,亦以眼角余光悄悄地觀察著紅月,至于他那突然用力緊握的右手,只能依稀地看到,手心里緊攥著的是一塊形狀奇怪的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