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親這麼多年以來,東方長空不記得他們吵過幾次架。早年是因為他治軍過于嚴厲,進而衍生出衡堡內的人事問題——畢竟堡內的家臣與僕役都有兄弟或兒子在他的軍隊里。
後來則是因為孩子的問題。
其實東方長空也知道,這次恐怕很難像過去那樣,床頭吵,床尾和。
蘭蘇容當晚就負氣離開天閣,去晴園和兒子一塊兒睡了。
他也發了脾氣,覺得她完全把他想成冷血的混蛋,難道他就好受嗎?
東方長空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床上,九年來頭一次,而且一旦開戰之後恐怕他不習慣也得習慣,想到就覺得淒涼。
又不是只有兒子和她分別,他也是啊!這女人真狠心!他翻身賭氣想,不就不跟他睡嗎?有什麼了不起?老子在外面也都一個人睡!
可閉眼半天,身邊空蕩蕩的不習慣,妻子不听他解釋,不理會他的軟言勸慰,紅著眼負氣離去的舉動,更是讓他掛懷。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多久,終于受不了地起身,沒穿上外衣就向晴園而去。
他來到窗邊陰影處,屋里點了一盞燈,他可以看見她坐在床邊,若有所思看著沉睡的孩子,偶爾抬手抹去頰畔淚水。
她身上還穿著白色素服。她無法給最疼愛她的長輩送終,如今還要與兩個骨肉分別。
而他,說絕不讓她受委屈,發誓要讓自己成為她的靠山,卻也既將遠征,在未來最黑暗的日子里,她最重要的人都將離她遠去。
他對她好殘忍。
他默默看了許久,直到她終于吹熄燭火,他才黯然離去。
東方長空盡可能試著勸慰妻子,希望她明白這是他思考過後最安全的手段。
「寒夜子前輩所在的海域在夜摩國國境內,大燕任何勢力都不會想和夜摩國水師為敵。而要論學識,論武功,論博學,天下人亦對寒夜子前輩推崇備至,多少名士渴求得到老前輩指點卻無果,前輩曾答應過我會收霽月和朝陽為徒,原本十歲才要讓他們離開去拜師,現在只是提早罷了。」
「我從沒答應過讓兒子離開龍謎島去拜師!」
「東方家的男兒都要有武學師父,他們兩個也不例外。」
「但是你們兄弟都是在島上拜的師,為什麼霽兒和小陽必須離開島上?」
「憑寒夜子前輩的才學和武功,他不需要投靠龍謎島,他自己就能成為江湖中黑白兩道人人敬畏三分的勢力。我們東方家一直以來對所有武學師父的態度就是絕對尊重,你以為為何艷火嚷著不想再學一劍絕命老前輩的功夫,爹難得對他大發雷霆嚴懲,是為了什麼?要拜入每一位師尊門下,就絕對要遵守他的規矩,否則天下還有哪位真正有實力的英雄好漢願意把一身所學傳授給我們?一直以來那些能人異士願意到龍謎島尋求庇護,就是因為我們對他們有足夠的敬重。」
「我只要他們平安長大,做個腳踏實地的人,不需要拜什麼了不起的名師!」
「我也只要他們平安長大,但是這場戰爭,我輸不起!」輸不起。這是他最沉痛的剖白。
一旦開戰,島上的軍力無法再如過去嚴密,最惡劣的情勢就是他們連龍謎島都失去,一旦決定開戰,他就必須做好準備面對這個最無力的結局。但他其實有些卑劣地把腦筋動到了夜摩國水師頭上,想借夜摩國強大的水師保護他的。
女皇表姊明白他的心思,必會成全他,他的兩個兒子在那片海域會很安全。
他不是什麼戰場上的英雄,他只是個輸不起的父親,就算會失去龍謎島,也不想失去兒子的父親。
蘭蘇容盈滿淚水的眼,直直地看進丈夫眼里,啞了,喉嚨緊澀而絕望地啞了,只能背過身去,無聲地收拾自己的心碎。
她還是無法諒解他。
如果早知道要送走兒子,為何他依舊這麼冷淡?連屬于父親的懷抱與陪伴也吝于給予。
他們冷戰了半個多月,最後,兩個兒子在蘭蘇容哭得傷心欲絕之下被送走了,在港口時,她抱著兒子哭泣和心疼地叮嚀著任何她想得到的瑣碎小事,讓所有人都相信,他真是個冷血的父親。
也許他真的冷血,才會無視想要上前抱一下兒子的沖動,只是面無表情地在遠處看著,盡管雙拳握得死緊。
蘭蘇容一直站在港口,也許她會一直站到船影消失在海天一線間。
但她倒了下來,像一片枯死的,凋零的葉,輕若飄羽地在他瞬也不瞬的凝視中倒下。
東方長空比蘭蘇容身邊的人更早有動作,他箭一般飛奔向妻子,抱起臉色蒼白的她直奔梁大夫的院落。
因為勞累與哀傷過度,他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第三個孩子,他要所有人瞞住蘭蘇容,他們雖然怨他冷血,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那天晚上,是東方長空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躲在黑暗中,哭得衣襟盡濕,心傷得不能自已。
可憐男兒有淚不輕彈,東方長空越是裝作冷酷,堡里上上下下就越不諒解他。
家臣們或家僕還礙于他是主子,不會明目張膽表現出來,但家里上至鐵寧兒,下至幾個弟弟,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宛如他是冷血魔頭。
倒是東方耀揚對他的決定始終沒說什麼,只偶爾在鐵寧兒恨不得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時,發覺他再不出聲,妻子的怒火會加劇,當下便在一旁贊同地點頭,喃喃抱怨孫子不在他好想念。
「我是少生了肝給你,還是少生了肺給你?」鐵寧兒越罵越生氣。因為媳婦不在她才敢這麼大剌剌責罵,蘭蘇容養病期間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得他們都不敢提起任何相關的話題。
「我那寶貝小金孫才多大?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在他們那年紀時,在我身邊跟前跟後的,還有堡里一堆叔叔阿姨的疼愛,你卻把霽兒和小陽送到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雲仙島不是鳥不生蛋的地方,那里清幽雅致有如世外桃源,當年我和爹拜訪過寒夜子老前輩數次……」東方長空看向父親。
誰知那老頭見妻子仍然罵得不痛快,只是搔了搔腦袋,「有嗎?我忘了。」娘的!死老頭!當年不是寒夜子老前輩,他們爺兒倆現在魂都不知飄到天上還是地府里去了。
鐵寧兒又罵了好一會兒,東方耀揚見妻子罵累了,才打圓場道︰「你不是給媳婦熬了湯?」
「啊呀!差點忘了,都被你這混小子氣得老娘半條命都沒了……」鐵寧兒叨念著,去廚房看湯好了沒,經過長子身邊時還故意用身子擠開他,「閃遠點!老娘現在看到你就有氣!」東方耀揚看了眼兒子控訴的瞪視,模模鼻子來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總要讓她罵個夠,憋在心里對身子不好。」見兒子還是瞪他,他嘆了口氣,「都怪你是我生的,咱們家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兒子後才會明白,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做同樣的決定。」他按住長子的肩膀,瞥見他眼里一閃即逝的脆弱,對自己把這死硬脾氣也生給了兒子感到愧疚。
顯而易見,整座衡堡,只有老爹是體諒他的——但這妻奴的體諒,完全不用期待他能因此不用一個人承受炮火,或者覺得不那麼孤單,老爹最多不跟著大伙一起罵他而已,每當鐵寧兒罵到痛心疾首處,他還會跳出來付議,大贊妻子真是說得太正確太精闢!忤逆她的簡直都沒長眼沒長腦!
連那幾個臭小子也不諒解他,簡直難以忍受!這幾個連媳婦都沒有的王老五憑什麼不爽他?
「不知道霽兒和小陽現在好不好?身邊少了他們團團轉,總覺得做什麼事都沒精打彩啊!」明明嫌那兩個小蘿卜頭粘人的東方艷火支著頰,看著遠方。
因為年紀相近,東方霽月和東方朝陽,平時除了爺爺女乃女乃,最愛來纏這個小叔叔。
「你小子想偷懶別找借口。」東方長空閑懶地道。
「哼!冷血!」東方艷火啐了一聲走開了。
向來最崇拜他的麼弟竟然是這種態度,東方長空內心是何等淒涼落寞。
而一向在打仗或謀劃計策時,當其他兄弟都不了解他的用心,唯獨老四東方朧明能夠心領神會,並且替他解釋給那些笨蛋听。但現在連東方朧明看到他,也是一句話都不說地冷著臉閃避他。
難道真的只有生了兒子的才能理解他嗎?
「你這什麼態度?」他也不高興了。
「你盡管為自己的不被諒解發怒吧,身上的血肉被活生生剝離的又不是你。」他就是看不慣大哥到現在還這麼在意自己的大男人尊嚴。
「你……」
「才嘗過無法見親人最後一面的悲痛,你又讓她連年幼的孩子都不能留在身邊,咱們不是決定會讓兄弟中至少一個人和一支軍隊留在島上?等戰事情況有些危急再把孩子送走也不遲吧?而且不一定要即刻送到雲仙島,只要進了夜摩國境,表姊可以派軍隊保護他們。」
「然後讓全天下都睜大眼看清楚他們最後逃到哪兒去嗎?」
「並不是沒有安全而且隱密的辦法護送他們。」東方朧明冷淡地道。
對!並不是沒有,但他就是不想賭!
「懶得跟你說!」東方長空只是撂下這句宛如負傷野獸般的咆哮,轉身離去。
她真的不懂他的心嗎?
開戰在即,蘭蘇容明白,她沒有耽溺于哀傷的余地,她盡可能配合大夫的交代,養好身子。
她知道,那男人總在以為她熟睡後,靜靜地坐在床畔,握住她的手,帶著懇求與留戀,靜靜地看著她。
這段時日他都在書房里過夜。
當島上的女人開始忙于為征人織寒衣時,她也沒讓自己置身事外。
她丈夫的衣裳,當然是由她親手縫制。
當她趁著深夜,被婆婆趕回房間之後就縫著衣服,最後累得趴在桌上睡著時,東方長空走了進來,將她抱回床上。
他看著桌上一針一線縫制的寒衣,心里有如針刺刀割。
她怨他,卻仍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即將遠征的事實,到最後,連他都無法陪在她身邊。
說不出口的軟弱,無人理解的脆弱,還有……那對妻子再難以承受的愧疚與心疼,讓東方長空忍不住抱著酒壇坐在空無一人的校武場,把自己灌醉。
大清早,他的部下發現了他,還沒離開龍謎島的老四和老六將他扛回天閣。蘭蘇容也听到了消息,被鐵寧兒趕了回來。
東方耀揚終究幫著兒子說服了妻子,鐵寧兒雖然有些拉不下臉來說一聲原諒,但還是心軟了,听到兒子喝個爛醉,便讓媳婦回來照顧他,看看小倆口能不能言歸于好。
因為蘭蘇容身子才康復,老四和老六留下來替大哥換衣裳,清理那一身狼狽。
「容兒……」東方長空眼皮動了動,夢囈般地輕喊。
兩個弟弟面不改色地繼續替他月兌下一身酒臭的衣裳,蘭蘇容站在窗邊,對他的囈語只是回過頭。
東方朧明動作頓了頓,對大哥眼角滑下的那滴淚,有些怔忡。
「我……我真的很失敗……很失敗……我不值得你這樣守護……」待東方朧明和六弟將換上干淨衣裳的大哥好好安置在床上後,他忍不住對蘭蘇容道︰「其實大哥他也不好受。」
「如果當初他肯多花點心思,我也許不會怨他……夫妻之間有什麼值不值的?」她希望她的兒子,愛著他們的父親;希望她的男人,能夠享受更多的天倫之樂,為什麼他就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