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聚集在慈雲寺前的人數實在過多,驚動了巡守京兆的執金吾,費了好一番工夫驅散,待「女子朝聖團」、「怨男曠男團」佐以看熱鬧的人潮加上趕來擺攤的小販們完全散去,已是倦鳥歸巢的黃昏時刻。
「還好嗎?」無垢同情地看向引起這場混亂陣仗的禍首──她的丈夫。
皇甫蓮華一向收束得宜的發絲微散,月牙色衣袖被扯破了幾處,看來雖有些狼狽,卻無損他的豐采,反倒有股狂狷墨客的味道。
「還可以承受。」他打趣著,不急著打理自己,修長的指順著她形狀優美的耳將發絲塞至耳後,極其自然地將她因方才混亂而微亂的發髻調好,溫和一笑。「倒是妳,沒被嚇著吧?」
壓根沒注意到丈夫此等親昵小動作的無垢偏首回想了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離,笑答︰「一點點。」
「是嗎?」皇甫蓮華忍不住嘆息。他的妻子極其聰慧,可是她的天資是用在處理政事上的,對于男女之情卻如個未識情愛的小姑娘,著實駑鈍得很;他這個小動作已讓幾個仍留在原地瞧他的女子銀牙暗咬地離去,偏就她渾然不覺。
「是啊,事實上──」淘氣地吐吐舌。「還挺有趣的。」她想她能理解逍遙的惡趣味從何而來。
他挑眉。「有趣?」沒其它的感想?
「嗯。」注意到他俊臉有點黑,隱住一抹笑,拉著丈夫走進施粥攤後方所搭建的簡陋小棚角落,讓他在長凳上落坐;放下的粗布簾遮住了慈雲寺前三三兩兩行人探索的目光,無垢倒來杯溫熱的茶湯,「喝杯茶順順氣。」
「謝謝。」皇甫蓮華模了模有些僵的下巴,胸中那股因她不在乎而起的氣悶在望向她恬淡的笑顏時更添了幾分;深吸了口氣,修長的手越過她遞來的茶湯,扣住她皓腕,使勁將毫無防備的她摟入懷中。
「啊!」杯中茶湯灑上兩人衣袖,留下深深淺淺的印子,無垢驚呼︰「夫君!」
「蓮。」食指點住她的唇,不厭其煩地糾正道。見她掏出繡帕忙著拭去他衣衫上的水漬,壓根沒听到他說了什麼,皇甫蓮華拒絕受到這種忽視,握住她縴指,放在唇畔輕吻。「燙著了嗎?」
依然沒注意到他小動作的無垢應著︰「沒。」幸好茶湯已冷,不然薄薄的夏裳恐怕抵擋不處熱茶,非把兩人燙傷不可。
他嘆息。「那好。」既然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
好?
無垢疑惑地抬眼,見到他逐漸朝她俯下的身子,心跳霎時滯了一滯。
「借我一下。」十指扣上她的,密密地擁住她有些僵硬的身子,輕輕地把頭枕在她肩上,緩緩地舒出一口氣,像是將心頭所有的氣悶吐盡,放松地將自己交給懷中的小女人。
她輕聲應道︰「……好。」
他的容顏看起來是如此疲憊,又是如此地放心,無垢松子,深怕驚動他地小心調整一下兩人的姿勢,讓他枕得更舒適。夕陽余暉自棚外灑進,吵雜人聲漸漸散去,理了理他披散在兩人之間的發,看著彼此交扣的十指,唇畔逸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幸福甜笑,緩緩閉上眼,享受兩人間的恬靜。
「嗯……咳!」寧馨時刻過不了多久,刻意的咳聲在布簾後響起。
無垢小臉一紅,身子倏地一僵!感覺到她的不自在,皇甫蓮華微惱地睜眼,極其緩慢地拉開兩人相依偎的姿態,修長的指戀戀地拂過芙面上比晚霞更美的艷色,在下一聲殺風景的咳聲再度響起時,懶懶問道︰「愛徒,有事?」
沒忽略慵懶語音下的火氣,非常明白打壞某人好事的斐逍遙俊臉上閃過瞬間的僵硬與扭曲,硬著頭皮稟道︰「方才一陣混亂中,恩師的轎子已應金吾衛要求,以李代桃僵之計先行回府。」
「是嗎?」他欣賞著她芙面上未消的紅暈。
「是否需要學生去附近雇一頂轎?」嘖!若不是等在不遠處的那人輕忽不得,他早就佔個好位置喝茶看戲,哪會不識情趣地當個壞人好事的程咬金。
「不了。現下夕陽正好,難得有此閑情,」皇甫蓮華笑看猶在臉紅的無垢,執起柔荑至唇邊輕吻。「反正也不算遠,不知無垢是否願意和為夫慢步回府?」
雖是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羞到不能再羞了,听到他難得的邀約,無垢芳心一陣悸動,迎上丈夫的視線,輕道︰「夫君有此興致,無垢自當奉陪。」
「啊!」不算遠?這回府的路沒走個一個時辰絕對走不到好嗎!沒有此等好心情的斐逍遙俊臉一陣抽搐,瞄了眼不遠處茶樓二樓雅座的方向。「可是──」
輕手扶起無垢,皇甫蓮華以極其優美的手勢揮開布簾,笑意濃濃地看向他的學生。「晚了,愛徒可先行『返家』。」
「學生恭敬不如從命。」嘖,要他自個兒看著辦就是了!聳聳肩,看人臉色的功夫已練至爐火純青的斐逍遙識相地準備待會兒擺平他家恩師留下的攤子。
皇甫蓮華眼中的笑意更深了。「為師有徒如此,真是三生有幸哪。」
「恩師謬贊了!」莫名的寒顫讓斐逍遙抖了抖。「不知恩師是否需要學生去準備遮羞──不,遮面的斗笠?」
他輕笑搖首。「那倒不必。」
不必?
斐逍遙懷疑地瞧著他那恩師。要真讓皇甫蓮華一路招招搖搖地走回左相府,恐怕會造成京兆另一場意外的暴動,到天亮都走不到吧……
「這就要勞煩愛徒你了。」有事弟子服其勞嘛。
又是他?!
斐逍遙食指比著自己,怪叫︰「不、會、吧!」
皇甫蓮華此時的笑顏清聖如畫中謫仙,一副「你任重而道遠」地拍了拍斐逍遙明顯垮下的肩膀。「為師非常相信依你的能力,必定可以讓我們夫妻倆『暢行無阻』地回府。」
比著自己的鼻子,斐逍遙大喊︰「我?!」關他什麼事啊!
此刻非常能體會啞巴吃到黃連時的心情的斐逍遙,見皇甫蓮華執起無垢的手一吻,緩步往返家的方向走去,他一個箭步擋在兩人面前,很乞憐地看向唯一可以讓他家恩師改變心意的人。「無垢?」
無垢瑩眸頑皮一轉,笑著拍拍他,像在拍一只掉入陷阱的小笨狗。「就辛苦你了。」
「……」講不講道義啊!重色輕友也不是這樣吧,他的命好苦啊。
雖是夏日,這幾日芙蓉園內卻可說是春意盎然,簡直像舉辦了場連續三日的集體相親大會;雖是湊成了數對佳偶,可他這個後位仍虛懸的皇帝卻成了眾子追逐的目標;而另一個眾人注目的焦點則是皇甫蓮華,弦月麗姬無視各方的竊竊私語,求愛攻勢直接而火熱,那種執拗的熱情簡直足以將整池夏蓮焚燒殆盡。
「原來你在這兒!」尋人不遇,果真,愈往人煙稀少的地方愈找得到他。
芙蓉園極深的僻靜處、重重假山之後,翠色柳枝為屏,手執柳條權充釣竿,垂眸假寐的皇甫蓮華眼簾微掀,見來人是萬民之上的皇上,卻也僅是揚手招呼,未依規矩行臣下的拜禮。「陛下。」
私下並不注重君臣之儀的焰明帝並未因他失禮的舉止多置一詞,頗富興味地瞧著他手中離水至少三寸且無釣餌的釣竿,打趣道︰「收獲如何?」
皇甫蓮華薄唇微掀,比了比一旁以柳條編成、此時猶空的臨時魚簍。
焰明帝撩袍而坐,瞥向連搭理他的打算也無的近臣,想了想,主動投下第一顆問路石──
「無垢今兒個還是沒來?」幾日來三品以上官員的女眷皆已主動來拜見,倒是沒見著那抹嫻雅倩影。
「她忙。」適逢高僧至慈雲寺說法,京兆的達官貴人家為此布施了不少米糧和錢財,對照顧孤兒貧民一向不遺余力的無垢,這幾日皆頂著毒辣太陽在寺前廣場幫忙施粥贈糧,他看了雖心疼,卻不會阻她想做的事。
「朕還以為是你特地留她在府中呢,畢竟……」焰明帝壞壞一笑。「她可是因你而再次大大出了名哪。」
日前這對夫妻悠閑的黃昏漫步掀起整個京兆的議論,傳言將他護妻備至的深情模樣形容個十成十,現下京兆左相夫妻姻緣之事的賭盤可是翻了又翻哪。
傳聞中的主角懶懶地睞了眼君王。「皇上真是好興致。」三姑六婆的模樣仿得徹底,果真是太平盛世,好悠閑啊。
「不擔心?」據聞不少被妒火焚燒的紅顏還主動找上無垢挑釁呢,就不相信他真能無動于衷。
「不。」他的愛徒自會打發掉那些鬧得太過火的無聊人士。不打算耗在這個話題上的皇甫蓮華睞了眼君王。「陛下還有其它事?」
意思是想趕人了?識趣地模模鼻子,焰明帝舉高雙手示誠。
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清風吹拂過柳梢,蕩漾的綠波發出颯颯聲響,皇甫蓮華又回到先前假寐的姿態。焰明帝瞥了眼那支仍未釣上魚兒的釣竿,淡問︰「听說北方來的大魚找上你?」
「正確的說法是──尚未。」他把那條魚扔給愛徒去應付了。
焰明帝沉吟了會兒。「你打算何時見他?」
皇甫蓮華反問︰「皇上希望臣何時見他?」姿態動也未動,話中有話地續道︰「方法並不只有一個,此時改變策略並無不可。」
來這招!若是信不過他皇甫蓮華,當初便不會與他連手下這盤險棋。瞧不過某人過于平靜的焰明帝瞳眸一轉,裝模作樣地搖首嘆道︰「朕瞧麗姬無視未婚的皇親、仕子們的示好,正滿園子找你呢,真不知道如此不解風情的男人有什麼好。著實惹人心疼啊,教人忍不住想幫她──」
听出他語中的玄機,皇甫蓮華緩緩睜開眼,警告地喚道︰「皇上!」
焰明帝壓根不理會他刻意呼喚的稱謂。「朕許久沒幫人賜婚了,月武第一美人應是配得上我天朝第一美男子吧。」
「臣,已娶妻。」而賜婚的正是眼前無聊到耍起小脾氣的皇上。
焰明帝雙手一攤。「你也知道雲落遲尚未把咱們北防的兵力部署完成,月武國主若真向朕提出和親要求,朕是不能、也沒有理由拒絕的。」
也就是說他皇甫蓮華要做好為國捐軀、喔不,是和親的心理準備;只是,一國公主怎能委屈做小,屆時無垢的立場恐怕相當難堪。
「皇上,」皇上想削自個兒的面子他自然不會攔著他,只是盡臣子的本分,聊勝于無地提醒道︰「君無戲言,慎思哪。」
瞄了眼皇甫蓮華仍帶著淡笑的俊臉,深知他性子的焰明帝清了清喉,比起一指。「至少給朕一個拒絕的理由。」
「理由?」皇甫蓮華慵懶地瞥向身旁的君王。「要听謊言還是真話?」
焰明帝翻了個大白眼。「謊言還用得著你說?」
皇甫蓮華振了振衣袖。「臣有話直說?」
焰明帝擺擺手。「但說無妨。」
那他就說了︰「我對她不感興趣。」
「……」還真直接。「不再考慮?」
「單向付出的感情,不管再濃再烈,終有消散的時候。」若每個對他有意的女子都要他負責,那恐怕連整個後宮都塞不下了!美人如何、公主又如何?他的目光、他的情感只願放在一個女子身上。「臣不認為皇上這盤棋需要額外的棋子。」
「是不需要啦。」只是看不慣他過于淡然的模樣,想找些樂子逗逗他罷了。焰明帝感嘆道︰「唉,朕實在太縱容臣下了。」
他挑眉。「皇上這是在抱怨?」
呿,還真容不得別人說哪。「……寡人深深覺得,咱們天朝能有個憂國憂民的宰相,實為萬民之福啊。」
「憂國憂民是嗎?」不理會焰明帝語中的取笑,皇甫蓮華鳳眸含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溫柔望向遠方。
要論憂國憂民,他是及不上自家愛妻的;甚至,有時他會忍不住懷疑──她愛的究竟是他?還是這個天下?
「愛卿,」焰明帝挑眉,沒錯過皇甫蓮華俊容上一閃而逝、既困惑又寵溺的笑意,嗯,頗耐人尋味啊。「下定決心了?」
「這個問題,皇上不覺得問得晚了嗎?」拋開心中的矛盾情緒,正了正神色,皇甫蓮華終于如君王所願地談起正事。「明明和月武太子斗得正盛的二皇子弦月豐,會在這當兒自願擔任月武來使所為何事,皇上早已知曉,不是嗎?」
「是啊。」焰明帝垂下深沉的眼,靜待他未竟的下文。
水面霎時一破,柳枝制成的釣竿在此時大大地晃動了幾下,離水三寸的柳枝上緊咬著一尾肥美魚兒,甩著尾不住掙動。
皇甫蓮華唇畔揚起一抹笑,緩緩收竿,慢條斯理地將上勾的魚兒放入魚簍中。
「願者,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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