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聲響徹雲霄的禮炮,為期一個月的蓮花節就此展開。歷年的蓮花節皆由京兆四大名商出資主辦,今年不同以往,不但由皇室撥下大筆款項修葺位于京郊的芙蓉園當作會場,焰明帝更是下旨休朝三日,以賞荷為名宴請文武百官、皇親貴族及其女眷一同參與這一年一度的盛宴。
當今皇上風華正盛,雖有一名由北方月武國下嫁的寵妃,但正位虛懸多年;為此,眾朝官尚未出閣的女眷們莫不卯足了勁抓緊這個可以面見聖顏、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千載難逢之機;加上一向有揮軍中原意圖的月武國主派遣二皇子弦月豐和小公主弦月麗姬帶來數十車北方珍寶以表締結友好之意,京兆處處充滿盛世升平歡樂的氣息。
只是,也有人覺得如此毫無節制的歡樂,著實惹人厭煩。
遠處傳來陣陣絲竹和少女的嘻笑聲,無視君王一臉的趣然,皇甫蓮華垂首斂目,眼中閃過一抹不耐。
「這花,好香。」素手采下一朵盛放的粉蓮,身著天朝少女時興的大紅流仙裳,月武小學公主弦月麗姬明媚大眼毫不掩飾其中的欣賞與愛慕,直勾勾地看向恭立在焰明帝身側的皇甫蓮華。「蓮華,人如其名呢。」
皇甫蓮華淡然一笑。「公主謬贊了。」
那一笑,看得弦月麗姬有些痴了。她在月武國時即耳聞天朝有個仙人似面貌的左相,當時她還覺得是傳言太浮夸了;天朝男子她瞧過,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和月武國慓悍的男子相較之下,都是足以令她捧月復大笑的娘娘腔;可是,眼前的皇甫蓮華卻完全推翻了她的成見,他的一舉一動皆美得像一幅值得細細品味的工筆畫。怎麼有人可以俊成這樣呢!
「是皇甫左相忒謙了,名聞天朝的俊容真教本公主……心折啊。」月武國女子從不時興含蓄那套,加上從小被嬌寵慣了,也就大剌剌問得毫不遮掩︰「不知皇甫左相可有婚配?」
秉著臣下之儀,皇甫蓮華恭敬地回道︰「臣已娶妻。」
這個不在意料之內的答案讓弦月麗姬愣了下,隨即忖道,是了,如此偉男子怎可能會尚未婚配;但,雖是如此想,心中卻涌起一股不服氣,不禁問得有些急切︰「她長得什麼樣?可有我美?」
她可是月武國第一美人,一向對自個兒的容貌有絕對的自信;而要配得上眼前的人中龍鳳,至少得能和她媲美才行。
提起無垢,皇甫蓮華的目光不自覺地放柔。「吾妻自是及不上公主的花容月貌。」
「既是如此,」她嘟起紅艷飽滿的唇,不解地問道︰「那你為何會娶她?」
這話題過于私密,皇甫蓮華但笑不語。
「你別光是笑,快說啊!」弦月麗姬蓮足輕跺嗔道,小女兒的嬌態盡現。
「娶妻當娶賢。」戲看夠了,焰明帝輕咳了聲,為愛臣打圓場,失笑地輕敲小姨子一下。「麗姬,一國公主可要有公主該有的儀態才行。唉,妳畢竟還太小。」賞心悅目的容貌很重要,卻不是男人擇妻的唯一要件啊。
「我已經滿十六,不小了!」及笄後最痛恨被當小孩子訓,弦月麗姬不依地嚷著︰「皇姊夫欺負人,回頭我找皇姊告狀去。」
「好好,不小了,不小了。」焰明帝安撫地笑道︰「算我怕了妳,行吧。」別把不相干的火花往他這搧來。
「哼。」不理會焰明帝擺明哄小孩的笑臉,她再次看向俊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笑意的皇甫蓮華,認真道︰「蓮華,你值得更好的。」瞧他不願多談妻子的模樣,怕又是一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怨偶。那麼美好的男子,普通女子怎麼可能配得上他!
蓮華?皇甫蓮華半垂的眼中閃過好笑。唯一可喚他名的,只有他的妻呵。值得更好?「好」的基準從何判定?他要的一直很簡單,且,從未改變過。
眸光瞥向不遠處池中的一朵白蓮,腦中滿是那個獨佔他視線的倩影。
那個,天下人皆說她平凡,卻是唯一入他眼的女子。
無垢,妳是對我下了什麼蠱嗎?
「臣,多謝公主關心。」
「那麼……」見他沒打算續說下去,雖是踫了個軟釘子,弦月麗姬卻不以為忤,意有所指地再問道︰「如果皇姊夫下旨讓你陪我和皇兄一同返國,你會答應嗎?」倘若她帶回月武的駙馬是天朝的股肱之臣,想必父王定不會反對。
「想拐跑我天朝的左相?」回答的是焰明帝。「那朕可就第一個不同意了。」
她扮了個鬼臉。「皇姊夫真小氣!」
瞧著皇甫蓮華帶著有禮微笑的俊臉,她可不信有人能不臣服在她的美麗之下!她要得到他的情、他的心,而,她定會得到!
「咦!」眼角瞥見一頂眼熟的轎子往這方行來,斐逍遙以肘頂了頂身旁忙碌地將熱粥舀進排隊民眾遞來的大碗中的女子。
「嫂子,請您等會兒。」放下木杓,將幾個剛蒸好的白胖大饅頭包好,遞給眼前帶著兩個稚齡孩兒在驕陽下排了大半天的婦人,微笑地對朝她不斷道謝的大嬸頷首後,才順著斐逍遙示意的方向看去,正巧瞧見一只白淨修長的手微掀轎簾,與轎內之人四目相對──
「夫君……」今日是賞荷宴第一日,雖是申時已近,但瞧見這個時候理應還在芙蓉園隨侍君王身側的丈夫,無垢著實意外。
皇甫蓮華一雙風華內斂的眼靜靜地瞅著不遠處的妻子──
相較于芙蓉園內爭奇斗艷的衣香鬢影,無垢的衣著極為樸素,挽起的發髻僅以一支簡樸的玉釵點綴,一切打扮皆以方便工作為主,只有在舉手投足間顯示出她不同于市井小民的高雅氣韻;若無人提起,沒有人會相信她已婚配,而對象就是他皇甫蓮華。
不自覺地,皇甫蓮華對妻子綻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
她雖對他突來的笑意不解,仍是被這抹笑奪去了心魂。
「去吧。」見他家恩師已撩袍下轎,斐逍遙朝無垢擠眉弄眼,把仍有些愣然的她擠出工作行列。
足下踉蹌幾下才穩住身子、這才回神的無垢,草草以衣袖拭去額際的汗珠,簡單地理了理衣裳,唇畔隱住一抹笑,心底竟有無限的雀躍,一步一步走向等待著她的良人。
一身月牙色常服的皇甫蓮華對她露出淺笑,白淨的掌等待地輕攤。
無垢的心跳得飛快,柔荑徐徐前探,就在放入他等待著的掌中剎那──
「相爺!」一名發現皇甫蓮華的少女顫聲尖叫。
眾子速速轉頭!
一陣靜默後,京兆第一大寺慈雲寺便從佛門淨地一變而為吵雜的市街!
「是皇甫左相!」少婦放開緊勾著相公的手,暈陶陶地捧著兩頰,桃花朵朵開的雙眼熱烈地朝皇甫蓮華大拋媚眼。「好俊啊!」
「啊!他笑了!」少女一腳踹開方才還濃情蜜意的男伴,羞答答地扯起小手絹。「他為什麼笑得這麼溫柔好看?以後看不到該怎麼辦啊啊啊……」
年屆半百的徐娘往後一倒,嚷嚷著︰「快扶住我!我要昏了、要昏了……」
滿頭銀發的老嫗顫抖地扶著拐杖,眼角含著淚,連天嘆息道︰「要是我再年輕個五十歲……」
總之,未嫁、待嫁、已嫁,遍及各年齡層的眾子們一個個像蟻遇上了糖似,一眨眼間便把皇甫蓮華周遭圍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慈雲寺前的廣場瞬間擠得水泄不通,往來交通嚴重打結!
就連在賑災施粥時也沒見過如此陣仗的無垢,亦被眼前的混亂給愕住!
方才手心明明感受著他的溫暖,此時卻孤單地晾著;剛剛與她輕握的掌雖是近在咫尺,甚至……只差一步她就可以倚進他懷中哪。
收回手,無垢好笑地看著兩人之間厚厚的人牆,兩人若要相見──嗯,很明顯地困難重重。
「嘖嘖嘖,好個女子朝聖團,夠威力!」他家恩師大概太久沒上街,此次盛況更勝于前啊!秉持有熱鬧看絕不錯過的斐逍遙一手搭上無垢的肩、一手搖著紙扇,以肘頂了頂猶愣在原地的她,朝他家恩師的方向努努嘴,調侃的語氣中不無推波助瀾兼看好戲的期待︰「想不想來個美人救英雄?」
柳眉微挑,無垢睨向他笑得好不風涼的俊臉。「你想怎麼救?」
「很簡單,」斐逍遙啪地一收折扇,伏在她耳畔開心地道出他的妙計︰「只要大聲叫︰『全都給我讓開,左相夫人房無垢在此,皇甫蓮華是我的,膽敢亂踫的砍手剁腳』,包準那些馬上轉移目標。」
只是她這個左相夫人有沒有從那些又羨又妒的女人手中逃出生天的機會就只有天知道嘍。畢竟,皇甫蓮華之妻可是全天朝女子的公敵哪!
「……目標轉移是嗎?」真是標準餿到不能再餿的餿主意,無垢連翻白眼都懶。
「考慮得怎麼樣?」斐逍遙難掩興奮之情地以折扇比了個往前沖的姿態。「上?快上?馬上就上?」
「天還亮著,別作夢了。」瞄了瞄人牆中的女子不乏虎背熊腰者,瑩眸轉了轉。雖不是俊杰,但至少懂得識時務的無垢拍了拍仍試圖興風作浪的斐逍遙,走回不遠處的施粥崗位,繼續先前被打斷的工作。
斐逍遙跟在她身後蹦蹦跳跳地怪叫︰「妳真不救他?」嘖!真不好煽動,那他不就沒好戲看了嗎?
「我不喜歡當程咬金。」壞人好事可是會被馬踹的,她還沒活夠,可不想被眾子追殺,那種死法太蠢了!
「妳也太容易放棄了吧,那可是妳的夫君哪。」戲沒看成,斐逍遙不滿地嘟囔︰「莫怪人家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真沒半點義氣。」
習慣了他意欲挑撥時滿口硬拗的歪理,想了想,面對這種見不得天下太平的無聊分子,無垢給了他一個文人常用的標準答案︰「死有重于泰山,輕如鴻毛。」
斐逍遙皺起眉咂著嘴,評道︰「沒勁。」真沒冒險犯難的精神哪!不滿!實在太令人不滿了!忍不住拋過去一枚不屑的斜眼。「妳當真是我恩師的妻嗎?」
「我以為這個答案你是知道的。」畢竟那喜酒他可沒少喝。
「換個方式問好了,」翻了個白眼,幫她一同將剛煮好的熱茶倒進方便民眾取用的木制茶桶中,薄唇僅離她耳畔寸許,斐逍遙問得很輕很輕︰「妳,愛他嗎?」
無垢一愣。「怎會這麼問?」她看起來像……不愛嗎?
「若是真的愛,為何妳從不會想獨佔?若是真的愛,怎會不趁此良機向天下女子宣告他是妳的夫君?」成婚已兩年多了哪,除了官場上必要的場合外,他倆從未一同出游,加上無垢行事一向低調,百姓間甚至預測這位容貌平庸的左相夫人與皇甫蓮華琴瑟不協又無子息,遲早被休下堂。
全京兆賭他倆婚姻走向的賭盤已經開得愈來愈大,賭金愈積愈多,他這開局莊家愈心癢……他們不急,他這個旁觀者已經急得快內傷了。
淡淡瞥了他一眼,無垢眼中有著明顯的笑意。「逍遙,激將法對我來說是不管用的。」
「嘖!」他不該錯估她的定力。「妳心中當真沒有一點點的不舒坦?」
「你說呢?」不承認也不否認,撇下無聊人士一枚,表面上兀自忙碌著手邊的工作,心里卻對自己苦笑著。斐逍遙的話像是看透了她內心一直存在的盲點;她不否認方才一瞬間的確有想把阻隔在兩人間的人牆推開、緊緊抱住夫君宣誓主權的沖動;但推開了一次,下一次呢?她的夫君若沒有與她相等的想望,一切就都沒有任何意義。甩開心底不該有的思緒,無垢自己下了道批注︰獨佔只是一種衍生而來的情緒,並不等同于感情的深淺。
斐逍遙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妳不會到現在還存著想『讓賢』的高貴心思吧?」當初听到時他不僅愕掉下巴,還覺得匪夷所思。
「我只是習慣了凡事不強求。」畢竟這樁婚事除了皇上的戲言外,重病的老父多少也有些托孤的意味;若除去這兩層因素,蓮華會選擇她嗎?她可不敢這麼想。是故,她不會、也不能在蓮華喜愛的女子出現時,阻止他追尋自己的幸福。
「無垢啊,無垢,」瞧見她眼中有著來不及掩飾的情緒,表示事情仍大有可為,斐逍遙大哥哥似地拍拍她的頭。「對自己誠實些,也對我家恩師有信心些吧。」
她失笑。「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斐逍遙聳肩搖首道︰「只能說妳還不夠了解自己,或是善于欺騙自己。」明明兩人都對彼此有情意,卻因為遲遲未吐露情衷而各自猜測著對方的心,這便是當局者迷吧!不過他可不打算戳破這一點。想得到遲鈍佳人的芳心,他家恩師恐怕還得再加把勁。
眸光瞥見無垢身後沒多遠的地方,詭異一笑,雙手合十,有些壞心地朝她眨眨眼。「可憐的恩師,你愛妻不救你,你就自求多福嘍。」
嘿嘿,她不配合沒關系,照樣有好戲瞧嘍!
無垢撫額一嘆。「還沒死心哪?」他這劣根性看來是改不了了。
斐逍遙皮皮一笑,下頷朝她身後的方向一努。「妳可以瞧瞧。」
無垢好奇回首,循著斐逍遙的視線看去,瞧見另一堵幾乎包圍慈雲寺前廣場的人牆。只是這堵人牆的成員不是滿眼桃花亂亂飛的眾子,而是一大群怒氣騰騰、年齡遍及老、中、青三代的男子們!
再次被這種異常現象愕傻了眼,無垢呆愣了會兒,吶吶問道︰「這是……」
斐逍遙聳聳肩,雙手一攤。「怨男和曠男。」
她柳眉疑惑地打了個結。「……怨男?曠男?」
「主要的成員來自……」斐逍遙好心地提供正解,扳指一一細數︰「等不到妻子回家的丈夫、等不到情人赴約的男人、被女人拋棄的男人、求愛被拒的男人等等等。」瞧她完全看呆了的模樣,以肘頂了頂她。「沒瞧過我家恩師的行情吧?」有多少人愛他,就有多少人恨他,冤孽啊!
「是沒親眼瞧過……」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現在告訴我,」斐逍遙心情非常好地攤開折扇。「妳真的不打算救他?真不再考慮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