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邊,陸劍鳴仍嘀嘀咕咕念著——
「……參娃嚇著了,這些天一直深睡不醒,咱怕它醒來瞧不見我會害怕,就讓它偎在懷里,你都不知咱們家參娃丫頭多可憐,活生生被嚇白啊嗚……南明烈心黑手狠、心狠手辣啊,我陸劍鳴斬妖除魔矢志不移,他再來禍害我家參娃丫頭,我、我拚了命也得收了他這只大魔!」
「你才是魔!」
最氣別人說師父壞話,她半句都听不得。
原本因沮喪而死氣沉沉的坐姿陡變,她抬頭又挺胸,雙眸如炬——
「等等!是魔又怎麼?礙著你嗎?就算走火入魔變成魔中之魔,我家師父也會是最俊俏好看的那一只!閣下除魔衛道在下佩服,但除到我家師父頭上那就不能夠,你敢動師父,我就動……動它!」手中山參高高舉起,大有要把山參當驚堂木拍下的氣勢。
「喂——」陸劍鳴大叫。
當日在凌虛之境,南明烈為這姑娘發大火,狂火噴沖,就為護她周全,他是看得真真的,本以為有這個丫頭在,南明烈就算魔化也不會太偏離正道。
豈料啊,這世上不是每個丫頭都像他家參娃丫頭那樣溫良恭儉、那樣听話乖巧、那樣任勞任怨……眼前這丫頭,她、她比她家師父還壞心眼!
「把我家丫頭還給我!」他快哭了,真的。
「把我家師父還給我!」胡亂嚷嚷是為欺敵、混淆敵人耳目之術。
「我又沒霸佔你家師父不還!」
「我家師父的心事,你知道我該要知道卻不知道的,不是霸佔是什麼?」
陸劍鳴流淚了,辯不過,粗指指著她一直點啊點的,癟癟嘴終于蹭出話——
「原來你、你才是大魔。你……你……全烈親王府里都是魔!都是!」
終于將山參抱回臂彎里的壯漢仍一臉忿然。
但山參像在夢中撒嬌般微微晃動參須,如手似的參須親昵攀在他左胸上。
登時他臉上烏雲散去雲開月來,即便不大痛快還是哼哼出聲——
「自奪回肉身,他就不怎麼睡,他要是睡了,那可是絕好時機。你想知道的全在他的凌虛夢境里,就看你如何糾纏,纏到能令他引你進去。」
意思是,方法是有的,且看她有無糾纏的本領。
點點頭再點點頭,她若有所痴,亦若有所悟了……
終于終于,她逮到男子肯交睫睡下的這一夜。
月黑風高啊,黑墨墨的穹蒼上無月無星,園子里樹不動蟲不鳴,回廊上的燈籠火一簇小過一簇,好幾簇還莫名其妙全熄了,這樣的深夜多適合殺人放火……呃,多適合當個采花大盜,就采自個兒最心愛的那一朵。
一道修長窈窕的黑影熟門熟路地溜進烈親王府主院寢房,眨眼間又溜進內室,輕巧地模上設在最里邊的那張寬榻。
要在以往,榻上男子很可能老早察覺到異樣,令她出師未捷身先死,但今夜她都模上榻還模上他的臉,他竟然毫無動靜?
唔……八成僅有今夜輪守的暗衛們察覺了,但無妨,如今暗衛們也都相挺,覷見她來當「采花賊」,大伙兒肯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誰會來抓賊。
跨伏在他上方時,腦中立時記起陸劍鳴所說的——
「他體內離火靈氣覺醒得太粗暴,毫無循序漸進之則,火能太過強大,肉身根本不堪負荷,他卻以憤恨意志為底石,將殘破肉身撐起,以至于烏發盡灰。」
「你是他親近之人,能親近到何種境地,看他也看你,只是別小覷了怒氣和恨意,他體內離火雖正派充滿靈性,以暴怒為心的火能,不欲入魔亦入魔。」
撫模男子俊美臉皮,好滑好細膩。
絲雪霖內心一陣激切,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嘿嘿嘿,師父,今夜是你洗干淨躺好了等著我弄啊……」
她低頭吻住男人薄唇,小舌滑進他唇間,一點點、慢慢地撬開兩排齒。
她吮吻啃咬,力道或重或輕,把他的嘴和下顎都舌忝濕。
吻著吻著,如此專注虔誠,不帶嬉鬧,而眼眶漸漸紅了……
很喜愛師父,喜愛他的一切,老早就確定心意,是她死纏爛打、沒臉沒皮糾纏那麼多年,在那一日霞紅很美的小河灣畔,她終于真的、真的吻到他,得到一抹令她醉心不忘的笑……
這一年多來不光是分離,是將她的心置在火上烤,她堅信他仍在,沒有棄她一個,他回來了,讓她欣喜若狂,卻也讓她迷惘失落。
此際是親吻著他,但也不算親到他,仿佛又退回他未求親的那時,她渴望得到他,一直追趕著他,遲遲等不來他的回首青睞。
欸,思緒又胡亂跑馬,淨想一些不緊要的。她不禁敲了下自個兒腦袋。
她眼下得專注觀察的是,要怎樣才能乘機進到師父的夢中?
親近他,她自是十二萬分願意,只是一切看她如何糾纏嗎……這就有些頭疼了,她實不知這糾纏得做到怎樣的地步才叫足夠?
「師父要真成大魔頭,那也很好,阿霖跟著你一起危害蒼生,見著不痛快就打,才不管那人是你阿兄還是阿娘,還是……唔,還是我爹的爹,那些讓咱們不好過的,咱們也不放他們安生,你要成魔,阿霖跟你配一對兒,等哪一日天公地母要滅你,把我一塊兒也滅了,那才圓滿。」抵著他的額面,她胡亂呢喃,全是心里話,很真很真的意念。
淚水沾濕雙睫,溢出眸眶,嘆息間滴落在他面上。
她又去吻他,把自己的淚吻去,卻弄得他頰面更濕。
抬起頭想將他白玉般的面龐拭淨,竟見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隱隱爍光。
他眉目微微糾起,感應到什麼似,又像陷進夢中掙月兌不開,鼻息變得促急。
「師父?」
那火焰印記越來越紅,光點越聚越多,形成流動的火體。
看到他五官越來越糾結,像被惡夢魘住一般,絲雪霖根本把今夜潛進來的目的忘光光,她迅速測他頸脈、模他腕脈,更側臉貼在他左胸去听他的心音。
許是太著急,測不出個所以然也听不出個所以然,她再次抬頭去看。
「師父!啊啊——」頭一抬,對上的是那雙漂亮鳳目,她以為雙眼所見是真,下一瞬發生的事卻令她分不清真實或虛幻了。
她被拖進一個地方,又或者是被吸進去。
那是極短、極短的瞬間,連半息都不到,那樣迅雷不及掩耳,她卻奇詭地能看清事情發生的經過——
她未料自己的額間竟也淌出火能,金紅火流匯向師父額心那一簇生動竄騰的火焰,順道把她體內的她拉扯了去。
她知道是自己的神識從肉身中抽離。
她的神識看見師父長身靜佇,就站在她身側。
「師父,我進到你的凌虛里了是嗎?」她眸色驚奇,咧嘴一笑。
「是因為師父之前用所謂的離火靈氣為我治傷,那火能留在我身體里,所以當師父體內的火有所動靜時,我的也會跟著動,然後我跟師父的神識就相通了,是嗎?」皺皺鼻子哼了聲——
「師父,那個陸劍鳴定是看出來了,知道咱們能相通呢,他也不說個清楚明白,只提什麼糾纏、什麼親近的,害我都想偏了,哈哈哈,想想也挺可惜,若是我以為的那種親近再親近,糾纏到天荒地老,都不知有多好?這樣我就能師出有名、理所當然地把師父給強了,然後欺了再霸、霸了再欺啊……」透著迷惑,話音漸微,因為說得再多,師父恍若未聞。
他沒有看她,卻是靜靜平視前方,鳳目瞬也不瞬,面無表情。
師父在看什麼?
她循著他的目線看去,那是一道入口,盡頭處陰森闐黑,詭譎氣味彌漫。
她在害怕,心髒繃緊,額面與手心不住地滲汗。
她到底怕什麼?
是她自個兒想闖進來的,千方百計、絞盡腦汁,為了什麼?
她……她想知道師父想些什麼,想要很親近很親近他,在這世上,她最親之人就是他,只剩他……
阿爹曾點著她鼻頭笑話她,說她脾氣火爆、天生熱情,也曾憂心忡忡模著她喃喃自語,說她這脾性不知隨了誰,與人相交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她之後漸漸能懂,懂她自己對厭惡之人瞧都不瞧一眼,即便對方待她再好,她都不屑一顧,但是一遇上喜愛的人,那是愛得再多都嫌少,把命賠進去都覺得值了。
她總歸是喜愛上師父。
不管多麼害怕,所有關于他的一切,她都喜愛。
她深吸口氣,舉步走進那道入口。
結果盡頭不是盡黑,入口的另一端是一座地宮。
她看到天頂洞口一束強光灑落,落在央心的一張巨大石床上,將那個被五條鐵煉拉開成「大」字形的男子照得一清二楚……
那明明是個血人,渾身呈殷紅色,有些地方甚至紅腫到發紫,赤身|果|體被鎖在那里,長發毫無生氣地垂在石床邊緣,那把頭發仿佛受盡凜冽北風,把一切的元氣全都吹散,沒有丁點憐憫,干得猶如曝曬多日的稻草,不值一顧……卻是……卻是她最最寶愛的。
因為那是師父的頭發,那是他的身子、他的臉。
她看到的他,傷痕累累,體無完膚,唯有那張臉是完整無瑕的。
這不是無端想象出來的景象,她進到他的神識中,他正跟惡夢較勁,她在他能呈現一切真實的凌虛里。
她所見到的,都是真的。
人可以承受多大的劇痛,她不知,但她真的很痛很痛,痛到不敢探手去踫觸石床上那具殘體,怕會把他踫得更痛。
痛苦地緊閉雙眸,她發出哀嚎,不明白那些景象為何會接二連三闖進她腦中。
她看到他被凌虐的場景,一鞭鞭淬了毒般打在他身上,一刀刀刮過他每一寸肌膚,還有燒紅的烙鐵,那一雙龍鳳胎姊弟以凌虐他、逼迫他為樂,就想他抵受不住泄出火能,供他們取用。
不能這樣……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不能……不可以的……
那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落在心尖兒處,稍一踫都能令她疼得不得了,他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那樣待他……
痛不欲生是何等滋味,她是徹底嘗到了。
……師父,我要走去有你在的地方。
——別過來!
他被欺負、弄得那麼痛的時候,她在哪里?為什麼保護不了他?
從不覺得自己沒用,一朝幡然醒悟,原來她一直活在他強大的羽翼之下,原來當他遭難時,她沒有半分能力為他擋災除厄,原來她真的很沒用。
場景不斷變換,她從一開始的閉眸不敢看,到之後瞪大雙眼強迫自己去看。
眼淚不斷流溢,雙眸眨也不眨,然後不再發出無意義的哀嚎了,她狠狠將牙關咬緊,咬得太狠太狠,滿口盡是血味。
最後一幕是那鋪天蓋地的金紅火流,吞噬了一切。
被她看著的那個自己,被師父的一股無形氣勁掃飛,護了起來,完全避開那場深具毀滅力道的大火。
結果還是他一直在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