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雪霖跟著師父跨出太子寢宮大門時,有東西從後頭砸飛過來。
她本能欲擋開,南明烈單袖動得較她更快。
他頭沒回,瞧也未瞧一眼,隨意一招便將昭翊帝砸來的沉香小金爐揮向角落,金爐瞬間粉碎。
師父心緒不對,絕不若他面上那樣沉寂定靜。
絲雪霖探手去拉他袖擺,大步跟上他的步伐,他恍若未覺,徑直前行。
禁衛軍們未得皇命,無法進一步動作,見他走下石階,不得不讓開一條道。
沒有人過來阻擋,也沒誰敢上來阻擋,絲雪霖隨他在宮中走啊走,左彎右拐走了約莫一刻鐘,他忽地佇足不動。
她登時醒悟過來,他們已走到皇太後所居的慈寧宮外。
月光清幽,將男子沉默身影分割出明暗,灰發上的銀光靜謐謐,仿佛伸指去踫,那些流光就會順著指尖徐徐淌來。
「師父……」她不僅去踫觸,整個人還貼上他的背,臉埋進那頭冰絲軟銀中。
「師父背我。」嗓聲細啞,藕臂理所當然地攀上男人肩背。
南明烈微微一震,只沉吟了會兒便勾起她雙腿,帶著她躍到宮闕之上,朝來時方向飛回。
烈親王府外圍,建得最高的那一棟宅第,絲雪霖正挨著心愛的師父坐在這大戶人家的屋脊上,是很冷啊,但有了師父就都不同了。
從他們所在位置看去,能清楚看到原本分幾路布置的羽林軍已陸續撤離,半刻鐘前全數清空,烈親王府險些遭血洗的危機終于解除。
「師父要我看的,我都看了,要我听的,我也都听了,那……阿霖可以問話了嗎?無論問什麼,師父都肯老實答話嗎?」邊動嘴皮,悄悄想去勾他的指來握著,他卻將手縮進袖中不欲她踫。
她皺眉鼓頰,質問的話尚未出口,南明烈已清冷啟聲——
「為何不想本王進慈寧宮?不讓本王問個水落石出嗎?」
她的小心思總瞞不過他,絲雪霖不由得挲挲鼻子。她方才在慈寧宮外突然纏上他,確實是想他離開。
「……師父心里既已清楚,何必當面再問?」
她想,他今夜已夠難受了,若再進到慈寧宮,那人可是他的母後、他的親娘……只怕他要更難受。
南明烈確是明白,昭翊帝所說是真。
母後總要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倚仗,身為帝王的皇兄若對母後開口討「血親之血」,瞞著百官與百姓除掉他,天南王朝北境得以安然無戰事,皇位皇權將更穩固,他想,母後最終是會允的。
無情最是帝王家。
他多年來如履薄冰,豈會不懂?
見他抿唇不語,絲雪霖也跟著抿抿朱唇,深吸一口氣問——
「師父當日在壁崖山群里遇事,縹青說地動山搖的前一瞬,他看得很清楚,有大虎、有一雙小姊弟,可後來找遍那個地方,師父、大虎和小姊弟全都消失,像從來不存在過……所以說,就是用了那個什麼‘血親之血’設陣,才把你瞬間轉移到某個所在了,是不是?」
男人目光飄忽迷蒙,定定望著某處。
她悄悄又去勾他的手,道——
「這一年多來,我幾次夢見師父,以為僅是夢而已,其實師父真的來了,我們的夢是相通的,是不是?那我該是見過那一雙姊弟的,在那真實夢境里,他們赤果身子抓住我,師父也在,他們好像對你說……說舍不得吃太快,弄得渾身傷,還說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師父,壞事就是他們倆干出來的對不——」
「你為何不懼?」
才暗暗歡喜勾到他的手了,驀地被截斷話,她怔了怔。「懼……什麼?」
飄忽迷離的目光鎖住她的臉,離得如此之近,她竟看不清他目中底蘊。
南明烈道︰「火能從體內發出,隨意能操控人命,即便是個無辜孩兒,本王欲殺便殺,令其自戕無比容易,誰也反抗不得、阻止不了……如此這般的我,入魔成魔的我,你為何不懼?」
「師父你腦子壞……」她硬生生住口,險些咬傷舌頭。
然而,許是她皺眉又擰眼的強忍表情太詭怪,令他瞬也不瞬直瞪。
男人密翹到逆天的墨睫細細顫動,宛如撩過她心間的白羽……呼……好癢啊好癢。絲雪霖莫可奈何,只得回瞪回去——
「師父你被欺負了,我還去同情欺負你的人,我腦子又不是壞掉!」
意思是暗指他腦子壞掉。
她咧例白牙欲要咬誰似,頭一甩又道——
「師父,要是我來,肯定比你還狠,你瞧瞧你啊,只是讓小太子跳池,那麼淺的鯉魚池,深度連個十二歲娃兒的腰高都不到,要我來干,定讓他爬得高高的再往下一跳,斷手斷腳都有可能,又或者取來剪子或刀器之類的往喉頭刺,再不然表演胸口碎大石也不錯啊——」恨鐵不成鋼般嘆了口氣。
「師父可別忘了當年那一干顧家小貴女們,我整她們早都整出心得,女孩兒家最重容貌,我偏要老貓黑子劃花她們異常寶愛的臉蛋,師父使壞才這點兒道行,比得上我嗎你?哪來你那麼心慈手軟?」說著鄙視地揮揮手。
他死死瞪她,都想把她瞪穿兩窟窿似用力。
「來啊來啊,誰先眨眼誰就輸!」化身女漢子、女流氓的姑娘翹高巧鼻和潤顎,挺起飽滿胸脯,天不怕、地不怕地回瞪回去,微嘟的女敕紅朱唇都快親上男人緊抿的薄唇。
「你要不乖,本王兩下輕易就能弄死你。」
「好啊,弄死奴家啊,我洗干淨躺著等你弄!」這話絕對是「葷的」,是東海望衡的青樓里,與她相交的紅牌姑娘平時戲弄她的話。此時被心愛的師父一激,氣到什麼渾話都能拿來使,然一使出,意會過來了,她臉蛋一下子紅透,胸脯鼓伏明顯,卻仍倔強回瞪。
這家伙……
南明烈狹長鳳目幾要瞠作圓狀,不敢置信般,他呼吸艱難、兩耳潮紅。
跟他往東海治軍,到底把她養成什麼德行?!
欲抬手揉耳,才發現一手被她握住,且還十指交扣。
他未及多想,灼火竄燃的內心涌出強大羞恥和憤恨,像似他猶被鎖在地宮右床上,頸項與四肢分別被扣,無法掙月兌。
那種想狠狠摧折她、弄碎她,想將她拖進夢魘中的心緒又起。
「別踫我!」他倏地甩開她的手,面龐極嫌惡般撇開。
「師父?!」絲雪霖火大了,哪里還跟他客氣,死纏爛打的招數她早爛熟于胸,他不讓她親近,那她更非親近不可!
她怒喊一聲,張臂將他合身抱住,即便吵醒睡夢中的人,把大戶人家的護院全都引來,她都不在乎。
結果她臂彎里突然一空。
男人使了記「金蟬月兌殼」,十分干脆地把厚暖的黑底銀絲繡錦袍留給她,僅著雪白中衣的修長身影遠遠佇足在另一座屋脊上。
銀灰散發隨夜風蕩揚,清貴澄澈的氣質更勝以往,美得像畫里走出來的人物似的……絲雪霖看著看著,心口發熱,不禁慶幸自己就是個沒臉沒皮的,要不真要自慚形穢。
他微側過臉,像要回望她,最終卻還是回正目光,一躍已在丈外遠。
很明白輕身功夫完全比不上他,她立在原處,直到看清那道清俊身影確實往烈親王府飛去,她才沉沉嘆出一口氣,雙肩垮下。
「師父……」
把臉埋進錦袍里呼吸吐納,還是那麼令她心暖心安的氣味,但胸中卻也感到疼痛,雙眸微潮。
師父不讓她踫,她驚愕,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對付,結果還是只會鬧他而已。
他心里有事不欲她知。
那對姊弟、那些宛若相通的夢境……這一年多來,他究竟被拘在哪里?又究竟吃了多少苦?
為何烏亮發絲褪成銀灰?
他不願提,她卻從神魂深處隱隱泛疼起來。
……很怕很怕啊,怕他所吃的苦,是她完全想象不到的,那樣的苦。
在宮里鬧成那樣,烈親王府這些天過得倒十分平靜。
原本該說歲月靜好,然而恰逢年關,再靜好的歲月都得熱鬧起來。
得知烈親王平安歸京,朝臣們來訪絡繹不絕,是多到有些過了,尋常與朝中各部和百官皆未深交的烈親王竟從早忙到晚,若非忙著見客,就是忙著接受他人豪宴、雅宴的款待,非常之八面玲瓏,與以往低調自持的姿態相當不同。
「弄得分身乏術似,還看不出嗎?不就想躲我罷了。」絲雪霖很沮喪,沮喪到下巴抵到胸前,覺得兩肩好重,腦袋瓜很沉,怎麼都抬不直似。
「那天晚上他飛飛飛,飛走了,為了學他飛,踩破好幾塊瓦,那大戶人家可是養著幾個含苞待放的閨女兒,要不是我夠機伶,知道跟猛犬博交情,沒準就被啃得尸骨不剩,又或者被當成采花賊,遭十來名護院亂拳打死。」
「沒有沒有,他沒想躲你,他想躲也躲不了啊,你是他的那個那個誰,他躲得了別人也躲不開你啊!」灰衣勁裝的高壯漢子急得滿臉通紅,仍硬是咧開嘴笑,兩眼直盯著絲雪霖抓在手里把玩的山參。
絲雪霖也盯著手里這根形體飽滿的山參直瞧。
山參有成年人的小臂那麼長,顏色莫名有些偏白,感覺應出土許久,是老物了,頂端兩片葉子卻還鮮鮮翠翠,參須齊整潤女敕,整株就是個漂亮的人形。
她像捉弄老爺爺、偷拉老人家胡子般輕手扯了扯參須,高壯漢子完全就受不住了,險些沒扯光他自個兒的頭發。
「別別別!你要怕狗、怕護院,我幫你出頭,打倒他們,你輕手輕手啊!」
「打他們做甚?他們又沒惹我。」
「那、那在下陸劍鳴也沒惹姑女乃女乃您啊!」
「唔……我只是瞧你挺寶愛這根山參,一直把它放在胸口偎得暖暖,一時好奇才趁閣下練劍時抱來一看。」
她微偏著腦袋瓜,很努力地想。「像在哪兒見過,夢里嗎?像見過師父拿著……可它不是這種慘兮兮的白色……」
「……慘兮兮?難道還是咱們家參娃的錯嗎?還不是你家師父干出來的!」說到這個,陸劍鳴就來氣,虎目差點噴淚。
隨師父回京畿帝都、甚至跟進宮里「看熱鬧」的這位高壯漢子生得一臉大叔樣兒,年歲卻比師父還小個兩、三歲,她對他頗感興趣啊!
皇帝調兵遣將暗中包圍烈親王府,再模模鼻子認輸,暗中撤掉兵力的那一夜,她被師父無情地丟在大戶人家屋脊上,為了不被當成采花賊,她力求月兌身,模樣還真有些小狼狽,翻牆回府就遇上他了。
見她肩背刀傷愈合大好,還活蹦亂跳,他意味深長點著頭,不驚不訝——這分明、肯定、絕對有問題!他清楚師父的事,他跟師父之間有「私情」!
要想知道師父藏著什麼心事,看來得從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