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盡頭是間不起眼的磚瓦房,可在窮鄉僻壤的孟家村,它是獨一份,就連村長家都沒它整齊闊氣,院子的衣架上晾著幾件顏色鮮艷的衣裳,幾只雞隨便啄食,四處安安靜靜,一個人都看不見。
孟家村是典型的農村,村子里所有勞力從日出到日落都在田里工作,留在家中的不是婦孺就是老人。
「孟婆婆在家嗎?是我,纂兒。」聲音軟糯帶喘且明顯沒什麼力氣的小娃兒,杵在比她身量高上好幾倍的門前,用麻稈一樣縴細的手臂猛力拍打孟婆家的木門。
她用半舊繩花系著半長不短的枯發,不合身的襖子洗得看不出最初的顏色,最容易磨破的雙肘綴著兩塊補釘,身子瘦得見骨,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身上掛著一塊破布。
也不知是不是她力氣小,拍打得手都麻了,里頭全無動靜。
見屋里沒有人搭理,她向前邁了邁,因為心急,連著又喊了好幾聲,稚女敕的嗓音帶著沙啞和慌亂。
她明明告訴自己不要慌了,吸氣吐氣,吸氣再吐氣,松開已經掐紅了的小手掌心,但隨即又握緊。
小女娃看不見里頭晃動的人影僵了那麼一下,想掩飾自己不在家的痕跡,可又想到什麼,這才急乎乎的朝外頭吼了一嗓子,「就站在籬笆外,不許進門,听到了沒有?」
「纂兒知道規矩。」小女娃退了剛剛向前的那半步,沒有半點受傷的神情。
自從她有記憶以來,無論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點點,這里趕,那里逐,當她是瘟疫,沒人肯靠近她,因為她生下來就是倒霉鬼,誰遇到她誰就倒霉,無一例外。
「不是叫妳沒事別來婆婆家嗎?」吱呀一聲,孟婆推開了門,一腳踩在門坎外,就算看不見纂兒那矮不隆咚的人影,知道是誰,也不肯上前一步探頭瞧瞧。
叫她孟婆是把她叫老了,不過就四十出頭歲的婦人,只是這是村里的規矩,鄉下人婚嫁論得早,十幾二十歲當了爹娘,三十歲當祖父母的人不稀奇,到了她這把年紀,稱婆很是理所當然。
孟婆孤家寡人一個,年輕時死了丈夫,到了中年,唯一的兒子也去了,靠著當牙人中介人口為生,這些年生意倒是做得順風順水,賺了不少銀子。
因為經常出入縣城和各個小村落,她來來去去的人見多了,倒不像村子里其他人對纂兒喊打喊殺,偶爾在回家路上看見這小豆芽被人放狗追、被一群破孩子丟石子的狼狽模樣,還會幫襯一把。
「婆婆死了。」纂兒對著門板說道,熬紅的眼眶看不出是因為心焦哭出來的,還是熬夜熬來的。
「妳婆婆死了干我屁……」孟婆接得順溜無比,猛然一頓,隨即推開了門,三兩下快步竄到院門前,匆忙間還差點絆了腳。
打開門閂,敞開的門外,站著個規規矩矩離開她家大門三步遠的小女娃。
眼前的小女娃有張偏瘦又蠟黃的小臉,小臉小眉小嘴唇,唯一特別的就是有雙清澈如泉的雙眸,當她專注地看著那些個欺負她的人的時候,總讓他們的心會驚那麼一下下。
這會兒,那雙眼卻紅得像只兔子。
「丫頭,妳日前不是才給妳婆婆抓了藥?」還是沒挺過去嗎?
那婆子已經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病情時好時壞,都靠纂兒這丫頭照看,然而一個不滿八歲的小孩再能干也照拂不了一個體型龐大,滿身油膘,動輒罵人摔東西,還酒腸爛肚的婆子。
元婆子能拖這麼久,已經算奇跡了。
孟家村顧名思義,村里多是同一族人,外姓人雖然也有,但是不多,就只村尾纂兒一家和村頭一戶陳姓人家。
元婆子來的時候手里一個包袱,背著還在襁褓里的纂兒,村長見她一老一小,著實可憐,才讓她們在此落戶,這一住就是七、八年過去。
說起來,纂兒這丫頭命不好,元婆子對她連最基本的照看都稱不上,娃兒的時候就有一餐沒一餐的,經常餓得嘴唇都裂了,哭得臉色發紫,要不是鄰里幾個心腸軟的婦人妳今天送點米麩,她明天送點粥湯,這孩子可能早就一命歸西了。
然而她就算活下來了,命也沒有比較好,屋里屋外的活兒都歸她,四歲上灶台,五歲拔野菜、撿柴火,冬天手腳都是凍瘡,還要給沒一天清醒的元婆子打洗澡水,搓腳,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有時站著站著就睡著了,滑倒頭上撞出個包也沒感覺。
元婆子只要手里得了錢,肚子里灌了黃湯,就看纂兒不順眼,又打又罵又掐,一個好好的娃兒讓她養得面黃肌瘦,身上瘀紫青腫更是沒斷過。
村里流傳纂兒這丫頭命硬,是個大楣星,誰踫上她誰倒霉。
這話,不是從別人嘴里流傳出來的,就是打元婆子的嘴里漏出來的,她說纂兒是京里數一數二大戶人家的孩子,一生出來就克死了父母,祖母不喜,便花了幾個銀子把孩子交給了她,原來是讓她帶到山澗水邊給溺死了事的,可元婆子看娃兒可愛不忍心,這才帶在身邊。
換言之,要不是她一念之恩,世上就沒有纂兒這麼個人了。
可看在他們這些外人眼里,覺得當初那丫頭還不如淹死算了,跟著元婆子,命也沒有好一點。
一個酒鬼婆子,加上命帶衰運的丫頭,村里人對這對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祖孫是有多遠離多遠,孟婆嘆了口氣,就她運氣不好,村尾算過來的第二間屋子就她家,距離這對祖孫最近,每次只要出了什麼事兒,這丫頭只會往她這里來。
纂兒咚的一聲就跪了下去,「纂兒人小力薄,一個人沒辦法替婆婆辦喪事。」她們家窮得響叮當,別說安葬費用,明天的飯都不知道在哪里。「纂兒沒有銀子,只能來求孟婆婆,婆婆是大人,也是心善的大好人,請幫幫我。」
孟婆一听眉頭就皺了起來,顧不得這小豆芽會不會把霉運傳染給她,霍地站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睨著她,揮著手道︰「妳等等,我跟那元婆子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她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要我幫她辦後事?」
纂兒用發紅的雙眼直視著孟婆。「纂兒願意把自己賣了,用纂兒賣身的銀子給婆婆辦後事。」
孟婆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最先鑽進她腦袋里的念頭是,一個丫頭值多少銀子?相貌佳,人機靈,起碼可以值個十幾兩,像纂兒這種次一點的,也值個五、六兩,若是養個幾日,稍加梳理,憑她那肯吃苦、耐搓磨的好性子,能賺的還不只這些。
「這也不是不行,不過丫頭,妳確定要把自己給賣了?」
值得嗎?那元老婆子對她連個「好」字的邊都構不上。
「纂兒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婆婆一直躺在木板床上,也算還了元婆子的米飯之恩。」
嚴格來說,她和元婆子之間連米飯之恩都構不上,那麼小的孩子,在她穿越過來之前就死了,也不知是餓死、冷死、受凌虐還是過勞而死的,她醒過來時,就倒在灶台前,冷鍋冷灶,鍋底只有一小塊結凍的米湯,連填牙縫都不夠,她發現自己衣衫襤褸,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滿身的灰,手指都是凍瘡干繭,疼得一抽一抽的,到處透風的房子一個人也沒有。
她看著自己狀若非洲難民的模樣先是一嚇,再看看那間如鬼屋般的房子,這才回味過來,死于山難的她穿越了,穿越到一個比她前世還苦命的小女孩身上。
用不著這樣吧?發生山難不是她願意的,她不過被友人慫恿著外出活動活動筋骨,結果卻活動到另外一個時空來。
穿越到這樣古怪稀奇的地方她更不願意,穿越大神嫌她上輩子活得太過平庸,一條設計路走到黑,一點人生的色彩也沒有,所以讓她又活過來,再走一遭?
沒有時間自哀自憐,因為她發現原主這不知躺了幾天的身子完全不受控制,怎麼會虛弱成這樣?基于不願意面對現實的情緒,她艱難的模索到明顯是屬于身體原主的小炕頭,很不幸的一頭栽下去,又倒地不起了。
後來當她看到那肥吱吱、滿肚子里只有酒蟲的老太婆,才知道這個叫纂兒的小丫頭既是冷死、餓死、受虐死,也是過勞死的。
依照纂兒這個年紀,理應是受父母疼愛、無憂無慮的,偏偏那元婆子只曉得支使她干活,從不管她吃喝,簡直就是任其自生自滅。
她會知道這些,是因為她繼承了原主所有的記憶,知道這可憐的孩子過的是什麼日子。
願意把自己賣了籌錢給元婆子辦後事,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往好的說,是為了一圓原主心底對元婆子那一丁點孺慕的依戀,原主以為,要是沒有元婆子她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也的確,要是沒有這個小女孩,她這死了一次的現代人,也無法因緣巧合之下借著她的身體活過來。
而且失去元婆子這把保護傘的她,一個八歲孩子,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嗎?
不管她骨子里是不是個三十幾歲的靈魂,現實告訴她,她今年只有八歲,再加上元婆子這個始作俑者搞的鬼,這個村子里的人對她比看到臭蟲還討厭,哪天隨便來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小丫頭,就算哭天喊地也沒有用。
一個人住的風險太大,想自保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賣了,也當作是圓了她和原主的這段緣分。
為奴,是沒前途,但是會買奴隸的多是高門大戶,管飽一定沒問題,至于未來,當下都過不去了,還有什麼未來可言?
走一步算一步,能活命了,再想以後。
上輩子她和祖父相依為命,人長得普普通通,在祖父的庭園設計公司當一個設計景觀的設計師,為了不讓別人說她靠裙帶關系進公司混飯吃,她比其他人更加刻苦努力,那些老人不屑一顧的小案子她也接,可落在別人挑剔的口中卻是搶錢搶過頭,但是為了祖父,她強忍著那口氣,一心想著以後要有所成就,讓祖父驕傲驕傲,可誰知道她還沒來得及揚眉吐氣、當一個享譽國際的庭園設計師就掛了。
她死了,會惦記她的人也只有祖父了,可她這樣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留下祖父一個人,他的日子該怎麼過?
爺爺,不如您就當孫女出國深造去了吧!
上輩子她和祖父一起生活,起碼不缺食少穿,這輩子穿到個蘿莉身上,看起來就是個命苦的,連吃穿都成了奢求,穿越大神讓她穿過來,根本是看她不順眼!
真是太太太隨便了!
她不希罕好不好!趕快把她送回去啦!
老天爺似乎沒听到她的懇求,天依舊很藍,雲依舊在飄。
她垂頭喪氣的想,除了賣身,她還有什麼辦法讓自己吃飽飯、活下去?
那些穿越小說里不是說隨便賣弄一下現代的知識,就能把這些連留頭發都沒有自由的人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嗎?
在民風閉塞,從不知什麼叫科技的年頭,什麼叫反常即為妖?纂兒大字不識一個,連城里大概都不曾去過的鄉下小土包子,要是裝神弄鬼的,可能會先被其他村民弄死。
她才剛死過,雖說不希罕這副身子,但也不想那麼快又死一遍。
小心駛得萬年船,絕不會有錯。
孟婆怔了下,這是小丫頭能說出來的話嗎?但是她很快就甩開這個念頭,早當家的孩子哪個不懂事,不懂事,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是這楣星的名頭……得了,到時候再說吧!
「妳起來,先回去,孟婆婆去找幾個幫手,再讓人去買副棺材。」
「謝謝婆婆。」纂兒起身,恭敬地給孟婆行了個禮,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慢吞吞的消失在轉角處。
鄉下人不論婚喪喜慶,手頭寬裕的自然是極盡哀榮,手頭拮據的,盡了心意,也沒有人會從中挑刺,畢竟人死了,灰飛煙滅,活人的日子卻還要過下去。
元婆子的喪事草草了了,不過孟婆也不是那種完全沒有良心的人,她並沒有把纂兒的賣身銀給花光,買的是最便宜的雜木薄棺,葬的地是亂葬崗,祭拜的牲禮祭品哪里便宜哪里買,村里的壯丁嫌元婆子家有個晦氣的丫頭不肯來幫把手,她便去別的村子請人工,一應工錢也算在花銷里面。
錢是最不經用的東西,最後只剩下小半兩銀子,她全塞進了纂兒的手里。
她看著本來就沒什麼肉的纂兒,這些日子下來更瘦成了皮包骨,好像風一吹就會被刮走,站在這家徒四壁、空蕩蕩的茅屋里,自詡人情歷練從來沒少過的孟婆也為之鼻酸了一把。
「好好睡一覺吧,瞧妳都快倒下去的樣子,睡飽了,再來找孟婆婆。」她雖然干的是倒賣人口牙子的行當,心肝也不全是黑的。
纂兒暈著腦袋點點頭,對于握在手里的碎銀子什麼感覺也沒有。
雖然說辦白事用不上她這麼小一個孩子,但是跪在靈堂里燒紙錢,磕頭下跪還禮,還硬要從眼眶里擠出眼淚哭靈,實在很累人,這樣折騰下來,大人都喊吃不消,何況是她。
看著元婆子的薄棺埋進黃土里,紙錢滿天飛舞,又隨著人群下山,回到空無一人的茅屋,麻木的看著孟婆的嘴巴開開闔闔,最後從她眼前消失,她吁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模索著睡了八年的炕頭,就那樣倒了下去。
她太累了,僅存的意識是當腦袋瓜子一踫到稻草枕頭的同時,好希望就這樣一覺睡下去永遠不要醒來,眼楮一黑,果然就不省人事了。
她睡得很心安,往後不會有人對她動輒打罵,也不必擔心冷不防會有一根燒火棍對著她劈頭蓋臉的敲下來,但是相對的,從今往後,她只有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不要緊、不要緊,一個人真的沒有什麼的……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五髒廟咕嚕直響,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睜開眼,又躺著半天不想動,她這輩子從來不知道賴床是什麼滋味,現在終于嘗到了。
她可以這樣不動,一直躺到天荒地老,只是肚子太餓了,她得起來找吃的,再說,她好像好幾天沒洗過澡了,身上發出的酸臭味實在嗆人。
灶台上擺著祭拜元婆子剩下的幾樣牲禮,原來這些都該讓那些個幫忙的人帶回去的,可是沒人敢要,倒便宜了她。
有雞有魚有一小條豬肉,這些夠她美美的吃上好幾天了。
因為太餓,她拔起雞腿就啃,啃得滿手都是油,直到打了飽嗝,才心滿意足的用缺角的葫蘆瓢子舀水,細細的把手洗了個干淨。
她向來是個愛干淨的人,這些日子實在是沒辦法,許多人在家里出出入入,哭靈又離不了人,讓她想好好把自己弄干淨都難。
矮小的身子站在小板凳上踮起腳尖,把水缸里的水往大鍋里舀,點火燒柴,很快燒好一鍋熱騰騰的水,她用這鍋水,痛快的從頭到腳洗刷個干淨,換上干淨的衣裳,將頭發好好梳理一遍,系上頭繩,整個人清爽得宛如重生。
平常元婆子是不讓她用這麼多水的,說浪費。
往後她雖然不會繼續住在這屋子,她還是拾掇了一下,等她收拾得差不多時,日頭已經爬得很高了,她又很快樂的把另外一只雞腿掰下來吃完,這才往孟婆的家過去。
元家的茅屋是沒有圍牆和院門的,一出去就是一片荒地雜樹和比人高的草叢,纂兒剛踩出家門,就看見一個神仙披著一身暖陽而來。
她倒抽了一口很大的氣,大得那本來在打量房子的男子定楮望過來,瞧見了她。
她是經過現代洗禮的人,太明白所謂的神仙只是虛擬,或者是倪匡書里所謂的外星人,但是這人乍然的一眼,不得不令人贊嘆,的的確確是個神仙般的人物。
扯上神,其實她也沒什麼好說的,連穿越時空這樣的事情都能發生,說不定天上真有神仙。
纂兒不是真的八歲孩子,她有著成熟女人的審美觀,通常輕熟女的審美觀比少女更加嚴苛,能令她發出贊嘆的男人,表示他真的出類拔萃、百中選一了。
眼前的男人很高很高,高得她必須仰起頭才能看見他圓潤的下巴和一襲雪青色蟬翼袍子。
「妳是纂兒?」話是疑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神仙說話了,聲音好听得不得了,溫潤明淨,不慍不火,他俯瞰下來的臉雙眉修長,眸如燦星,眼尾微微上翹,眉梢挑銳卻不失溫和,懸膽鼻薄菱唇,一張豐神俊秀的面容,束成髻的黑發,很簡單的用一根通體玉白的簪子固定,腳上的麂靴沾了不少泥和灰塵,可見是走了長路。
除此,身無長物。
「我是。」她沒否認,她這輩子,好啦,她這輩子雖然不長,就活了八歲,從來沒有人是來找她的,第一次有人針對她而來的感覺很新鮮,她忙著承認,不去想一個陌生人到底找她做什麼,又有什麼企圖。
聞巽有些難以置信,這小貓似的娃兒就是他要找的人?
「我是妳父親的朋友,我叫聞巽。」
「我爹早就過世了。」因為沒見過,無從想象,也不會有所謂的失落感,何況真的纂兒已經換了芯。
「妳知道?」
「嗯,元婆婆告訴過我,我娘生我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產婦因為听到夫君死在異地的消息,情緒波動過大,提前生下她這早產兒,郎中救活了她,卻沒能救活一心求死、想隨夫君而去的娘親。
兒子和媳婦都去了,老封君的苦痛悲傷和憤怒全發泄在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身上,既然是生下來就無父無母的孩子,她也不要這樣不吉利的孫女,眼不見為淨,遂送走了她。
「正確的說,妳爹是兩年前才過世的,他是為了救我而死的。」臨終遺言,便是請他照看自己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女兒。
微生拓替他擋下暗箭,中毒身亡,那時的他有要事纏身,本以為就算是孤女,還有祖父母護著,不成問題,哪里知道,等他事了直奔微生府,府里的人閉口不提大房,他只好花了點銀子收買,才有人隱晦的提起女嬰早在出生沒多久就被送走了,下落不明。
高門大戶里誰家沒有一些見不得人的陰私,本與他無關,他要做的只是找到女娃兒,完成好友的托付。
「我爹兩年前才過世?」纂兒有些胡涂,這事實的落差未免太大,也就是說,她出生那年,她爹仍是好端端的在外面為生意奔走,那是誰傳的消息,害她沒了娘的?是哪些人不想她爹回來、不想她娘活下去的?
「是,我找了妳兩年,妳可願意跟我走?」他一進這村子就听說照看她的老嫗剛剛過世。
「你想照顧我?因為我爹的托付?」看來她爹不是個沒有責任心的人,但縱使如此,她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不會高大多少,畢竟他們連面都沒有見過,她連她爹是圓是扁都不曉得,說感情,太牽強了。
「是。」這女娃成熟得不像個孩子,听他說了這些,沒有茫然,沒有哭泣,甚至露出一點喜悅的表情,她只是可愛的歪著頭。又或者她真的太小,還不識人間愁滋味,即便失去和她相依為命的人也不見悲離之苦。
「大叔,既然你和我爹是朋友,你總知道我爹姓什麼,也有個名字吧?」
「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聞巽微訝,微生家的人未免太過心狠,居然連個姓氏也不願給,這是想干脆的和這娃兒撇清關系,怕她長大後尋根回去,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嗎?
不過想來也是,他從村人口中得知她吃不飽穿不暖,帶走她的婆子待她也不好,能掙扎著活到如今,已是難能可貴,從來沒有人對她說明她的身分也很正常。
「我只知道我叫纂兒,但元婆婆都叫我克爹克娘的喪門星,村人叫我掃把星和倒霉鬼。」原主纂兒這個名字就不曉得是誰取的。
她說得很平淡,沒有自怨自艾,他卻看見了她眼瞳瑟縮了一下,她年紀還這麼小,就長期飽受他人的厭棄,心里怎麼會好受?
「妳爹叫微生拓。」
微生氏並不常見,在京中也算得上是門閥,只是府中沒有出息的頂梁柱,從微生拓父親那一代,便和許多沒落的世族一般,逐漸消失在世人眼前。
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家道有衰敗之象,但還能維持著表面繁榮的假象,微生拓便是那個唯一清醒的人。
纂兒不知道「微生」這姓氏代表的意義,只是木然的點點頭,接著又問︰「我爹……是個好人嗎?」
聞巽的目光堅定。「是,年輕有為,是條漢子。」
是條漢子,她娘看起來眼光不差,只是她連兩人的相貌都描繪不出來,更是無從想象他們站在一起有多登對。
「如今妳剩下一個人,跟我走吧。」
她挪了挪腳。「我爹既然舍身救你,那他與你的交情應該不差,或者你是他尊敬的人,既然這樣,纂兒沒道理害你。」
「哦?」他微微睜亮了雙眼。這小娃兒是承繼了微生拓的聰穎嗎?說起話來大人似的,這般早慧,為她奔走了兩年,好像也值了。
「我跟著你,你會倒霉透頂的。」她還加重了透頂兩字。
聞巽意會過來,有些啼笑皆非。「因為妳是眾人口中的倒霉鬼?會帶給身邊的人霉運?」
這是哪來的謬論?
人們因為某些不順心的事情,將錯都歸咎于身邊弱勢的人,如果說好壞運氣能左右人生,他信,但是在他以為,一個人所遇見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自己之前種下的因,否則哪來的果?
鬼神一說,或許可以蒙蔽那些個婦孺,卻從來無法影響他。
纂兒一臉「你知道就好」的表情。「是纂兒不想跟你走,所以你並不欠我爹什麼。」
在聞巽面前她沒有裝小,因為她認為她和神仙大叔往後再無交集,就見這一次面,所以她只要給他她能照顧自己的印象,安心離去就好。
她不想再給誰添麻煩,不再想被視為累贅。
「纂兒還得去孟婆婆家,大叔你也走吧。」她覺得她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去孟婆婆家做什麼?」見她腳步移動,他也跟著。
纂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婆婆幫纂兒處理了元婆婆的後事,纂兒答應她去給城里的大戶人家做丫鬟抵債。」
果然還是個孩子,想法單純,不知人心叵測。
抵債的方法有千百種,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賣到大戶人家里去做奴婢,她應該沒想過窯子青樓也是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