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針扎下去會不會疼呀?」
她在中醫診所做過針灸治療,細細長長的針跟毛發差不多大小,怎麼這位不跟狗談笑的庸醫……神醫,他的針盒一拿出來里頭有一百零八根針,長短不一、粗細不均。
那長針的長度能將人腦給穿透吧!這一扎下去還有命在嗎?不會就此一命嗚呼哀哉?!要不要先喊暫停一下,確定有無致命之虞再說?
那麼粗的針……嚇!惡寒。
「不痛。」君無恙很忍耐的回答身邊喳呼不停的麻雀。
「你當然不痛,扎的不是你的肉,大可一臉老僧入定的神情,此身已坐化。」不痛不癢。
「我還沒死。」她不能安靜點嗎?吵得他無法靜心。
「等你死透了我給你上香,此人死于醫術不精。」三腳貓功夫連自己也救不了,枉負盛名。
君無恙的眉頭一抽,再抽,連三抽,把脈的手指都有些不穩。「王妃娘娘,小民尚未開始醫治。」她的聒噪勝過千軍萬馬。
「我知道呀!我替桓哥哥疼,誰知道你的醫術是不是神乎奇技,要是中途關鍵時刻掉鏈子,不是很難看?」她是為了他的聲譽著想,凡事要慎重再慎重,以防大家不想要的「萬一」出現。
「除非斷了氣的,若還一息尚存,小民想救就救得了。」你可以閉上嘴了嗎?少在耳邊念叨。
這年頭說大話的人真多,現代醫學都救不了癌癥末期,他能開刀取出腫瘤嗎?「麻沸散有沒有?一帖下去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忍到極限的君無恙「啪」地把脈枕甩向一旁。「麻沸散沒有,但有效果相似的安息散,不過以王爺目前的情形,就算小民在他腿上插滿了針他也感受不到一絲痛楚。」
听到他近乎刻薄的譏誚,成清寧不滿的一瞪眼,「你,不是好人。」
「小民從沒說過自己是好人。」他只是不常做壞人而已。
「你是大夫。」她指控。
「醫者也有草菅人命的黑心大夫。」為了賺錢不管不顧,什麼虧心事都做得出來。
「你這個黑心無良大夫,男人長得太好看真的不太牢靠。」靠臉吃飯,蠱惑世人。他反擊道︰「秦王有大明朝第一美男子之稱。」好看之人不只他一個。
「他毀容了。」啦啦啦……她贏了。
「……」君無恙無言。
他們旁若無人的斗嘴,眼里有沒有他的存在?
被冷落已久的「苦主」皇甫桓好笑的輕咳兩聲,提醒兩人他還在,他再大度也容不下妻子和別的男人把他視若無睹的聊天談笑,即使他們之間火藥味濃濃。
「很高興本王的面丑取悅你們,要不要再繼續?本王給你們斟杯茶。」希望他們喝得下去。听到他既冷且酸的語氣,兩個人的戰火暫時平息了一會兒。
「桓哥哥,人家是擔心你嘛!你看那針又粗又長的,真的不痛嗎?」她光看就覺得好痛,痛到肝疼。
「就算痛又如何,你說能不治嗎?」比起不能走,這點痛又算什麼,他在戰場上受過更重的傷。成清寧一听,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泫然欲泣。「桓哥哥,你怕不怕,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他低笑地撫著她白玉芙頰。「你出去,別待在屋里,你會承受不住的。」
她再聰慧也只是一名剛及笄的柔弱女子,他憐惜她,不想她擔驚受怕,祛毒的過程太冗長,她的體力吃不消。
「小看女人的人通常會吃大虧,我一個庶女能在嫡母的手上討生活,還能闖出一片天,你敢小看我?!」她什麼場面沒見過,連在車禍現場她都能面不改色的打電話叫救護車。
成清寧認為她的心髒很強悍,能臨危不亂,處變不驚。
但是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關己則已,關己則亂,當看到自己的丈夫如垂死的魚痛苦掙扎時,她的心一扎一扎的抽疼,很想大聲的狂喊︰不要做了,就這樣了,殘一輩子我也跟著你!
「寧兒,听話。」他輕聲的哄著。
「我不,你不許趕我走,夫妻是同生共死的鴛鴦,缺一不獨活,不能讓我只分享你的富貴,卻不讓我為你分擔身體上的痛楚。」那種夫妻很表面,不能交心。
「寧兒……」面對妻子的固執,皇甫桓抑郁在心。
明明他貴為親王,卻管不住一名老往他頭上蹦的小女人,打不得、罵不得,還得好生的哄著,否則她耍起橫來沒人消受得了,軟刀子一刀一刀的割,讓人鈍疼鈍疼地,卻拿她沒撤。
成清寧小人得志似的捂住皇甫桓的嘴,挑釁地揚眉又擠眼。「咱們溝通溝通,我講你听,只能點頭,不能搖頭,我可不跟你客氣,你現在是想跑跑不了,全在我的掌控中。」
正在準備針灸器物的君無恙聞言眉頭一挑,微露出鄙夷,像秦王、秦王妃這般的夫妻,他見都沒見過,一個太嬌氣,仗著受寵老使性子,一個太傲氣,卻又老是被妻子牽著鼻頭走,夫綱哪去了,能縱容為妻者無法無天嗎?
「……」手放開。
皇甫桓指指她的手,她不放手他沒法開口。
「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你說不說話都一樣,除非你把我打暈了,否則我絕不離開。」成清寧張狂地一揚鼻,好不驕縱。
一只大手听了她的「建議」,在她細女敕玉白的後頸上輕撫,似在考慮朝哪里往下劈才不會傷到嬌人兒,但是……
還有下文。
「不過你最好想清楚我醒來後的後果,本王妃一向有點小脾氣,你被狐狸咬過沒有?包管你一生難忘。」當她是紙糊的呀!想拿捏就拿捏,那也要看她願不願意。
恃寵而驕指的便是成清寧這種人,在她還是寧平侯府庶女的時候,她多麼低調做人,謹小慎微,盡量把自己縮成小紙團般不讓嫡母注意到她,一方面又伏低做小的討好嫡姊,尋求她一點小小的庇蔭,夾縫中把日子過得平凡又無趣。
那時的她根本不敢對人高聲,服膺明哲保身的原則,不該管的事絕對不管,一有點不對勁趕緊開溜,除了弟弟弘武還能得到她一點關注外,她連自己姨娘的死活也不當一回事。
說是無情,其實是冷漠,從現代穿越到大明朝的她並無融入感,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外來者,冷眼旁觀世局的變化,憑著穿越人的聰慧,總有一天會扭轉逆勢。
可是她嫁人了,成了某個人的妻子,在水乳交融的那一刻,她驟地感受到她再也回不去了,只能留在這時空繼續做某人的妻子。
沒想到皇甫桓的寵愛讓她淪陷,她被寵得無法無天、百般包容,不由得恢復原本張揚的性子,毫無負擔接受皇甫桓對她好和縱容,同時她也放開自己的心接納他,兩人結同心,恩愛兩不疑。
「你到底要不要他好起來?再拖拖拉拉的,本神醫就不治了。」管他五日之約,他說過他不是好人,沒必要遵守諾言,毒不解也死不了,還能活好些年。
討厭的嚼齒科生物,真該壓在水里淹死。「我有阻止你動手嗎?王爺的腿現在歸你了。」
難道還能把他切三段,一截、一截身軀、另一截剩下一顆頭顱?兩個男人同時在心里嘆息,王妃真是妙人兒。
「下針包含整條大腿,請王妃回避,小民要為王爺寬衣。」你一個女人看男人月兌衣服不好吧?
「該看的我都看過了,王爺不必害羞。」她本來想說睡都睡過了,秦王上下哪一處她沒模過,還避什麼諱,不過古人太含蓄了,只做不說,因此她也矜持了些,沒講得那麼直接。
是你該害羞好嗎?我們是為了你著想!皇甫桓眼中流露出歉意,君無恙則眉心一顰,兩人互視一眼,眼底或有包容或是莫可奈何,君無恙眼中還多了一抹誚意。
瞧!你寵出來的女人,她的臉皮有多厚呀!居然連這種事也不在意,你再寵呀!寵到無邊,看她會不會踩在你頭上?
我寵我的女人我樂意,沒人可寵的你少在一邊發酸,知道你吃味我容忍,但別太過了,我家寧兒可不許你弄哭她。
男人的眼力較勁。
「既然王妃不避開就搭把手,幫小民將王爺的褲子月兌下。」他就不信她敢做,女人還是躲回繡閣繡花吧。誰知成清寧二話不說立刻動手,把篤定她會退開的君無恙嚇得差點一針扎在自己手上,驚愕不已。
她……她到底是不是女人呀?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用不著這麼……落落大方。
「月兌了。」然後呢?
幸好戴了面具,不過皇甫桓另半張臉已是紅的,在男人面前赤身果|體無妨,但還有妻子在場,那就叫人沒法坦然面對了。
他,臊了。
「不用全月兌,我只要一只右腿。」中了毒箭的那條腿。
「早說嘛!你害我白忙一場。」成清寧拿起干淨的布巾,蓋住丈夫……呃,胯下以上的身軀。是王妃你月兌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這對夫妻的床笫事一定很和諧,秦王對王妃才會百依百順,瞧她的雙手多熟練,三兩下就把王爺剝得一干二淨。
「寧兒,你到一旁坐著,別妨礙君大夫下針。」怕妻子累著,皇甫桓出聲讓她坐到能伸腿的羅漢榻上。她搖頭,「說陪你就陪你,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不分離,你的大手我握住了。」
望著彼此交握的手,內心一軟的皇甫桓不再言語,她要握就讓她握吧!不能否認地,她手心傳來的微暖讓他心一定,整個身子也跟著回暖,像是渾身沐浴在陽春三月的暖陽下,令人身心舒暢。
「一開始不會有任何感覺,但一刻鐘後會有微麻的酸澀感,隨即你胸口會像被只無形的手掐住,痛到無法呼吸……」腿無感,但其他的地方將痛徹心扉。
心口一揪的成清寧連忙追問,「你不是說不會痛?」
「腿不痛。」他未有虛言。
「但痛的是五髒六腑?」蔥白縴指微微一顫。
君無恙冷笑,「是你急著求成,若按我的方法用一個月來調適,讓人痛到想死的疼楚會減輕不少。」
「皇上要王爺七天後隨軍起程。」他根本等不了一個月。
「七天?!」這麼快!
忍住奪眶而出的淚花,她數給他听,「五天內解毒,我還有兩天時間替他推拿筋絡,就算不能立即站立,但起碼他的腿能動,多讓人扶著練習走路,到了邊關時他應該能自己上下馬了吧!」
也許還不能奔跑,做太過激烈的動作,但緩步慢行還是可以的,時日一久也就行走自如了。
沉默半晌,君無恙嘆氣後道︰「我要下針了。」這一對夫妻呀!真叫人氣到肝發疼又恨不起來,讓冷情冷性的他都動容。
他取出一只朱紅色瓷瓶,將十八根長短銀針浸泡在瓷瓶里,一會兒銀針的末端全部變黑,表示有毒。以毒攻毒有極大的風險,但他自從秦王中了毒箭後,便精心研制解藥,還在人的身上試藥。
雖然那人死了,不過他有把握王爺一定會成功的,只是一下子用藥太多,王爺的身體得承受極大的痛苦,尋常人絕對忍受不了。
「痛……」
「我才下第一針,而且不是下在你身上,你喊什麼痛?」好在他手穩,不然一針下錯了可就全完了。
「我替桓哥哥痛。」喝!一針扎下去還捻針,真的沒感覺嗎?完全不痛的皇甫桓輕拍妻子小手,安撫她,他沒事。
「一會兒你再替他喊痛,因為他會痛得發不出聲音。」君無恙臉色不佳的惡言惡語。
在成清寧暗罵他是壞人時,他又連下三針,皇甫桓的腿上已插了九根銀針,原本只有針尖變黑的銀針漸漸地整根全黑,皇甫桓的額頭不斷冒出細汗,很微小地像是染了霜氣。
但他的腿還是不覺得痛,就是身體由丹田處慢慢地熱起來,然後那熱氣一絲絲、一縷縷的往上爬,停在跳動的心口,那股熱氣越來越熱,幾乎是燒燙了,快從他的喉頭噴出火。
「啊——」
痛,被火燒灼的痛!
五髒在翻攪,身體在燃燒,體內像有只著火的鳳凰東竄西撞,急于要破胸而出,飛向九霄雲外。
「桓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痛……」听到野獸般的狂吼聲,面色堅毅的成清寧迅速握緊丈夫的手。
「有點快……」毒發得太早了。
「有點快是什麼意思,你快幫幫桓哥哥,他看起來很難受。」他到底會不會解毒?
「我的針才剛下完,照理來說相生相克的兩種毒不會這麼快發作,他的筋絡堵塞太久了……」不應該是這樣……
「和我常幫他推拿、揉按有沒有關系?」他的大腿原本繃得像石頭,她用了吃女乃的力氣才把硬塊揉開。
「推拿、揉按?」
君無恙讓她把手勢做了一遍,再琢磨了一下,倏地,他雙目亮如火炬。
「這手法可行,他腿上的毒因不斷推擠揉壓而有所松動,順著汗水排出體外,因此他的毒和我所下的毒中和,齊齊往胸口流去。」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除了針灸外還能用香藥推拿,把藥藉由揉按的方式滲入體內……
哈!他懂了,還能這麼用。
君無恙歡喜又學到一種新療法,走火入魔的當場演練,完全無視已經痛到無法開口的患者,渾身汗涔涔的皇甫桓像被從水里撈起似,身下墊的被褥都濕透了。
「君瘋子,他還要痛多久?」大量流汗會造成月兌水,成清寧一口一口喂著夫婿補充水分。真是瘋了的君無恙看也不看她一眼,甩手一揮,「三個時辰。」
「什麼,三個時辰?!」那人還不痛死了。
「該說他因禍得福,還是命大走運,你給他用的那些香藥確實有排毒作用,但用在蝕骨毒上是劇毒,可是你又用蒸療法將毒素強行蒸出,他體內的毒性被淡化,並未產生致命的危險。」既是毒,也能解毒,非常有趣的變化。
「請說些我听得懂的人話。」一下子有毒,一下子無毒,他何不干脆點說個明白。
全身劇烈疼痛的皇甫桓抑不住的伸手亂捉,他只想捉住什麼握在手中,好支持他繼續撐下去。
不斷流下的汗水滴落他雙瞳,模糊了他的眼,隱約看見晃動的身影在眼前,他一把握住,耳邊隨即傳來低柔的女聲——
「桓哥哥,我陪著你,不怕,我們會熬過去的,我需要你,大明百姓也需要你,數以萬計的邊關將士更需要你的帶領,我們絕不會輸給那個臭皇帝。」讓他抱著他的皇位去死吧。
什麼臭皇帝,他沒听見,這位秦王妃也太膽大包天了,膽敢辱罵皇上。收著藥箱的君無恙裝聾作啞,但嘴角揚起一抹頗為歡快的笑意。
早就該有人罵罵剛愎自用的君王,他一得權就忘了君為輕,社稷次之,百姓為重,沒有百姓哪來的天下?
「這給你,一兒抹上,到了明天一早你手上的瘀紅就會消散。」看她順眼,他給了她一盒去瘀的「玉女桃花霜」。
受寵若驚的成清寧只怔愕了一下,隨後順手收下。
三個時辰後,皇甫桓的第一次解毒順利完成,他虛弱得要人從背後撐住才坐得住。
君無恙來取針時,十八根銀針黑得像燒過的狗骨頭,每根銀針還滴落兩到三滴的黑血,床下的踏板被黑血腐蝕得冒出氣味難聞的黑煙,可見這毒有多猛烈。
「桓哥哥,你還好嗎?」他的臉好白,白得像紙。
喉嚨干澀的皇甫桓啞著音,顯得有氣無力。「別……別擔心,我沒事,就……咳!咳!想淨個身。」
「你的腿有感覺了嗎?」他流了好多的黑血,看得人觸目驚心,但能把毒排出來總是好的。
「麻麻的……」下意識地回答,話一出口他自個兒也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朝已有酸麻感的大腿撫去。
「這才第一天而已,接下來四天有得他受的,先是酸,而後是酸痛,再來是萬蟻鑽動的痛,最後你會覺得有幾百只野獸在撕咬,一次比一次痛。」將銀針放入化毒水的君無恙語氣譏誚中帶著幸災樂禍,他是大夫,但不代表他仁善寬和。
「桓哥哥,我們才不怕呢!擁有強大心志的人連刀山火海都敢闖……」啊!好疼。
療毒完的皇甫桓累到睜不開眼,成清寧手一舉握拳時他忽地闔上眼,沒瞧見往下一滑的衣袖內露出的藕白皓腕,上面有一圈紅得發紫的瘀痕,五根手指的指痕清晰可見。
「三妹妹,你讓我叫人加緊趕工的十架蒸餾器完成,哥哥我給你送來了,你看要往哪里擺……」
人逢喜事精神爽,分紅分到荷包滿滿的寧平侯府二少爺成弘文滿臉春色,紅光滿面,走起路來都帶著風的,看來有幾分才子的風流,以及商賈的銅臭,腰上系著獸雕玉佩。
他現在也有閑錢養人,身後跟著幾個隨從,他入股芳療館的事在寧平侯府里並無人知曉,兩兄妹口風都緊得很,因此入了銀袋的銀子不用上繳,全成了他私人的財物。
董氏幾人以為是秦王妃給他的零花,因為以前在侯府時,他們的感情最好,成弘文的功課幾乎全是成清寧寫的,而平日缺這少那的成清寧則由成弘文補貼,兄友妹恭的兩人比同個娘胎出來的親手足還親。
當然崔氏和成弘武也受益不少,成清寧光明正大的以王府之名送禮,雖然人人都有,但他們到手的最多,還有偷給的銀票,因此成清寧一嫁人後,這兩母子的手頭反而寬裕了,有個會賺錢又位高權重的女兒,崔氏的底氣滿滿,腰桿也挺直了,不再唯唯諾諾地看董氏臉色過活。
「哎呀!二哥哥,你動作真快,我前兒剛說你就弄好了,你對這事真上心。」親疏遠近一見便知,她這一世若有什麼值得寬慰的,那便是有這麼個好兄長,耿直坦蕩、隨叫隨到。
個子竄得比妹妹高一個頭的成弘文豪氣萬丈的拍拍胸膛,「妹妹交代的事向來是正事,哥哥再胡混也不會忘了,一會兒你瞧瞧有沒有疏漏,都照你畫的圖紙燒的。」
什麼琉璃內管、陶鍋瓷桶的,都是精細的活,他跑遍全京城才找到幾名工部退下來的老工匠,按照三妹妹的說法讓他們一人負責一部分的燒制,圖紙不得外流,一旦燒好了便將圖紙給燒了。
他也不傻,當然知道獨門技藝不能讓外人學了去,所以他一直派人盯著,直到完成了便連夜運走。
「二哥哥辦事妹妹哪敢挑剔,肯定是最好的,你這人是懶散了些,但為人還是很可靠,妹妹以後要多靠你了。」
成清寧語帶雙關,可性子直到不像文官子弟的成弘文听不出來。
「你這是夸還是貶?怎麼二哥哥听來有些不對味。」他沒好氣的一瞪眼,「懶散」肯定不是好話。
不用人吩咐,已被王妃教得進退有據的荷葉、荷心讓守後門的婆子開了門,讓載著蒸餾用具的馬車駛進王府,力氣大的府內侍衛將重物一一搬下車,放入特別整理出的屋子。
前頭的兩兄妹往花廳走去,兩人邊走邊聊,小時候長得不像的這兩個人在最近一、兩年越長越像,也不知是何緣故,也許是同年出生又同個爹,難免五官、輪廓相似。
「哪里不對味了?我這是在稱贊你,瞧你把事辦得多好,比起以前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讀書,你勤快多了。」他根本不是讀書的好苗子,若是好好培養還能當個有品味的紈褲。
紈褲不全是吃喝嫖賭、不學無術的浪蕩子,還有熱衷琴棋書畫、風花雪月的才子,美人坐懷毫筆一揮,醉臥桃花樹下大放狂歌,呼朋引伴登高去,采得菊花煮酒喝。
只要有錢什麼做不到,他不是嫡長子,日後寧平侯府的世子之位沒他的分,早晚是分出來的二房,他沒有一技之長如何養家,自是要為他尋一條好走的出路,讓他一生順遂。
成清寧覺得自己像老媽子,成天操心這、操心那的,什麼也放不下心,不自個兒盯著心就慌,簡直是提早衰老的跡象。
「欸!都過去的事還提這些做什麼,你別老是揭我瘡疤,前些日子我娘還說我一無是處呢!逼著我去求個蔭官做。」他們這種出身的人家,只能走封蔭的路子。
勛貴門第不走科舉,也考不上,他們不和一群文人爭少得可憐的名額,有別的捷徑,跟吏部提一提便能走馬上任了,朝廷有不少虛職、空缺便是留給世族子弟,拉攏其家族。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想當官還是做點別的。」他的性子不適合官場,容易得罪人,若是從商倒是八面玲瓏。
可惜董氏不會同意,她一直認為她生的兒女是人中龍鳳,只會比別人更有出息,位居更高位,不可能落于人後。
商人?成弘文想都別想,董氏會先打斷他的雙腿。
臉上微露一絲迷惑,他苦惱地撓耳,「王爺不是要到前線嗎?你看我能不能當個掌旗小兵?」他想從軍。
「你?」成清寧在心里想著︰別逗了,你這身板也想當兵,再說董氏她肯點頭嗎?「母親同意了?」
一說到董氏,他沮喪地想仰天長嘯。「娘要我入國子監,趁這兩年多結交一些官宦子弟,日後好對我的仕途有些幫助,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要我做官的念頭,不肯死心。」
他是當官的料嗎?肚子里沒半點墨水,叫他寫個公文恐怕手都會抖。
她試探地說著,「你有沒有考慮過接手府里的庶務,三叔父他畢竟是三房,以後偌大的寧平侯府是咱們大房的,大哥哥肯定要入朝為官,而四弟他……母親是不會隨便讓人管銀兩的,所以只剩下你了。」
董氏恨透了崔氏母子,絕對不會將府中大權分出去,她只想著怎麼輾死他們,不可能讓兩人好過。
「我來管……」他行嗎?成弘文猶豫了。
「其實你可以從芳療館試著學起,改日我做精油時你來跟著學幾招,若我沒空時你好搭把手,不能只領分紅不做事吧?你妹妹我快累死了。」她裝出疲累的神情。
一听她說累,他馬上想到她財迷的個性,不免念上兩句。「王府又不缺你錢,干麼累死累活的攢私產,少做一些不會少塊肉,銀子永遠也賺不完,慢慢來。」
成清寧斂笑地流露出悵然神色。「王爺又要出征了,他一向將那些兵視為他的兄弟,邊關苦寒,他常自掏銀子稍做補貼,我若不多賺些銀兩,他哪來的銀子給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也有爹娘妻小,一家子要養活。」
「皇上也真是的,王爺都那樣子了,他還讓王爺上戰場……朝廷沒人了嗎?」成弘文說不出口殘疾人士也去作戰,皇上的做法太不厚道,有違天理,他只能心里暗暗埋怨。
「不就沒人了,有誰在軍中的聲望能高過秦王,皇上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今日有秦王,明日呢?秦王會老,也會拿不動戰旗,那時的大明朝要靠誰守護,那些只會動動嘴皮子的文官嗎?」
「明天王爺就要走了,你還要做精油不為他打理行囊?」如果自己也能跟著去就好了,跟在秦王後頭準有戰功撈。
「早弄好了還等你來說,我連冬衣、雪靴都準備了,滿滿的兩大車,他一走我的日子就空閑多了,不如趁這段時日多做點精油香膏,咱們多開幾間分鋪賺銀子給王爺送去……」她流露出一心為丈夫掙錢的模樣,好像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他。
其實成清寧是打算囤貨,精油的保存期約兩到三年,她打算一次做足三年的分量,以確保鋪子里的貨源不斷貨。
教成弘文做精油是後手,若是她無法及時供貨,好歹有他頂上,工序太繁復的精油她不敢指望他,但簡單的幾樣應該可行。
「你還要開鋪子?」他咋舌。
她賺得還不夠多嗎?一年幾十萬白花銀嘩啦啦像流水般淌進來,他光抽成就錢多到不知怎麼花了,她還會少了不成?
她但笑不答,水眸晶亮。「如果,我說的是比方,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你就迅速的接手芳療館,有寧平侯府當靠山,其他勢力不敢伸手染指,你照樣開鋪子迎客——」
「等等,把話說清楚,什麼叫有一天你出事了?你是堂堂的秦王妃,朝廷之中有誰敢為難你。」听出不對勁的成弘文語氣一急,打斷她未竟之語。
「好好听我說,二哥哥別急,你也曉得朝廷慣例,武將鐵甲上身,他的家眷一律留京不得出城,王爺雖聲威仍在但腿腳不便,若在陣前有個決策疏失,皇上縱使是君也難堵百官之口,總要有人出來代過。」
「你是說……」他臉一白。
「二哥哥別嚇得腿軟,我是說萬一,不一定會發生,我家王爺是何許人也,哪會輕易被人打敗,只是一想到王爺不在身邊我就難免胡思亂想得多。」
真的只是她胡思亂想嗎?這種事皇上自是做得來,脅家眷以做人質,讓前方將士為其效命,征戰多年,少年將軍白頭回,爹娘已不在了,而妻子不識人。
他吁了一口氣,「哥哥膽子小,不許嚇我。」
成清寧淘氣的一吐舌。「未雨綢繆嘛!我總要給自己找條後路,你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當然要先叮囑一番。」
「三妹妹……」他怎麼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心里頭悶得慌。
「二哥哥先听我說完,若我被太後召進宮不在王府,你就幫我多照看幾分,那些新園子、新院子剛修葺好,不要讓它們長雜草荒廢了,母親和你們有太後護著不會有事,可我怕牽連了我娘和弘武,看情形不妙你馬上把他們送走……」
她這是在交代大禍來臨前的逃難嗎?難道王爺會敗?
成弘文想到秦王的殘腿,又想到東涼國的代戰公主,一男一女兩代戰神,鹿死誰手尚難分曉,可想想連馬都上不了的秦王怎麼能大戰代戰公主,有可能一舉挑了她的長槍,技壓番女嗎?!
他開始擔心起來了,大軍尚未開拔他已滿臉憂色。
「我在城內有座三進宅子,養了一家五口人看宅子,里面備了銀兩和日常所需,你把人送到了就別再去,等過個三、五個月風聲停了再將人送出城,看我娘要去哪里,或是直接把他們送至平沙城,交給王爺……」平沙、落雁、嘉倉是邊關三大城,其中以平沙城最大,駐軍也最多,平沙城內亦有一座秦王府邸。
為了安排日後的退路,成清寧不厭其煩的仔細叮囑,她把房契、地契都交給成弘文,再轉給崔氏,並把寫好的精油方子交由他保管,並告知鋪子的鑰匙和帳本她會擱在哪兒。
重復再重復地說了一上午,听得成弘文頭昏腦脹,他走出秦王府時腳是浮的,有些沒力氣。一直到許久以後,他才猛然一驚,有人要對付秦王。
而那個人除了……再無他人。皇上?!
「桓哥哥,你說我做的對不對?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實在太多了。」她以為她會了無牽掛,沒想到留下這麼多牽絆。
花廳旁的小門,一輛輪椅滑了進來,坐在輪椅上的皇甫桓輕握妻子的手微緊兩下。「你做得很好,你把所有人都顧慮到了。」
「府里的人要全部帶走嗎?」成清寧蹲在輪椅前,將螓首往夫君腿上一靠,仰首看他。
「輕車簡從。」人一多就難免走漏風聲。
「也就是說婢僕們都留在府里,讓他們守著王府。」也好,有人看管著才不會敗壞太快,這里面有她太多的心血,她舍不得王府變成一座廢墟。
「總不能不留人吧!以後還會回來的,用不著太感傷,我只是去打仗,並非一去不復還。」京城,他另一個家,母後還在,他總是要入京瞧瞧。
「不許說堵心的話,我可是讓人在京城開了賭局,賭你大獲全勝,你不準讓我輸錢。」什麼不復還,賤嘴。
「哈哈——財迷王妃。」這樣也能撈錢。
她生惱的朝他腿肉一掐。「笑什麼,京城人傻錢多,與其讓他們吃喝嫖賭花光了,不如本王妃做點善事收了,日後才能用在有需要的人身上,這是納福積德。」
「好,王妃說的是。」家有悍妃,不敢駁斥。
‘桓哥哥,你的毒真的清干淨了嗎?」看他臉色還很蒼白,連著幾天的祛毒他都瘦了一大圈。
感覺雙腿有力的皇甫桓笑著撐起上身,試著下地行走。「我能走個兩、三步了,再多做練習便能走得更穩……」
他走了兩步,一個重心不穩往前一晃,成清寧連忙上前一扶。
「桓哥哥小心……啊!疼……」她的手腕……
「怎麼了,寧兒,哪里疼?是我撞傷了你?」他低頭看著扶著細腕的她,一抹淡淡的瘀紅露了出來。他拉開她不讓人掀的袖口,明顯的腫脹讓他倒吸口氣。
「不痛的,桓哥哥,我只是忙著為你收拾行李才忘了上藥,一會兒抹了藥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就看起來嚴重了些而已。
「是我弄的?」他心疼不已。
「比起你受的苦,這點小傷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你撐過來了。」他能上馬了,他們將來的路便好走了。聞言,他動容地眼眶泛淚。「我定不負你。」
「我心亦然,君心即妾心,兩不相負。」他不負她,她也待以真心,往後的日子攜手同行。